╔梅勒°冰凌══W╦R════════════╗   │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书本网整理。 │   │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 ↓ 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待到夫君养成时》作者:阿萨满 文案: 前世,舒锦和为了心爱之人心力交瘁,最后心伤死去。 “若有来生,宁愿成草木牛羊,也别再为人,再受几十年苦。” 这是她咽气时许下的最后愿望。 结果一睁眼,回到了苦之源的十岁,她差点一口气又没喘上来。 重生一世,阴差阳错换了个夫君,她却不知当指婚懿旨送达她手中的时候,她已踏入了局中…… 架空,1v1,微宅斗经商,想到哪写到哪,绝不弃坑,可放心跳~ 内容标签:甜文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锦和、钟离谦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小笄之日      破晓,第一缕晨光穿透过薄雾,淡青色的天空被一点点晕染成浅金色。春去冬来,这时候的清晨依旧沾着丝丝褪不去的寒气,若是哈出一口气来,还能见温湿的空气遇冷后蒸腾出的缕缕白气。   宇天国,荣镇大将军府内,婢女们忙忙碌碌,裙角红飞翠舞。虽如此,府内仍有一处院落十分安静,仿佛与院外的热闹是两个世界。   大丫鬟香华轻轻走进屋内,停在内室的床前,有些无奈地轻声哄道:“姑娘,三刻了,起吧?”   床很大,围栏上雕刻着团团欲开的花,承尘和床帐用的都是粉底百蝶穿花纹香绸,显出十足的女儿家的娇嫩俏丽。与巨大的床相比,小上一圈的绸面被子凸起一个更小的鼓包,那鼓包扭动了几下,却没挪动位置。   看样子是还不想起了……   香华虽笑得宠溺,可话上却不让步:“姑娘不想起也行,只是到时候夫人和大奶奶等不及亲自来接了,奴婢可帮不了姑娘。”   若是以往,只要搬出这二位来,床上这位小主子必定会乖乖听话。可不知怎的,今日却不见效了。   小鼓包动也不动,甚至还团的更圆了些,“香华,再睡一刻钟,就一刻钟!”   香华忍俊不禁,将笑意忍了又忍,才板正回脸来,“姑娘既这么说,那一刻钟后可定要起来。”说罢,她复又放下床帐,轻步离开了。   待内室再无任何声响,床上的小鼓包才动了起来,慢慢挪动到被子边沿,随后自内探出半个小脑袋来。确定内室确实没人后,舒锦和才踢开被子,一骨碌地,衣衫不整、毫无形象地坐了起来。   舒锦和人儿小小,可眉头拧得紧,脸色阴郁的好似一个有无数愁心事的大人。   她抬起手正过来反过去地看,又动了动胳膊,蹬了蹬腿,最后双掌重重“啪”上双颊,拍红了脸,才终于认命一般,全身似抽空了力气,软软耷拉下脑袋,“哎——”地一声长叹,将小小的脑袋埋进手掌之中。   她想了一整夜也没想透,昨夜自己明明就撑不住了,死前还许愿:若有来生,转世成草木也好牛羊也罢,就是别再为人,再受几十年苦。可最后一口气咽下去,接着一口气又喘上来,再睁开眼,竟然回到了十岁!   这真是辛苦熬了几十年,一夜回到苦之源。   十岁……舒锦和又是长叹一声,她如何不愿回忆,也记忆犹新,这一日是今后所发生的一切的开始。   宇天国的女子十五岁插笄可嫁人,十岁小笄可定亲。规矩是开国时定下的,如今国力强盛,百姓日子过得滋润,男女婚嫁得晚,这样的规矩也只在长辈逗小辈时才会拿出来用一用。   前世今日,舒锦和就被这么逗了一逗,那时她心中早早就装下一个人儿,听见长辈们打趣,当了真,欢天喜地向心上人表白心意,得其“定不负你所愿”的承诺,从此眼中再看不进他人。   只隔一日,变成隔世。   若不是想起那人胸口还会隐隐钝痛,若不是记忆如此清晰,她真要以为围绕那人的二十几年时光是梦一场。   难道是老天爷怜她,让她再生一次,重做选择,莫要再入苦海?   这么想,舒锦和苦愁的心情终于淡了一些。   一刻钟在她胡思乱想间过去,香华见她起了,立即张罗着几个梳洗丫头替她梳妆打扮。几个丫头手麻利得很,不多时,便梳妆完毕。而后她由香华牵着,前往暖梨堂。   之前,舒锦和被重生一事扰乱心神,此刻见满堂人对着她暖暖笑开,才真正感觉激动。将军府热闹无忧的日子,真是怀念呐!   见母亲姜氏朝她招手,舒锦和立即松开香华的手,迈出的脚步渐渐变快,几乎用跑的扑进了姜氏怀里,百感交集,竟是伤心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在场的全都跟着心头一跳,特别是姜氏,小女儿哭得如此伤心,真真是揪住她的心肝也跟着酸涩发疼。   “我的乖乖儿,这是怎么了?”姜氏轻轻拍着舒锦和的背,微蹙着眉看向香华,有询问责备之意。   香华忙福下身道:“姑娘起床梳洗时都无不妥,亦没磕着碰着。”她忽然想起今早舒锦和与往日不同的安静,眉头一跳,头低的更低,“请夫人责罚,早晨姑娘起后就没什么精神,奴婢以为是姑娘还未醒透,便没多想……是奴婢疏忽,请夫人责罚!”   姜氏没应声,因为舒锦和抬起小脸来,打着哭嗝道:“娘,不要罚香华,是和儿自己、自己难过……”   舒锦和哭的杏儿圆眼和小巧鼻头都红红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十分的惹人心疼。   姜氏将她搂进怀里,用丝帕沾去她的泪,温言柔语地哄道:“今日你小笄,应当高兴才对,怎么却难过了?是不是发噩梦了?与娘说说可好?”   “嗯,是发噩梦了……”舒锦和自然不可能说重生一事,“梦里没有爹娘,没有大哥二哥,和儿好怕……”   “傻孩儿,那不过是个梦罢了,再说了梦都是反的,莫怕莫怕。”姜氏又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   “嗯!”舒锦和展露笑颜,她将脸颊贴着姜氏的手心蹭了蹭,只觉母亲的手掌温暖极了,“和儿不怕。和儿一见到娘见到大嫂,就觉得心里好开心好开心,一点都不怕了!”   姜氏见小女儿同自己撒娇,也亲昵地刮刮她的鼻子,“小鬼精!方才还哭着呢,这会又拍起马屁来了!”   舒锦和咯咯直笑,她一笑,满堂的人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欢笑一堂。   坐在一旁的温氏眉眼弯弯,“可没什么比姑娘开心更开心的事儿了。娘,时辰近了,客人们也快来了,不若移步去客厅吧?”   温氏是舒锦和的大嫂,去年嫁入舒家。她性子极好,明事理识大体,才嫁过门一年,姜氏便分了部分家事给她管着。   进温氏提醒,姜氏才忆起这等大事,不由对着舒锦和嗔怨道:“唉,瞧瞧你这一哭,娘就什么都忘了!今日你小笄,可怜三位爷都不在,不过也不打紧,今日请了族里的姑嫂婆姨带着姑娘们来,叫了你最喜欢的芙蓉席,还排了梨园唱戏。”   “那一定热闹极了!”舒锦和连连点头,小孩儿心性上来,欢喜地拉着姜氏的手往外走。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是几桌的女人孩子。这宴席吃的是热热闹闹,说不尽的好听话。舒锦和坐在姜氏和温氏之间,她心里头高兴,管她们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一并笑盈盈地收下了。   用过饭后,戏班子也已搭好台子,咿咿呀呀唱起曲舞起戏来。一共点了三部戏,或是欢喜情长或是王侯将相。都是女眷的场合,又在自个府里,言行自然没太多拘束,边看边聊,不知不觉就聊到了京城的各家郎君身上。   舒锦和前世一心扑在心上人身上,对时事知之甚少,因而此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如今她才十岁,正是长身子不够睡的年纪,本来就一宿心思重重没睡饱,又哭了一场,酒足饭饱后难免眼皮打架,泛起瞌睡来。   姜氏见她困了,便让仆从搬了躺椅薄毯来,让她在自己身旁歇下。   迷糊间,不知是谁提到三皇子司时雨,引来一阵热议。   舒锦和一下惊醒,胸口传来阵阵刺痛……这个人依旧能轻易扰乱她的心……   当今最得宠的明贵妃之子——三皇子司时雨,今年年方十五,便已显经文纬武之才,其相貌随母,俊美非凡,便是京城最俏丽的女子站在他身旁都要自惭形秽。   即便舒锦和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周边的姑娘们对司时雨的好奇和热情。   是了,日后他气质非凡,继承皇位,京城里的年轻贵女几乎没有不倾慕他、不想嫁给他的。包括她自己。   只不过有一点不同,她是真真正正嫁给了他。   舒锦和原以为自己幸运,虽然不能如她爹娘般一世一双人,但那也是因为司时雨皇子的身份,是没办法的事。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多么天真。   舒锦和假寐,只希望关于司时雨的话题快快过去,然而她太低估司时雨的魅力了,关于他的话题,便是嚼到软烂也能让一众女眷聊上个一天一夜。   后来不知是谁插了一句,“我看呐,京城里要找个能比得上三皇子的,论才情,当数平毅小侯爷,而论尊贵,就只有睿安王世孙了。”   话似冰雪吹过,热闹迅速被冻住,但那妇人却丝毫未觉出气氛的不对劲来,依旧兴致高昂地说个不停。   连假寐的舒锦和都忍不住掀开眼帘去看是谁这般说话不过脑的,且不说以司时雨的身份根本不能拿来与二人相比,平毅候也就罢了,居然还提了睿安王出来!   但——她又不由奇怪起来,现任睿安王有三子,这个时候,嫡长子钟离沣英年早逝,嫡次子钟离泽新婚不久,庶子钟离浩还未加冠,哪来的世孙?   ☆、第2章 舒父夜归      因着好奇,舒锦和揉揉眼伸了个懒腰,佯装醒来,动作不轻不重,但也让说话的妇人停了嘴。   姜氏抚了抚她的发,柔声问道:“这就睡醒了,怎不多睡会?”   方才还说得起劲的夫人听见这话,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心中捶骂自己一张破嘴。姜氏这话明面是关心舒锦和,实则是暗责她胡乱说话扰了舒锦和休息呐。   舒锦和摇摇头,眼睛溜圆溜圆地问道:“娘,你们刚刚在说谁?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姜氏瞧她那娇憨模样,呵呵直笑道:“你怎会没听说过,是睡迷糊了吧?平毅小侯爷卫宸与你二哥同岁,是一同读学的同窗。睿安王世孙钟离谦比你长三岁,你们小时候还见过几面呢。”   见过几面?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   这也不能怪她,小时候他们见面都在勋贵交际的正经场合,人多规矩多,被自家爹娘领着挨个问礼,谁是谁还傻傻分不清楚呢,转身就忘了。而且,钟离谦在爹娘殒后被送到外庄养着,几乎不涉足京城里的交际圈子。   “我真的同他见过几面吗?”舒锦和歪着头道,既然比她大,那只可能是钟离沣的儿子了,细细一想,名字确实有些耳熟。   终于,她双眸一亮,长长“哦”了声:“是他!”   众人都道舒锦和是想起了与钟离谦儿时见过面的事,可舒锦和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忆起,数年后钟离家出了个情痴,名字就叫钟离谦。传闻他心爱的女子另嫁他人,佳人爱而不得,他终身未娶妻纳妾。   对钟离谦,舒锦和是好奇的,对他所倾慕的那位女子,舒锦和是羡慕的。   痴情的人少之又少,男人不论贫富都有几房夫人姨娘,而勋贵之间的婚姻,大多基于利益,连带着女子也寡情淡漠。谈感情,变成一件可笑的事。   她突然很想见一见这位钟离谦。   心有所想,口有所问,舒锦和却不知她这一问引来了闲言。   “娘,为什么三姐姐好奇世孙殿下能问,我好奇三殿下,你却不让我问呢?”一个稚嫩声音响起,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正巧戏子唱完一段,乐曲停了,让在场的都听了个清楚。   顿时,全场安静的能听见掉针声。   舒锦和循声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个七八岁的女娃娃,正侧仰起头,捏着身旁一位少妇的一角。她眼中满是天真无邪,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少妇见大家都投过目光来,有些慌乱,紧张地讪笑道:“家女年幼,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她说着,垂下眼捏了捏女娃娃的小手以示警告。   众人的目光都放在少妇身上,只有始终留意女娃娃的舒锦和看见了,女娃娃在听到娘亲慌乱解释后眼中露出的鄙夷。   是的,鄙夷。   按理说,这并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该有的眼神,况且还是对着自己的娘亲。但这一切放在这个女娃娃身上,却不显得奇怪了。   这女娃娃名叫祝嫚儿,与舒锦和是三代开外的表亲。   要问为何是祝嫚儿就不奇怪,原因就在她有一个极厉害的祖母。祝家前几辈曾出过一个妃子,祝家靠着她风光过一段时日。可花无百日红,祝家有出息的又没几个,至此萧条。祝祖母一心想重振祝家,无奈一家男人扶不上墙,就把希望全系在孙女身上,希望她能重走前代之路。   舒锦和暗暗赞叹,不愧是日后在后宫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祝昭仪。不过,一句童言无忌就想挖个坑推她下去,到底是年龄差摆在那——嫩了点。   她无辜又困惑地眨眨眼,软软歉笑道:“是我对不住五妹妹了,原以为前个话题已说的差不多了,这才壮起胆子发问的。其实方才我睡得迷糊,姑嫂姨母们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呢,不如再请各位姑嫂姨母们多说些,也好解解我的好奇心。”   祝嫚儿一愣,本想往舒锦和身上泼点水,怎知对方反泼回来,倒成自己才是那个不知羞的了。她羞恼地暗自瞪了舒锦和一眼,却没想到舒锦和也看着她,四目相对,赶忙心虚地别开目光,涨红了脸。   而祝嫚儿的娘明显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道歉话,赔罪似的接过话头,一众女眷又谈笑起来。   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   小笄后一连数日,舒锦和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虽然接受了重生的事实,可若出门遇见了司时雨,她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呢?她不知道,她也没这个勇气。   一日,入夜。无月当空,繁星零零。   香华正伺候着舒锦和净面脱衣,却听屋外哒哒哒脚步踏来,是个家丁喜气洋洋跑来通信:老爷回来啦!   舒锦和激动的从床上跳下来,连鞋袜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往外跑。香华喊也喊不住,只得叫一个丫鬟提鞋子,自个拿了件狐绒小披肩追了出去。   舒锦和穿过长长的廊道,呼呼夜风吹乱她的长发。   她太想念父亲了。   舒威与姜氏并肩,温氏随后,正行在去往舒锦和院子的途中,就见舒锦和风风火火跑过来。   初春的夜晚寒气依旧冻人,舒锦和只着里衣裤还光着脚散着发,这副模样真叫三个大人倒吸了口气。   “爹——”舒锦和一下跳起,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揽进宽阔的胸膛里。   “丫头!想不想爹?”舒威朗朗笑问,边解下大氅裹住舒锦和。他在家的日子太少,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所以归家第一件事并不是回屋卸下一身风尘仆仆的行头。   “想!和儿做梦都想着见爹呢!”舒锦和环住舒威的脖子,小脸贴着舒威的胡子脸蹭了蹭,痒痒的,“爹和哥哥们怎么也不回来看和儿……”说着,悲喜交加,眼泪珠儿就滴了出来。   舒威在外领兵御敌,刀光剑影,何等气势,此时却笨拙地擦着舒锦和的泪,生怕一下收不住手劲,就伤了这细皮嫩肉的小丫头分毫。同时他心里又欢喜又自豪,被儿女念想亲近,当然是件自豪的事。   也许因为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也许因为夜色的推助,舒锦和哭得停不住,谁哄也没用,最后哭累趴在舒威的肩头睡着了。   送舒锦和进被窝后,舒威才从怀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来,递给温氏,“这是锦严写给你的。”他看看年轻的儿媳,又看看爱妻,是感激也是抱歉,“这个家,多亏有你们。”   嫁给武将,从进门那一刻起,就意味着离多聚少,要忍耐过一个个独守空房的春秋。   对于这些,温氏都是做足了准备的,但听到家公这句话,还是感动地湿了眼眶。都说女怕嫁错郎,有这样一对恩爱如初的公婆在先,她又有何惧呢?   时候不早了,姜氏知温氏的心思都飞到信上去了,便笑着让她回屋歇息,自己也同舒威回了屋。   推开屋门,便见一桌饭菜散着袅袅热气。   舒威柔了眉眼,揉住爱妻的肩,满足地叹道:“还是你了解我。”   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直奔入宫面圣,还没好好吃顿热饭。   “都这么多年了,怎会不了解?”姜氏笑着依偎在丈夫怀里,“这一次,能待几日?”   “待不了多久,最多五日,明日还得进宫去。”舒威在姜氏的伺候下更衣、沐浴、用膳,两人难得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姜氏见舒威吃得差不多了,便给他斟了杯酒,说出压在心头已久的事来:“和儿小笄也过了,这郎君,爷可有相中了的?”   先前说过,宇天国男女婚嫁得晚,勋贵阶层也不例外,但又有些不同。   勋贵间的婚姻,一是择优嫁娶,二是其中千丝万缕的宗族利害关系,所以在儿女小时,为其选妻择夫一事就早早被提上日程,但凡哪家出个优秀的,都是被虎视眈眈着。   舒威沉吟了会,道:“你可有人选?”   姜氏轻轻摇了摇头,忧虑道:“与和儿年岁相衬的都还没个形,不好说。年纪稍长些的我倒是相中几个,不过也得等和儿再长开些的时候再看看。”   舒威闻言竟哈哈直笑起来,“你也太挑了些吧?也对,你嫁给了我,眼光自然不能低到哪儿去。”   姜氏捶了他一拳,嗔骂道:“你这人怎么总没个正经!女儿家嫁人一辈子的事,能不慎重点吗!”   “慎重!必须慎重!但我有句话在先,皇家子不考虑。”   “你……唉,我知了。不过你倒提醒我了,你对睿安王世孙可了解?”   “睿安王世孙?”舒威眯眼想了会,不太确定道,“你说的是钟离沣的儿子钟离谦?怎么。你相中他了?”   姜氏转到舒威背后,一下一下替他捶打肩膀,:“不是我,是和儿对他似乎有些好奇。你久不在京许不知道,睿安王世孙回京不过一年,便恶名在外,我是担心……”   舒威拧眉不语片刻,道:“眼不见不为实,我曾听闻钟离谦自幼在钟离老太爷跟前养着,老太爷的为人没话说,应当不会教出顽劣的曾孙。正巧这次回来我也打算去看望老太爷,顺道去见见那小子。”      ☆、第3章 后世初见      舒威说罢,饮尽杯中酒,唉声叹气的,“选夫一事也不用操之过急吧,难道你舍得女儿这么早嫁人?哎,我可舍不得!”   姜氏又是笑着捶打了他一下,“说的我多急似的,你舍不得,我自然也舍不得!”   对舒威而言,那拳头的力气弱的跟小猫似的,他朗笑着,起身环住爱妻的腰,“那不就行了,你就暂且把我们的宝贝女儿往边上放一放吧,眼下要想的,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姜氏被他的厚脸皮给羞红了脸,二人相依,步进内室。   另一边,舒锦和一夜好眠,睡到自然醒。   香华和梳洗丫鬟早在一旁候着,听见动静,便挂起床帘,伺候她起床梳洗。   “姑娘,今日可出门去?”香华突然问了句。   “不出门。”舒锦和照例摇摇头,可见香华欲言又止,疑惑问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香华提醒道:“姑娘先前不是说要给二爷做福袋吗,眼下离春试的日子也近了……”   这一提,舒锦和才一拍脑袋想起来,确实,二哥舒锦宽参加了今年的春试,以三甲入殿试,表现不俗,深得皇上的欣赏。   虽然知道春试的结果,但这福袋还是必须要做的。   舒锦和看看自己的手,太久没碰过针线,也不知道这针线的细致活还做不做的好。而且,自己在家确实也闷了很久,照她以前耐不住闲的性子,怕家人早就觉得奇怪了吧。   她朝香华扮了个鬼脸,“还好有香华提醒,要是我忘了做,二哥准要生我气了呢。”   于是,在向爹娘请过安后,舒锦和由香华与两名护院陪着,上街去了。   京城最好的布料丝线都在海绣阁,而海绣阁有名,却不仅仅因为此,还因为店铺独特的设计。   以皇宫为轴,城分四区,每区又分十街十巷,街巷交通,井井有序。京城地贵,遍地黄金,所以街边店铺大多是个门面房,面向街开店门,有钱的则会加高一层或两层。   海绣阁的老板突发奇想,买了相邻两街相同位置的两间铺子,打通隔墙,合二为一,做成了一个南北通透的大铺子。如此铺内采光好,布料也能敞开摆,让进店的客人挑选起来更不费时费力。   舒锦和是从海绣阁北门进去的,挑好材料后想着再到别处逛逛去,便从南门出去了。刚走出来,一抬头,却再也迈不动步了。   南门正对着座二层茶楼,名润心。这座茶楼门面半旧,不知开了多少年,虽然此时默默无名,但数年后却因荣得新皇青睐而一夜爆红。但奇怪的是,出名后不久店主就将茶楼转手,接店的人对茶道不通,纯粹冲着这块招牌,结果可想而知,润心茶楼在硬撑了几年后,便从京城消失了。   看着熟悉的店招牌,舒锦和百感交集,她与司时雨缘起于此,感情热烈过,迷茫过,摇摇不定过,最终统统都消失不知去处,空留怨恨难忘。   润心茶楼一楼大堂内只有掌柜一人坐在柜台看书,他看得很专注,连舒锦和进店也只是令他抬头看了眼,木木起身虚行一礼,同时拉了拉右手边的一根细绳,而后又坐下低头看书。   整个过程,掌柜甚至连个笑都没有。   由此可想,也就不奇怪为何润心茶楼端着好茶好物什,生意却一直不温不火了。京城富贵多,天子比官官比民,哪个阶层没有人捧?而在润心茶楼,进店者一视同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掌柜的态度也是一样一样的。   不为富贵躬身贱笑,不因贫苦欺语眼轻。   这也是舒锦和喜欢这里的原因,茶楼的气氛十分宜人,在客席坐上一坐,品一杯茶,身心皆是舒畅放松。   柜台左右对称各有一扇挂着印花蓝布门帘的一人半宽的门,一位碧玉年华的少女自右边门走出来,作采茶女打扮,但衣饰上稍作修改,变得更脱俗了一些,是亲于京城人的审美。   少女向舒锦和等人简单一礼,盈盈笑问:“女主子坐哪?”   舒锦和对这儿熟悉,没等少女层层细问,直接一骨碌将要求说出:“坐二楼青三居……不了,还是坐白五居吧,暖雪银针一壶,配盘时令果子,再在居里搁个暖炉。对了,烦再请位茶师,近儿可有位新来的,叫润清的茶师?”   少女在听到舒锦和提到“暖雪银针”时明显一诧,再听到“茶师润清”时更是结结实实愣住了。   也难怪她有此反应,宇天国对茶的喜好偏苦涩味重,所以市面上流行的以绿茶居多,而暖雪银针是白茶,茶汤色淡,茶味清淡回甘,对喜茶的人来说,味道不够,寡了些。这茶知者甚少,茶楼备有这茶还是因为店主爱好收集,每得一种茶,顺手也会放些到茶楼去。   至于茶师润清……店里确实有个名号叫润清的,年前被送来学茶,顶多是个负责杂活的茶童,压根称不上茶师。   少女并不知道,数年后,宇天国对茶的喜好发生了很大转变,这暖雪银针正是新皇最爱喝的茶,而润清,日后也因着手艺精湛成为了润心茶楼的招牌茶师。   舒锦和从少女的神情中也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的不妥,但她重生后口味没变,想了想也不打算改了,如果真有人问起,就以年纪小随口说的搪塞过去,总不会有人跟个女娃娃过不去吧。   二楼共六个茶居,以茶种命名。   舒锦和由少女领路,自楼梯向上行往白五居,途中经过先前改口的青三居,她还是忍不住侧头多看了几眼。   与两旁茶居一样的雕花木门,落进她眼里,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青三居是司时雨必坐的茶居,他曾对她戏言,他之所以钟爱青三居,只因为这名儿好像是专为他起的。   舒锦和收回目光,心中怅然若失。这样的情绪令她气恼,她可以忘掉很多东西,但有些记忆却越用力忘记越清晰,对于还想着司时雨的自己,她感到气恼。   白五居按要求布置好,润清也被叫了来,因着他是男子,所以中间隔了块长方形屏风。   舒锦和看着投影在屏风上的模糊人影,突然很想叫人把屏风撤走,看看润清到底长什么模样。前世未嫁前要守女规,嫁人后要守妇道,是以她喝了许多回润清煮的茶,却一回也没见着润清的真容,等到自己权大到无人敢说闲话了,润清也随着润心茶楼消失不见了。   理智在前,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屏风那头,润清没想到自己会被叫来煮茶,受宠若惊地声音都有些发颤,“女主子,准备妥当了,茶是现在煮吗?”   宇天国虽不推崇白茶,但暖雪银针作为白茶中的精品,价钱也不便宜。润清心想,会点暖雪银针的人必定是懂茶之人,而且身份非富即贵,因此他神经更是紧绷,不敢有一丝松懈,在得了舒锦和肯定后,便开始专心煮起茶来。   茶碗上桌,舒锦和轻咂一口,眉头皱起:“第二道茶?”   屏风后,润清的声音更加的颤:“我……我……”他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稳住发音,“对,这是第二道,第一道……第一道茶我……煮过了……”屏风上的人影低了许多,“请让我再为女主子重煮一次!”   舒锦和摇了摇头,一想他看不见,便道:“不用,这茶不便宜。”   “不用女主子出钱,所有的钱理应由我来付!”   “你有钱吗?”   短暂沉默之后,“我虽没钱……但茶因我而费,若我连这点错误都不能承担,又有何颜面再面对这些茶这些器具!”   原本舒锦和还在悔恼,担心为私欲叫仍未出师的润清煮茶,会使润清因此受打击而变得畏手畏脚,如今听润清的回答,令她放松之余,也很惊喜   即便提早了数年,润清也依旧是那个珍茶尊茶的润清呐!   笑意在舒锦和的眼角眉梢蔓延开,“我娘曾说,在煮出一杯好茶前必定会有千百杯差强人意的,你如此珍茶尊茶,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茶师!”   预想的嗤笑并没有如期到来,反而得到意想不到的鼓励和赞扬,润清全身微微震动一下,有些难控情绪,他正欲开口,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适时响起。   门吱呀打开,舒锦和听见润清问来者何人。   “我听闻友人在此品茶,特前来打声招呼。”是位男子,声音尚轻,如玉珠落玉盘,悦耳动人。   舒锦和却手一抖,差点没端稳茶碗。   这声音她就是老到耳背也能听出来!   司时雨……是司时雨!   她脑中嗡嗡作响,只觉眼前一团混沌。他……他怎么会在这?该死!她明明躲了这么多天,怎么这么巧,偏偏今日一出门就撞见了?!   香华也听出了司时雨的声音,她见舒锦和没反应,只好自个轻咳一声,硬着头皮替小主子答道:“请问,来者是三公子吗?”   屏风后有脚步声响动,不快,很稳。   舒锦和盯着屏风,尽管声音是他的,脚步声是他的,但她仍希望是自己听错了,是香华叫错了,来的人并不是他。   短短几步的距离,她紧张得快停了呼吸。   一位少年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看着那张略带青涩,又已显出些成人之姿的熟悉到闭着眼也能分辨出来的面孔,舒锦和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强劲有力地加速撞击起来。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绪,一半是铺天盖地的喜悦,一半是疼痛入骨的绝望。   她竟然还爱着他。   这个现实,让她绝望。   ☆、第4章 五个少年      舒锦和垂下头,如果不这么做,她怕眼中的泪光被司时雨看见,若被看见,问起,她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她恨!恨这样没有骨气的自己!   她竟然还会因为再见到他而感到喜悦!喜悦到想要落泪!   若不是仍有一丝理智强撑着,只怕她早就乱了阵脚,缴械投降。   舒锦和捧着茶碗,借着碗壁透出的热温暖发寒的手心,微微平稳了些呼吸,她复又抬起头站起来,打算向司时雨行礼。许是刚才情绪波动太大,令她身子有些发虚,起身后晃了几步,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往后仰倒下去。   香华一惊,急急去扶,却已来不及了。   舒锦和身后是约高至她肩膀的窗栏,她连退几步,重重摔在窗栏下的墙上,好一阵肉疼。   “姑娘!没事吧!”香华快步上前扶起她,左右上下地细看。   舒锦和疼地咬唇,朝香华摆了摆手,这一摆手,她发现有些不对,方才她起身还捧在手的茶碗到哪去了?   一声哀嚎骂声自窗外传来。   舒锦和暗道声不好,急忙探出头去看。   窗下正对着一条巷子,巷子里站着五个华服少年,其中一个双臂撑在墙上环住一个少女,其他四个则分开站在三五步开外。   那个茶碗,不偏不倚,正好就掉落在那名撑墙少年的头顶。   乖乖,她这是撞见了调戏现场吗?   几人被突然飞来的茶碗吓了一跳,一时间没人动作,全都立在原地发愣。   其中一个个头最高,身穿深蓝色云锦袍子,腰系同色祥云纹玉带的少年最先察觉到上面的舒锦和,他抬起头来,二人四目相对。   朗朗清风起,墨墨青丝动,郎君立,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   这是一个长相丝毫不逊于司时雨的少年,若说司时雨是柔那他就是刚,眉目冷淡中自带一股桀骜之气,可想假以时日,他会成长成怎样英武的男人。   那少年与舒锦和对视片刻,先移开目光,落回茶碗顶头的狼狈少年身上,拧起眉头,“阿彬,把茶碗拿下来,难看。”   不同于司时雨声音的润耳,他的声音十分清朗,好似穿行在万物间的风,带着似有似无的自由。   几乎是听见声音的同时,舒锦和就对他有了不少好感。   被唤作阿彬的少年如梦初醒,抬起手将茶碗拿下来。原本被他固在两臂之间的少女趁着他收回手去时,猛力将他一推,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阿彬没个防备,往后连连踉跄,幸好高个少年几步上前扶住了他,他才不至于摔个四肢仰天,老伤添新伤。   短短时间内接连受两惊,任谁也好脾气不起来。阿彬气不打一处来,泄愤于茶碗,抬起手就要往地上摔。不把这倒霉物什粉身碎骨,不解他心头之恨!   一只手把阿彬的动作截住。   这只手很好看,五指修长,甲床饱满圆润,因动作而起的浅浅褶皱不多也不少,手掌虽还不够宽大,但有着一股健康的、年轻的朝气,似其中蕴含着不容退让的力量。   是那个高个少年。   “不要拿东西撒气。”他说道,将茶碗从阿彬手心里抠了出来,而后环视四周,发现茶碗盖碎在一旁的地上,便没再去理会,而是回头拍了拍阿彬的肩。   阿彬熊熊的怒火在高个少年轻轻一句话中,被浇灭的彻底。   方才愣在原地的另三人也缓过神来,围了上去。   却不是去安慰的。   桃花眼少年伸手敲了敲阿彬的脑袋,阿彬一缩脖子,把他划拉开,呲牙咧嘴地怒道:“干嘛!疼!”   桃花眼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关心你嘛,看看你被砸傻了没有。”他虽这么说,但眼里的幸灾乐祸还是漏了底。   “哦,”阿彬没好气道,“那你站那去,我去楼上砸个茶碗下来,你看看你傻了没有。”   “啊哈哈……”桃花眼干笑,“还是别了,你那颗是铁头,我可不是……”   一旁眼角有点垂的少年却“咦”了声,“阿彬被这么一砸,似乎脑瓜儿变聪明了些,居然会反驳了。”   “还别说,真的诶!”   “等等……你们几个一脸‘我家儿子长大了’的模样是想恶心谁?!”   “瞧瞧,阿彬连夫子新教的形容手法都用上了!”   “那难道不是比喻手法么?”   “……是么?嘿,管它是什么呢!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得去葛渔村吃豆腐鱼庆祝庆祝!”   桃花眼和下垂眼你一逗我一捧,他们说的有多起劲,阿彬的脸就气的有多黑。   就在阿彬忍不住要冲上前与二人打成一团之时,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轻轻落在他的头上,他一愣,回身看去,一个眼儿圆圆的可爱少年正踮着脚抬着胳膊,维持着放帽子的姿态。   可爱少年见阿彬看过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纯真的甜甜笑容:“阿通给四哥戴上帽子,就不怕被砸痛了。”   这笑容仿佛菩萨旁的玉面童子才有,一下就将阿彬的心软化了,感动地扑过去要拥抱他,却被可爱少年伸出来的掌心给顿在半途。   “阿姐说,拿了东西要给钱的,这顶帽子五十两。”玉面童子笑得好不灿烂,说罢,歪头看向桃花眼,“二哥,除了豆腐鱼还要吃乾山楼的烤鸭。”   桃花眼哈哈称好,搭上垂头耷耳的阿彬的肩膀,继续补刀,“阿彬,我们叫你别逞英雄去把妹妹儿,你偏不听,看看,现在可不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么。女人嘛,蛮得很,哪能像你那般强迫着从了?还好那妹妹儿只是推了你一把,要是她踢你那……嗯咳,你可就晓得苦咯。再说了,你挑人的水平真不咋地,啧啧,那样的妹妹儿你也能下得去手……”   “行了!少说点!”高个少年打断桃花眼的话头,抬手轻轻在阿彬头顶按了按,没有出现,“安全起见,还是去看看郎中。不过——”他仰起头,“在此之前你没话想说?”   原本趴在窗栏看热闹的舒锦和就这么在高个少年的带领下,被五双眼睛十道目光齐刷刷盯住,不由背脊一凉。   从几人的对话,她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这群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少女的行径自然是不耻的,但一码事归一码事,这茶碗是她掉下去的,若那个阿彬因此受伤,她自然也得负起责任。   她清清嗓子,向阿彬道歉:“对不起,茶碗是我不小心掉下去的。这位哥哥的朋友说的对,你还是去看看郎中吧,医药钱我会付的。”   阿彬见是个小姑娘,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来放狠话。他“没事”的话刚到嘴边,却被桃花眼嬉皮笑脸地抢去了话头,“我说这位妹妹,医药钱我们可不缺,倒是缺个一同吃茶点的人。妹妹你若真打算负责任,不如赏个脸,一起去乾山楼吃个茶点,可好?”   这话出口,不仅是舒锦和有些不高兴,连司时雨都皱起了眉头。   “立央!”司时雨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卫,这样的纨绔子弟他见得多了,但要给点教训却不是简单把人揍上一揍就能搞定的。首先得去看看他们是哪家的郎君,若是大户人家,便叫各家家长领回去,自有家法等着。   舒锦和听见司时雨开口,眉头也跟着拧了起来。她是真心不想再和司时雨有任何瓜葛,自然也不想承他人情,“等一等,这点小事不必麻烦三公子,我自己来。”   “舒姑娘?”司时雨诧异,“你一个姑娘家再怎样都不方便,而且你要怎么做?”   司时雨自然是想不明白的,因为他所认识的舒锦和并不是一个能强大到独自面对这种事的人。其实舒锦和并没有这么娇气,只是在外头,尤其在司时雨面前,本着淑女矜持,要做出好姿态来,才给了他一个娇柔乖巧的印象。   如何应对底下五人,舒锦和与司时雨想的一样,没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是断不能有何行动的。于是,她将身子又探出了些,娇滴滴问:“我爹娘特地交代过不能随便同不认识的人走,我连你是谁也不知道,怎敢随便答应你呢。”   桃花眼面上笑嘻嘻的,心里却在琢磨:舒锦和这么问,显然不认得他们,这就好办了。   他只当舒锦和是个身居闺中的天真大小姐,只要他如平常一般哄上一哄,她就会乖乖就范。如果他知道屋里头还有个三皇子,只怕是当即脚底抹油能溜多远溜多远。   “这位妹妹肯定见过我,只是一时忘了罢了。我叫严之洲,家父任太常少卿,这四位都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你放心,我们家世清白,此行只是想邀个吃茶点的伴而已,不做其他。”   瞧这油嘴滑舌,信了他还不如信鬼呢。   不过——舒锦和也恍然大悟,若是那位花边能说三个月不带重样的太常少卿严溪严大人的儿子,太正经反而是不正常了。   这么想着,却听严之洲在底下问道:“这位妹妹,我已经诚心诚意自报家门了,你是否也该考虑赏光同行了呢?”   舒锦和转了转眼珠,严溪官阶比舒威低几级,以严之洲的少年世故,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自然可以,若你带着四季斋的糕点来城北东南角,我与我爹娘便会打开宅门,沏茶备座,与几位哥哥一同赏院间花树,品美味茶点,无所不畅聊。”   严之洲果然变了脸色,“……城北东南角……那儿不正是……”嘴边几个字呼之欲出,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一旁的阿彬替严之洲把话问了,“你……莫不是舒大将军的女儿?”他见舒锦和默认,脸上惊色更甚。   下一刻,几人齐齐将头转向高个少年。   舒锦和在上面,看不见四人转头后的神情。对于他们如此反应,她的理解是:情况不对,赶紧找老大商量对策。可看高个少年一脸吃瘪,明显变得不耐烦的神情,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一直乐呵呵的阿通最先转回头来,仰头看着舒锦和,展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嘴儿一张,嗓音嘹亮。   “原来是大嫂啊——嫂子好——!”   舒锦和目瞪口呆,如果她手里还有个茶碗,肯定要被这句话震脱手,撒阿通一脸水。   她不是没有见过怪事,但独独没有碰见过像今日这般怪的事情。一个茶碗砸下去,居然给自己砸出了个夫君来!?   更奇怪的是严之洲三人的反应,或以手遮脸不忍直视,或双眼直楞呆若木鸡,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这跟阿通截然相反的态度,就好像他说了什么禁忌话。   时间仿佛静止,此处的怪异安静与巷外喧闹的人流之间好似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气氛尴尬难耐,却无人敢开口打破。   要说什么呢?似乎说什么都是不妥。   如果把耳朵捂住就能把声音隔绝,就能代表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的话,只怕在场所有人都会迫不及待、极其统一的这么做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舒锦和从惊讶中缓过神来,紧紧拧眉问道:“何出此言?”   然而阿通却依旧乐呵呵的,他听见舒锦和问,张口要答:“噢,那是因为唔……”他后面的话被捂在三只手下。   严之洲三人自三面把阿通围了个结实,一人一只手盖在他脸上,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你……你别、别听阿通他说的……”阿彬舌头打结,又急又恼,憋得满脸通红,最后愤愤然把头一甩,“严之洲!你说!”   严之洲一点儿也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但若不是他先开口跟舒锦和搭讪,也就没现在这回事了,骑虎难下,不是他说还能谁说?思及此,他真是悔到姥姥家,恨透了严家这世代袭承的风流性子。   好在他还算镇定,但这镇定还没发挥出作用,就被接下来出现在舒锦和身边的人给击打的片甲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茶因他而费”的费,是浪费的意思。   ☆、第5章 也气也羞      “我也想听听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润悦耳的声音,犹如玉珠落玉盘。   司时雨站在舒锦和身旁,一手搭在窗栏上。他们离得如此近,舒锦和想无视都不行,她的全身都能感知到他的气息。   她熟悉的、迷恋过的气息,就这般毫无预告地闯过她费尽力气搭建起来的防备。   舒锦和放在窗栏上的双手一下收紧,身子也紧绷得不行。司时雨之于她,如同温水之于青蛙,一点一点将她温熟,等她想逃时,已经为时已晚。   她终于还是偏过头来,看向司时雨。   他还是这么的好看,睫长如蝶翼,笔挺如山脉,唇润如红樱,五官生的恰到好处。阳光照在他脸上,跳跃着,温柔成一片。   他还是穿着黑底暗金纹的衣服,其实比起黑色,他更喜欢亮些的颜色,只是宇天国以黑与金为尊,他身为皇子,自不能辜负。   漆黑的衣服,瓷白的皮肤,鲜明的对比。   就像他的一生。   偶尔想来,她也觉得他是个可悲之人,她爱他,所以怜他,所以恨他。   舒锦和迅速撤回目光,只看一眼,她的心就跳的快停不下来了。她将注意力重新投向底下的五人,将借此把先前的镇定找回来。   “……三殿下。”严之洲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司时雨居高临下,压力自上而下压下来,除了阿通行的是双膝跪地叩拜礼,其他四人均是单膝抵地,左手挨地,右手成拳轻轻按在左胸心口处。   单膝叩礼,只常见于臣子拜见皇族之时。   五人行过礼,司时雨才缓缓开口:“严之洲,我是不是该称赞你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五人没得到司时雨的首肯不敢起身,虽不见表情,但从严之洲微微起伏的肩膀可知他心里的惧怕和不服的怒气。   “怎么不说话了?”司时雨接着道,“陆通我是知道的,他不会说假话,所以你们是不是得给舒姑娘一个交代?”   “三殿下,既然要给个交代,还请三殿下赦我等起身,才便说话。”   回答的,是那个高个少年。   舒锦和的目光复又停在他深蓝色的云锦袍子上,布料在阳光下折射出柔软的光泽,十分贴合少年的身型,显出结实的轮廓。   “嗯,那就都起来说话吧。”她听见司时雨如是说,“我想这件事由你来说更好,若我没猜错,陆通所指的人正是你吧,钟离谦?”   舒锦和睁大了眼睛,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如果不是顾及形象,此时她的嘴一定张大到能塞进一整个鸡蛋。   后世流传于民间的“情痴”钟离谦?   令她生出相怜相惜之情,想要见见庐山真面目的钟离谦?   她曾想过好几个相见场面,却独独没想到竟在一条小巷里以这种奇遇相见。她还想过钟离谦是个怎样的人,依凭钟离家的好根底,必定是人如其名“谦谦公子,温文如玉”,如今看来,嗯……糙了点。   但这些小瑕疵都抵挡不了她对钟离谦的好奇,她是真心想见一见他,认识认识他。   察觉到舒锦和情绪上的变化,司时雨有些诧异地侧过头来看她,但舒锦和一门心思放在钟离谦身上,竟没注意到他看过来的目光。   底下,钟离谦往前跨出一步,微微躬身以示敬意,“三殿下,没拦住陆通让他出言污了舒姑娘的名声这件事确实是我们不对。但要溯其理由,却与舒将军不无关系。”   平地起雷,钟离谦这句话的效果不亚于陆通的,甚至更加有威力。   司时雨蹙起眉头,带了丝薄怒:“钟离谦,这又跟舒将军有何干系?难道舒将军会如此愚蠢?”   “没错,舒将军绝不愚蠢,自然也不会主动误导别人去遐想他的姑娘。”   “不会主动?你的意思……是舒将军被动误导你们了?”   “正是。”   钟离谦将事情始末道来,他的音量控制的很好,不高也不低,正够在场的人听清。   将他的话精简一番,便是:舒威拜访钟离老太爷时,恰好他们五人也去向老太爷请安。舒将军多瞧了钟离谦几眼,而后私下里被早熟的严之洲打趣“那眼神有些怪”,如此这般,除钟离谦外的四人越想越歪,歪打误着的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理由听上去颇是勉强荒唐,但舒锦和听完就相信了。   前世她虽无子嗣,但早早为儿女物色佳媳贤婿这件事,她还是清楚的。回想起小笄时她对钟离谦表现出的兴趣,可能被爹娘误错了意,她爹极有可能就是去相钟离谦的!   舒锦和血往头上涌,又是羞又是气。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奇妙,前一刻严之洲等人还在为“为何要搭讪舒锦和”后悔到姥姥家,后一刻就轮到舒锦和为“当初为何不直接给点钱让事就此揭过”而悔的肠子都青了。   她直想以头碰墙,咣咣咣把自己撞晕过去,也好过尴尬地杵在这满地找缝藏。   可羞恼归羞恼,却也不能真的在外人面前漏了底去。这事本就是无中生有,她可以竖三指对天发誓,她对钟离谦的一根头发丝都没宵想过!所以,即便她心里清楚确实是她爹娘闹了个大乌龙,也不能真就低头道歉解释,这世上可没不护自家人却帮他人说话的道理。   还好,理不在钟离谦他们那,没凭没据站不住脚,否定起来也更加容易。   “所以说这些都是你们臆想出来的,做不得真了?”舒锦和寒下脸说道。   钟离谦一愣。   所谓看脸色拣话说,有时候往往几句话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往往几句话间,芝麻绿豆点大的事也能闹出世仇。   虽然钟离谦清楚,有“睿安王世孙”这样镀金的身份在,司时雨和舒锦和并不能将他如何,但他身后还有四个兄弟,他得护他们周全。所以从他开始解释时,他的视线就没有从司时雨和舒锦和脸上移开。   舒锦和的表情变化,他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她虽寒着脸,显出很生气的模样来质问他,但她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平静过头了,若是用“大家闺秀的涵养”来解释又有些不像。他不禁回想起前些日子被严之洲他们逗怒的庄筱,一张娇嫩玉面如匀满桃花色的胭脂,嘴唇轻轻抿着,秀眉蹙起,美目染上薄怒,撒满伤心,她不说话,只用一双眼去指责,却让一众少年羞愧地低下头去。   在他看来,这才是大家闺秀真正生气时的样子。   又或者,像其他女孩一样或者不理他们,或者气愤不已的与他们唇枪舌剑。   她们不会像舒锦和这样,这样更像是……像是……   像是在给他们台阶下。   这个想法蹦进钟离谦脑中的一刹,就被他否定了,舒锦和完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可他又琢磨不透她的意思,只好将这归结于舒家的教育,顺着她的话道:“是这样的,是我没管住他们,很抱歉。”   舒锦和嘟起嘴,不依不饶:“这难道是说声抱歉就能了了的事吗?”   钟离谦看着她,用眼神在问,那还要他怎样做?   舒锦和暗自叹气,感觉与钟离谦相见的太早,把她对他的好印象毁了大半,这般不会哄女孩子,不晓得为女孩子着想,榆木疙瘩似的,白瞎了这副好皮囊,真怀疑会不会有女孩喜欢他。   严之洲机灵的多,他也顾不上身份逾越,赶忙插话道:“舒姑娘放心,今日的事我们五人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若是有谁这么大胆,敢乱嚼舌根说闲话,我们也定会好好教训……哦不,我们也定会好好解释清楚,这错在我们,绝不能让你因此烦着了。”   虽然严之洲油腔滑调的,但至少话比钟离谦的要顺耳多了。   舒锦和佯装犹豫,而后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希望几位哥哥说到做到。”   听她软了口气,四人松了口气,只要舒锦和不追究,三皇子也定然不会越俎代庖去追究。   “定然!定然!舒姑娘不愧是舒家之后,胸怀宽广!”严之洲连声称赞,顺势挪到钟离谦旁边,用手肘捅了捅他,示意他也说些什么。   但,先前也说了,钟离谦在这方面似乎还没开窍。所以他只是硬梆梆地道了声谢,向司时雨请辞,见司时雨允了,便带着兄弟们行礼,准备离开。   末了他想起什么来,抬头道:“舒姑娘!”   舒锦和闻声偏过头去,便见风将钟离谦的发轻轻吹拂起。   不得不承认,钟离谦的头发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头发,仿佛最上等的锦绸,阳光倾洒在上面,折射出柔软的光线,让人不禁想要去摸一摸。   可他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柔软。   “你大可放心,我和你是不可能的。”风将他的声音送到舒锦和耳边。   如果舒锦和有排山倒海之力,只怕此时窗栏已经被她给捏碎了。   什么叫不可能?!   他当自己是块宝吗,凭什么以为她就想跟他有可能啊!?   明面上好像是钟离谦想让舒锦和宽心,实则不然,这话听着更像是在提醒舒锦和,如果她真的对他有想法,那还是快快打消吧,因为他俩绝无可能。   瞧瞧,一股子嫌弃的味道。   不管钟离谦心里是不是真这么想,反正,听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严之洲见舒锦和脸色“唰——”黑下来,当下念了声罪过罪过,赶紧推着钟离谦往外走,急急忙忙消失在巷外人海中。   舒锦和一口气赌在胸口,气的牙痒痒,又无处可吐,只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默念女规,以平静心神。   “舒姑娘……”司时雨见没什么事了,适时打了声招呼,想宽慰下舒锦和,却没想舒锦和瞪过来,他一愣,硬是把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舒锦和也愣了愣,她平日总能克制住自己的,一定是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她闭了闭目,再睁开眼时,又恢复成那个乖巧的舒锦和,收敛起了方才的暴躁气息。   “三公子,”她做了个福礼,道,“今日发生的事太多,我感觉有些累,还请三公子容许我先行一步回家去,下次定再同邀品茶,今日我只能赔声罪了。”      ☆、第6章 三地三人      “舒姑娘这是何话,身体为重。”司时雨说着,往旁边侧开一步,让出路来,又同香华和两个护院道,“照顾好你家主子。”   香华三人行礼道了声是,拥着舒锦和离开了茶居。绕过屏风时,舒锦和还不忘看看润清是否仍在,可惜屏风后空无一人。   司时雨目送他们离去,却并没有立即回到自己定的青三居。   他看向自己的亲卫——立央,道:“你有话要说?”   立央微微躬身,抿抿唇犹豫片刻,方才抬起头来,回道:“仆不知当不当讲。”   司时雨轻轻笑开:“当讲不当讲,这心思都已经生了,不如说出来的痛快,你说是不是?”   “是。不知是不是仆感觉错了,仆以为,今日的舒姑娘有些怪。”   司时雨没有答话,他的目光落在窗栏上,手抬起,轻轻放在方才舒锦和的手放着的地方,仔细些摸,隐约还能感觉到窗栏上的因忽喜忽忧忽怒的情绪而抠压出的略微不平的凹痕。   真是自己的心腹。   “背后莫说人,走吧。”司时雨转回身来,走出白五居。   推开青三居的双开木门,袅袅茶香流淌。   “三公子你可不厚道,请我来却又把我晾在这,当罚!当罚!”   “实在抱歉,方才见了位友人,聊得久了些。我认罚,如何罚只听沈兄一句话。”   “呵,我哪儿敢真罚三公子你呐。不过,还是三公子会挑地方,这茶楼外面看着半旧,里头倒是别致,是个妙地方。”   司时雨垂下眼,澄黄的茶汤中,几片茶叶卷着旋,慢慢浮动。他刮了刮茶碗盖,微微斜过杯子,伸手去捻一片浮在茶汤面上的茶叶。   那片茶叶似知道他心思一般,顽皮躲开。   他没了耐心,放下茶碗,对旁边的茶童道:“撤走,换杯新的。”   “三公子你这是?”对面的客人不解,他虽不太懂茶,但也知道茶中有几片浮叶实属正常,喝时吹去便是,又何必亲手去捻,做这般粗鄙不匹配身份的动作呢?   “无他,只是就见它一片浮着,看着怪罢了。”司时雨淡淡道。   新茶很快端了上了。   “沈兄可知?青茶色浓,别称乌茶。说句厚脸皮的话,我独爱这间青三居,是因为这名像是专门为我取的。”   司时雨摸着茶碗边,边说道。这儿的茶碗都是随店主的收集,个个精品,茶碗摸起来十分润手。   但不知为何,对那杯撤走的旧茶,他心里又有些可惜起来。他偏过头,视线越过袅袅茶烟,越过窗外的层台累榭,放远到更加遥远的地方。   京城的宅子散于四区之中,位置很是讲究。以东、北为尊,往西南走,则大多是新贵。东、北两向的宅子越临近皇宫、越大,其代表的宗族历史越是源远流长,根系越是粗壮难撼。   睿安王府坐落于东北区正中,是始皇帝亲自选的宅址。王府内一林三院五亭七居,面积十分大。当然,与皇宫相比是小巫见大巫——差得远,但放眼整个京城,几乎没一家能与之比肩,不仅比不了肩,甚至连拍马都追不上。   自开国以来,钟离一族就尊享着这一份殊荣。   他们亦兢兢业业,尽全族之力辅佐历代皇帝,可以说宇天国国之强盛,钟离一族功不可没。   睿安之名,他们称的;王爷之位,他们坐的;这份殊荣,他们受的。   一切,名副其实。   与严之洲四人分开后,钟离谦径直回了睿安王府。   廊道长长,庭院深深。   入春后,植被复苏,百花争艳,温润的风也吹过来了,塘中的活泉也满上来了,一切看起来生机勃勃。   然而,春风并没有吹进钟离谦的眼中,自进府后,他的表情就一直没有变过。   死气沉沉的。   好似深陷进岩石之中的种子,最最美好的春意也无法让其发芽,为其染上鲜活的绿色。   一朵红花自枝头飘落,落在他的肩头,他瞥见,伸手弹去。   没由来的心烦。   这座王府令他心烦,这座京城也令他心烦。   若不是还有祖爷爷和四个好友在,只怕他连一炷香都呆不下去。   这条廊道的尽头是王府内最大的池塘,有个人正坐在池边垂钓,钟离谦见到那人,眼睛一亮,脸色终于恢复了些少年的鲜活。   “祖爷爷!”他唤道,快步走到那人身边。   前任睿安王——钟离老太爷盯着水面,目不斜视,轻轻“嘘”了声:“轻点声,鱼要被吓跑了。”   “哦。”钟离谦乖乖闭上嘴,见旁边还有余的钓竿,也坐下来有模有样地挂饵、甩杆,浮子落进水中,不一会又冒出头来,随波浮动,静待一条贪吃的鱼儿。   曾祖孙两便这般静静坐着。   “今日乾山楼的桌椅又被砸了两副,昨日城西郝大人家的二姑娘又被气哭了,前日玉满堂有笔生意快谈成时硬是被搅局给谈崩了……”钟离老太爷慢悠悠数道,“这几日你闯的祸,又是为了什么原因?”   钟离谦皱着眉转过头来,问道:“爷爷跟您说的?他怎么不直接来骂我?”   “这不重要,即便不是你爷爷,我也会知道。”   钟离谦有些不甘地低下头去,是了,他向来知道自己这位祖爷爷神通广大,“那我为了什么原因,您一定也清楚,又何必问我。”   听着这赌气话,老太爷莞尔,偏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曾孙,“你行事有自己的方式,我不拦你,但难道只有这一种伤人伤己的办法吗?”   钟离谦气恼地打断他的话:“如今您也要来责骂我吗?那早些时候为何不呢?!”他思及从外庄搬回王府后发生的种种事,一把火团在胸口灼烧,“您也要叫我少去惹是生非,叫我要有王世孙的模样吗?爷爷他们讲究钟离家的脸面,而我原以为您并不会只看这些表面的东西!原来都是一样的吗!?”   他很伤心,也很生气,嚯地站起身来,一甩鱼竿,将浮子扯回来,在水面上划出大而长的波浪。   那浮子上空空如也,而饵,已经被狡猾的鱼儿吃掉了。   相比于钟离谦的激烈,老太爷却坐如钟淡定得很,没有一丝“被曾孙违逆不尊”的恼怒,倒是说了句不相干的:“这一池子鱼都被你吓跑了,还好,也不算白费一下午。”   长长的鱼线在半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一尾鲜鱼扑腾着尾巴,被带离水中,落进老太爷身侧的桶中。   为何老太爷的鱼没被吓走?   钟离谦看着那尾鱼,想问,可刚刚他才冲老太爷发火,说了一堆气话,实在不好意思问。其实话说出口后他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这是迁怒,知道老太爷不会生他的气才敢这么任性妄为。可道歉的话又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好伸直了脖子,视线胶在桶里。   老太爷自然清楚钟离谦那点小心思,他轻轻笑问:“想知道?”见钟离谦微不可见的连点了几下头,又道,“性子太急、太躁,眼前事自然看不清。这鱼你放回去,再钓一条上来,何时钓上来,何时开饭。”   说罢,老太爷慢悠悠离去,剩下钟离谦在原地与那尾鱼对视。   钟离谦紧了紧手中的鱼竿,胸口的怒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意。他弯起一个笑容,燃起斗志,将鱼放回池中,复又坐下,专注钓起鱼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荣镇大将军府内的舒锦和的心情却如何也美好不起来了。   她怒气冲冲回家,打算找自家爹娘好好把这账算上一算,哪知扑了个空,舒威从睿安王府回来后就又被急忙宣进宫去了。   “娘,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呀?”舒锦和赖在姜氏怀里,打了个哈欠。   姜氏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边理顺她的额发边道:“娘可说不准,你要乏了就先睡,等会你爹回来了娘再叫你。”   舒锦和心里惦记着爹爹,睡不沉。迷糊间,她听见有人进来,步子很重。   “丫头怎么睡这?”是舒威的声音。   “她要等你回来,我让她去屋里睡,她不肯,只好让她在这睡下了。”   她很想说她没睡着,可眼皮好沉好沉,怎么也睁不开。她感觉有人轻轻抚摸她的脸,手上茧皮粗糙,磨的她有些儿痒。   “让她睡吧,别叫醒她,待会我把她抱回屋去。”   “行。”姜氏顿了顿,“老爷,这回是不是又得连夜赶着出京?”   似乎过了很久,舒威才叹口气,十分抱歉地说道:“我还在想着如何同你开口,你却先问了,我……”他说到这,又是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爷说的什么话,一家人,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日后得空了,多陪陪我我就知足了。”   “夫人开口,小的哪敢不从!对了,人我见过了。长得俊,腰板直,不似外头传的,应当是个好苗子。只是他眼神野得很,难驯,怕咱家丫头镇不住。”   舒锦和渐入梦乡,之后爹娘还聊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了。   在睡去前,她混沌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满地跑:原来她爹也有看错人的时候。钟离谦是个好苗子?他难驯?她镇不了他?真真是开玩笑!且不说钟离谦那榆木疙瘩的性子,想她在司时雨三千后宫里,什么难搞的人没搞定过?区区一个小孩,她会镇不住搞不定?   她较了真,决定下回再见到钟离谦,定要镇一镇他,较个高低。   舒锦和不知道,这个朦胧的念头最终在她心里扎了根发了芽,茁壮成树,等到她发现了想拔去,却再也动不得,成了她的一块心头肉。      ☆、第7章 逆转棋局      重生后头一次出门就与司时雨撞个正着,还闹了个大乌龙,这下舒锦和更不想出门了。好在还有个“绣福袋”的任务,她日日关在府中叫香华教她绣好看的花样,但凡有人来找,一律以身体不适打发了,也乐得个清净自在。   紧赶慢赶,送给二哥舒锦宽的福袋终于绣成了。   舒锦和又仔细检查了遍针脚,才放下针线剪子,捧着福袋满意的“嗯”了两声。   香华也连声称赞:“姑娘的女红精进了不少,这个福袋二爷肯定喜欢。”   “这也是香华的功劳呐,”舒锦和展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若没你帮我绘花样,没你在一旁教我怎么下针,我才做不出这么好看的福袋呢。”   何止是好看,她越看越喜欢,心里是一百个一千个满意,这应当算是她女红作品中质量最高的一个了呢!   “姑娘过奖了,奴婢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要奴婢说,姑娘聪慧,一点就通,这福袋绣的不漂亮才说不过去呢。”香华眉眼弯弯,得了小主子的称赞也不骄不扬,她素来稳重,这也是姜氏选她做舒锦和房中大丫鬟的原因。   舒锦和心里欢快,她等不及叫人将福袋送去书院,她想亲眼看看二哥吃惊的模样,当面听听二哥夸奖的话。   心动不如行动,她当即叫香华去备车,往南海书院行去。   荣镇大将军府与南海书院同属一区,离得并不远。马车起驾没多久,绵细的雨便漫天倾洒而下。   入春后,这样的时候常有。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山色如画,画入窗,窗前榻,榻上几,几上棋盘。   棋盘上黑白子相互交错,看似无章实则有序,白子占了优势,黑子被吃的节节退败。   舒锦宽眉头紧锁,指间一枚黑子迟迟未落。等了一会,他终于有了动作,却是将黑子放回棋罐中。   “怎么了?”坐在舒锦宽对面的玉面郎君问道,他盘腿而坐,手撑着下巴,衣袖松松顺着他的姿势滑下,露出精瘦的手臂。   窥一斑而知全豹,由这一小节手臂可以遐想而知,他的身材应是健康有力,十分不错的。然而与他的好友舒锦宽比起来,这实在算不上结实。   他见舒锦宽起身离榻,却并不急着把棋盘收起,只是耐心地等待。他知道自己这位好友,虽少言,但并不是输不起的人,自然也不会因为一盘败象就悔棋不下。   舒锦宽端了一盘新鲜的樱桃果折回来。   玉面郎君疑道:“锦宽,这是要招待谁呢?”   “我小妹。”舒锦宽道,重新取一子在指间,眉头又拧回去,好似时光倒退回了他起身前的时候。   “你妹妹?”玉面郎君乐了,“门夫可未传口信来,你怎么知道她就会来……”他整个人突然顿住。   因为一个小脑袋自窗后面探了出来。   乌溜溜的头发,圆溜溜的大眼,皮肤似嫩玉豆腐,红润的唇左右翘起,弯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不是舒锦和还能是谁呢。   他错愕地看看舒锦和,又看看舒锦宽,喃喃道:“奇了!奇了!”   舒锦宽“啪”地落下手中棋子,“有什么奇怪的,她在外头躲了有一会了。”   舒锦和笑嘻嘻地小跑进屋来,蹭上榻,挨着舒锦宽坐下,而后乖巧向玉面郎君打招呼道:“宸哥哥好。”   这位正是先前她一时没想起来的平毅小侯爷,卫宸。   日后的他了不得,大有一番作为,上奏提议了不少亲民的政策,在百姓中很有人气。因着他亲切随和的性子,又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世人都尊他一声“善菩公子”,这个名号越来越响,反倒把他平毅候的爵号盖了下去。因此,舒锦和在听到平毅小侯爷时,才没立立即将二者联系起来。   “和妹妹好。”卫宸弯眼笑笑,好似春日的风。   “二哥——”舒锦和见舒锦宽板着脸不语,遂扯扯他的衣袖,有些讨好的意思,“这不是好久没见你,想给你个惊喜嘛,哪知你们在下棋,又怕扰了你们的兴致。”   对着自家妹妹,舒锦宽哪能真生的气来,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不过他生来性子冷,即便心里高兴,面上也显不大出来。他往舒锦和嘴里塞了个樱桃果,“来也来了,扰也扰了,还担心这个那个不多说点话,你是准备白来一趟吗?”   “嗯!甜!”舒锦和赞道,“二哥,还要!”   舒锦宽抓了一把塞她手里。   舒锦和边吃着樱桃果,边瞅着棋盘,含糊不清道:“多亏我扰了你们下棋,要不二哥你就输了。”   “你走后,这盘棋还继续。”舒锦宽以为她说这盘棋会作废。   “我不是这个意思。”舒锦和空出只手来摆了摆,指着棋盘对卫宸道,“宸哥哥,你走一步。”   卫宸依言下了一子。   舒锦和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意,指挥着自家二哥下子,如此与卫宸对了几步后,二人眼睛皆是一亮。   棋局居然逆转了!   要知道,整盘棋已下到末尾,棋盘上能落子的地方已然不多了,下一子少一位,再要施展手脚就难了。这样的情况下,舒锦和居然几子之间就让棋局逆转了!   卫宸暗暗赞了声妙,认真投入棋局,盘上数回厮杀,最终他也没保住胜局,以微弱之差败了。   舒锦宽则疑惑地看向舒锦和:“你什么时候会了下棋?”   舒锦和娇滴滴“哼”一声,“二哥一心只读圣贤书,自然不知道我会了什么。”她见舒锦宽不语,眉头拧的更紧了,心知他把话当了真,连忙换了口气,“和儿跟二哥说笑呢,其实我在家看了几本棋册,对着相仿的棋局乱下的,没想到歪打误着了。”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绣好的福袋,递过去,“先前说好了给二哥绣个福袋,如今绣好了,我便想着快些送来。有了这福袋,二哥春试时一定能顺顺利利的,对吧?”   舒锦宽接过这个绣着精致花样的福袋,心中感慨,他还记得自己离家前小妹的女红不怎么好,针脚粗糙,女红老师布置的功课也完成的很是吃力,她是个较真性子,为了绣好,经常连着数日练习到深夜。   然后现在,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妹的女红竟变得这么得好,彩线层层叠叠,有条不乱,交错成一幅祥图。这是下了多少番力气,练了多少个日夜,才达到的呢?   思及此,他又心疼,又欢喜,又抱歉,心里暖洋洋的,小心翼翼地把福袋系在腰带上。   “谢谢,有了这福袋,二哥春试时一定能顺顺利利的!”   兄妹两人又聊了很久才道别,卫宸与舒锦宽一同送舒锦和离开。   “你妹妹,将来可了不得。”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卫宸轻轻叹了一声,不知是叹那盘败局,还是在叹舒锦和的将来。   聪明的人,往往也身不由己,因为他们总是容易被卷入各种事端当中。   舒锦宽的眼睁了睁,复又恢复平静,“我只希望她一世平安欢乐,若风雷来,我会替她挡下。”   这是他最真诚的愿望。   话说舒锦和回府后,就被母亲姜氏喊去了。   姜氏交给她一本薄薄的粉皮帖子,舒锦和看着有些眼熟,想了想,心中惊讶,那不是春日会的名帖吗!   日子竟过得这么快,这就到了一年一度春日会的时候。   春日会大多是邀请年满十二到十六的姑娘郎君,以太后、皇后和后宫嫔妃领头,在御林苑赏花游戏,互相增进感情。像这样邀请十岁的舒锦和,算是比较稀罕的事情,且已有几年未请过未满十二岁的姑娘郎君了。   若她没记错的话,今年的春日会除了她还有个姑娘受邀,是郝家的二姑娘,郝柔。   只是——舒锦和捏着粉皮帖子,十分奇怪——前世那个邀请是她央着母亲寻了些关系才得来的,这一世她没去求,怎会还受了邀请?   即便她不愿去,有些应酬还是避免不了的,所以厌烦困惑的心思只出现了几瞬,便被舒锦和抛之脑后。   今夜她早早歇下,临睡前,嘱咐香华备好一些姑娘家喜欢的零嘴,兴许明日有贵客光临。   如她所想,第二天一早果真听门夫来报,有好几家派小厮来送帖子,都是称晚些时候要登门来玩。   香华替舒锦和回了话后,掀帘进内室,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各捧着一个以金丝勾花的方形红木食盒。   “都按姑娘说的准备妥当了,奴婢想着正是花开好时节,便选了四季斋的春日歌,姑娘看看。”香华说罢,示意两个小丫鬟打开食盒,给舒锦和过目。   食盒内里亦做工精巧,内有夹层,打开后夹层被盒盖带动移开,便能看见底层。两层均码放了八个花型糕点,都是取样自春日花,色彩缤纷,惟妙惟肖,看着便是一种享受,倒是不忍下嘴了。   这样的礼来迎客,十分恰当。   舒锦和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再去陈阿婆那买些糖心糕来,要刚出炉,热乎的。”   香华微微一愣,陈阿婆的糖心糕是好吃,可再好吃也入不了那几位姑娘的眼呐,到底是伺候了舒锦和多年,香华将疑惑在心里滚了一滚,便会意了。   跑腿的小丫鬟重复了遍香华的话:“去陈阿婆那买雪糕、红糕、枣心糕三味,要等现揉的面蒸出的第一笼。”她新进府,到底是年纪轻心思浅,心有疑惑张口就问,“香华姐,吃食不是早备好了吗,为何还要去买这无名的糖心糕?唔,难道是姑娘喜好的口味?”   “姑娘的喜好不是你能多嘴的,听了话照做便是,不要多言。”香华本想再训斥几句,但念及她新来,确实有很多不懂之处,便缓下语气解释了一句,“你照着要求去买回来吧,误了时间就不好了。”      ☆、第8章 花亭聚会      舒锦和又一次押中,糖心糕买来还没放进屉笼里温着,头位客人便来了。   因着门夫早就得了令,所以这位客人一路无阻,风风火火直奔舒锦和的院子。   院门才刚刚开了条缝,就听这人迫不及待地在门外说道:“阿和呐阿和!你终于是肯见我了呐!”   她声音略尖,嗓门大而亮,虽说的是抱怨话,但从其中洋溢的笑意可知她心情很不错。   舒锦和被这爽朗的声音感染,笑迎上去,唤那人的名儿:“娉娉姐。”   姚娉娉也笑弯着眼,嗔怪着:“你叫得这么甜,我都气不起来了。你还是饶了我吧,让我好生撒会气再说。”   这自然是玩笑话了,姚娉娉的家世不如舒锦和,父亲还是舒威的部下,即便她与舒锦和交好,年纪比舒锦和大上两岁,也不能真拿自己当人家姐姐,想训就训。   舒锦和亲昵地挽起姚娉娉的手,拉她往院里走,半是赔罪道:“你可别真真儿生我的气,否则我得伤心死了。怪我怪我,这不春试临了,我一心想着给二哥绣个福袋,就忘了其他。今日算准了你要来,特地去陈阿婆那买了你喜欢的糖心糕,还有新摘的樱桃果,给你好好赔个罪。”   她是真心想赔个不是,无关身份其他。   虽然舒锦和与同圈人关系都处的很好,但交心的却不多,而交心的好友里,姚娉娉与她最亲。   姚娉娉性子烈,心直口快,跟舒锦和相比,她更有武将之后的爽快气。她们的关系可以追溯到父辈,姚父是舒威的得力副将,一同沙场征战,出生入死,官场之下二人的也是称兄道弟,由此及彼,舒锦和与姚娉娉也是打小就玩在一起,亲如姊妹。   这段关系却并没有一直维持。   前世舒锦和随着司时雨登基成后宫妃,姚娉娉则嫁给了武将随夫君离开京城,二人见面的次数少了,关系也淡了,加上身份相隔,为数不多的见面也是生疏客套,再谈不到心里去。   对这段友情,舒锦和很可惜。   她也是在收到春日会名帖后才幡然醒悟,重生后的自己依旧满脑子都是司时雨,为了避开他,甚至不愿出门,遗忘了自己的朋友。   不要重蹈覆辙。   她提醒自己,这一世,一定要好好珍惜每一位好朋友。   “当真不是身体不适?”姚娉娉拉着舒锦和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才放下心来,笑道,“赔罪的话就莫要说了,我难道真会同你置气不成?我还不清楚你,一旦专注起来,可真是钻进去就出不来了,哪里顾得上其他。说来,今日应当不止我会来吧,别人不清楚,但郝二一定会来的吧?”   郝二,指的就是郝家二姑娘。   姚娉娉不大喜欢这人,所以私底下就这么简称。   舒锦和忍俊不禁,可真是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多么令人怀念啊,她突然很感谢自己重生了,才能再次见到她的家人、好友,与他们面对面心贴心地说话。   思及此,酸涩上喉,她竟一时哽咽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快速眨了眨眼,将情绪复又按回去,笑道:“你猜的可真准,晚些时候大家都回来。”   “我瞧你方才在院门前等,难道是猜准了我会先到?”   “自然。”   “前些日子我来找过你好几次,都没见着人,你怎么就没算到我赌气不来,也坐在家里等你来找我呢?”姚娉娉微微嘟起嘴,佯装生气。   说话间,二人也走到了花亭。   春暖花开,亭上缠绕着的花藤开出团团花朵,坐在亭下喝茶吃糕点谈闲天,偶来阵强风,吹下一片花雨,自有一股浪漫味道。   舒锦和不急着回答,拉着姚娉娉坐下,往她手里放了个白嫩的糖心糕,才反过去调侃道:“我当然不会猜错,谁不知道呢,娉娉姐的性子急的跟匹小马似的,你肯定坐不住,第一时间就会来找我的。”   “好吧好吧,我是说不过你的。”姚娉娉咬一口糖心雪糕,甜弯了眼,“你说这热闹事真是哪哪都少不了郝二,无奈宫里帖子都送来了,我又不能不去。”姚娉娉向来不喜欢这般拘束的场合,说到这,带了丝烦躁。   舒锦和知道她烦,安抚道:“娉娉姐去年还得了皇后娘娘赞赏,你要说你应付不来,我可不信。”   闻言,姚娉娉整张脸都苦了,“你快别再提这事了,我还宁愿我会些蹩脚的琴棋书画呢,可我只会耍花剑啊!就因着皇后娘娘一个‘好’字,我这一年没少被往好往坏地说。”   “好吧好吧,咱们不说这个了。你若真不想去,不如想法子告个病假吧?”   “不成,你今年头回参加,而且那郝二也参加,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   “那不就行了,你我结伴也不无聊,就权当是陪着我去看个热闹,就别再烦啦!”   听完这句,姚娉娉才反应过来,羞愧道:“我可比你大呢,反倒是你安慰起我来了……”   二人相谈甚欢,又过了会,门夫报其他客人也来了,这才命人多搬了几张小几来,把事先准备的蔬果零嘴全都摆了上来。   几位少女随香华引导,喜笑颜开地走进花亭来。   “这花亭可真好看,是紫藤花呢,养成这般盛景要花不少功夫吧?”里头身姿最高挑的少女笑问,“我原也想在家里养一亭子,可如何也养不好,阿和妹妹可有妙方分享?”   还未等舒锦和答话,落于几人之后的一位少女轻轻“哼”了声,“一个小小花亭罢了,还需要自己花大般力气去养么,直接买了现开的藤花养上,死了再换,年年还能看不同的呢。”   这位少女年纪不大,穿戴奢华,衣裙随动作摇摆,像彩蝶垂下的双翼。   耿雪脸上的笑僵了僵,一时接不上话,颇是尴尬。但这尴尬很快就在少女说完“正巧府上要换新花亭,不若也给雪姐姐府上送一座去吧。”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耿雪更加灿烂的笑容。   “那怎么好意思呢……”   “有何妨,反正每年阿娘都要订上三四座,再添一座也不嫌多。”   旁些个人很是羡慕,说了些甜中泛酸的喜庆话,将那少女捧得豪气一挥手,干脆每人都许了一座花亭。   舒锦和听见身旁的姚娉娉不屑地轻啧一声,知道她又被触了逆鳞,忙暗地扯扯她的手提醒她不要冲动,待那边火热的气氛稍稍降了些,才莞尔笑道:“看来今个春天是闲不下来了,既然咱们家家都有花亭,不若组个玩乐会,由各家做主持,将花亭都赏上一遍。”   “好好好,阿和妹妹好提议!”   “我看呢,既然要办就往大了办!到时候还能请些旁个家的姑娘郎君,互行诗词令,比上一比呢!”   “哎哟,这还没办呢,你就想到哪家郎君身上去啦?”   “什么呀!是我家那群自大的兄长们总说姑娘家无趣,我瞧着阿和妹妹这提议不错,正好拿来挫挫他们的脾气!”   少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立即就从花亭讨论到玩乐会上,并深深沉浸在其中的遐想乐趣当中。舒锦和适时引导她们入座,命人倒上茶水,并不出意料地受到了华服少女带怨的视线注目。   若是以前的舒锦和,在一听到华服少女轻视的言论后,反应一定与姚娉娉如出一辙。但现在的舒锦和不同了,对这样段数的挑衅自然是气不起来,反而会觉得有些好笑。面对华服少女炫富的行径,只要不理会并迅速将众人的注意从她身上转移开,自然就是最好的反击。   舒锦和唇角更弯了些。   哎,郝二呐郝二,有她舒锦和在,往后可就再没有从前那般任性炫耀的时候了呐!   是的,华服少女正是郝家二姑娘,郝柔。   说到郝柔,就不能不提郝家。   郝家是商贾发家,几代积累,不说金山几座,至少银山也有几堆,称得是一方之富,富得流油。   当生意做大到一定程度,难免要跟官场人打交道,人有不如自己有,就是要求关系,自然也是求自家的、相熟的要来的容易方便。于是,郝家层层铺路,终于在这一辈成功送了个姑娘入宫,并于入宫第三年诞下了龙凤胎,皇上大悦,直接封了妃。   母凭子贵,族凭女涨,郝家又趁着大喜献上一半家底,换来了圣上亲笔题字的金字牌匾,以及“双喜公”的封号。   虽然这封号是个虚位,听着实在随意,但好歹是御赐的,说出去别人也不能低瞧了。   如此,郝家算是正式从商场转官场,踏入了京城新贵一支。   郝柔袭承其父辈的精明,人聪明,交际上也颇有些手腕。只是,却有些走歪了路,力没使到点子上。   她交际只靠一物——钱。   她出手阔绰,跟着她能出入奢华富贵之地,见到京城才俊的机会更大,关系好的话还能得她资助借郝家人脉求个方便,傻子才不会去接近呢!   于是,各家姑娘们都仿佛逐光的蛾蝶一般,团团拥簇着郝柔。   原本郝柔就觉得自家家底殷实后宫有人,不免有些自满骄傲,这一下,郝柔更是鼻孔仰天,加之家里对她的娇惯,性子也任性,行事、态度都变得傲慢起来。      ☆、第9章 突然病发      风头被抢,郝柔很不开心。   她扫了眼几面,蔬果零嘴都是顶好的东西,但对抛金掷银的郝家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稀罕物。她眼珠儿一转,勾起丝淡笑,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很快被热烈的谈话声淹没。   郝柔尴尬地要命,她暗咬银牙,心中怨气更甚,又偷偷瞪了舒锦和一眼。但她不容许自己独自杵在这生闷气,对她而言,就是生气也要放到台面上来得所有人的关注得所有人的安慰。   于是她又十分刻意的重重的咳了两声。   终于有人注意到郝柔有话要说,一个两个慢慢停下来,都看向她。   对于这个结果,郝柔很满意。她扬起笑容道:“我才想起来,我车上备了些四季斋的点心,可不正是应此情此景么,不拿出来与各位姐妹共品尝可当真是辜负了好时光。阿和,你可莫要怪我客代主位了。”   舒锦和摇摇头,“怎么会呢,郝柔姐姐一片好心意,我若拒绝那才是真真铁石心肠呢!不过姐姐倒提醒我了,原儿我也准备了四季斋的点心,结果这聊着聊着却给忘了,还请姐姐们莫要说我才是。”   说着,舒锦和双手合十地摆了摆,十足的可爱。   郝柔看着她这般模样,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两人的点心送上桌后,郝柔差点气的背过气去,她被彻底激怒,再也顾不上装面子,一字一字蹦出口,“……春日歌……为什么你会有春日歌!”   京城糕点第一当属四季斋,糕点造型惟妙惟肖,价格奇贵,特别是“春夏秋冬”四系糕点,只有在时节当日才会出售,每年样式都不同,而且只出售五盒,过时不候,金钱难买。   这两盒春日歌,正是今年立春时的新品。   如今立春已过,舒锦和还能买到,买到不独享反而拿来给别人吃,不得不说,实在是财大气粗。   或者,又可以理解为,舒家压根不在意这点儿钱。   郝柔紧紧揪着裙角,这两盒春日歌一出,结结实实用钱甩回她一个大耳刮子。要知道,当她错过春日歌后,立即花重金四处寻求有谁愿意换出一盒,却无功而返。她连盒边都没摸上,舒锦和又是从哪儿买来的?   哼,还不知背地里花了多少银两打肿脸充胖子呢!   郝柔的眼界就窄在这了,总以为别人家没自己家有钱有关系,习惯性喜欢把人低看一等。   特别是舒锦和与姚娉娉的父亲又是京外武将,她自觉得武夫粗鄙,更是看不太上这二人。   看不太上,自然就听不得别人夸她们不夸自己,天子皇女也就罢了,凭什么一介武夫之女也能爬到她头顶?不服不服!   她一个小孩子不懂,大人们却明白舒家的能耐,加之舒家三兄妹确实个个顶呱呱,也当得夸赞。于是久而久之,郝柔就把舒锦和当做敌人,哪里有舒锦和,哪里就有她,什么事都要斗个高低才肯罢休。小时候是比文采比衣饰,长大了比婆家比相公。   但她终究是没有比过舒锦和。   再说回此刻,还未等舒锦和答话,郝柔又赶紧打断她,“不过都是些点心罢了,也不是没吃过,再怎么变着样儿,里头的味还是四季斋的味。”她着急着把话题的掌控权握回手里,把粉皮帖子拿了出来,“我收到了春日会的名帖。”   姚娉娉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又不是你一个人收到了!”   每年宫人送名帖来时,都会把今年头回参加的人名报上一遍,以便让往年参加过的人心里有个准备,也有多照顾照顾新人的意思。亭中在座的除了舒锦和与郝柔,都参加过春日会。是以,对她们二人头回参加的事都是清楚的。   郝柔的病急乱投医与舒锦和的淡定比起来,又输了一回。她咬着唇,眼圈发红,快气哭了。   一时间没人接话。舒锦和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又合了回去,若她出面圆场,郝柔肯定受不了。她只好看向最年长的耿雪,耿雪虽嘴碎了些又爱贪小便宜,但嘴甜,哄人的功夫很好。   耿雪也不负所望,双手手心一敲,作懊悔状,“哎!瞧瞧我,聊得太欢竟把今个儿相聚的目的给忘了!今个儿来,一是庆贺二位妹妹受邀,要知道,近几年宫里头可都没邀请你们这般年纪的呢;二嘛,则是想着二位妹妹头回参加,兴许我能提些微薄建议,好让二位妹妹在各位娘娘面前留个好印象。”   舒锦和顺着她的话头往下,“太好了!我原还紧张得很,还请姐姐们多说一些。”   她说这话一半是安抚郝柔情绪,一半也是真心求教。前世她为了尽早到达司时雨身边,卯足了劲表现,只求在明贵妃眼前留个好印象。   而现在没了这个目的,怎样平平而过?十岁的孩子应该怎么表现才合适?对此她都很模糊。   令她有此忧的原因有二:能被破例邀请的,不是家世好到没话说,就是走了后宫的门,但个中原因当事人肯定不会明说,只由外人猜想,又能猜想出什么好结论来呢;再者,年纪小,定然是不比那些年纪大的成熟心思深,若表现差了,那是丢自家脸面,若表现好了,把年长的给比压下去,又招人是非。   所以,无论好坏,都不好表现。   但这同时也是一个机遇,观从前,但凡这般年纪能在春日会上应对自如的,日后都是大放光彩。   对于舒锦和的要求,几位年长的也尽心,都纷纷说了自己参加春日会的体会。后来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实只要庄筱会去,也不用担心自己风头出过了。”   提到庄筱,连一向爱逞强炫耀比高低的郝柔也不甘心地蔫了。   因为庄筱太过强大。   右相嫡女、才学横溢、貌美无双,哪一个词都无不在彰显她的强大。这强大不仅仅来自外在家世,还源自她本身。   世间广传,“论家世才学,京城女子也只有庄筱能配与三皇子”,事实也是如此,后来庄筱确实嫁给了司时雨,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高贵美丽,与司时雨百般登对,共同俯瞰天下。   听着这个绑着太多记忆的熟悉名字,舒锦和一时有些气闷,一团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堵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司时雨是她不能揭开的疤,那庄筱,便是她想拔却拔不出的刺。   “舒家妹妹,你怎么了?”轻柔的声音挑拨开她集中的思绪。   舒锦和微微抬起眼望向那位询问的人,她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脑子里似有千虫嗡鸣,全身的温度都不知跑去了哪里,手指摸了摸,却觉不出什么触感。   她这是怎么了?   经那少女提醒,坐在舒锦和周围的人才发现她的异样。姚娉娉赶忙扶住舒锦和,十分紧张。其他人也因这突然的情况傻了眼,无不是慌了神不知所措,一时没有动作。   同样慌了的,还有在一旁伺候的香华和一众丫鬟,偏生今日巧了,姜氏和温氏都出门去寺庙里为舒锦宽许愿拜佛去了,府中没个掌事的。   香华一拧眉,叫两个小丫鬟分别去姜氏和温氏院内请个大丫鬟来,再留下几个年长伶俐陪着,自己带着另两个丫鬟出府去寻大夫了。   “阿和!阿和!”姚娉娉焦心地唤,手贴在舒锦和额上探温度,一片虚凉,“怎么了这是,突然间就……阿和!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舒锦和软软依靠在姚娉娉身上,她看见姚娉娉嘴一张一合在说话,可声音好遥远,她努力听也听不见分毫。好累……她闭上眼,把残留的知觉集中在呼吸上,用力控制着。   “阿和!别闭眼!”姚娉娉急地拍打舒锦和的脸,嗓子染上哭腔。   一只纤纤素手进入姚娉娉的视线,搭上舒锦和的手腕。姚娉娉顺势抬眼看,眼前的少女五官清秀,妆容淡,衣着素,正是最先发现舒锦和不妥并出声询问的人——御医之女谢清。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姚娉娉急忙求道:“谢清!万幸有你在!阿和她这是怎么了?危不危险?”她还有好多担心,但见谢清竖指在唇边,又赶紧噤声。   谢清把过脉,又掀开舒锦和的眼帘看了看,而后为她喂了片参,一手掐住她的人中,一手揉着她手掌内的一处。   半昏迷的舒锦和觉得体内有股力气撑起,那口堵在胸口的起被冲了出来,呛的她挺起身来连连咳嗽。   舒锦和几乎全身都依靠姚娉娉撑着,她咳地很猛,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的脸也因此而急速涨红。她的视线随着身体的颤动而颤动,扫过那些人的脸,觉得有些冷。      ☆、第10章 病出何因      胸口似有什么要撕裂而出,舒锦和觉得很疼。   就这样的时候,她还有工夫去想其他。这样,好像能令痛苦减轻几分。   她回想起前世的许多事,与司时雨的,与庄筱的,与家人的,与后宫妃嫔的……还有与在座这些人的……   她曾与这些人热热闹闹聊过京城趣事,叽叽喳喳互相打趣。她曾以为这样的情分虽然算不上最好,但也称得上友情。友情呵,有时候多么脆弱……现在的她,没有了孩子的天真,看到的只有被早早印刻上大人影子的少女们。   趋利避害,两面三刀,没有真心。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以前的她,此刻的她,不正是这样的吗?   只有这样才能存活。   所以只能变成这样。   可,难道重活一世,她也还要以这样的面容过活吗?   舒锦和终于停了咳嗽,身上咳出了很多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扶着姚娉娉的手,支起身子,道歉道:“抱歉,好好的聚会被我搅了。”   “阿和妹妹说的哪家的客气话,瞧你满头都是汗……”耿雪又是头一个说话的,她拿着手中的帕子,胳膊伸直,轻轻在舒锦和的额头点了几下便又缩了回去,“方才你突然咳的这么厉害,可知道我们的魂儿都快被吓没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着,却依旧没有人肯往前挪上两步。   耿雪见大家都同她一个心思,有了些底气,堆上关怀的笑,道:“阿和妹妹还是快些进屋歇息吧,好生把身子养好,我们也不便再打扰了,这便回了。等你身子好些了支个仆到各府上说一声,我们回的也安心。”   其他人亦如是相继说出关心话,才纷纷鸟兽散。   最后只剩下姚娉娉,谢清陪着舒锦和回屋躺下,守在她身边。   舒锦和往下推了推姚娉娉给她盖的严严实实的被子,感谢道:“多谢娉娉姐,多谢谢清姐姐,害你们担心了。我感觉好多了,没什么大碍。”   “当真没事?”姚娉娉还是不放心,睁大了眼仔细地瞧舒锦和,又对着谢清道,“谢清,烦请你再给她看看。”   谢清淡淡笑道:“你无需担心,这病虽急但只要缓过气来便无危险,舒家妹妹身子底好,不会有事的。”   姚娉娉大为不解,“不能啊,身子底好又怎会突然晕了?”   “这种情况有各种原因……”谢清抿了抿唇,在心里将先前聚会上的种种过了一遍,似乎找不到什么能诱发舒锦和突然发病的原因,只好不确定道,“大多时候是气急攻心或受了比较大的刺激。只是……不知舒家妹妹因何如此,如果舒家妹妹之后还觉得胸闷乏力,可遣人来找我,让我爹看看。”   “那先谢谢谢清姐姐的一片心意,今日劳烦姐姐了,若不是有姐姐在,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舒锦和虽这么说,但心里清楚,这是心病,非药能治。   谢清又坐了会,确定舒锦和确无大碍了,才起身请辞。   姚娉娉目送谢清离开,才开口感叹道:“平日总不见谢清说话,没想到性子很不错。”   舒锦和也点头赞同。谢清长相并不出众,性子也闷,存在感很低,经常跟在郝柔左右,让人误以为她与追随郝柔的那群人是一丘之貉。   “听说谢御医以前得过郝家资助,所以谢清才会一直围在郝柔身边吧?唉罢了,背后不说人。改日,得好好登门谢谢她呢。”   舒锦和看着姚娉娉一本正经,有些好笑:“娉娉姐,好像发病的人是我吧。要谢也是我谢呐。”   “当然要谢!我们自小相伴长大,情同姐妹,她救了你就等于救了我。”   姚娉娉说的自然,好像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里面的真情却令舒锦和心头一暖,险些落下泪来。她吸吸鼻子,感动真诚地又道了声歉:“娉娉姐,害你担心了。”   姚娉娉听这话不乐意了,嗔怒道:“作什么又说这样的客套话,我担心又不会少块肉,倒是你……”她顿了顿,有些难开口问,“……你是不是因为庄筱才……”   舒锦和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喜欢司时雨的事确实曾与姚娉娉提过。   姚娉娉不知舒锦和所想,继续喋喋着:“但我要说句你不开心的话,那庄筱,京城里有哪个能望其项背?你老要拿自己同她比,不是自己逼自己,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不过是暖房里的花罢了……”   姚娉娉正说着,听舒锦和喃喃自语一句,忙顿住,“……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舒锦和露出令姚娉娉安心的笑容,郑重点点头道,“娉娉姐说的对,可我也想纠正一句,我对三皇子并无非分之想,自然对庄筱也没什么敌对的想法。他们金童玉女,很般配。”   她一直知道他们很般配,以前她就是这样看着这二人的背影,蜷缩在这二人的阴影里。   姚娉娉明显不信,她只以为舒锦和是嘴硬,因为她可是亲耳听见舒锦和同自己说她倾慕司时雨,还与司时雨结为茶友,经常一聊就是几个时辰,关系很不错。   “娉娉姐,”舒锦和为了让姚娉娉确信,特地又坐起身来,语气很平静很郑重,“我仔细想过了,也想通了,我确实仰慕三皇子,就像仰慕我大哥二哥一般,那种不是喜欢。我并不喜欢三皇子。我并不喜欢他。”   末尾,她说了两遍。   姚娉娉露出一种困惑的神情,她虽比舒锦和大,但一直都没喜欢过谁。她只知道喜欢郎君的喜欢,同喜欢爹娘兄长姊妹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可若将这道理放到舒锦和对司时雨的喜欢上,似乎又有些不大对。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思考,就当事实是舒锦和说的那样。   这厢聊着,香华也带女大夫回府了。姚娉娉陪着到女大夫确诊舒锦和无事,才安心地离开了。   咽下最后一口苦药,舒锦和接过香华递来的蜜饯,送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放了回去。   “香华……”   香华听见舒锦和唤,急急忙过来床边,“姑娘可是还有哪儿不适?”   舒锦和仰头看着一脸关心的香华,嘴边的千言万语又咽了回去,她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香华……不是个合适的对象……   香华见她不语,脸色又不大好,以为真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转身就要再去喊在别厅喝茶的女大夫。   “香华!”舒锦和叫住她,“你去叫马夫备车,我想去见二哥。”   香华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姑娘,你的身子……”   “你放心,我没事。”舒锦和柔了语气,几乎带了些恳求,“我想见二哥,你去叫马夫备车,可好?”   大约是第一次见舒锦和这般态度,以往她就算真要求,也是撒娇一般,不像今日……香华沉默片刻,还是遂了她的愿。   舒锦宽没想到一连两日都见到了自家妹妹。   更没有想到才隔了一日,自家妹妹竟憔悴了许多。   “怎么了?”他问,却见舒锦和命香华退下,拉着他的手往书院里走,那小手的温度并不高,甚至有些薄凉。   舒锦宽将手盖在舒锦和的额头上,又问:“怎么了?”   舒锦和就这么抬起手抱住舒锦宽的手,撒娇着,“二哥,别人都道南海书院美,书院有什么美景?带我去看看!”   舒锦宽不知自家小妹为何要避左右而言它,突然起了看书院景色的兴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有。”说罢,他蹲下身去,“路有点远,二哥背你去。”   他的背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还不甚宽阔但足够结实。   二哥怎么会如此细心,察觉到她的疲惫呢……舒锦和眨了眨眼,又有些想流泪。今日是怎么了,因为病了所以特别容易动容吗?   她点点头,又想起二哥看不见,便直接爬上他的背,揉住他的脖子。   舒锦宽起身,背着舒锦和往书院深处走,便介绍着,“今日天气好,书院有一处看夕阳十分漂亮。”   “二哥!”舒锦和把脸埋在舒锦宽的肩上。   “嗯?”   “二哥!”   “嗯。”   “二哥……你们都在,真好……”   “……”   舒锦宽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肩膀处湿润了一片。他沉默着,背着舒锦和走过一段僻静的路,空气中还含着昨日的雨水气,榕树上老叶去新芽出,洋洋洒洒随风飘落,落满一条长长的路。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轻轻说:“到了。”   舒锦和抬起朦胧泪眼,面前是一座几人高的假山,假山旁依长着一棵比山还高的粗壮的大榕树。舒锦宽改背为抱,脚下借着假山着力,抱着舒锦和几下跳跃,找了根粗壮耐压的树枝坐下。   “和儿,你看。”舒锦宽抬起手臂,指向远方,“夕阳。”   空中云不多,被沉下的红日染成朱红浅粉,懒懒飘着。放眼望去,碧瓦朱檐在夕阳下折出无数亮却不耀眼的光点。而近处,假山之下,湖光粼粼,桃李花开,姹紫嫣红。   舒锦和抹了抹眼泪,笑道:“真的呢,很漂亮。”   舒锦宽见她笑了,绷着的脸也放松下来,他揉揉舒锦和的发顶,轻轻道:“和儿,你可以去任性。”   舒锦和诧异,对上自家二哥的眼,那里面没有半点虚假。   “爹娘,大哥,我,还有整个将军府,都是你的后盾,”舒锦宽浅浅笑着,那是十分难见的温柔笑容,“你完全可以去任性,去肆意地快活地生活,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情绪再难自控,舒锦和扑进舒锦宽的怀里,委屈统统化作泪水,大声地哭了出来。   这一刻,她真正重变回一个十岁的孩子,有人温柔相待,高兴了可以笑,委屈了可以哭,不会觉得无处可倾诉,始终相信着明天。      ☆、第11章 春日会上   “所以……嗯……你就让她在这睡下了?”卫宸看着床上熟睡的舒锦和,有些难组织语言。   书院的寝房结构是一屋两间房,舒锦宽和卫宸便共住一屋。今日卫宸听学归来,照例是找舒锦宽下棋,却没想在舒锦宽房里看见了个女娃娃。   舒锦宽压好被角,“我等会会送她回去。”   “同你相比,我这哥哥当得真心不称职,”卫宸想起家里的一群臭小子,弯弯唇角,“不过若我也有个妹妹,想必也会很疼她。”   闻言,舒锦宽刚毅的侧脸柔和了一些,他起身走到书桌旁,铺开纸摆好笔,朝卫宸道:“写吧。”   卫宸怔了怔,随即无奈笑笑,“锦宽,我知道你疼妹妹,可春日会毕竟不是小场合,你真要插手管?我以为还是让她自己去闯的好,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若她是凤凰,你就是拼命捂着也捂不住的。”   先前,舒锦和哭哭啼啼同舒锦宽说她的伤心,但理由挑拣过,无非也是要参加春日会压力大不想去之类的。对妹妹的话,舒锦宽向来不疑有他,他之所以让舒锦和在房里歇息下,也是在等卫宸回来出谋划策。   卫宸十岁受邀,会上应对自如,表现极好。   纵然卫宸唇舌了得,但面对舒锦宽这种闷葫芦打不响个声的人,还是说不下去。他只好提起笔,笔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啰嗦一句,“要我写可以,但这建议如何理解,让和妹妹自己去悟。”得了舒锦宽郑重点头,他才落下笔去。   独不如众,突不如平,然月显于星中。   这就是卫宸的建议。   舒锦宽谢过后将纸折好收进袖中,抱起熟睡的舒锦和,与在外等候的香华一同回了将军府。   姜氏和温氏早已从寺庙归来,虽接到舒锦宽遣人送来的口信,但还是担心,焦急的在厅堂等着。一听到人回来,才赶紧命人备饭,急急迎了出去。   将舒锦宽送回房,一众人才往饭厅去。   自决定参加春试,舒锦宽就住在书院一心备考,姜氏许久未见儿子,心中也是很欢喜。舒锦宽坐下后第一件事,便是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来,“和儿同我说了春日会的事,这是卫宸给的建议。”   姜氏展开纸一看,显出欣赏之色,“建议是好,但和儿能悟透多少,还得看她自己。”她的观点与卫宸一致,女儿大了,很多事要开始让女儿自己去把握。   白驹过隙,转瞬便到了春日会的日子。这日,天将将露出鱼肚白,舒锦和的房中已挤下了不少人。   几个丫鬟一字排开,各自小心翼翼托着一套裙衫。   温氏选了一件月白桃红二色团花短袄,一件水粉金线红镶边马面裙,往舒锦和身边放着对比了下,转向姜氏询问:“娘,这身可合?”   姜氏赞许地点点头,从一旁的妆匣中取出桃木梳,亲自为舒锦和绾了双平髻,又插了几枚银丝粉石花型钗于发结处,将乌黑的发衬得更为润泽。   舒锦和好似个娃娃般,任由母亲和大嫂及一众丫鬟们对着她捣腾,内心平静的很。   自那日大哭过后,虽提及司时雨和庄筱二人她仍会有些本能地抵触,但那种拧得发疼闷得发慌的情况却再无有过,那些她曾以为会篆刻上骨的情感好似随眼泪一起流走,流淌到她再不用担心的地方。   姜氏、温氏对于春日会十分上心,事无巨细地叨叨,毕竟这是舒锦和第一次独自面对皇宫妃嫔,即便是个孩子,礼数上也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若在以前,舒锦和一定会嫌烦,现在嘛,只觉得顺耳。   姜氏瞧舒锦和老神在在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左耳进右耳出,于是抬手捏捏她的小鼻子,板脸道:“你听进去没有?可别不把话放心上!”   舒锦和被捏了鼻子,却不恼,反倒举起手佯装发誓,一本正经道:“娘和嫂子说的我都听清啦!我保证规规矩矩的,万事不出头,身心是秤砣!”   姜氏被她这小孩大人样逗笑,“好好,知道你最是机灵。”   “俗话说,子女如父母,所以我也像娘嘛!”   “小马屁精!”   舒锦和抓住姜氏点她额头的手,认真道:“难道不是吗,我们的舞可是多亏了娘的指导呢!我都不知道原来娘善舞,跳得比熹妃娘娘好看多了!”   熹妃就是郝柔的被送进宫中的姑姑,听闻皇上在微服私访时偶见她的曼妙舞姿,一时惊为天人,一来二往,便带回了宫。   “哦?你看过熹妃娘娘跳舞吗?”姜氏丝毫不受“马屁”影响。   “没见过,但肯定没娘跳的好看。”   “行啦,熹妃娘娘年轻貌美,怎能拿来同娘亲相比。这话家里说说就好,一会到外头可不许乱说。”   “知道啦。”舒锦和亲昵地蹭蹭姜氏的手,抬头又问,“爹见过娘跳舞吗?”   “当然见过。”姜氏视线放远,回想起第一次在舒威面前跳舞时舒威惊艳的神情,双颊不由绯红,“那可是娘跳的最用心的一次。”   “哦,难怪娘能把爹绑的死死的!不过好可惜,娘都不漏才……”   姜氏又点点舒锦和的额头,“小鬼头,这话说出来不害臊么。你现在还小,等大了些便会明白,自己最美的一面当然应该留给心仪的男子看,然后嫁给他,这可比争第一有意思多了。”   谈笑间,时间也快到了,一众人相拥着送舒锦和出门。   舒锦和上车后复又掀开车帘探出头来,朝姜氏和温氏甜甜地笑:“娘,嫂子,我这便去了,晚间回来想吃糯藕桂花糕。”   “好,等你回来就能吃热乎的。”姜氏笑答。   马蹄起踏,车轮格拉响,青石方砖,路往后儿移。   舒锦和转向另一边,视线穿过层台累榭,直达更遥远的宫殿一角,一声叠一声的撞钟声便是自那里传来,悠扬连天。   辰时了。   入了宫门,舒锦和先与姚娉娉及其他几个武将之女碰了面,相携抵达御林苑,送上名帖后自有宫人引路入座。因着春日会主意闲暇娱乐,邀请的又是年轻郎君姑娘,所以并未规定座次,只分了女宾和男宾区。   姚娉娉瞧着舒锦和目不斜视的镇定样,惊讶夸道:“阿和你第一次参加春日会,竟然一点都不紧张!”   “哪能啊!”舒锦和嗔了姚娉娉一眼,“我昨晚差点一宿没睡呢!现在脑子晕乎乎的,什么感觉都没了。”   姚娉娉捂嘴笑:“好吧好吧,别紧张,我会帮衬着你的。”   各家郎君姑娘陆陆续续也到了,满满当当坐了几席。   年长的参加次数多了,都很自然与邻座低声闲聊着,神态放松。年纪小的则大多正襟危坐,但抵不过心里好奇,还是会偷偷四处张望。   想比之下,舒锦和的表现确实是淡定过头了,于是她也佯装好奇地左右转转头,看都有些谁来了,若是日后大有可为的,也可以先提前培养好感情。   这次参加春日会的统共就只有两个十二岁以下的,作为其中之一,舒锦和自然受到了许多注目。这其中,有一道强烈到想忽视都难的视线,,舒锦和只好对视过去,发现坐于不远处的郝柔。   郝柔平日就爱与她争个高低,上回聚会没扳回面子,如今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肯定满脑子都是如何比下她去。   偏偏舒锦和还不嫌事多,朝郝柔点头笑了笑,乐呵呵地瞧着郝柔一肚怨气却不敢爆发。然而没一会,郝柔的视线一下从她身上拔除黏到别处,一身怒气瞬间被熨平,消失得无影无踪,还露出些许女儿家的娇态。   呵!谁这么大魅力?   舒锦和顺着郝柔的视线转过去,忽地睁大眼睛。   此时四个少年正被宫人请进来,锦衣华服,英姿潇洒。特别是为首的那个,比周边三个少年高出半个头,身姿挺,相貌端,眉目冷淡中自带一股桀骜之气。   这就是舒威口中的野性。   那少年注意到他人目光,随意瞥过来,视线与舒锦和的对个正着。他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舒锦和,当下愣了愣,一时没有挪开目光。   二人对视不过几眨眼的时间,钟离谦朝她点了点头当是打招呼,他身后的严之洲三人也看见了舒锦和,纷纷同她笑笑,而后跟着宫人进入男宾区。   舒锦和亦弯唇露个笑,心里却暗道声不好,她稍稍偏过视线,果然见到了郝柔那可以吞人的灼灼目光。   似乎……不小心又与什么不得了的事扯上关系了呢……   她只好挪开眼,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心里八卦心起,奇怪着“郝柔似乎对钟离谦抱有好感”这件事。   待所有人到齐,又等了会,皇后才携众妃嫔、皇子公主款款而至。令人吃惊的是,这一次太后居然也来了。自当朝圣上登基后,太后就只在重大盛典时现身,春日会都是全权交给皇后组织,这次怎么如此好兴致,居然来了?   舒锦和上辈子没见过几次太后,出嫁前她进宫的机会不多,嫁人了太后又因身子需静养极少出席宫廷活动,还未等到司时雨登基,便驾鹤而去了。是以,面对这样突然的情况,她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第12章 花剑舞曲      春日会分为两部分,上午大家一同便闲聊边玩些互动的游戏,下午则是自由时间,随意行动。   互动的游戏规矩都比较简单,比如击鼓传花接诗词,若是被传中或没接上来,就要上前表演才艺。   这可是个技术活,像诗词接龙这样的游戏十分考验才学,且越接到后面越难,接不上来虽丢脸,但可以“年幼才浅”为由带过。重头戏在表演才艺上,如果诗词没接上,表演还平平,那真是脸面都挂不住了。   展现并没有什么不好。对皇子公主而言,除了皇后妃嫔,还保不齐有皇上的人在一旁看着;而对于勋贵子女,谁不想一鸣惊人抬高身价,若能因此攀上皇亲最好,就是不能,也可让其他才子佳人留意上,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所以历届春日会上,上至皇子公主,下至勋贵子女,无不是下足了功夫。   诗词接龙对舒锦和来说并不难,前世她为了比过庄筱可没少下功夫,现在即便没了比的心思,这些也是信手拈来的。可苦就苦在装拙,她这十岁的身架子,定然肚中墨水浅浅,是说不出多少名家大作的。   这样磕磕绊绊顺利过了数次,那朵红色绢花又落进自己手中时,她顿了顿,嘴边的诗句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下自然成了注目焦点,舒锦和芒刺在背,只得抱着红绢花站起身来。   因她坐的远,个头又小,坐于台上正中位的太后微微眯眼瞧了瞧,还是没看清是谁,便问:“这是哪家的姑娘?”   舒锦和盈盈福身一礼,回道:“回太后娘娘,家父舒威。”   “哦,舒将军的女儿呐。”有女官在太后身侧附耳低语片刻后,太后继续道,却是对着皇后,“今次春日会请了两个小姑娘来,这便是其中一个?”   皇后点点头,“正是。”   看着年幼可人的舒锦和,太后很是慈蔼地问:“你名儿叫什么?多大了?”   “回太后娘娘,臣女名叫舒锦和,虚岁十一。”舒锦和丝毫没有被瞩目的紧张,依旧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舒锦和的落落大方令太后赞许,又问:“另一位又是谁?站起来让哀家好生看看。”   郝柔本在幸灾乐祸地看舒锦和的热闹,却没想到自己也被提点出来,一时愣了愣,才手忙脚乱站起身来,“臣……臣女在!”   “你又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多大了?”   “臣女名叫郝柔,今年十一了,家父郝言。”郝柔一时慌张,大脑有些不够用,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   太后的笑容减了几分,淡淡道:“哦,双喜公家的姑娘啊,坐下吧。”   态度对比鲜明,令郝柔脸一阵红一阵白,垂着头复坐回去,心里将错全怨到舒锦和身上,咬牙狠得紧。   而坐于台上的熹妃也颇是尴尬,她面上维着笑,眼神轻柔地转向斜对面的明贵妃身上,恰巧明贵妃也看了过来,二人视线相撞,又错开。   明贵妃抿唇一笑:“这两个小姑娘长得好生俏丽水灵,瞧着就很讨人喜欢。”   舒锦和听见前世婆婆开口,心头一跳,在她看不透的人中,明贵妃是其中一位。让司时雨顶替太子继承皇位,跟明贵妃多年铺出的道路不无关系,可舒锦和认为明贵妃欲望不止于此,但要她说出理由来,她又说不明白,那是种很模糊的猜测,或者说女人的直觉。   她微微抬起眼,岂料与明贵妃的视线撞个正着,她怔了怔,又慌忙垂下眼去,将头垂的更低了些。   没有人注意到刚刚那一瞬,只有舒锦和知道自己刚刚被惊出冷汗。可不可笑?她两世加起来年纪比此时的明贵妃还大些,可只对视一眼,还是败下阵来,可不可怕!   想起明贵妃包含笑意的眼里的探究,舒锦和只觉头皮发麻。她在探究什么?这探究是对她,还是对舒家?   在无数疑问蹦进舒锦和脑子里的时候,她又听见明贵妃说道:“如此甚好,今日婉宁公主不愁没小姐妹相伴着聊天了呢。”   婉宁公主的母妃是前任皇后,生婉宁时因大出血仙去了,其膝下子女便过继给了现任皇后。婉宁公主自小内向怕生,让她学会说话就花了不少功夫,但会了说话又开口是金,常常多日都听不见她说一个字。   说到婉宁公主,太后眉眼柔了几分,她将坐于皇后身侧的婉宁公主招到身侧坐下,执其手拍了拍,而后对着皇后略微一点头。皇后会意,又说了些话后,免了舒锦和的礼,让她出席表演。   舒锦和走到中心,又是盈盈一礼,道:“臣女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让臣女与臣女的好姐妹们一同表演?”   皇后被提起兴趣:“哦?什么表演还要多人一起?本宫准了。”   “谢皇后娘娘恩准。”舒锦和行过谢礼后,便叫起了姚娉娉和几个相好的武将之女,几人执未开刃的短剑,另有一人抱琴坐于一侧。   指按琴弦,音起,剑舞。   乐曲时而低迷时而高昂,剑时而合时而分,舞中既有少女的娇柔,又有武将之后的傲然硬气,刚柔并济。   裙角红飞翠舞,美人如玉剑如虹。   若只观一人,并不会觉得这舞跳的有多好看,也并不会觉得这曲弹的有多好听,然而她们相聚到一起,相契相合,却谱出了一曲绝妙的花剑舞。   她们之中最是抢眼的,尤数一身粉彩春意的舒锦和。   舒锦和年纪虽是最小,但姿势最是优美,腰身柔软剑稳而利,自成一股锐气,就像那未开刃的剑,虽不能伤人,却叫人不能小视。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于空,几个少女团成圆仰面半跪,剑尖聚于一点,舞终。   全场鸦雀无声。   皇后最先抚掌,“好!这一曲剑舞跳的很好!”她极是高兴,去年在众多跳舞弹曲的贵女中姚娉娉的花剑很是新鲜,而今次这场花剑舞,真真是令她眼前一亮,“这是谁想出来的?”   因着此次是舒锦和表演,所以也是她回答道:“回皇后娘娘,这舞是臣女与姐妹们一同想出来的。”   “不愧是武将之后,飒爽英姿,赏,每人布十匹,金镶玉剑一把。”皇后轻启唇,自有宫人扬声传下去,一声高过一声,即便坐在最后席也听的清清楚楚。   近十年春日会上得过赏的女宾只有庄筱一人,现在又加上了舒锦和等人,虽然这赏赐与庄筱得的相比逊色许多,但足以引起话题。   这结果,是舒锦和没有想到的,她还比较镇定,再观其他几个少女,都被这突来的幸运砸得晕晕乎乎的,激动难耐。   几人行礼谢赏,转身回座时舒锦和快速地扫了眼皇子公主所坐的看台,见司时雨朝她祝贺地笑笑,她也礼节性地回之一笑。   对,就是这样,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就这样慢慢远去关系,最好。   回到席位上必定要路过第一排,第一排是特定席位,其中一人正往舒锦和这边看过来。   那是一个豆蔻少女,杏面桃腮,颜如渥丹,她只是轻轻笑着,便如同舒展开的光线,熠熠生辉,又如绽放开的花朵,明媚动人。   难怪世人常赞叹:“庄筱如此年纪便已是花容月貌,可想花开成型之日,是怎样的艳色绝世。”   舒锦和明白庄筱这人,她看自己不过是因为真有些兴趣,并没其他含义。   也对,庄筱本来就是站在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上,她无需担心别人超越她,她只要看着就好了。   这也注定了她花瓶般的一生。   舒锦和亦是礼貌笑笑,随后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心思飘转到很远处。如果在她已死去的前世,没有了她,庄筱是不是被后宫琐事搅的焦头烂额,会不会觉得无助,能不能过她人生中第一道来的如此迟的障碍?   舒锦和复又仰起头来,目视前方,从庄筱身边走过。   或许,这一世的庄筱不会再有这么幸运。   食过午膳,便到了自由时间。女宾们可随皇后去花园赏花,男宾则在皇子们的带领下,去深林里狩猎。   不过,这也只是常规罢了。   御林苑分为南北两个,北苑饲养着更为凶猛的野兽,而春日会在南苑举办,南苑林中无猛兽,至多只有些鹿啊兔子等温驯的动物。所以,很多少女也会结伴加入到狩猎之行,看看心仪郎君的英姿。   舒锦和也进了南苑森林,但她并不是去狩猎的,她只是觉得有些倦,想散散心。所以她寻了个理由让同行的姚娉娉安心,独自一人往大部队相反的方向行去。   彼时,她正沉浸在林中美景之中,宁静突然被刻意压制住的说话声打断,小心地走近一看,竟然是庄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舒锦和躲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视线被遮挡住部分,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终于看清那个男人的真容,心中惊讶,那不是喜好女色的二皇子司正卿吗,庄筱怎么会跟他二人独处?   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滚了两遍就被否定了。   以庄筱的品性,应当是不会主动与司正卿独处的,那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庄筱是被迫的。这个可能,在瞧清楚庄筱以背抵树,刻意与司正卿拉开了一人半的距离后,提升成了确定。   舒锦和用手指盖都能预想出为何出现这样的场景,定是司正卿以皇子身份邀请庄筱同行,庄筱迫于身份,又在司正卿再三保证是多人同行才同意了。可就是有再多人,也都是司正卿的人,半途肯定连带着庄筱的人都被拐没了影,最后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蹲着身子,双臂抱膝,团成一团。   刚刚还想着庄筱不会再这么幸运,就立即应验一般遇到这样的情况……   虽然她真心不想趟浑水帮庄筱,但对于司正卿这样玩弄女子的人,她也很是讨厌。那她是帮还是不帮呢?   正天人交战着,悉悉索索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循声看去,不远处有只灰毛兔子正扒拉着嫩草吃得欢快。   舒锦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她轻手轻脚靠近灰毛兔子,因着自幼习武养性,她的身手敏捷,一个扑身就逮住了。兔子拼命挣扎,她两只手太小抱不稳,只好将兔子按在怀里,然后朝着灌木丛一路小跑,背过身子,连人带兔从灌木丛滚了过去,巨大的声响把司正卿和庄筱吓了一大跳。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如何解围      舒锦和就这么连轴滚的滚进了司正卿和庄筱的视线中,将司正卿好不容营造出的二人世界给滚走了。   是哪个不长眼的,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搅他的好事!   司正卿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盯着沾了一身草叶的舒锦和,双眼好似要喷出火,将她烧出个洞来。   还没等他看清楚舒锦和的模样,就听舒锦和“哎哎哎”地直叫,手中的灰毛兔子挣脱开,直直朝他这边奔撞过来。他一惊,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三步。   然而还没等灰毛兔子近他的身,一支箭破空而来,尖锐的箭头贯穿兔身,深陷入土,将兔子死死定在地上。灰毛兔子痉挛了几下,很快就没了反应呜呼归去。   这支箭来势之突然,完全电光火石之间。   三个人无不是倒吸一口凉气。   司正卿惊出一背冷汗,若是他没往后退,这箭贯穿的恐怕就不是兔子而是他了!   舒锦和趴在草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灰毛兔子的尸体,手掌里似乎还残留着兔子毛皮的柔软触感。她不是没接触过死亡,也不是可怜那个小生命,只是那箭离她如此之近,近到破空之声、金入皮骨之声、兔子最后的呼吸之声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激起层层鸡皮疙瘩。   她才感到了后怕。   “我看见了——在那!”   远远有少年声传来,伴着马儿的嘶鸣声。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四匹马驮着四位少年哒哒哒而来,舒锦和扭头往后看了一眼就愣了,心道,呜呼哀哉!这是哪门子的缘分,这样都能碰见这群家伙!?   来者正是钟离谦、严之洲等四人。   他们看见兔子周边围着的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二皇子,当即变了脸色,立即从一跃下马,齐齐单膝叩拜,“臣子参见二殿下!”   司正卿总算找回了呼吸,钟离谦四人的出现成功将他的怒火从舒锦和身上引了过去,暴怒骂道:“你们几个没长眼睛吗?!本皇子在此竟也敢胡乱射箭!要是将本皇子伤了分毫,别说你们四人的脑袋,就是你们全家的脑袋都保不住!株连!抄家!看看你们还能这么嚣张吗!”   他怒火连天,口沫横飞,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宽大的袖袍在手指动作下左荡右飞。   不同于面对司时雨的时候,这一次四人默不作声,结结实实受了司正卿一顿骂。等司正卿把一腔怒火尽撒,骂无可骂,才停住嘴急促地喘气。   “二殿下……”   “作甚么!”   钟离谦顿了顿,“二殿下要如何罚臣子等,臣子等都心甘情愿,只要二殿下能消气。但此时可否暂且缓上一缓?眼下还有件事,兴许对二殿下十分重要。”   司正卿冷笑一声,“满口胡言!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治你们的罪吗!不尊皇子是一罪,目无礼数妄图哄骗皇子,罪加一等!”   “但此事重要,他们也许正寻过来……”   “他们?哦,那你且说说看啊,是谁给了你这么大胆子,竟敢来威胁本皇子!”   “是皇后娘娘。”   司正卿闻言差点哽了口气,“母、母后?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想去看郎君们狩猎,但没在其中寻见二殿下,便问起了,现在正派着宫人四处寻二殿下,林北已经寻过了,应当快要寻到这片林子来了。”   “这这……”司正卿咽了咽唾沫,刚收回去的冷汗又流了出来。   皇后只他一子,因此对他格外严格,满心希望他能顶替掉太子的位置。且庄丞相一直是皇后想拉拢的一支强力,若是被发现他想要强迫于庄筱,还不会气得要打断他的腿,门禁数月啊!   正当司正卿晃神之际,突闻钟离谦道:“臣子有一计,不知二殿下……”   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司正卿赶紧打断话头,“别废话了!快说!”因着钟离谦低头跪在地上,司正卿并没有看见他眼中的一丝笑意。   那笑意转瞬即逝,钟离谦抬起头来,脸要多正经有多正经,“御林北苑树林广袤,动物四散于林中,”他的目光落在灰色兔子身上,“二殿下要狩猎的话,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了。”   司正卿也许脑子并不大想正事,但小聪明小九九却是多得数不清,他一听就明白了钟离谦话中的意思。   对啊,他可以说自己一人出来狩猎,这只灰色肥兔不正是最好的证明么。   他将兔子连箭一同拔起,看了看,嫌少,“确是如此,那本皇子可还有猎物?”   “自然是有的,”钟离谦朝严之洲三人使了个眼色,那三人立即从最后头的一匹马背上抬下一头斑花鹿幼崽,又从另匹马上拎下两只五彩锦鸡。他们牵出最壮实的马,将斑花鹿和锦鸡栓好在马背上,“恭喜二殿下满载而归。”   司正卿双眼发光,“好!好极了!”他越是满载而归,不仅母后不会责罚,自己还脸上有光。   于是他心满意足一跃上马,拍拍丰富的猎物,笑得好不得意,“你们还算伶俐,罢了,看在你们如此诚心的份上,今日你们冲撞本皇子之罪便免了吧。”   四人忙是叩礼谢恩,直到司正卿扬长而去见不到踪影了才起身拍拍衣袍上的草叶灰尘。   严之洲搭上钟离谦的肩膀,赞道:“不亏是阿谦!这一招将二殿下哄得服服帖帖,妙得很!”   钟离谦却不理他,而是径直走向庄筱。   舒锦和还趴在地上,但他经过她时,眼珠都没往这边挪一挪。倒是阿彬过来将她扶起,顺手就拍了拍她裙角鞋子上的草叶。   严之洲凑过来,打趣道:“阿彬,你动作可真快,这是看上人家舒小姑娘了?”   “什、什么?!”阿彬窘红脸,恼怒道,“严之洲你不要乱说!只不过是我家也有年纪相仿的妹妹,一时顺手就……况且,我阿爹很敬重舒将军,你莫要拿这等事开玩笑!”   “我赔罪!我道歉!”严之洲笑得开心,转向舒锦和正经地打招呼,“我这样说话惯了,还请舒姑娘莫要怪罪。说来我们可真有缘,短短月余就见了几面。”   “严家哥哥说的是,确实挺有缘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孽缘,舒锦和在心里补道。她偏偏头,看向不远处的钟离谦和庄筱,居然在钟离谦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   哟呵,看来今日她无意间知道的八卦不少嘛。   因着那二人说话声不大,她听不清楚,遂又转回目光放到面前三人身上,“这两位哥哥是不是也该自我介绍一番?”   阿彬“啊哦”了几声,才反应过来,道:“我叫彭士彬,家父京外武二等卫。”   后头的下垂眼少年淡淡笑笑:“孟丰羽。”   舒锦和微微一怔,孟丰羽不是后世的大学士之一吗,怎么会同这几人混在一起?她转念一想,确实奇怪,这五个人,或是富贵之身,或是风流纨绔,或是武将之后,或是书本网,或是富庶平民……怎么看都觉得不应当有交集的五个人,是怎么成为好友的?   这厢正想着,那边钟离谦和庄筱也走了过来。面对庄筱,彭士彬和孟丰羽表现无它,但严之洲一改平常的嬉皮笑脸,正紧得很。   这样的区别对待……还真是让舒锦和有些小小的气闷……   “多谢各位帮忙。”庄筱真诚笑谢,“还有舒家妹妹,也谢谢你。”   与庄筱面对面说话,舒锦和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小隔阂,她心里叹口气,将这些旁的心思扫开,皮笑肉不笑道:“庄家姐姐客气了,我不过是路过抓只兔子罢了,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可把我吓傻了。”   钟离谦淡淡瞥她一眼,“你既不真心承谢,那干脆别装样子了。”   虽然舒锦和也知道自己应付的很不用心很勉强,但这般被当众戳穿,还是有些不大好受的,当即沉下脸色,既然叫她别装,那她就不装了!   庄筱见舒锦和生气了,忙调和道:“世孙殿下许是误会了,当时箭挨着舒家妹妹这么近,便是我也吓住了,更何况舒家妹妹呢。”   庄筱的话很好用,钟离谦立即缓缓脸色,硬邦邦对舒锦和道了声抱歉。舒锦和也就不情不愿“嗯”地受了。   钟离谦才不管舒锦和如何呢,道完歉径直牵了马过来,问庄筱:“庄姑娘,你会骑马吗?”   庄筱摇摇头,“不会。”   “那好,我教你上马,”钟离谦突然露出丝淡淡的笑,“然后一起回皇后娘娘那边去,否则我担心也会来寻我们了。”   “这一共只有三匹马,你让我骑一匹,那你们呢?”   “无妨,我牵着马走。”   “不可,如何能让世孙殿下为我牵马。”   钟离谦对“世孙殿下”这个称呼很不欢喜,他蹙起眉,有些恼意,“无妨,你别……”此时舒锦和适时接上一句“我会骑马。”,将他的话打断了。   “那又如何?”钟离谦不为动容,丝毫没听出舒锦和话中意思。   舒锦和决定好好教育一下这个榆木脑袋,即便她对他无情,但这样区别对待,是个姑娘都会气的好吗!   她往庄筱身边靠了几步,笑道:“庄家姐姐,我会骑马,不如我带着你吧?别看我个头不高,骑马可是自小就开始练了呢!”   庄筱瞧她信誓旦旦生怕别人不信的模样,不由莞尔,“如是,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钟离谦没想到庄筱竟然同意了,有些急,在他看来,舒锦和这么矮,马儿虽不是成年驹但也比她高一大截,她上去控不控得住马还是问题,还要带着个庄筱,实在危险!   他出手欲阻止,却见舒锦和已直接拉着缰绳,脚踩马镫,一跃上马,姿势很老练,坐上去稳稳当当的,还摸了摸马鬃毛,身下马儿轻轻踢踏了两蹄子便安分了。      ☆、第14章 林中遇险      对于舒锦和骑马这件事,众人的态度是这样的——   庄筱:舒家妹妹好厉害!   严之洲:难怪故人说人不可貌相,骑马功夫了得呢舒姑娘,着实令人惊赞一把。   彭士彬:不愧是阿爹崇拜的舒将军的女儿!   孟丰羽:不错。   这一面倒的赞扬声中,只有钟离谦持反对态度,他抓住缰绳,几乎是命令道:“你下来。”   “不下!”舒锦和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钟离谦吃瘪,缓了又缓,才忍住直接把舒锦和从马背上提下来的念头,语气和善了些,“你下来,很危险。”   “哪里危险了?”舒锦和又摸了摸马鬃毛,“你瞧,这匹马儿温顺得很,我们是往回走又不是比赛马,慢慢骑过去即可,又何来危险之说?”   “你一人也就罢了,还要带庄姑娘,二人共骑自然危险。”   “哦,是么,原来世孙殿下只担心庄家姐姐的安危吗?”   “……并不是……”   “不是?那斗胆问一问世孙殿下,你可想过三匹马六个人,庄家姐姐骑一匹,那我呢?”   “……这……你自然也骑一匹。”   “这就是了,眼下我正骑着一匹呢。”舒锦和耍赖皮地抱住马脖子,“哎呀,方才捉兔子可累坏我了,我得好好歇一歇!”   钟离谦没想到舒锦和这般会说,这般倔性子,绕着绕着又把自己绕进去了,被她说的好像自己才是有错的一方。他紧紧抿唇,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服舒锦和下马,只得抓着缰绳不放,以免舒锦和骑马跑了。   另三个少年对他两的对话都是偷偷闷笑。   只有庄筱正儿八经的做和事老,“世孙殿下莫要怪我多话,我以为舒家妹妹说的在理,三匹马六个人,若都是二人同骑,也只能是我与舒家妹妹共骑一匹马的。但世孙殿下的担心确也是个问题,那只好委屈一位替我们牵马慢行了。”   闻言,舒锦和抬了抬眼皮,复又垂了下去。   而钟离谦是一脸放松,道:“这匹马是我的坐骑,自然是我来牵最好,可别再不同意了。”   这一回庄筱点了点头,若不同意,只怕这二人又要吵起来了。   于是,三匹马六个人,慢悠悠向林子北边的狩猎大部队行去。   因着大部队中女宾多,所以已由狩猎转变成了游赏兴致。待几人与之汇合时,皇后娘娘已带着众妃嫔回了树林前头支起的帐中歇息,剩下的由司时雨带领着,男宾骑马,女宾乘车,向林中更深处行去。   对于赶来的六人,司时雨面露难色,因为此行没有带多余的马,而马车内的空间最多只能容纳下一人。   “让庄家姐姐进马车里歇息吧,她不会骑马,一下骑太久定会觉得很不舒服,”舒锦和见姚娉娉等并不在车内,便也不想进去被八卦死,率先提议道。   眼下也无其他更好的安排,所以庄筱下马后上了马车,而钟离谦,从随行的侍卫那挑了拼骏马出来,让他骑着。   舒锦和见众位郎君们都换上了紧身戎装,或持剑或握弓,马上也或多或少拴着些猎得的猎物,心里不免有些痒痒。前世她只要心情烦闷时,就会来御林苑狩猎,先是在南苑猎些温顺的草食动物,随后胆子渐长,偶尔也会去北苑猎些狐狸什么的。   司时雨见舒锦和目光落在旁人的弯弓佩剑上,他知道舒锦和自幼就开始学骑马射箭,女子握弓之时太少,想必此刻也是手痒痒得很,于是笑问,“舒姑娘,我听闻舒家不论子女,都会自幼就教习武艺?”   舒锦和垂着目光,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既然舒姑娘此行骑马,我这儿亦留有一把小弓,不知舒姑娘可有意使用?”   “当真?!”   “自然不假,来人,把弓取来。”   宫人很快从随行的物品里找到那把小弓,与箭筒一同托着送给舒锦和。皇家无次品,这是一把做工精致的小弓,弓身上还弯弯曲曲雕刻了花纹,粗细刚好合舒锦和的手,令舒锦和爱不释手。   “我得了这把小弓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主人,今日看来,舒姑娘与这把弓很是相衬,不若我就顺个人情,将它赠予舒姑娘”   “多谢三殿下赐弓与箭!”   不知为何,司时雨看见舒锦和眼中的欢悦和兴奋,心里也起了层薄薄的开心。他夹了夹马肚,身下马哒哒蹬蹄,又往前行去。   人多声响大,沿途的兽禽早已躲的远远的。是以,司时雨只是介绍沿途的风光、植被,寻找合适的话题让行程不这么无趣。   突然,隐约从远处传来的喊声。一众人马停下,驻足观望。   “似乎有人在喊什么?声音甚是模糊,谁能听清?”   “听不太清,好像是在求救。”   “求救?南苑太平,有什么需得求救的?”   “哦,那声音来的好快,又更清楚了些……似乎真是在求救。”   “你耳力好,仔细听听,他们在喊些什么?”   “嗯……好像在喊狼……狼?不可能吧,南苑怎可能有狼呢?”   像是印证他们的猜想,很快,前去打探的侍卫急急奔了回来,人马还未奔近,就听他紧张地大喊:“有狼——有狼——保护殿下——保护殿下——!!!”   那呼喊声一声叠一声传来,所有人都慌了阵脚。这儿都是十几岁的郎君贵女,养尊处优,哪个直面过食肉的猛兽。光是想一想恶狼锋利的能开肠破肚的利爪和牙齿,就有人脸色发白,冷汗倒流。   这紧张的情绪传染给了马儿,匹匹刨着蹄子不安分地喷气。   女宾们已有胆小的哭了出来,又将气氛弄得更加紧张。   司时雨脑子也一是空白,但他知道若是自己也六神无主,那他身后这些人更会没有希望。他紧紧握着缰绳,将指节捏的发白,用这点痛感强逼自己镇定下来。   “三殿下!先让侍卫护着女宾赶紧往回撤!留下的侍卫不够,让人回去报信支援!”钟离谦抽出剑来,策马至司时雨身边。他看了眼马车,又转回狼群所奔来的方向,握剑横于胸前,目光寒如冷石。   经他的话提醒,司时雨终于是冷静下来,如是发号施令,“侍卫队一分为二!一队护着马车往回撤并通知太后和皇后娘娘尽快撤到安全的地方!所有人听令!一定女宾先行!确保女宾的安全!剩下一队留下御狼!郎君中即便有身手好的也不要硬上!安全第一!尽量跟着马车一同回撤!”   一个个号令发下去,飞蛾般嗡嗡乱飞的一众人等像找到了光源,还算镇定的安抚着胆小的,有条不紊地往回撤离。   钟离谦和彭士彬留下帮忙,大多同严之洲和孟丰羽一样不胜武力的郎君,都跟在马车后面撤离。   但他们的动作还是慢了。   狼群如灰色的闪电一般,移动动作极快,转瞬就逼近了!   而奔跑在狼群前头不停喊着救命的人,正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材二皇子——司正卿!   也不知司正卿是怎么惹来了狼群,他已经吓破了胆,软软瘫在马背上颠簸。对于侍卫让他先将狼群引至别处的提议充耳不闻,他只知道看见了人群,就像看见了生机,直抽着马儿朝着这边奔过来。   众人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在狼吠中又迅速瓦解崩溃,哭天喊地声更浓,已是乱了手脚。   “冷静下来!!!按刚才的命令往回撤!!!不用担心,我们会拖住狼群!!!不用担心!!!”司时雨拼命地安抚众人情绪,亦是抽出剑来,双眼渐生杀意。   所有人都加快了速度,不敢再有丝毫逗留。   然而狼群何等狡猾,它们行动敏捷,见对方人多便四散开来,在树与树之间快速换着位置。   有经验的侍卫暗呼:“糟糕!它们想包抄我们!”   钟离谦驱马直奔而上,“管它们想如何!只要它们想伤我们的人一分一毫,都是死路一条!”   “没错!”司时雨亦提剑跟上,“先想办法把狼群引开!”   二人勇猛的身姿如手中的利剑一般,直插入狼群中。这无疑是鼓舞士气,留下的侍卫和郎君们无不是热血沸腾,气势高昂。   一个脆生生的女娃音响起,在这种气氛中,显得突兀至极。   “那些狼饿了!要想引开狼群,就先把马背上的猎物丢下来!否则谁也走不了!”   钟离谦和司时雨急急刹住马,猛地回身,便见舒锦和仍在原地,箭搭在弓上,俨然一副要留下奋战的架势。   “赶紧走!”   “别胡闹!”   二人异口同声喊道。   然舒锦和不闻,眉宇间凝出一股冷意,手中箭已出弓,虽无先前钟离谦那一箭的破竹之势,但速度也极快,将将擦着钟离谦的衣袍边而过。   钟离谦被这突然一箭惊了惊,怒意上涌想说这不是儿戏,却听身后一声嗷呜,回头一看,竟是一只不知何时靠近准备偷袭的狼!而那只箭,正中狼腿,使得它摔在地上,痛苦地嗷叫扑腾着四肢。   如果不是舒锦和这一箭,狼爪之下,不可想象会是怎样的后果。   舒锦和又取了支箭搭在弓上,重复道:“所有人都把猎物丢下!尤其是撤离的人!这样狼才不会继续尾随!”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感谢北岛提出的问题,之后不会再犯了。所有捉虫的章节,其实都有些改动,请看~   ☆、第15章 人狼之战      舒锦和的话听上去不无道理,况且这种紧要关头,只要能让狼群退去,能试的法子都要试上一试。   司时雨先命人往远处抛下几只锦鸡,周边的狼果然就顺着血腥气围了上去。他大喜,赶紧命侍卫将此事传下去。已经往回行了一段距离的马车一行也纷纷解下拴在马背上的猎物往后丢,狼群渐渐缓了追猎的脚步,围在动物尸身边大口大口啃食起来。   然而,没有人敢因此放松心神。   “快!马车再行的快一些!”   “先行一人快马去前头通报!”   互相高喊通报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神经依旧紧绷着。   舒锦和松了口气,暂且是稳住了狼群,将没有自保能力的人给送出去了。只希望他们能够跑得快一些,快一些叫来支援,将这些凶猛野兽捕起来送回北苑去。   司时雨调转马头朝舒锦和这边行过来,“舒姑娘,现在局面暂且控制住了,你也快些往回撤吧。”   舒锦和往周边扫了一圈,摇摇头道:“三殿下,你还是让我留在这吧,反而更安全一些。”   他们四周都是狼,虽然大部分在啃食,但毕竟猎物有限,填不满所有狼的肚子,依旧有一些狼瞪着一双绿眼虎视眈眈着盯着他们。   “三殿下,我爹曾说,若狼群不动,那我们最好也不要轻举妄动。让所有人分看不同的方向,与狼对视,气势上不能输。”舒锦和说着话,边毫不畏惧地盯着某只狼,“还有啊,此时千万不要激怒它们……天!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她突然间的喝止声让所有人心头一震,包括离她不远处的一名握弓正欲射杀专心啃食的狼的侍卫,那侍卫是个新来的,本打算立个功,却被舒锦和这一声喝止惊了一跳,手一松,箭飞了出去,堪堪射中一只狼的尾巴。   “糟糕!”   舒锦和方才未讲完的话,就是要说这样的事。狼是十分团结的,若是惹怒了它们,必定群而攻之。眼下他们虽然有武器在手,但基本上都没有与猛兽敌对的经验,而且人数也比狼群的数量要少,若发生这样的局面,必定是场苦战。   狼怒了!   它们露出森森白牙,眼中透出狠狠恶光。头狼仰头嗷鸣一声,似在发号命令,四周的狼群也纷纷嗷鸣回应,一时间整片林子都充斥了狼鸣声,可怖的寒意深深透进每个人心里。   被刺中尾巴的狼最先行动,它狠狠将尾巴拔|出|来,带出一片血腥,它飞快地调转位置,就地一跳,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那名侍卫的脖子。   那侍卫明显没有预料,当即双眼发直,就这么傻兮兮地看着狼口靠近。   舒锦和当机立断,手中箭用力射出,这一次力道比上一箭要猛,又因离着近些,箭头直直没入那只狼的颈脖处,一箭毙命。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便拼个你死我活吧!   舒锦和赶紧又搭上一箭,瞄准其他的狼,“三殿下,狼群已经怒了,只能迎战了!”   司时雨也明白当前局势,立即下令,“大家都做好准备,准备迎战!!!”   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气,对于其中很多人来说,这或许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战斗,虽然对方不是人,却是比人还要狡诈还要危险的恶狼。所有人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又有些兴奋,   似感受到了他们气势上的不同,狼群中也有一些胆小的往后退了几步,显出怯意。但头狼不允许它们逃跑,前肢匍匐在地,发出低低的警示声。   马太高,狼群无法直接攻击人,反而被刀剑刺伤了多处,后来它们转而攻击马匹,直接咬马腿,马是胆小的生物,这下受惊,再无法顺利安抚,开始一蹬一跳,嘶嘶惨叫,十分慌张。   舒锦和身下的马似乎还很镇定,她趁着稳当劲,接连射出数箭。司时雨护在她身边,一边赶去扑上来的狼群。   狼群屡攻不破,气势渐弱,也变得十分烦躁。   终于它们寻到了一个突破点,同时也是伤它们成员最多的——舒锦和!   舒锦和身型是所有人之中最娇小的,且所在的位置防守与其他位置相比并不算严实,不论是攻击还是破围逃走,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头狼首当其冲调转了方向,其他狼紧随其后,一起朝舒锦和的位置疾驰而来。舒锦和的马终于淡定不住了,长嘶一声,撒开蹄子也不知择了哪条路,狂奔不停。   “舒姑娘——!”这一瞬发生的太快,司时雨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的马也失去了镇定,带他往相反的方向带,纵然他如何用力扯缰绳,都不听使唤。   “追上去!立央!快追上去救人!”   立央本要救司时雨,听他命令后,立即调转马头,朝舒锦和离去的方向疾驰。   一个人比他更快,影子一闪而过。   “那是谁?”   “三殿下!是睿安王世孙殿下!他追上去了!”   “你也跟过去!”   “是!”   司时雨终于安抚住马,复又折了回来。此时狼群已经不见,舒锦和与钟离谦也不见人影,而追上去的立央随,只留下一个微不可见的背影,剩下的人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也有一些还未从方才的混乱中缓过神来。   他盯着被踩的满目狼藉的草地,眉头紧锁,紧了紧拳头。   钟离谦!立央!你们可一定要把人救下来啊!   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侍卫队全部追上去,凡见到狼,杀!其他人先随我回去。”   司时雨说罢,策马先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高估了整个局面,现在这些事已经不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掌控的了,必须去找有经验的人来。还有狼出现在南苑的原因,他一定要揪住司正卿好好地问一问!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盘踞不散,马儿迈开的步子也越来越大。   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否则会来不及的!   重重密林之中,一匹马正急速奔驰着。   舒锦和死死抱住马颈,马跑的如此之快,快到凌冽强劲的风都将娘亲亲自为她梳的发髻都吹散了。   周身的风呼呼地吹。   本来春日的风应当是和煦的,是温柔的。   可她只感受到了寒冷,感受到了风刮在皮肤上的刺痛。   突然很想哭……   为什么自己要去管闲事呢,为什么要去救那个榆木脑袋呢,如果当时就跟着马车一起走了,该多好啊……   她不知道马要跑到什么时候才会停,她不知道后面是不是还有狼在追,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动极快,风大的甚至都不能睁眼去辨别一下此时她在何方。   依凭方才的一点朦胧印象,方才他们在南苑林子的北面,而后狼群攻来,自己的马是往西南方向跑的。如果没记错的话,从这个方向走,穿过了重重密林后,是一个矮崖。矮崖下有一条河,夏季汛期时能宽约三匹马。   但此时,因着冬季少雨,而春季的梅雨季节还未来临,河中水位一定很低,够不够一人高还是个未知数……   思及此,舒锦和心里一片悲凉。   老天爷啊,要收她回去她没意见,可这收回去的方式着实也太壮烈了些吧!   “……舒……”   “……舒……和……缰……绳……止……”   风将残言碎语卷入舒锦和的耳中,起初她以为是幻听,但仔细听了听后发现,居然真的有人在喊着什么。   是救她的人吧?!   求生的欲望复又攀升上来,她迎风偏了偏头,试图听清追来的人在说些什么。   那句话一点点拼凑完整:   “……舒锦和……你快拉住缰绳……试着控制住马……这匹马很温顺……你一定能控制住的……”   那声音断断续续,时清楚时模糊,忽又抖高上来,几乎是吼出来的。   “快!快拉缰绳!前面是悬崖!会摔下去的!”   舒锦和不知何来的力气,竟抱着马颈撑起了点身子,迎风努力睁开了眼睛。   周边的树已然零星,再往前是一马平川的土地,却硬生生从中断裂开一道缝。   是矮崖!      ☆、第16章 救与被救      一匹马即便未成年,即便再温顺,发起疯来也是难以控制的。更何况以舒锦和此时的个头、力气,保证自己不被甩下来已是不易,要她调整坐姿拉扯缰绳,确实很有难度。   然,求生的欲望盖过恐惧,她还是试着松开一只抱着马颈的胳膊,试图去抓随风乱摆的缰绳。   缰绳是抓到了,但马身一个颠簸,她重心不稳,整个人立即往一边倒,半个身子腾了空。幸而她紧紧抓住缰绳,双腿也反应极快地夹紧马肚,才不至于被颠下马去。   啊啊!心脏快要停了!   恐惧后知后觉而来,舒锦和的牙齿冷不禁齿齿相扣,打起颤来。   这种感觉一在体内蔓延开,连她的双臂、双腿都开始发软,渐渐使不上力。   不!还不能放弃!   难道她好不容易重得一世,真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不!绝不可以!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舒锦和的力气陡增,借着缰绳的助力将自己复又拉回原位,并且还坐正了身子,一点一点地控制马头。   疯马的速度慢了一些,但仍不够。   照这个速度,摔下矮崖是必然的。   于是,她身子后仰,用力往后拉扯缰绳。   疯马受力吃痛,马头左右乱甩,四足亦胡乱地蹬踢,又以这般的姿势冲了数米。舒锦和也不认输,她身子柔软,背几乎整个贴在马背上,使出了吃奶的劲去扯。   疯马也跑了许久,体力有些不支,终于还是抵不过舒锦和的力气,仰头长长嘶叫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停止了前行。   风终于变得柔和了些,自舒锦和的背后吹来,她才发现身上的两层衣服已经全部湿透。   她长松口气,然,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便又重新提了起来!   矮崖就在脚下,十丈之深,光秃荒芜,一眼便能直直望进最底下的河流里。   也不知是不是马刹步的劲太猛,等它抬起前足后,整个马身又往前滑行出了一小段,若马蹄落下,只怕会踩了空,连人带马跌下崖去。   早知道还不如奋力一搏跳过去……   没有时间后悔,舒锦和用力往后扯缰绳,企图让马跟着往后倒,摔地上也比摔下崖要好多了。   然方才那一下让她用尽了力气,此时手臂绵软,再也使不上劲了。   “不不……乖乖马儿!别落蹄子!别落!”   马儿听不懂舒锦和的哀求,它完全没有意识到它即将命丧黄泉,依着本能又落回蹄子,但两只前足并未如愿踩上硬实的土地,而是堪堪挨了挨崖边,然后前半个马身往下一陷,毫无任何回转余地地——带着舒锦和一起——跌下矮崖。   也许是心里早有预知,又是死过一遍的人了,舒锦和竟没有尖叫。   甚至,她还有些淡定地估测了一下水位,欣喜地发现河面比想象中的要宽,若是落水,未必就不是生路。   “下面是河——我会水——到崖下救我——”   这是视线彻底被崖壁遮挡住前,舒锦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她双手双臂几乎是缠绕住马身,把头埋在厚密的马鬃里,用马身这个肉垫先行缓冲一下入水的压力。   但她没想到的是,有一个细如麻绳又略硬的东西,自上方急速而下,缠绕住她和马身。紧接着,温热的气息贴上她的后背。   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身材比她高大许多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下巴正够抵在她的发顶,胳膊和双腿压盖住她的,将她整个人圈在他与马之间,将她露在外的部分降到最低。   二人一马,就以这样奇怪的姿势坠入河中,激起巨大的浪花。   因着被保护在中间,舒锦和入水时并没有收到很大的冲击,她迅速适应身处于水中,弯弯手肘撞击背后的人,示意他可以松开自己,一起游上岸去。   背后的人没有反应。   她又撞了撞,这回力道大了些。   还是没有反应。   “……”   舒锦和被那人死死压着,没有办法回头看。在水中,那重量更沉,她用力挣了挣,挣不开。憋气临近极限,若再不游上岸去,他们都要沉到水底——死路一条。   舒锦和急了,整个背弓起,用整个背去撑开那人,同时一边用胳膊抡开那人的,费了半天劲,呛了几口水,总算从那人怀中挣脱开来。   待她转过身来看到底是谁救她时,一张今日见了多次、想不熟悉也只能熟悉的脸进入她的视线。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差点又呛了口水。   ——居然是钟离谦!?   钟离谦紧闭双目,四肢摊开,嘴巴微微张开,被水流带动着往下沉。   “……”   舒锦和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家伙难道不会水?!   纵然有许多疑问,也顾不上想,舒锦和游过去拉住钟离谦,以防他被水流送到更远处。   她试着拉着钟离谦往上游,但衣裙碍手碍脚,钟离谦又死沉,游了半天居然还往下沉了几分……   此期间,她又呛了不少水进肚,手脚渐显无力,脑子也有些晕乎。   钟离谦是丢不得的,她咬咬牙,只好把快速将衣裙脱去,仅着小衣里裤,整个人贴近钟离谦背后,一只手环抱住他,一只手划水,憋住一口气,双脚使劲地蹬。   万幸,虽然河水比预想的要深,但也比预想的要浅。若是再深些,只怕他们两个真要命丧于此,做个落水鬼了。   舒锦和终于带着钟离谦游出水面,她大口地呼吸几下新鲜空气,不敢多做停留,又拉着钟离谦往岸上游。   前行的速度近似龟爬,看似不远的距离,花费了很多时间。   等他们好不容易游上岸时,舒锦和发现钟离谦的脸色苍白,甚至已有些发紫,俨然名垂一线的模样。   她道了声阿弥陀佛,急急忙忙解开钟离谦的衣扣,裸|露出胸前的皮肤。她摸摸他的心口,还有温度,且能感觉到微弱的心跳声。   还有救!   但怎么救?   舒锦和急的如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她记得阿爹以前讲过如果急救溺水之人,但记忆久远,只有些模糊的印象。   手掌之下,钟离谦的心跳渐渐微弱,体温也降低了些。   舒锦和把心一横。哎!管不了这么多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她先是在周边寻了根短木棍,顾不得脏,直接横其口中,支撑开他的嘴。而后将他的头往一旁偏过去,双手叠放在他微凸的腹部,一下一下地按。   钟离谦肚中的水一点点吐出来,如此反复动作,吐了部分水出来后就再也吐不出了。   舒锦和拧眉急想,又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块断木横在地上。   她脑中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办法来。当即拉着钟离谦的两条腿,将他拖到断木旁,又跌跌撞撞架起他的身子,竖伏于树干上,紧接着她搬了块较为方正的石头来,搁在钟离谦额头下。   如此,钟离谦整个人面朝下,头低脚高。   忙完这一切,舒锦和也爬上断木,坐在钟离谦身旁,轻轻摇动他的身子。   随着摇动时断木的挤压,更多的水自钟离谦口中流出来。终于,舒锦和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声,她赶忙从断木上下来,跑两步到钟离谦上半身的位置,趴下身将头探到他的心口前。   心跳渐强,体温渐暖,呼吸虽微弱但也恢复了。   这回,舒锦和是彻底地松出口气,全身瘫软在地,嘴角难忍地弯起来。   哈哈哈……她居然把人救活了!太棒了!   她就这么躺着,闭上双眼,平复呼吸和体力。若不是一声低咳声响起,她险些累得睡过去。   她睁开眼,偏了偏,对上另一双眼。   那是钟离谦的眼,他苏醒了过来。   只是他刚才喝了很多水,又一番折腾,嘴巴里还横了根木棍,嗓子疼,发出几声浑浊的啊呀声,还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钟离谦动了动手指,接着是胳膊,最后以右臂支撑,整个人翻过身来,把嘴里的木棍取了出来。做完这些,他也没了力气,瘫软在地上。   二个人都没有力气,沉默地仰躺在地上,沾了一身泥沙,狼狈不堪。   过了一会,钟离谦朝舒锦和转过头来,许是虚弱,他眉目间的冷少了许多,反而蹙起眉,一副困惑的模样,“……我们……死了吗?”   舒锦和很想对着他翻一记大白眼,可惜没力气,翻不动。她只觉的眼皮很沉,很累,很想睡。   “……你救了我,然后……我又救了你……”   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她再也挨不住铺天盖地的疲倦,双眼一黑,睡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险好险,赶在12点前发出去了!   ☆、第17章 今夜谷中   舒锦和沉沉睡去,她身边的钟离谦却清醒得很。   这份清醒,源自他左臂肩头传来的阵痛,他又尝试着动了动左肩,依旧一动就钻心地疼,疼得他直抽冷气。   没有办法动,只好继续躺着望天。   万里碧空如洗,团团白云当空。立春后,白日渐长,临近傍晚时分太阳依旧斜靠在天空一角,洒出略烫的阳光来。山壁将阳光切开,正好将他们包进一隅,如此,湿漉漉地躺在石头上,倒也不觉得冷。   钟离谦回想着落水前的事。   他们被狼群包围,他正因舒锦和留下而恼火,却没想下一刻就被她救了……   更没想到的是,舒锦和不仅箭术不错,对狼群的习性也颇为了解,帮了不少忙,后来……后来一个侍卫激怒狼群,狼群群起反击,吓疯了舒锦和的马……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追出去,似乎什么也没想,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大概是不想看见有人受伤吧……亦或是,方才被她救了一命,想还……   立央也追了上来。舒锦和骑的本就是良驹之后,此刻又骇疯了,脚程极快,他与立央奋力策马也无法赶上。前方就是悬崖,他们心急也只能喊话提醒,在后面心惊胆战地看着舒锦和一点点掌控住马……   可惜,还是慢了……   他连赞叹舒锦和勇气绝佳都来不及,就眼睁睁看着她摔下悬崖去,还听见她十分有闲情地朝他们喊着“下面是河——我会水——到崖下救我——”。虽然不适宜,但那时那刻,他当真有些想笑,紧张的心情竟被她的淡定缓了缓……   然后呢,他为什么也跟着掉下来了?   钟离谦眯了眯眼,思绪忽又转到更久之前,似乎每次与舒锦和相遇都会发生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而舒锦和这个人,人看着小小的,却十分有意思。说她是闺秀吧,可性子有时又挺蛮的,鬼灵精得很;说她年幼吧,可面对狼群却比年长之人还要镇定;说她胆小吧,可依旧能克服恐惧之心。   这真是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人——还是个小姑娘——会有的表现吗?   难道说……荣镇大将军家有什么特殊育人的方法?   钟离谦不知不觉将视线移向舒锦和,各种疑问盘踞在脑海中,使得他的目光虽落在舒锦和身上,实际却神游太虚。   过了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嗯?怎么眼前白花花一片?   定睛一看,舒锦和仅着白娟制的里衣里裤,此时都湿透了,隐约透出水粉色肚兜和未被肚兜遮住的肌肤的肉色。   钟离谦的呼吸停了半拍,忽又重重喘一口气,慌忙快速地别过头,也顾不上后脑勺被石子硌得生疼。他双目紧闭,用活动自如的右手盖住脸,呼吸略显粗重,整张脸都涨了个通红。   该死!他在心里骂了声。   “世孙殿下……难道您要……世孙殿下!不可!”立央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他想起来了,舒锦和摔下悬崖前,他策马想再贴近些拉住她,却落了空。之后,如同追出去时的心境,他一心只想着救人,直接翻身侧坐于马背,快到悬崖时借着马力双腿一蹬,跟着跳了下去……   因着先后跳下去,离得距离不长,他用特制长马鞭卷住舒锦和与马身,将自己拉了过去护住她,齐齐往河里掉……   忆起自己不会水这件事,是钟离谦在落水的前一刻才忽然想起的。   之后,意识终止。   难怪……难怪舒锦和会说那句话,难怪她会穿着这么单薄还不顾男女有别地靠近他……   钟离谦的内心只剩下嫌弃,嫌弃自己这个蠢货,真是帮忙不成反添乱,想要救人结果反被要救的人给救了。   唉!天底下还有比他更蠢的么,若是他们就这样溺死,他便是做鬼都安心不得!   天光渐渐暗下去,阴影渐渐扩散开。春天的日夜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度,特别是崖下谷中,更是容易起呼呼冷风。   钟离谦冷不禁打了个寒颤,被迫从唾骂自己的反省大会中回过神来。他们的衣服还没有干透,风一吹凉飕飕的,尤其是舒锦和还只穿里衣裤睡着,很容易着风寒。   不知宫里的人什么时候能够寻来,干等也不是办法,若他们一个伤一个病,更加麻烦。   于是钟离谦仅用右臂使力,勉强撑起身子,脱下外袍盖在舒锦和身上,然后一步一晃地去周边寻可以挡风的地方。   舒锦和醒来时,已是半月上枝头,繁星点点。   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吓得她以为自己瞎了。然这样的事她绝不信的,便扑腾着起身,一起身,盖在她身上的东西就滑了下来,她一摸,料子滑手且大,可能是钟离谦的衣袍吧。   “你醒了?”   自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在安静中显得十分突兀,将她吓了一跳。   “……钟离谦?”   “嗯,”那声音轻咳了几下,声音稍稍润耳了些,“是我。”   “我们这是在哪?”   “在一处山洞里。”   “山洞?那洞口在哪里?”   “在你身后。”   舒锦和摸索着转过身,果然从不远处的圆形洞口处看见了微弱的月光。她舒口气,万幸不是真瞎了。   但转念一想到自己身上仅着里衣裤,还盖着钟离谦的外袍,她又有些不淡定了。现在他们可算是共处一室,先前为了救人她是没办法顾及男女有别,可现在……纵然对方在她眼里只是个小男孩,但毕竟也是个男的,况且以她目前的十岁之身……   万一救援的人寻来了,看见这一幕……   不怕狼群不怕坠崖的舒锦和,顿时羞怯恼起来。   大概因为她突然间沉默,钟离谦黑暗中看不见她的神情,一时摸不准她怎么了,只好试探着问道:“舒锦和,你……醒着吗?”   “……嗯。”   “哦,那就好。”   “那什么……钟离谦,你的衣服拿回去,我不要。”   钟离谦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心知她大概是忌讳男女之别,但眼下条件苛刻,火折子被水冲走了,他单臂又无法钻木取火,舒锦和那个状态,他把衣服拿回去才是不对。   他想了想,说了句他认为的安抚话,“你放心披着吧,我不可能对你做什么的。”   他不说还好,本来这话单独听无他意,可他有前科,一说就让舒锦和联想起他曾说的“你我是不可能的”的话,不由气闷。   这个榆木脑袋!   “哦,是么,”舒锦和有些没好气,“我知道你不会对我怎样,因为你喜欢庄家那位姐姐嘛。”   “……你怎么知道?!”钟离谦满声惊讶。   她怎么知道?表现的这么明显谁看不出来?舒锦和本想嗤笑,逗一逗他,但转念一想,如他这般年纪的少年大多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情感控制不住,又自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外人瞧不出来。其实,只要是经历过感情的人,这样生涩的小心思,又有哪个是看不出来的呢。   不过这些,十岁的舒锦和未必知道。   唉,舒锦和不由感叹庄筱好命,原来前世“情痴”钟离谦心心念念的人竟是她!确实,再过几年皇上就会亲自指婚,把庄筱许给司时雨,即便是王世孙钟离谦也无法抗旨夺人,可不就是心爱女子另嫁他人了吗。   话题关乎庄筱,舒锦和也就失去了八卦的兴致,又恢复沉默。   她不说话,钟离谦问出的话就这么悬在那,也不好说话。一时间有些尴尬,幸而洞中伸手不见五指,黑暗给了尴尬一个很好的寄放处。   四周安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作伴。   也不知过了多久,舒锦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五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嗯?”钟离谦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和严之洲四人。   “不能问吗?不能问的话,便当我没问过吧。”   “也不是不能问的事。”   “那能说与我听听吗?”   钟离谦从舒锦和的话中听出她似乎有些微的兴奋,心道,若是能缓解缓解气氛,打发打发时间,这些事说说也无不可。   “这个说来话长,要从一年前说起了……”   大概连一年前从外庄搬回王府的钟离谦也没想到,他会结识四个迥然不同的少年,并且跟他们成为好友,结拜为兄弟。   “若按顺序说,我先认识了严之洲,而后是孟丰羽、彭士彬、陆通,之后我们也是按着这个顺序排位。”   最开始,是严之洲自己凑过来的。彼时钟离谦跟着睿安王参加某位官员孩子的满月酒,那个场合无外乎就是大人们喝喝酒虚情假意地聊天,年长的孩子也跟着有样学样,他只觉得死气沉沉。   那时,口舌轻浮的严之洲在其中显得十分惹眼,他虽不喜这种性子,但与其他人一比,倒也不这么讨厌了。严之洲喜新奇,瞧着钟离谦眼生,就主动来搭了讪,见他蔫蔫的,还提议偷偷溜出去。这提议深得钟离谦心,一来二去,发现严之洲也不似他表面那般,二人的性子倒是契合。   孟丰羽是严之洲读学的同窗,钟离谦对他的最初印象同其他勋贵子弟一样:死气沉沉的书呆子一个。   一日他去找书院找严之洲,偌大的讲堂里人走的差不多,只剩等他的严之洲和埋头看书的孟丰羽。严之洲出于微薄的同窗情谊也邀请了孟丰羽一句,本是句客套话,没想到孟丰羽真就放下书道“好啊”。   至于彭士彬,那是在路见不平救被欺负的陆通时二方闹了误会,不打不相识。   关于五人的相识,钟离谦只是简单说了说,其他并未多讲。   ☆、第18章 洞中得救      钟离谦虽只是寥寥浅谈五人的相识,舒锦和亦听的津津有味,一边感叹缘分真是妙不可言,五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是这样子相识并深交的。   是了,世间万事又有哪个不是因这千丝万缕的缘分相牵的呢?所以才会有人叹那离奇怪事,才有那因果缘由,才有那啼笑姻缘。   钟离谦说完,末了又道,带着淡淡笑意:“我刚回京城时很不习惯,只觉得这里不容我,现在想来,若愿意去找,真性情的人也不是没有,这个过程倒是挺有趣的。”   舒锦和听他这话,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脱口问道:“难道我也是其中一个?”   钟离谦没有回答,但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一片漆黑,舒锦和却感觉到他似乎是……笑了?   被归为真性情,被归为有趣,舒锦和不知该做如何表情,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因为前世她并没有遇见过钟离谦,即便遇见了,或许也会被归到死气沉沉的一边。特别是之后入了宫,她现在回想那时候,简直连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了。   那个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染缸,人一旦沉了进去,瞬间就被染黑,被吞噬地渣也不剩。   洞外的月亮似乎挪动了些,更多月华进了来,眼前再不是一抹黑了。洞穴内空间不大,舒锦和能隐隐看见坐于对面的钟离谦的身形轮廓,有一种安心。   她壮起胆子,起身往洞口走了走,还未到,便有妖风阵阵刮过,寒冷溢进来,令她冷不禁打了个冷颤,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宽大衣袍。   月华朦胧,将她也照得朦胧。   饶是如此,与黑暗一比仍是十分清晰,钟离谦看见她打寒颤,便道:“这时候谷中夜里极冷,你还是进来吧。”   “但……”舒锦和又往外走了几步,风将她松开的发吹起,“我们躲在洞里,若是有人来寻却没寻到,岂不就此错过?”   她一手扶着石壁,一手抓紧衣袍,探身往外看。一片碎石滩,河水冷光粼粼,偶能听见远远传来一两声不知是什么动物传来的鸣叫声,更显万籁俱寂。   她忧心的是河水不知把自己的衣裙送到何处,若是寻人的看见衣裙,又捞出了马匹尸身,会不会误以为他们死了而继续在河里打捞,无人再来寻?   越想越觉得可能,她心急如焚,想要呼救,却被钟离谦打断了话头。   “别费力气喊了,这才是前半夜,后半夜更难熬,你此时都撑不住待会更撑不住。”   “那难道我们要在这白白等着?”   “自然不是白等,我在河滩上做了标记还丢了块玉佩在外头,那玉是寒光玉,夜间能发光,若有人寻来,定能看见。”   “若没有人寻来呢……”   “若没有人寻来,此时也不是呼救的好时机。你信我,我会把你带回去。”   舒锦和闻言,双瞳微微缩了缩,她遥看向洞外一处,方才她都没有注意到,离洞口不远的一方平石上有淡淡荧光宛若天星,那应就是寒光玉了。   她回过身,站在亮处看暗处只觉更暗。月华又往里挪了些,仍旧不能抵达钟离谦所在的位置,钟离谦就这样笼在浓浓夜色中,令她看不清,摸不透。   “钟离谦,”她唤了声,问,“你为何会跟着跳下崖来救我?”   暗处,钟离谦朦胧的轮廓动了动,他没有说话,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原因。   既然说不出,那就不回答,于是他反问道:“那你呢?为何以一人之力便敢惹怒司正卿?为何狼群来袭还能镇定自如?为何坠崖之时亦能如此冷静?”   这一个个“为何”问的舒锦和措手不及。   舒锦和也明白今日自己令人生疑的地方太多,若没有个合理的解释,她无法下台。   一明一暗中的二人互望对视,像是在防备被对方看破心思,又像是一切默默尽在眼中。   “怕!我怎会不怕!但是怕有用吗?”舒锦和忽提高了嗓音说道,颇是理直气壮地,“睿安王世孙殿下胆量过人,许是不知道吧,这世上有一种怕,怕到了极致反而叫人镇定下来了。我爹常教导,舒家子孙自幼习武不求精湛但求自保,如此,危险来临之时才不会沦为拖脚石。狼群来袭时我不过晚了几步,坠崖亦不是我想,难道我是脑子被石头砸坏了,会傻到连命都不要么?”   舒锦和说到后头,话音染上些微哭腔。钟离谦慌了神,刚想安慰却听她话锋一转,“偏生还有这么个人!狼到后脚跟儿了还不自知,却要吼我‘别胡闹’。明明告诉了下面是河明明自个不会水,却还要一同跳下崖来险些被淹死。我哪儿有时间怕呐,光|气就气够了!”   一说这个,钟离谦就蔫了,“是,这确是我的错。”   舒锦和倒是没想到他会认错的这么干脆,抬了抬眼皮,复又将诧异压下去,“那你呢,狼群来时你还不是很镇定么,还提着剑第一个冲上去了呢。”   “我与你们不同。我打小在外庄长大,那里临着山,庄里的人爱打野味,所以等我能骑马了,他们便经常带我进山打猎。山野之地比御林苑可复杂多了,遇到豺狼、云豹还是好的,人多一些也能安全而退。有一次,我们还遇见了熊。”   “熊?!”一想到那肉墩墩的力大无穷的熊掌,舒锦和不禁双手捂嘴,暗暗惊呼,“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后来……我们击退熊不成反把熊激怒了,装死也不成,只好骑着马狂奔。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上一岁,个头只那么点点高,骑着小马驹逃得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熊在后面追的紧,眼见我就要被追上了,离我最近的李叔一把把我从马上捞起来,同时挨了熊一爪子……”钟离谦顿了顿,“幸而庄外人看见了信号来支援,他们带了火药炮仗,把熊给炸伤,才将它弄死。”   “那李叔呢……”   钟离谦没有回答。   “……你是担心我会死吗……你害怕有人在你面前死去吗?”   回应舒锦和的,只有黑暗和寂静。   舒锦和在原地站了会,终是没忍住,往钟离谦那边走去。重回到黑暗中,眼前又如同蒙住了黑纱一般。她摸索着山壁往里走,磕到钟离谦的脚才停下,蹲下身轻轻喊了喊他,依旧没反应。   她心一跳,往不好的方向想,忙一探钟离谦的鼻息。万幸,有气,还很绵长。   似乎是睡着了。   舒锦和松口气,她现在可是再经不住吓了。   探鼻息的手放下,搭在钟离谦的胳膊上,很湿很凉。他把衣袍给了她,没有外衣抵寒,体温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如此下去可不妥。   舒锦和忙把衣袍脱下,热乎劲一下就被冷风吹散,不由抖了又抖。她颤着牙想了又想,天人交战数次,最终还是一咬牙一跺脚,挨着钟离谦坐下,衣袍一抖开盖在两人身上。   罪过罪过,娘亲啊这可不是她不守女规,实在是情况所迫呐情况所迫。   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天上月与云懒洋洋地挪动着,不知不觉,已进了下半夜。   舒锦和忽地惊醒,她抖了抖,平复心悸。忽觉有什么声音传进耳中,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难道又是什么夜间动物的叫声?   周身的温暖令她迷迷糊糊的,那声音在移动,又更近了些,更清晰地传进她的耳中。似乎……是在喊她和钟离谦?!   舒锦和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她一下蹦起。下半夜冷意更重,但她兴奋地已然不顾,连蹦带跳往洞口去,传进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且洞外星星点点的灯火,确实是寻他们的人来了!   她高兴坏了,站在洞口挥着手直喊:“这儿呢!这儿呢!我们在这儿呢!”而后又搓着胳膊折回去,摇醒钟离谦,“钟离谦你快醒醒!寻我们的人来了!快醒醒!”   钟离谦的肩随着她的摇晃在山壁来回磨了几下,碰到伤处,痛得溢出呻|吟,“等、等等……我醒着,别摇我了……”   舒锦和一愣,立即松了手,难以置信地问:“你受伤了?”   也对,这么高地方摔下来,怎么可能不受伤……她这个没受伤的才叫怪事奇景。   “无妨……许是脱臼了……”   “那怎还能是无妨!我去叫他们快点过来!”   舒锦和说罢就又要转身往洞口冲,却被钟离谦拽住了手腕,“等等!你这般模样去?快把衣袍披上!”   她不肯接,“你受了伤……”   “伤了又如何!”钟离谦火了,也顾不上左肩伤处在疼,一把把衣袍塞进舒锦和手里,“再如何伤了,我也是个男人,难道还有让姑娘家照顾的道理吗!若连这点苦痛都吃不得,将来不得成窝囊废了!你少废话,披上!”   舒锦和无奈,只得披上衣袍,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听到钟离谦自称男人,她心里其实有些好笑。本来嘛,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什么都才堪堪成型,若用句老人常骂咧的轻言,那便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哪里称得上是男人呐。不过,钟离谦的好意她还是收下了,确实,她着里衣裤见人实属不雅。   待舒锦和再回到洞口时,一大队人马也将将顺着声音寻了来。火光团聚,明亮如昼,习惯了黑暗的舒锦和一时被灼得睁不开眼,整个人完完全全被笼在一片明亮中。   而洞外的一行人,在见到披着钟离谦衣袍的舒锦和时,也是神态各异。   ☆、第19章 归宫归宫      这一行人大致可分为三队:一是宫里的公公、侍卫等;二是睿安王及其嫡次子钟离泽一行;三是舒锦宽、卫宸一行。   找了大半夜终于找到舒锦和,三者心头皆是一松,然又夹杂了些微不同。这些不同在各自心头滚了滚,复都压了回去,还是等回了家关上门后再显情绪吧。   是以,待舒锦和眼前的雪白光晕散去,终于能睁开眼来时,看到的无不是喜洋洋的如重释放的面庞。   她的目光一一略过每个人,最后停在一个年轻郎君身上,“二哥——”她既惊诧又欢喜,泪湿眼眶,边喊着边要从洞口往外跳。   碎石滩呈“凹”型,雨水丰沛时,河水漫上来,石滩便是河道成了河底。现在水位低,石滩斜上,洞穴正位于最上方,离底下碎石还有小段高度。   “当心些!”舒锦宽忙止住她,举着火把挑宽而平的石块快步上去,带了厚衣服给她披上,护着她走下来。底下早有御医候着,还有一堆人巴巴盯着,但无人动作,等着御医给她看诊完。   给舒锦和看诊的是位女医官,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布满惊奇,“天佑舒姑娘,无甚大碍。”   “当真?”舒锦宽却不放心,就着火光仔仔细细将舒锦和看了遍,还不够,又问,“真的没哪儿受伤?伤了一定要说。”   舒锦和把头摇了又摇,再三保证道:“二哥莫担心,我真没受伤。倒是世孙殿下……他为了保护我,受了伤。”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午夜安静十分,旁人都不过十步远,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于是,话音未落,便有三个人围了上来。   其中两个正是睿安王钟离弘及其子钟离泽,另一个,则是位弯眼弯唇一脸善相的公公。   “请问舒家小女,我孙儿他伤了何处?伤势可重?”   问话的是睿安王,这位正值中年盛势的男人问话时语气平静,若非点点火光将他眼中那一丝一闪而过的紧张照耀出来,舒锦和真要以为他只是在问一个与他无关之人的好坏。   平日钟离谦所看见的睿安王也是这样的吗?   既生疏,又冷淡。   这样的态度,多伤人心。   一整日的折腾,舒锦和精神不济,一时游神便回不来了,就这么睁着杏儿圆眼呆愣愣地看着钟离弘。   睿安王微微动了动眉头,他一旁的钟离泽屈膝弯下腰来,和颜悦色道:“舒家小女莫怕,我们并非要责罪于你,你将情况如实道来便好。”   舒锦和依旧呆呆地摇摇头,“我也不知世孙殿下伤的重不重,只知他伤了左肩,疼……”她说罢,忽眸色闪了闪,如有火光亮起,忽袖子一展,双膝跪地以头磕手背,行了一记大礼,“舒家女,舒锦和,拜见睿安王殿下,恩谢世孙殿下救命之恩!”   几乎在舒锦和跪下之时,舒锦宽也行单膝叩礼,一同恩谢。   睿安王神情未变,目光沉沉,落在舒锦和的头顶。那厢入山洞的侍卫们也抬着钟离谦下来了,正叫唤着御医去看诊。睿安王听见动静,便转过身,不急不缓迈步往那边走去。钟离泽朝几人淡淡一笑,转身也跟了上去。   没有得到赦令,兄妹二人不能起身。最后还是先前围上来的那位善面公公急忙忙上前扶起二人来,连声念叨着罪过罪过,“情况特殊,情况特殊,咱家就先替睿安王免此礼吧,礼到心到。礼到心到。”   许公公说罢,还扶着舒锦和往停在一旁的软轿走,一边叨叨着关心话。舒家两兄妹想提醒他优先那边受了伤的钟离谦,又不好开口,只得一步当两步默默跟着走。   卫宸十分恰当地开口道:“许公公,这边有我呢,不若你先去看看世孙殿下吧?待会烦请位小公公捎个口信来,也好叫我等放心了。”   许公公闻言“哦”了声,瞪着眼一拍脑门,又是连声念叨罪过罪过,“幸得平毅小侯爷提醒,瞧咱家这脑袋瓜儿的破记性!”他说得着急,却徐徐扭头往回瞅了一眼又扭回来,扶着舒锦和继续往前走,“不急不急,那儿人多着呐,待送了舒家小女歇息下咱家再前去凑个脸熟。”   这话甚有逾越之意,然在场听见的没一个人露惊讶不愉之色。   只因这位许公公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且红得发紫。别人可能不知,舒锦和却清楚得很,此人是个扮猪吃虎的大家,小事上逗众人乐呵乐呵,大事上从不出纰漏,否则也不会在太后驾鹤归西后,在政局动荡时,立即一跃成为总管公公,成为新帝司时雨身旁亲信。   许公公扶舒锦和上了软轿,轿子里早就烧好火盆,点了油灯,暖和明亮。待安置舒锦和坐好,许公公又塞了个小手炉进她手中。   做完这些,他并不急着走,而是指着轿中角落一个藤制方盒,笑容可掬道:“舒家小女可见这盒子?里头有身干净衣裳,熨暖了,虽简单素雅了些,也了却于无。”   舒锦和点了点头,宫里的都是好东西,怎敢嫌弃呢。   “这便好,”许公公又道,“这身可莫要叫人看了去。”   这话说的是她一身半湿不干的奇怪打扮,但其中又自有深意。   舒锦和歪过头,天真眨了眨眼,睁眼说瞎话,“叫谁看去?我可裹得严实呢,倒是我看了不少。”   许公公弯起的唇角往下收了收,他眼中笑意更甚,这般看了舒锦和一会,复弯回唇角,“哦,如此?如此!”   他说罢,撩起袍子下了轿子,还贴心叫了几个宫女在旁边伺候着。   舒锦宽出门急也没带旁个身外物,他取下挂于腰间的墨玉玉佩,递上去,“多谢许公公关心小妹,还望今后也多多拂照。”   “哎哟哎哟,舒家二郎这是何话。”许公公急忙忙将他的手推回去,“舒家小女面善胆勇,咱家一见就觉得亲切,做这些全是自心而发,心甘情愿地很呐!若舒家二郎要谈这些个客套话,可就真真是伤感情咯。”   舒锦宽也不执意,便又收回墨玉,敬一礼,“倒是我失礼了。”   许公公弯眉弯眼笑道:“如此才好。其实舒家二郎倒是多虑了,您瞧着,此行有惊有险,舒家小女有大福之相,可不是平安而归嘛。”   舒锦宽微微眯了眯眼,应和地点了点头。   这厢语毕,许公公也行礼道别,颠颠着步回身往灯火通明又人头涌动处凑去了。   待他走远,卫宸才拍了拍舒锦宽的肩,摇摇头又点点头。得了好友的宽慰,舒锦宽也缓了面容,微微点了点头。   软轿四面以厚布帐子挡风,谷中虽冷但到平坦之处风渐缓,时而有阵强劲的吹动开帐子,也在轿中的融融暖意中化了开,反倒觉得轻柔拂面。   舒锦和隐隐听见团聚的人声散了开,有人在前头喊了声号子,软轿便应声抖了抖,被稳稳抬起,徐徐起行。   一行队伍顺着碎石滩上行,穿过森森树林,穿过御林南苑的大门,穿过长长红墙墨瓦、青石明灯的宫道。   舒锦和透过帐子间的空隙往外看,心里越发奇怪,这条路不像是出宫的呐……   她欲问问舒锦宽,遂掀开帐子一角来,结果发现软轿两边各有一太监一宫女跟着,哪还有舒锦宽、卫宸的人影呢。   她心中警钟大响。   一旁随行的太监见她掀开了帐子,急忙忙上前,“姑娘可有何吩咐?”   “噢,我觉得有些热了,烦请这位公公替我拿着手炉可好?”舒锦和将手炉递过去,趁机辨了辨方向。奈何宫墙弯弯,七拐八绕的,她也分不清这是要去往何方,只得又放下帐子回到轿中,团成一团躺着。   这一事闹得大,以她猜想,八成是去皇后那,往好了想就是某个客殿,反正不会是皇上那的。   哎哎,赶紧装睡吧,兴许他们见她睡着了便不会叫她醒来。   舒锦和这般想着,闭上眼假寐起来。   轿子一摇一晃,暖炉散发出淡淡暖意,打算装睡的舒锦和装着装着竟真睡了过去。   风撞铃动,立在鸟架上的蓝色鹦鹉展翅扑扇了几下,落下几片彩羽。   舒锦和便是在这轻微声响中醒来的。   她转了转眼珠,脑子模模糊糊的,只知这床不是自己屋里的,那窗也不是自己屋里的,嗯,窗边的鸟儿怪好看的,是天的颜色。   蓝色鹦鹉豆大的眼对上舒锦和朦胧的眼,弯如钩的喙忽地张开,尖尖叫道:“醒啦!醒啦!”   那嗓音着实算不上好听,尖的过头。   舒锦和偏过头,拧起眉。   不一会儿,便听门帘被掀起,自外走进几个人来,脚步极轻。其中一人“嘘”了声,低声道:“阿蓝呐,莫要叫啦,你嗓门这么大,会吓着人的。”   蓝色鹦鹉听的懂人话似得,声音随即低下许多,“不吓人,不吓人。”   舒锦和闻言莞尔,这鹦鹉还是个鸟精呐。她偏回头来,床前已多了三人。两大一小,皆是女子。看着中间那位年岁与自己相仿的温婉少女,她愣了愣。   婉宁公主为何在此?   舒锦和愣神的功夫,婉宁公主已上了前来,眯起眼对她笑笑,双手抬起,一手搁在舒锦和额上,一手按在自己额上,神情认真地对比着温度。待她确认舒锦和没起烧后,才收回手,往左右的两名宫女打扮的女子各看了眼。   两名女子上前一步,均福身一礼,自我介绍道。   “婢绿荷。”   “婢彩莲。”   二人人如其名,绿荷相貌素雅,是淡淡的笑;彩莲生的明媚,是灿烂的笑。   方才与蓝色鹦鹉说话的,便是彩莲,于是舒锦和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她坐起身来,略行一礼,软软道:“二位姐姐好。”   宫女有官阶,最高正三品,从这二位打扮看,应是正五品。所以她们虽以婢自称,却并不是能够当做自家仆从那般吆喝使唤的。   绿荷笑意盈盈道:“姑娘如此称呼,可是要折煞婢等了。”彩莲亦在一旁附和“是呐,是呐”。   她们虽如实说,却是受了这声称呼。   无它,从事于太后宫中,又亲伺掌上明珠婉宁公主,这般年纪能任正五品的宫女寥寥可数,在宫中的实际地位甚至能高过一些后宫妃。   且舒锦和这声姐姐,也放低了自己的态度,让二人添了不少好感。   谁会喜欢趾高气昂之人呢?   绿荷、彩莲嘘寒问暖了一阵,随后伺候舒锦和梳洗,期间婉宁公主亲自抱来一身衣裙,做工精致华丽,布料名贵滑手。这是只有宫中才有的布料,是妃嫔公主才会有的衣裳。   “公主,您要拿这身给姑娘穿吗?这套不是你最喜欢的……”彩莲惊诧道,在婉宁公主轻轻摇头之下停住了话头。   那身奢华的衣服被婉宁公主亲自托着送到舒锦和面前,舒锦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觉烫手得很。   最终还是接下,穿上了。   梳洗完毕后,清淡吃食也送来了。   绿荷端着瓷碗,舀了勺小米粥吹去热气,伺候舒锦和吃下,“姑娘睡了多时未进半粒米水,先吃些小米粥垫垫。”   垫垫?难道等会还要吃?   舒锦和眸色闪了闪,乖巧嚼了嚼已煮的软烂的粥,吞咽下去,问:“敢问……世孙殿下如何了?”   绿荷但笑不答,只道之后见了便知。   这碗粥,舒锦和吃的忐忑。   果真如她所想,一碗粥才见底,屋外就有人传话来。   “太后有请——”   ☆、第20章 用膳用膳      传话之队一路高宣,人还未到寝殿门前,拔尖高昂的声音已传进屋里。恰逢钟鼓楼撞钟报时,一声叠一声,荡过来。   午时,该用膳了。   舒锦和长而密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站起身来,抚平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皱痕。因着心里有预备,听到传话时她并未有多吃惊。她只定定站着,等待传话之人的到来。   绿荷与彩莲对视一眼,心中又高看了舒锦和一分。   几人迎了出去,外头队前领头之人大步一跨,稳稳站定在富贵槛前,那人不算高大,背微微弓着,弯眼弯唇一脸善相。   “富贵金安富贵金安,今日太后娘娘摆宴饮熏殿,宴请舒家小女。”   “许公公。”舒锦和朝他福了福身,眉眼也被他带动着浮上几丝笑意。   许公公笑意更浓,乐呵呵道:“舒家小女,这便又再见面了。回程劳顿,可休息足了?身体可觉不适?”   “托许公公的福,一切安好。”   “如此甚好,那这就随咱家走吧。”   许公公侧过身,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舒锦和环顾屋里其他三人,原是想让婉宁公主先走她再走,没想婉宁公主上前来牵起她的手,宛若关系十分好的朋友。   这突来的亲切令舒锦和有些不知所措,又不能挣开,只好由着她去了。   皇宫浩大,宫殿无数。   重回这座皇宫,重过这缦回廊腰,舒锦和表面平静之下,泛着涟漪。在转过曲折一角时,有枝花枝伸入廊来,她偏过头去看,视线越过花枝遥望向更远的地方。   这是个牢笼。   她曾被关在这奢华的四方牢笼里,旁人惧怕,没有子嗣,亲人远去,累郁成疾。   连祈求的那一点爱情,到最后,都舍弃了她。   如果可以,她愿永世不再踏进这里。   福寿宫,饮熏殿。   饮熏殿并不大,平日也只有太后、婉宁公主会在此用膳,若是要宴请宾客则会移步到空间更宽阔些的太仪殿。是以,能被太后摆宴饮熏殿,代表来客尊贵重要,是无上的荣耀。   舒锦和一点也不想要这荣耀。   她之于太后,不过是前两日才第一次见的小姑娘,实在谈不上尊贵重要。所以,面对笑容慈蔼的太后,她实在摸不着头脑。   行过礼后,太后朝二人招了招手,让两个玲珑粉嫩的小姑娘步至眼前。她虽早已知舒锦和无碍,但仍不住地惊叹,“哀家活过这大半辈子,但从十丈高的崖上掉下来还毫发无损的,哀家可只知你一人。如此佳运,感谢我宇天国神君护佑,保我宇天国子民齐福。”   舒锦和只笑不答,装着懵懂由太后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   太后又问:“听闻当时只留你一个女宾在,那样场合纵然是七尺男儿也不免腿软,你小小年纪,如何都不怕?”   “回太后娘娘,其实……臣女当时骑马位居前头,待听到三殿下号令撤退时,臣女想跟着退,奈何狼群快如闪电,臣女想退却已是晚了……”   “哦如此?但你的表现却胜过许多人,幸而是有惊无险,若你有个什么闪失,哀家与皇后都不知如何向舒大将军交代。”   说及此,太后念了句佛语,将戴在手腕的一串紫檀佛珠取下,拉过舒锦和的手给她戴上。那串佛珠一共十二颗,个足圆润,纹理纯净沉敛。因着是依照太后的手腕粗细定制的,套在舒锦和的细胳膊上,显得松松垮垮,勉强不落。   舒锦和一惊,想推拒,“太后娘娘,此物如此贵重,臣女如何能……”   太后按住她的手,“送出的东西岂有回来的道理?你有大福之相,与这佛珠也是有缘,难道你要拂哀家的心意吗?”   舒锦和忙垂下头,“不……不敢……”说着,手也缩了回去,用另只手按着。   太后瞧她拘谨,便又缓下面容,偏头朝婉宁道:“婉宁呐,先前你说对舒家姑娘很是欢喜,今次见了人家,可有同人家好好谈天?”   舒锦和闻言看向婉宁公主,只一眼,又垂了下去。   婉宁公主眨了眨眼,眸中忽亮起,她手一抬,旁边便有宫女递上笔墨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她执笔在纸上写下一串话,后亲自托着册子递到舒锦和眼底。   白纸黑字,娟秀小楷,书写着婉宁公主钦佩于舒锦和的勇气,想同她做朋友。   与公主做朋友吗……   舒锦和顿了一刹儿,抬手也托住册子,小小的手覆着婉宁公主的,笑着点了点头。   婉宁公主双眸中有光亮起,她的瞳宛若浸润在光中的黑珍珠,漂亮的叫人移不开眼。   看着两个小姑娘确认友谊,太后亦是高兴。婉宁生性内向,一直没什么年岁相同的朋友在身旁,这是头回对另个女娃娃表现出友好,太后自然要促其心愿,自己一桩心事也了了。   三人上桌,宫女捧着釉彩瓷盘鱼贯而进,送上桌后又如流水一般退去,不多时,桌上便摆满了佳肴美馔。   然,却并没急着开饭,舒锦和看看桌上四副碗筷,疑惑剩下一位是谁。   等了又等,还不见人来,太后颇是无奈地摇摇头,起筷道:“怕是不来了,先开饭吧。”   二个小姑娘依言端起碗,旁边自有宫女布菜,只需端着碗吃即可。   舒锦和捧着碗,心中更加惊疑,居然有人敢放太后的鸽子?!她瞄了眼身旁那个空位,越发好奇是谁要来。   正想着,便听在殿外侯门的许公公尖着嗓子宣道:“睿安王世孙到——”   舒锦和险些把手中的碗给摔了。   他!?   钟离谦跨过富贵槛,今日他穿了身鸦青色玉锦长袍,头发服帖束起,腰间绑着蝠纹银带,挂垂了一枚寒光玉佩。瞧他双臂活动自如,脱臼的地方应是接回去了,而英俊的脸上,有几处小伤口,已经结出深色的痂。   他也看到了座中的舒锦和。   自谷中那夜分别,再在这种场合重见,舒锦和与钟离谦皆是惊诧。   “哀家要请你可真是难呐,今日终于是给面子来了。”太后搁下碗,面容再怎么板正也挡不住她眼中的喜色。   钟离谦收回目光,行过单膝叩礼后,起身问:“太后娘娘……”   太后不悦地微微蹙眉,“这儿没有外人,你还要如此叫哀家吗?”   没有外人?   舒锦和眼观鼻端正坐着,心中冷汗滴滴,哪儿没外人啊,她这么大一个外人就坐在这好吗!忽的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太后是……她又暗自否定,总觉得不可能。   钟离谦闻言眉头也是一扬,他看了舒锦和一眼,犹豫片刻,还是唤道:“姨姥姥。”   舒锦和将头垂得更低,挡不住心里的波澜。   睿安王是爷爷,太后是姨姥姥……他竟还有这层身份,真是镀金再镀金呐!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招呼钟离谦坐下吃饭,一时间只听碗筷轻敲声,清脆的尴尬。   然这样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太后俨然觉得“这儿无外人,无需食不语”,但除她外都是小辈,一个不会说话,二哥不敢乱说话,只好她问一句他们答一句。   这顿饭,吃的比那碗粥还要坐如针扎。   几乎在婉宁公主停筷的同时,舒锦和也停了筷子,满心希望快快离开这儿。婉宁公主也不负她所望,向太后请辞,想同舒锦和一同去花园游玩。   对于婉宁公主的请求,太后自是不会拒绝,立即允了。   于是舒锦和心满意足被婉宁公主拉着出了饮熏殿,往后花园去了,心里一阵轻松。   殿中本就人少,又走了两个,更显空旷。钟离谦搁下筷子,自旁个宫女手中的托盘里取了湿帕子净手、茶水润口。   太后看他这般动作,道:“怎么,也要急着走?就这么不肯陪哀家坐一会?”   “姨姥姥,我不是要走,”钟离谦拧着眉头,十分严肃,“我只是有话想问。”   仿佛料到他会这般说,太后并无言语,只是也停了筷子,取湿帕子净手、茶水润口,如此这般后,闲闲坐定看向他。   钟离谦只觉头痛,打从心底不想这么面对太后。这位姨姥姥与府里的祖爷爷一般精明,虽知道二老都对他疼极了,他敬重他们,但他也真真是应付不来,只觉在他们眼前自己就如透明人一般被看了个通透。   然该表态的还需表态,他组了组措词,才问:“姨姥姥今日是何意?宣我来时并未说明舒姑娘也在。而且您还说此无外人,话中暗指也太明显了吧。”   “哦?哀家请个人吃饭也要告知你吗?婉宁拿舒家小女当做好友,那自然是此无外人了。”   “……”一日都不到的好友就当做自己人?您好大方。   “你说哀家话中暗指,那且说说有何暗指?”   “……”钟离谦大窘。   太后轻笑两声,“却说不出了?还是羞于说?不若哀家替你说了,你怪哀家乱点鸳鸯谱,是不是?”   “……您心知就好。”   “你如何就知道哀家这是乱点?”   这么明显的事实却要反问回来,钟离谦简直要憋出内伤,“我对舒姑娘并没有情,若您要拿跳崖救她一事做由头,那我也直说了,那不过是她救我在先,我欠她条人命情。况且……有人将亡于眼前,我无法坐视不管!”   太后闻言,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心中暗叹那时钟离谦虽小,但到底是受了影响。这一叹,心中对钟离谦又更加怜惜。   见太后动容,钟离谦游说的更加有力,“所以说这是个误会,我也钦佩她的智勇,可以当她是我的朋友,但绝无其他情谊。况且您不觉得谈论这种事对我两来说早了些吗?”   “不早啦……”   钟离谦忽听太后喃喃低语,忙顿住。   太后虽年岁长,但保养的极好,肤白皮滑。但她一叹气,那股略带悲伤的苍凉气,又让钟离谦反应过来,她的眼角也有蔓延开的纹路,她的发间也有丝丝拔了又生的银线。这位老妇人是宇天国最尊贵的女人,也是神佑之下的平平众生之一。   “姨姥姥……”他不由哑然,不知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除了皇上,你娘便是哀家最疼爱的孩子,哀家曾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所以你也是哀家最疼爱的孙儿。”谈及往事,太后面露愁容,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岁,“但哀家已经老了,你祖爷爷更老了。宫中新人换旧人,迟早有一天,哀家这位置,也会有人替了坐上来。很多事情,于我们而言都已是迟了,等不及。”   “但……”   钟离谦欲接话,却被太后止住了。   “你要明白,既然当初你选择了回京,即便再不喜欢也要遵从京城里的规矩。富庶勋贵、王侯将相,无论哪一个,都逃不开躲不过。哀家明白你为何会抗拒哀家所做的,你还小,还只看得到眼前,但眼前的喜欢的未必就是对的,离得远的不喜欢的未必就是错的,现在喜欢的将来未必还会喜欢,现在不喜欢的将来未必也不会喜欢。世事难料矣。”   太后说罢,微微扬起头,视线越出勾花雕叶的窗栏。   窗栏外,嫩绿嫣红,正是一片春意好时候。   这片郁郁葱葱的春意一路绵延,绵延至饮熏殿数里之外的后花园中。   婉宁公主兴致勃勃拉着舒锦和在花海叶潮中穿行,她们步履匆匆,完全不像是来游玩赏花的。   舒锦和被她拉着往前走,已经绕晕了方向。   终于,婉宁公主的脚步顿了顿,就在舒锦和以为可以停下歇息时,却是被婉宁公主拉着奔跑了起来。   她们一路奔跑进一座亭子才停下。   而那座亭子里,正坐着一个男人。        ☆、第21章 春雷雨下      进了亭子,婉宁公主终于松开牵着舒锦和的手,欢欢喜喜扑进那个男人的怀里。   因方才跑得太急,舒锦和站在原地毫无形象地双手扶腰大口大口地喘气,顺道拍去身上沾的草叶花瓣,顺平弄乱的额发。迅速打理好自己后,她才抬起头来看亭中人。   那个男人亦在看她。   “你是舒大将军的女儿吧?”他笑问,两个浅浅的梨涡嵌在颊间。   面庞如新雪,在上面几乎找不到一丝血色。   黑金服在身,一轮红在上,四条龙盘下,金处如阳,黑处如墨,承吉纳福。   舒锦和虽没见过他,但见这一身衣服便知了他是谁。   太子司行温,病秧子,倒霉儿。   这是她对他唯一的认知。   身为太子却无行宫,年及弱冠多年却不纳妃嫔,身体羸弱无法分掌朝事,徒留太子虚位直至一朝再无用处。   太子病亡后,婉宁公主又下落何方了呢?   这些舒锦和统统都不知道,也不甚关心,那时的她与他们并无交集。然现在,这对兄妹鲜活的出现在她眼前,一个还要与她做朋友。她的今世已有不同,不知将来,与她相识的他们会不会也过的不同。   舒锦和慢慢屈膝福□□去,“正是,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司行温常年深居内宫,大抵也没有想到舒锦和能认出自己,他略微愣了愣,随即点头受了礼,道:“我已让宫人们退下了,此处只有我们三人,你不必拘束。”   他说罢,抚了抚婉宁的发,眼神往舒锦和那边一滑,婉宁随即会意,过去把舒锦和拉了过来。   亭中有一桌四凳。舒锦和坐在司行温旁边的凳子上,婉宁则将凳子推滚到司行温身侧,挨着坐下,亲昵地抱着司行温的胳膊要看他手中的书。   看着他们,舒锦和仿佛看见自己和大哥二哥。   她不禁莞尔,原以为自己已经很黏人了,没想到这还有个更黏的。如此一想,心里不知不觉也将自己与婉宁公主拉近了几分。   司行温好脾气的由着婉宁将他的书拿了去,见她好奇地翻了又翻,见她渐渐把小脸皱成一团,见她抬头眼巴巴望着自己。   “嗯?要我读吗?可这本书于你而言,或许过于乏味。”司行温抚了抚婉宁的发顶,“你不是交了新朋友么,与其在这听皇兄读昏昏欲睡的古书,不若与朋友一同游游园子赏赏花。”   婉宁眨眨眼,看看司行温,又看看舒锦和,脑中天人交战数回,最终还是兄长大人高胜一截。   才刚同人家说要做好朋友,没一会就为了皇兄抛下朋友。恋兄的婉宁公主脸皮儿薄,很有些羞愧之意。   但是……但是……   她环顾了下四周,方才随行的绿荷、彩莲等宫人见太子在,深知这位殿下喜爱独处,便退下到旁处静候,眼下周边没有半个宫人在。于是她摊开司行温的手掌,想在上面写字,让他代为传话。可司行温又团回手去,摇摇头,以唇默语,眼中满是鼓励。   舒锦和看不懂婉宁与司行温的肢体对话,只好在一旁无聊地坐着。那边的交谈似乎停了,她见婉宁朝她转过头来,赶紧又挺了挺腰坐直。等了会,却不见婉宁有何动作,只是扑闪着眼睛,踌躇地抿着唇。   “留、留下……皇兄……念书……好听!”   婉宁的唇一张一合,慢慢吐出几个字来。   舒锦和有片刻的迷茫,以为方才是幻听了,半天没缓回神来。   两片红云飞上婉宁的双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埋首在司行温的怀里。司行温拍着背哄她,对呆愣愣的舒锦和淡淡笑道:“看来这书是不能不读了,既如此,舒姑娘可莫要嫌我读的无趣。”   这话令舒锦和飞走的神立即归位,她忙垂下头,“太子殿下言重了,能听殿下读书,是臣女的荣幸。”   司行温的笑容淡下去几分,低头看看仍在做小乌龟的妹妹,心中叹然,皇族子交友太难,只希望妹妹付出真心后得来的,也是真心。   他垂下眼,眼睫盖住所有的思绪,开始念起书来。   念的,是一本农经。   内容,却没有他说的那般无趣。   宇天国作为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农业是一切的基础。而农业,又与气候紧密相连。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一字代表一节令,风调雨顺则一年兴盛,五谷丰收使人喜笑颜开。   司行温的声音温柔,不徐不疾,读到晦涩处会停下解说,举的例子简单易懂还颇有趣。是以,舒锦和听着听着,竟然听了进去,全神贯注,津津有味。   这一读,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风渐起,天渐暗,温渐凉。   舒锦和以为时已至傍晚,然她嗅到水汽混杂着草与泥土的味道,抬头看,才发现头顶乌云团积,鼓鼓囊囊,爬得缓慢。   看样子,是囤了不少雨水。   司行温放下书,也看见了天色变化,道:“回宫吧,春雷要响了。”   舒锦和有些惊诧,惊蛰后有春雷,但时间摸不准,司行温为何说的如此肯定?难道他会观天象?   似要证明她的猜想,也为了印证司行温的话,立即有光隐隐闪于乌黑云中,闷雷在遥远处滚动,蓄势待发。   三人亦不久留,起身原路返回,往宫殿行去。   刚入宫门,便遇上了同样步履匆匆的钟离谦。   只不过,他是正往宫外走,面色不佳,似云和雷都跑到了他的脸上,竟比这天还要压抑,阴沉沉像随时要下起磅礴大雨来。   两方相遇免不了打招呼,钟离谦知道太子随和,又因着大雨在即,故而并没有行大礼,只是躬身微行一礼。他看见舒锦和,阴沉的面容终于有了丝松动,双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还是擦肩走了。   可他没走出十几步,忽又折了回来。   “舒锦和——!”   舒锦和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一旁的司行温眼色很好地带着婉宁慢悠悠往前走,空出一段距离来,让二人说话。   “舒锦和……”钟离谦大步走近,却变得有些紧张了,他抿了抿唇,似很挣扎要不要说。   “世孙殿下,您有话便说,没话我可走了。”舒锦和抬眼看了看天,暗示随时可能落下的大雨。   钟离谦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压低的声音却被阵阵渐近的雷声盖住大半,没办法,他只得凑近到舒锦和的耳边。   他靠得如此之近,微暖的气息喷在舒锦和耳垂颈边。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天际,轰隆震耳的雷声破开云层。   “……抱歉。”   太近了。太近了。   舒锦和微微一抖,往后退了半步,从钟离谦墨黑的瞳仁中看见自己惊诧困惑的脸。钟离谦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止有些不妥,他歉然的略一低头,转身匆匆走了。   舒锦和亦返回身,往宫殿行去。   一路上,她脑中飞满了那未听清的半句话。   刚回到宫殿,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宽阔的殿前坪就被雨水打了个湿透,长长斜下的殿檐也滴滴答答落下雨帘,远处的宫门、更远处的殿顶,所有的一切都溅起一层白而绒的水边。   今年第一场春雷雨就这么高调地炸开了。   婉宁捂着耳朵,兴奋地感受着雨势的淋漓;舒锦和听着雨水撞瓦片的叮咚声,目光不知落在哪处,兀自走神;司行温,则背手而立,忧心忡忡。   这场雨足足下了三天。   舒锦和也在宫殿中困了整整三天。   终于雨过天晴,太后允了舒锦和回家去。就这样,在重见的晴朗日子里,在透亮的阳光中,八人抬着奢华大轿,二列宫人随行,将舒锦和一摇一晃、引人注目地送回了荣镇大将军府。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样东西。   姜氏还没好好将闺女看上一看,就见许公公自宽大松垮的袖筒里取出一卷轴,慢悠悠地舒展开来,嘹尖的嗓子拔高一喝:“舒家领旨——!!!”   众人齐齐跪拜下。   “传太后慈谕:荣镇大将军舒威之女舒锦和娴熟大方,品貌出众,少而智勇,太后见之甚悦。今睿安王世孙钟离谦年将小冠,而舒家小女已过小笄,均适订婚之时,当择良人与配,又,二人共患难而不弃,平安归而无伤,实乃神君佑之,堪称天造地设。为圆佳人之美,特将舒家小女指婚于睿安王世孙,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辰行订婚礼,择良岁完婚。钦此。”   太后懿旨,皇上加印,板上钉钉。   舒锦和跪在地上,听许公公一字一字将懿旨念出,忽回想起三日前春雷初炸的傍晚,未听清的钟离谦要说的话。   ——“……抱歉”   原来他早就知情,所以才会向她道歉。   ☆、第22章 端午龙舟   舒锦和只想笑。苦笑。   前世她好歹也算是遂了心愿,嫁给了想嫁之人。到这一世,竟然连选都没得选择,一句话,一道旨,直接略过父母命媒妁言,敲定了她的下半生。   这件事如此唐突,她只觉十分荒唐,但细思恐极,不由冷汗津津。   作为宇天国唯一的异姓王,钟离家的根系可上溯到开国之时。当年的钟离先祖与始皇帝结拜为兄弟,追随其征战沙场,为其出谋献计,立下汗马功劳。建国后,始皇帝便以“睿智、安国”为名,封他为睿安王,代代世袭。   历代睿安王经文通武、博学多闻,家中女子更是出了皇后、贵妃等尊贵之位。论资质出众论权势高强,钟离一族要真心想篡位称帝,并不是一件难事。是以,钟离家自祖辈立下规矩,袭爵的子孙不仅要忠心辅佐帝君,还要自省族系内,若出私心者,当先内部除之。   正因遵守着这一规矩,自开国来,钟离家都被帝君重用,族系平安。   再反观舒家。舒家虽不及钟离一族,但胜在代代出武将。不论是边疆御敌,还是驻守关卡,亦或是保卫皇宫,几乎都有舒家人。   两个家族,一个从文,为朝中一势;一个从武,掌实际兵权。   自古以来,帝君防王戒臣,平衡朝中各中势力。当朝皇帝并不是一个愚笨之人,那他又为何会同意这桩婚事呢?   舒锦和不由得联想到,数年后,皇帝染病驾崩,朝中党派相争,政局动荡。那个时候,各家族系大受打击,使得新帝司时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许多根系粗壮的族系连根铲除,将整个朝堂大换血了一把。   但其中,没有舒家,也没有钟离家。   可是现在呢?   她心中一根线紧紧绷起,惶惶不安,连夜挑灯急书,将前世所有能忆起的事情全都记录了下来。   二更天,大风起,雷复来。   雨,又开始下了。   今年春季的雨期比往年来的长。连绵春雨使人倦,一场春雨一场暖,整个京城浸润在潮湿的雨水中,迎来了夏天。   炎炎酷暑的到来并没有驱赶掉连绵的雨水,反而愈下愈烈,仿佛要将往年来年没有下的份都下尽一般。   春去夏来,这期间也发生了不少事。   比如,春试成绩出来了,毫无悬念,卫宸和舒锦宽分别夺得文武科第一。   比如,郝柔对着舒锦和更加没有好脸色,几乎到事事都能挑刺吵上一架的地步。   比如,舒威、舒锦严在接到家书后,趁着边境战事暂缓,一同回了京城。   比如,四地洪水泛滥,众多百姓流离失所,贼匪趁乱为非作歹……   而在宣旨那日后再无任何动静的深宫也终于传来消息:钟离谦以睿安王名义上书,请求加入抗洪剿匪之队。   皇上允,定于夏至之后启程,钟离与舒两家婚事暂缓。   五月初五,端午赛龙舟。   众人原以为今年的龙舟赛会因雨而停,没想到,在端午前两日破天荒地停了雨,露出久违的日光。   此为祥照,龙颜大悦。   因此,今年的龙舟赛不仅没有取消,反而因皇上亲临而大张旗鼓举行起来。各族勋贵积极表现,宽宽环城河上,龙舟一条华丽过一条,号子声一船响过一船,齐齐祝福宇天国风调雨顺,国力昌盛。   如此盛事,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都热热闹闹拥挤在环城河两边。   舒锦和一只手被姚娉娉牵着,一只手被香华牵着,也拥挤在人群之中。今年舒家三父子皆在,自然也加入了比赛之列,船上全是身姿挺拔结实的武将,在一众龙舟之中尤为显眼,也尤为养眼。   皇上亲自鸣鼓,鼓声一响,一排整齐的龙舟就似离弦的箭一般拼力往前冲了出去。鼓点声、号子声、喝彩声汇成一片,龙舟在一片喧闹中斗志昂扬地你追我赶。   然天公不作美,好不容易晴了二三日的天又飘起雨来。   雨不大,浇不灭热情。所有人都舍不得离开,目光都紧紧追着一条条龙舟,雨水染湿了肩头也不自知。   终于,在渐大的雨势中,热闹的赛龙舟落幕,舒家率领的武将之舟夺得桂冠。皇上先行归宫,拥挤在河岸边的众人也心满意足又慌慌忙忙地四散开,躲雨去了。   “阿和!你可一定要拉紧我的手呐!”   姚娉娉再三叮嘱,又紧了紧牵着舒锦和的手。御林苑一事她很自责,若是能一直陪在舒锦和左右,也不会出这么惊险的事了。   舒锦和点点头,也回握紧姚娉娉和香华的手。但人之多之拥挤,纵然有几名护卫陪着,他们仍无法突破重围,被人群左一下右一下挤过来挤过去的。   雨势瓢泼,大的让人睁不开眼。很多人都开始用物遮头,小跑起来,场面更加混乱。   到底还是挤散了。   舒锦和半眯着眼,连连喊着姚娉娉和香华,声音随同她一起被人群不知带到了何方。京城治安良好,她心里不急,却怕姚娉娉和香华急了,自御林苑一事后,大家对她的安危总是十分重视。   唉,早知如此就不出来人挤人了,待在酒楼上多好呢。   忽的,她被旁人撞了一下,脚步不稳,还好有人扶住了她,才不至于狼狈跌倒在地。她只听到那人在耳边低语一声“失礼了”,整个人便被大力半提半拉着,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脱出人围,到了较为空旷的一处。   一把青竹伞遮在她的头顶,挡去大片雨水,她低头抹去脸上的水,视线终于清晰,便见身前一人递过来一方帕子,帕子上绣着兰草,兰草旁是一个端正的“雨”字。   舒锦和顿了顿,直想狂奔回雨中。   “见过三殿下,”她顺势福身一礼,“已得三殿下相助,又怎好再污了三殿下的帕子呢。”说罢,她自湿漉漉的袖子里取出半湿的帕子,用少的可怜的干燥的地方,擦了擦脸。   司时雨眉头微微蹙起,但在舒锦和抬起头时,复平坦了回去。他收回帕子,眉眼间弯出亲近的笑,“舒姑娘,许久不见,你我,却生疏多了。”   舒锦和佯装惊讶,亦回之一笑,“三殿下多虑了,我却觉得,与往常并无不同。”   “是么。”司时雨一双眸子沉如水,在她的双目上停了片刻才移开,“这儿雨大,我们不若往里走走,寻个避雨的地方吧。”   他们往旁边的巷子走了走,巷旁店铺的楼檐正好延伸出容一人避雨的宽度。楼檐较长,有二三人也站在底下避雨。   司时雨挑了处位置,与舒锦和一掌相隔,肩并肩站着。立央则撑着伞站在几步开外,不让他人再靠近二人左右。   “这雨一下,又不知要下多久了。”   “神佑宇天,一定会平安度过的。”   司时雨眸色亮了亮,唇边浮上淡淡的笑来。他偏过头来看舒锦和,见她仰着头看檐外雨,湿漉漉的发蜿蜒贴着脸颊、脖颈,衬得皮肤更加的白。   “太后赐婚,你欢喜吗?”   舒锦和真真惊讶了,她转过头来,对上司时雨的眼,看见他又轻启薄唇。   “你若不欢喜,我能帮你。”   “如何帮?”   “此行剿匪并不单单剿洪灾贼匪,等洪灾度过,还要将在宇天横行妄为的贼匪一网打尽。贼匪狡诈难除,钟离谦此行去,至少年余方能归来。他用意如此明显,你又何不趁此机会寻更高之人再谋亲事,想必能顺水推舟。”   “……更高之人?指的,是三殿下您吗?”   “你若愿意,亦无不可。”   “……三殿下如此做,是因为喜欢我吗?”   宇天国民风开放,但女儿家也是不能把婚嫁之事挂在嘴边的。舒锦和问的直白,倒让司时雨一时愣住。   喜欢吗?他在内心自问、琢磨,似乎……是有一些能称得上喜欢的。   于是他回道:“自然,是喜欢的。”   他以为她并不真正懂什么叫喜欢。他却不知她已经被爱伤的遍体凌伤。他也不知道,这样顿了又顿才说出的答案,听上去是多么的虚假。   舒锦和觉得眼角酸涩,她使劲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来,“不,三殿下并不喜欢我。多谢三殿下关心,但这样的帮助,我不要。”   她的双眼似被水擦过一般,十分明亮,亮到司时雨几乎想避开。   楼檐外,雨小了一些。   舒锦和不想再与司时雨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福了福身,道:“我与家人好友走散,想必他们正在四处找我,雨势渐小,请三殿下允我先行一步。”   “又何必着急,等会马车便至,我送你回府。”   “多谢三殿下好意,只是我一身脏污雨水又有婚约在身,实在厚不下脸皮,还请三殿下宽恕。”   见她再三婉拒,司时雨也不再强留,拿了青竹伞塞给她,目送她撑伞走远才离开。   在楼檐下避雨的其他几人,见雨势小了,也纷纷匆匆往家归去。其中有一个穿着蓑衣斗笠的人,因着身形最是臃肿,留到所有人都走了才跟着走出巷子。   街上,小贩把摊子都收了起来,偶有行人匆匆,宽大的街道更显得空旷。   舒锦和撑着青竹伞,缓缓走在青石大街上。她心里空落落的,兀自走神,漫无目的,连迎面有马车疾驰而来都没发觉。   说来也奇怪,雨天地滑,马车都是徐徐前行,不似这一辆,反而越驶越快,几乎要擦着舒锦和的边冲过来。   就在要撞上的一刹,有人自舒锦和后面猛拉了她一把。   舒锦和这才惊回神来,手中的伞被吓得松脱了手,打了几个转落在地上。她人虽躲开了,但车轮卷飞起污水,还是溅脏了半身衣衫。   舒锦和急忙忙深呼吸几下,稳了稳心神。救她之人力道不小,她顺着力道的方向依靠在那人身上,粗糙扎人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原来那人穿着蓑衣。   而下一刻,她轻轻被推开,一顶斗笠盖在了她的头上。   斗笠大而圆,若雨水垂直而下,盖在她头上几乎能挡去所有的雨水。她扶着斗笠,抬起头来。身边那人因没有斗笠的遮挡,也露出了脸来。   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几个月不见,似乎,轮廓又更深了些,如刀削斧劈。   钟离谦望着远去的马车,眉头拧起,不悦自语道:“郝家的马车?明明看见前面有人,怎么也不知停一停。”   ……还不都是因为你啊!   舒锦和无言地看着这个不自知的始作俑者,想到如今的一堆烦心事多半都是因为赐婚一事而起的,内心很是气闷。   她不着痕迹往旁边挪开几步,弯腰去捡伞,手与同样去捡伞的钟离谦的相触到一块。   好凉!钟离谦见舒锦和一身湿透,作势要脱下蓑衣给她穿。   舒锦和手一摆,直接拒绝:“我不要。”随后捡起伞,又把斗笠还给了他。   ☆、第23章 不醉不归      钟离谦有些尴尬,他拉扯蓑衣的动作顿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了斗笠戴回头上。   舒锦和等他穿戴归位,客套地道了声谢,转身撑着伞离开。钟离谦跟在她后面,她往哪条路拐他也跟着拐。两个人一前一后,互不言语,就这样走过了两条街。   新一轮的雨势又汹汹而来,非一把青竹伞能招架得住,舒锦和撑着伞在强雨劲风中艰难前行。终于又往前行过了一条街,她也被淋了个湿透。忽的一阵大风吹来,青竹伞终于是抵不住了,伞面被吹地翻起来,听一声脆响,伞骨也折了。   没了遮挡,她整个人就像手中的伞一般,被风吹雨刮,狼狈不堪。   舒锦和不得不丢下残伞,以臂遮挡,四处看周边有无可避雨的地方。就在这时,头顶突然暗了下来,一件还带着温暖体温的蓑衣盖在她头上,蓑衣很大,这么一盖,将她整个人都笼了进去。   她还未开口拒绝,就有一股力自背后来,推着她往一处行。那股力甚是霸道,她只得撑着蓑衣,在半暗半亮之中半屈半就迈着步子往前走,直到风雨声远去,走进一处楼宇中,那股力才消失,她才得以停下脚步。   她自厚重的蓑衣中探出身来,看清眼前景致,不由愣了愣。   咦,这儿不是润心茶楼吗?   都道雨天生意难做,但对于润心茶楼而言,外头是晴还是雨,是酷暑难耐还是冰天雪地,都没什么差别。   因为无论何时,茶楼的生意都是一年如一日,很淡,很惨淡。   隔了数月再进润心茶楼,大堂内的一切还跟上次来时一模一样。甚至那个低头看书的掌柜坐于柜台的位置都不偏一分一毫,还是正正中,还是有人进店只能令他抬头没有笑容地看一眼。   但这一次又有些不同。   掌柜抬头了也起身了,但时间,却比上一次久很多,   “胡阿哥。”钟离谦摘下斗笠,拍着身上的水走过去,亲切地打招呼。   掌柜躬了躬身,很是尊敬,“少当家。”   钟离谦同掌柜浅聊几句,又折回到门边,手中多了两条棉布帕子,其中一条递给舒锦和,“先擦擦。”   舒锦和看了看手中的棉布帕子,抬头问:“你是这儿的少当家?”   “这茶楼是我祖爷爷开的。”钟离谦将帕子展开,盖在头上揉擦着,“说来,你是这儿的常客?”   “也不算常客。”舒锦和用帕子擦去脸上的雨水,又把湿哒哒的头发搭在肩头,拧了拧水,闷着头用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擦着。   茶楼本就安静之处,又加上滴答雨声,二人之间倒无了尴尬难熬之感。   等钟离谦把头发擦得差不多时,掌柜也按照要求把东西备好了。他领来一男一女两个茶童,茶童怀里各捧了一套干净衣裳、一条宽而大的棉布帕子、一个纱布包、一个小沙钟。   “少主子,热水备好了。”   “好。”钟离谦点点头,又交代道,“再遣个人往荣镇大将军府去一趟,告知他们一声,舒姑娘在茶楼这,待雨势缓些便来接吧。”   掌柜得了令便退下去办了,两个茶童则在前领路,带着二人穿过一条短廊后便往两个方向分开,各进了一处房中。   房中布局简单,摆设的物什看着虽简但用料都是极好。越过四扇屏风,入眼的是一个冒着袅袅白气的浴桶。   茶童将衣裳和棉布帕子搭在浴桶旁的衣架上,衣裳展开,原来是茶楼侍女穿的经过改良的采茶服。衣服放好,茶童又把纱布包放进浴桶中,那纱布包里头也不知装了什么,鼓鼓的,一吸了水,就慢悠悠往下沉了沉。   昨晚这些,茶童才转回过身,朝着舒锦和微微躬身道:“这套衣裳是新的,粗布简陋,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特殊情况,自然是不嫌弃的。   茶童又道:“纱布包中装的是陈年茶叶与一些干花草药,有舒缓之用,但不能久泡,待这沙钟走完一次便足够了。”说罢,把沙钟放在舒锦和可视范围内,躬身退出房去。   沙钟走完一次,大约一刻半。   泡完澡,换上干净衣裳,舒锦和舒舒服服地顺着来时路回到了茶楼大堂。   钟离谦早已在那,正与掌柜有说有笑着。   在舒锦和与他几次的见面里,这笑容,在他面对庄筱时没有见着,在他面对太后时亦没有见着。   欸,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喜怒哀乐,人之常情。这笑容虽不浓,但也给钟离谦添了一丝鲜活的人气。   钟离谦也看见了舒锦和,他心情似乎不错,笑意并没有没有淡去。他看了看换上采茶服的舒锦和,微微点头道:“没想到,还挺合身。”说着,他往楼梯走去,“在大将军府的人来之前,先到茶居坐着等吧。”   舒锦和跟着他自楼梯向上,路过一个个茶居,最后停在了白五居门前。   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酒香扑进鼻中,舒锦和前世偶也会喝些酒,她喝过的自然都是好酒,此时闻着这酒香,与记忆中的一比对,也知应是好酒。   钟离谦皱了皱眉头,“你在此先等等。”他挡了舒锦和的迈进茶居的脚步,自个先进去,反手虚掩上门。   “叫你们收拾妥当一些,怎么反倒搬出酒来了?!”   “不是说好为你和阿彬践行么,你两此行一去又不知再见是何年,我与阿羽、阿通可是偷偷摸了家中最好的酒来。机会难得,不喝怎么成呢!”   “酒自然要喝,走之前,必定一醉方休!但这次就免了,方才我便说了,要带个人上来,先把酒都收拾好了。”   “什么大人物?连喝酒都要管了?”   “你认识,舒锦和。”   “……”   “……她怎么……”   “我回来半路上捡的。”   “……”   舒锦和弯了弯唇角,有些气又想笑。什么叫“半路上捡的”?当她是样物什吗?但这一句话表明事情主动方在他,撇开了她的狼狈,也有替她考虑。   茶居内没有人再说话,但听一些轻微又急急忙忙地声响,应是已经开始收拾了。   酒香勾出舒锦和肚中久违的酒虫,她人儿小,在家里见着酒是不让碰的,眼下有机会喝,哪有错过的道理。于是,她没有犹豫,用力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居内正拎酒坛的拎酒坛、撤乳猪的撤乳猪、清桌面的清桌面……舒锦和突然走进来,五个人无不是滞了动作。   “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让你先在外头等等么。”钟离谦拎着酒坛,一时都不知往哪儿放,只好往背后藏了藏。   舒锦和却不理他,晃晃头,眯起眼来,“嗯!好香好香!”她夸赞完,又可怜巴巴望着钟离谦,“我饿了……”   钟离谦没法,只得下巴朝乳猪扬了扬,道:“把它挪回去。”   舒锦和往他手上的酒坛瞄了又瞄,“我也渴了……”   “……”钟离谦抿唇忍了又忍,感觉又回到御林苑中让舒锦和下马的那一刻,“我去叫人煮壶茶来。”   “哎等等!”舒锦和虚拦住他往外迈的步子,“难道酒就不能解渴?这酒闻着好香呐,我要喝这个。”   女儿家小性子起来便难下。   钟离谦脸黑了黑,板着脸唬她,“这酒烈,不是你能喝的。”   舒锦和小嘴一撅,油盐不进,“你怎知我喝不得,说不定我酒量比你还好呢。”这倒不是假话,她虽喝得少,但承了舒家的好酒量,极难醉倒。   眼见这二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专注凑热闹的和事佬——严之洲笑嘻嘻凑了过来,“舒姑娘想喝酒,那是极好办的。今日能聚在一起,也是有缘,自然要不醉不归。”   “对!”舒锦和十分豪气地重重点点头,“不醉不归!”   钟离谦额间青筋跳了跳,瞪着严之洲,你这小子到底站哪边的?!   严之洲当没看见他的警告,助长着舒锦和的士气,“好!古人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今日我们两样均有,定能痛快。但酒肉也得一口口下肚不是?你先小坐一会,我这就去拿了酒杯碗筷来。”他说罢,勾住钟离谦的脖子,“哎哎,阿谦,这儿我不熟,快带我去拿!”   出了茶居,钟离谦恼着问他:“你作甚么?难道真要让她喝酒?待会大将军府的人来接了,看见了,怎么收场?”   严之洲安抚地拍拍钟离谦的肩,“你没看见么,她那眼神绝不可能是没喝过酒的。再说,难道由她闹着就行?你两有婚约在身,闹了不愉快,旧恨添新仇,以后日子怎么过?”   提到婚约,钟离谦便闷了,哑了半响才回:“这事……也不一定能成……”   “能不能成,你心里清楚的吧?”看见兄弟逃避,严之洲很难得的严肃脸,“说句你不爱听的,我觉得舒姑娘比庄姑娘好上很多。至于你顾虑的,在我看来并不算事。便是烟花之地逢场作戏,有时候戏做着做着,也成真了。”   “她不是会委屈求全的人。”钟离谦想起楼檐下舒锦和与司时雨的谈话,那样的提议她都拒绝了,当时听到,自己心中也有些震动。   他想,大抵这方面,他们很像。   严之洲看了看他,又扭回头去,不再吭声。   拿好新的酒杯碗筷,往回走,一路无言。进去前,严之洲再次拍了拍钟离谦的肩膀,道:“作为兄弟,我只能说这些,剩下的由你自己琢磨去吧。”他说罢,换回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嚷嚷着推门走了进去。   酒肉蔬果摆上桌,满满当当。   但……舒锦和低头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酒杯,杯口只有两个拇指般大。再看看他们的,跟她的一比,简直可以称之为碗。   “为什么我的酒杯,跟你们的不一样?”   唰唰唰——桌上立即全都换成了跟她一样的小酒杯。   舒锦和默语,好吧,有总比没有的好。她拿过一个小酒壶来,满上一杯。   “我要敬三杯酒!第一杯,先敬你——”酒杯对准钟离谦,“敬我未来的夫君!贼匪狡诈凶悍,你可不许死了让我做寡妇!”   “第二杯,敬天,感谢神佑于我!”   “第三杯,敬我自己!度过这场雨,饮下这杯酒,我舒锦和,就不再是从前的舒锦和了!”   一连三杯喝下肚,辛辣的酒,顺着喉咙滑下,灼烧起一片大火。     ☆、第24章 四年再归      那日,舒锦和喝了很多酒,一杯接着一杯,拦也拦不住。最后还是钟离谦把酒壶与酒杯一并夺下,寒着脸命大家把酒全部撤走,才罢了休。   舒锦和躺在窗前坐榻上,身下是柔软的垫子,身上是薄薄的毯子。   她懒洋洋地看着窗外檐下雨帘滴滴答答,只觉身子很软,脑中很空,什么都不用去想。   雨势不减。   大将军府的人,迟迟未来。   到后来,她才知道,正当舒家人急急转找她之时,皇上突然亲临,称为龙舟赛第一庆贺,皇令难违,只好连忙摆宴。幸而茶童来报了平安,思及此宴小女儿不便出面,便打算晚些去接。   这一晚些,就到了夜幕降临,茶楼打烊。   那一日,皇上亲临大将军府的目的是什么,宴上又说了什么,这一切,舒锦和统统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日过后,爹娘哥嫂就变得忙碌。   夏至,抗洪剿匪的队伍启程。   后五日,除被编进御林军的舒锦宽外,舒威携妻儿离开京城,随军而居,荣镇大将军只留下一众仆从,成了无主空宅。   一别,四年光阴流转。   ————   秋高气爽。   飒飒密林之中,几人骑马疾驰着,相继出林后,一道高耸的玄黑铜门就屹立在不远处。他们缓了速度,停在了门前。   门关之上,当值的副官早已看见这一行人。一行中,几名戎装男子围着一个窈窕少女,少女披着素白的连帽斗篷,脸遮挡在阴暗之下,看不甚清楚。而令副官在意的是,这其中,还有一位深褐色卷发、皮肤麦色、奇装异服的外域男人。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副官高喝一声。   一行中,在最前面的一男子驱马往前走了几步,高举一枚令牌,回道:“我等十一编军将士,奉太后急召,特送荣镇大将军之女回京!”   窈窕少女也依言举起一枚令牌。   但凡守门关的,眼神都是极好极利。门关虽高,但副官依旧能将二人手中的令牌看得一清二楚。   一枚是急召入宫所用的令牌。一枚是舒威亲用的令牌。   但副官仍不敢轻易开门,他目光往旁边移了移,落到外域男人身上,“那这位,又是什么身份?”   将士与外域男子对视一眼,似在询问。待外域男子点点头后,才答道:“这位是塞外呼褐族族医,呼衍达耶!”   音落,外域男子也配合地拿出了一枚象征呼褐族的苍鹰图腾红宝石章。   阳光之下,宝石闪耀出灼眼的光。   副官微微眯起眼,偏过头去。他虽不晓得呼褐族人长什么模样,但也知那里信奉苍鹰,盛产色彩绚丽的石头,是个富饶之地。更重要的是,与宇天国和平交好。   有舒威的信誉在,副官不疑有他。   “既如此。开门——!”   玄黑铜门应声而开,发出悠长沉重之声。   一行人不作一刻停留,纷纷拉扯缰绳,马儿嘶鸣,迈开蹄子复疾驰起来,很快就消失在一片尘尘扬扬之中。   副官目送一行人愈行愈远,他旁边一个小兵嘀咕道:“没听闻发生什么事了呀,怎么今日一连两位贵人迢迢而来,都是急召入宫……”   “这些不是我等能乱猜的!”副官瞪了那小兵一眼,“归岗!”   小兵缩缩脖子,又急忙忙挺起胸膛,威严了一张脸,端端正正站直了。   扬尘散去,已再寻不见人与马匹的踪影。   话说一行人从专属官道入京城后,并没有直接进宫,而是拐了个弯,往另一条街道的荣镇大将军府行去。   此时的荣镇大将军府内一派欢喜,府中忠仆们已多年未见自家主子了,无不是兴奋激动。自接到舒锦和要回京的书信后,他们便日日派人轮流守在各个门关前,以便能第一时间看见归来的小主子,第一时间做好迎接的准备。   归家对于舒锦和而言,亦是十分欢喜的。她笑盈盈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觉得很温暖。   “姑娘一路平安便好!”将军府总管李沐春是位圆脸憨态的中年汉子,却泪湿眼眶,屈膝跪下。他一跪,身后的一众人等也齐齐跪下。   “李叔,快起来。”舒锦和连忙扶起李沐春,“这几年我们不在,府中一切都劳烦你们打理了。”   “这不过是仆等应尽的本分。”李沐春很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小主子。他当上总管那年,正值舒锦和出生,如今,呀呀学语的女娃娃已经成长为了身姿窈窕貌美如花的少女。   回首往事,好像只是一朝夕间的事。   舒锦和没有看见二哥舒锦宽,便问:“二哥呢?”   “二爷今日当值,要晚上才回来。”李沐春回道。   舒锦和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微微侧过身,将同行之人一一介绍后,吩咐道:“李叔,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务必安顿好他们歇息。”   “这是一定的。”李沐春命几个丫鬟小厮为几人带路,到已布置妥当的客居里歇息。而后,他看向不为所动的呼衍达耶,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外域人,不由面露难色,转看向舒锦和,“……这位郎君……”   “这位我亲自带路。”舒锦和笑着往里头一请,“达耶,我带你到府里转转。”   二人没让仆从跟随,往将军府深处走去。   呼衍达耶很高大,舒锦和站在他身边显得更加娇小,以至于他在听舒锦和说话时,还要稍稍弯下些腰去。   二人边走边说,绕过了长长的廊道,穿过了丛丛的花园,这才到了呼衍达耶所住的客居。   “不愧是大国家,不光城池大,门大,街道大,连房子,也这么大。”呼衍达耶用不甚流畅的宇天国语感叹,“常听别人说,呼褐族如何如何富裕,今日来宇天一见,自愧不如。”   “有时候大不见得富裕,小不见得贫穷,在我看来,比起一些宇天子民,呼褐族人的生活要幸福的多。”   “不,不可能。”呼衍达耶摇摇头,“如果你觉得呼褐好,怎么会不肯嫁到呼褐来。”   “达耶……”舒锦和颇是无奈,很想扶额,“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有婚约在身。”   呼衍达耶皱起眉头,想反驳,但这样的话题他们已经重复过很多遍了,再多一次,结果也无甚改变。所以他闭上了嘴,没有接话。   对此,舒锦和已然习惯。她简单介绍了下各种物什的用处后,就匆匆回到自己的院子梳洗一番,乘车入宫。   太德宫。   在宫人带领下,舒锦和走进太后的寝宫,只觉比四年前要冷清许多。   候在寝宫中的宫人寥寥可数,虽说秋已至天转凉,但京城的秋老虎势头十足,可一入寝宫之中,却有一股凉意悄然贴着皮肤爬上来。殿内殿外,仿佛两个世界。   这四年间,太后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更是常常卧床不起。   想必,这也是这儿如此冷清的原因吧。   宫人掀开珠帘,微微躬身往旁边站过去,舒锦和便穿过帘子走进寝宫内殿。   整个内殿内伺候的人都被遣下去了,除她外,只留了两人。一个是卧于床榻的太后,另一个,则背对着她坐于床前,腰板笔直后背宽阔。   “你来了,过来。”太后朝舒锦和招了招手。   床前那人闻言半侧过身来,与舒锦和对上视线。   四年光阴,总该刻下些什么。于那人而言便是:一双目更锐利,几年刀剑光影之下,眸中也沾染上隐隐血气;一张脸更俊朗,若说少年时是桀骜是英武,那现在说他连登十阶也不为过;整个身更魁梧,上好的布料总是服帖于身,将他的结实身型极好的描绘出来,彰显着力量。   不知为何,舒锦和想起了呼褐族信奉的苍鹰。   展翅翱翔于碧色苍穹,无论怎样高耸之地,无论怎样险绝之峰,它都敢闯,俯视着地上千万生灵。   她垂下目光,朝二人福了福身,小步走上前去。   太后示意她坐于床榻边,执手相抚,“路遥辛苦,你刚回京便入宫来看哀家,有心了。”   舒锦和摇摇头,“比起那点辛劳,太后娘娘的圣体安康更是重要。”   “好孩子。”太后笑得慈祥,曾保养极好的光洁面庞因着笑牵扯出长长短短的纹路来。她轻咳了几声,另只手又执起钟离谦的,将二人的手相互叠放在一起。   几乎是同时,二人的手都微微一绷,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太后虽病着,但也不是傻了,对于他们的微妙反应心如明镜。她有些怅然,但并没有松开盖在二人手上的手,“哀家知道,你们心里多少觉得委屈,但如今你们也长大了,明事理了,应也能识得哀家的用心。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哀家都很喜欢,亦觉得十分般配,哀家活过这数十载,看人的眼光不会错。”说到这,她叹了口气,“罢了,这么说又如何不是给自己开脱呢……你们便当是哀家自私,为一个将故的老人,留个愿景吧!”   四年前,太后一道突来的懿旨,在钟离谦与舒锦和间缠绕上一条红线。四年后,太后一道急召令,以病急为由,召钟离谦、舒锦和入宫一见,并决定择日完婚。   对此,他们二人的回答,都是一个字——“好”。      ☆、第25章 相见相见      从寝殿出来,日头已高升中天。   钟离谦仰头看看天色,问道:“你饿吗?”   舒锦和重重点了点头:“饿!”   “留在这用膳?”   “……宁愿饿着。”   “那,要回将军府吗?”   舒锦和认真考虑了下,摇摇头道:“还是算了。累。”天知道热情的李沐春和府中一众人等又会做出什么大排场来……迎归宴还是等晚间二哥回来后再吃吧,眼下就让她好好歇上一歇吧。   闻言,钟离谦了然地笑了笑,“看来你我想法一致。”他叫住一个路过的小太监,解下腰间那枚寒光玉佩,丢给他,“小公公,你拿这玉佩去寻候在太德宫南门的舒府马车,与车夫说他家主子我借走了,让他回府去吧。”   小太监诚惶诚恐捧着玉佩,连声道是,急急往南门去了。   舒锦和奇怪看他,“你打算借我去作甚么?”   “跟我来。”钟离谦扬扬下巴,率先大步迈开。舒锦和跟在他后头,二人穿过几道宫门,到了太德宫的后院马厩。   虽说后宫女子并不用骑马,但为防突发情况,每个行宫中都会备个马厩,养几匹马。   钟离谦牵出两匹马来。一匹高头黝黑骏马,长鬃顺垂,它见到钟离谦时欢悦地低鸣两声,蹭了蹭钟离谦抚摸它的手。另一匹是个头矮些的枣红色母马,眼睫长而翘,马头温顺地微微垂着。   枣红色母马的缰绳递进舒锦和手中,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翻身上马,朝同样上了马的钟离谦问道:“我们去哪?没有美酒美食,我可不认账。”   “放心,自不会亏待了你。”钟离谦马鞭一扬,身下骏马便撒开了蹄子奔跑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出皇宫,再出门关,往南边城郊行去。越远离京城,路上行人越少,官道两旁的树越成排成片。   半天见不到目的地,舒锦和心里有些后悔,万一赶不上闭门关的时辰回来可如何是好。   幸而不久后,钟离谦终于缓下速度。前头不远处有一个庄子,钟离谦让舒锦和在外头等着,自己下马进庄去,不多时,手里拿了一根鱼竿、一个鱼篓出来,系在马上。   舒锦和苦下脸来,“不会吧,还要自己钓鱼?”   “前头溪里的鱼十分肥美,你吃过便知不枉此行。”   来也来了,费了这么多功夫,不吃多划不来,舒锦和心道,便又驱马而动。   一弯溪流藏与翠叶红枫之间,波光粼粼,因着靠近水临近树,秋老虎也被挡去了大半,气温十分宜人。   二人栓好马,提着渔具到溪边。   主意是钟离谦提的,他自然也当仁不让地做起事来,挂饵,甩杆,一气呵成。   舒锦和在一旁看着,无奈她对此一窍不通,实在提不起兴致来,只好就地坐下,抱着双膝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看出来了?”   “请顿饭吃,却要跑到这么远的偏僻之处,我实在不信这只是出于一时兴起。”   钟离谦弯弯唇角,视线从浮子上移过来,“你错了,还真是一时兴起。不过,我也确实有话想同你说。”他见舒锦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不由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虽这么说,舒锦和却一副奇怪的模样,“只是觉得你变了许多。”   钟离谦扬扬眉头,“四年没变化才奇怪吧,若要比,你的变化比我大多了。”   “我?”   “嗯,我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原来是说她的容貌啊,被意义不明的“夸奖”,舒锦和窘红了脸,赶紧转移了话题,“成亲的时间这么急,不知日子定下来没。”   “定下来了,这月二十二,十天后。”说话间,钟离谦一甩手臂,线随竿动,一尾鲜鱼被带出水面。他按住弹动的鱼身,将其收进鱼篓,低头又往钩上挂饵,“你想好了?”   “什么?”舒锦和见他没动,以为自己听错。   钟离谦歪过头来,眸色深深,“嫁给我,局已定,你再想抽身就难了。”   舒锦和心里燃起|点点恼火,“难道你以为我们能抽身?亦或是,你想要抽身?”她以为他变了许多,却并不是吗?她虽不喜欢他,但时隔四年还被纠结这样的问题,实在是令人火大,“你还想着庄筱?若是如此,我想还是告之太后娘娘为好,我实在不想做那拆姻缘之人。”   她以为钟离谦会被激怒,也做好了与他吵上一架然后饿着肚子回家的准备。可出乎意料的,钟离谦十分平静,他甚至没有移开视线,仍是定定地看着舒锦和。   “你信不信与否,我没有想着庄筱。”语气就像在谈论等会他们要吃什么。   结果不似所想,舒锦和怔愣了,呆呆问:“那你想着谁?”   问话间,钟离谦又钓上一尾鱼,他将鱼篓口扎好,回头看了舒锦和好一会,看得她一头雾水,这才轻轻笑了笑,摇摇头回答:“我没有想着谁。你先在这看着鱼篓,我去拾些柴来生火。”说罢,便往林子里走了。   舒锦和心里好不震惊,说好的“情种”呢?还是她误错了意,其实前世钟离谦所爱之人另为他人?她捂着脸,直到钟离谦抱着一堆柴回来,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钟离谦动作很是麻利,不一会就堆好柴用火折子点燃,烤起鱼来。他的动作也很娴熟,鱼烤到何时要抹盐,烤到何时要翻面,烤到何时要加其他调味,这些一一做来,有条不紊。   两条鱼在他手中翻来转去,很快就散发出阵阵诱人香气,引人垂涎。   舒锦和吹了吹烤鱼身上的热气,轻轻咬了一小口,酥脆的外皮,嫩嫩的内里,刚刚好。但还是有些烫嘴,令她不住吸凉气。   钟离谦见状,丢过来一把小刀,“用刀把肉剃下来再吃。”   舒锦和依言照做,剃肉的同时,鱼肉也散去不少热气,更易入口。   吃完鱼,钟离谦又取了两个木杯、一个水囊来,摆在二人之间,满上酒,“不知这样的,能不能当得上你的‘美食美酒’?”   “马马虎虎。”舒锦和捧起木杯,杯身做工并不精致,但胜在用的比较久了,也不糙手。酒是好酒,然她在边塞喝惯了大碗烈酒,现在只觉得酒味清淡。   喝着酒,话头也打开了些。   他们聊了四年里各自的经历,像两个老友一般,讲那些大漠草原,讲那些深山险峻,讲那些人情故事,独独不再提成亲之事。   日头往下沉了又沉,二人才骑马往回行。   回到京城之时,已是日暮时分。苍穹之上,一边垂着日,一边挂着月。街边小贩收拾起摊子,店家挂起明灯,菜香自巷子里的人家中传出来。   舒锦和与钟离谦混在无数归家人的队列中,慢悠悠骑着马,到了荣镇大将军府门前。   “今日多谢款待,”舒锦和谢道,“晚间家里摆了迎归宴,不如赏个光一同来?”   这自然是客套话,他们都是今日才迢迢回京,没道理睿安王府不摆宴庆贺。   果然,钟离谦答道:“不了,我回京后还没回趟王府,怕家里人要着急的。”   “如此,那就择日再见。”舒锦和与他道了别,轻拉马缰,枣红母马又迈着小步哒哒往前走。   钟离谦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停在原地目送舒锦和。少女纤瘦而笔直的背影与幼时娇小而柔软的记忆重叠,他看着出神,忽地眸色闪了闪,驱马追了上去。   听见身后马蹄声,舒锦和亦停下,回过头去看。   残留的日光是橘红色的,她背光而立,周身是绒绒柔光。那光同样印在钟离谦脸上,阴影令他原本就如刀削斧劈的五官更加深刻,脸颊像是染上红晕一般。   钟离谦在她面前停下,“关于成亲一事,我还有话要同你……”   “阿和!”   突来的一声,打断了钟离谦的话。   循声看去,是一个深褐色卷发、皮肤麦色、奇装异服的高大男人,一脸地不友善。   外域男人?钟离谦挑眉,有些惊讶。   “达耶,你怎么在这?”舒锦和同样惊讶。   对着舒锦和,呼衍达耶脸色柔了柔,但语气还是有些凶巴巴的,“我在等你。等了好久。”他不等舒锦和答话,又瞪回一旁的钟离谦,“他,你的未婚夫君?”   舒锦和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声不好,达耶的醋坛子又打翻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原就想同他划开界限,这也是个好时机。   于是,她翻身下马,走到钟离谦的马旁,介绍道:“正是。你们是第一次见面,还不认识。这位是睿安王世孙,钟离谦。”她指了指钟离谦,又指了指呼衍达耶,“这位是与宇天交好的呼褐族族医,呼衍达耶。”   族医?钟离谦眯了眯眼,自马上打量呼衍达耶。听闻呼褐族很富裕,但这位族医的穿戴是不是太好了些,而且还很年轻。   呼衍达耶也在打量钟离谦,他收不住情绪,是以,用看到死对头的瞪来形容更显合适。他将钟离谦从头看到脚,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怒意又蹭蹭回升。   “阿和,他有什么好?”呼衍达耶指着钟离谦,怒气冲冲地,“他没我高!没我好看!马也没呼褐的好!他有什么好!”   哎呦喂!舒锦和念了声佛祖,太后悔了!十天后就要成为自己的夫君的人被自己带回京的人指着鼻子骂,还在她家门口,还骂的这么大声。   幸而将军府够大,旁边没别家府邸,所以这段路没有人。   她赶紧瞄了瞄钟离谦,这一瞄,只觉太阳穴狠狠跳了跳。被莫名一连串贬低的钟离谦……居然笑了……还是看不出一丝怒意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第26章 钟离谦番外(上)      大雨,突然铺天盖地砸下来。乌云满天,阴沉低压,遮挡住皓日苍空。明明是白天,却犹如夜晚。   山间长满丛生绿植,这一片都是连绵不绝的荒山,鲜有人迹,几乎找不到能翻越过去的路,更别说避雨的地方了。   一列队伍藏在山间丛影中,他们个个披着暗色斗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们虽考虑到下雨的可能,却没想到会下如此大的雨,斗篷堪堪能遮去绵绵细雨,面对这般磅礴的大雨,只会吸足水变成负累。   队伍前头,有人问领队,“什长,雨太大了,要不要撤?”   什长三十余岁,是个身材结实的留须汉子。自乌云压来,他的眉间就拧成了深深的“川”字。他拨开眼前的草叶,透过雨帘往山下望去,到处都是乌压压的,可视范围很有限,完全看不清山下的情况。   这样的条件,实在不能贸然前行,但……难道就这么白白让费劲月余才得来的机会这么被一场雨泡汤了?!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第一伍随我下山,其他人留待原地!”   命令传达下去,队伍中交头接耳,好一阵骚动。   钟离谦蹲在一棵粗壮榕树旁,头顶茂盛的枝叶挡去了不少雨水,使得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般狼狈,但也谈不上有多好。他听见前头嗡嗡低语,便问蹲在他前头的彭士彬,“前头说什么?”   “什长好像要带人下山……”彭士彬也听得只言片语。   “这时候下山?哪一伍?”   “……你这伍。”   话说到这,便听前头传来更清晰的命令,编入第一伍的兵们不敢怠慢,缓缓前行。   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按照原计划,今日他们所埋伏的是这片山林势力最大的山匪头目一行。但这些人并没按照内应说的时间到来,又加上这场突来的大雨,这次计划多半要无功而返了。现在,什长要领人下山,在不知敌方的情况下,凶多吉少。   彭士彬一把抓住钟离谦,“阿谦!你别……我代你去!”   “不可,”钟离谦拂去彭士彬的手,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家就你一个独子,这次你跟我一起出来,我可是同阿叔阿婶打了包票要护你周全的。放心,我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一去不复返。   ……   雨歇处,燕滑碧空。   湿润的触感,从迟钝到清晰,一股混着泥土青草的清新气顺进胸肺中。   钟离谦缓缓睁开眼,一张女娃娃脸近到咫尺。他静静与女娃娃对视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哪?还……活着吗?   他记得,什长带他们一伍十人下山往更深处行了许久,却反中敌人的炸山埋伏。山土本就浸饱了水,变得很松软,现在又失去了植被的支撑,统统坍塌作泥流而下。十一人四处躲避,很快就散开了,他算脚程快的,堪堪躲过泥流,却还是被滚下的碎石砸中头,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女娃娃手一松,原捏在手里的湿帕子就掉在钟离谦脸上,但她显然已经兴奋地看不见其它,跳下凳子就往屋外跑,一边跑一边喊道:“阿爹——阿娘——俊哥哥醒啦!醒啦!”   她一走,可苦了钟离谦。钟离谦的身体动弹不得,如灌铅一般,那湿帕子斜斜捂了他半张脸,他只微微摇晃了一下头,眼前便撞出无数金花,幸而没有捂住鼻子,否则大难不死后还是一命呜呼了。   屋门被推开,几个男女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头的男人看见钟离谦脸上的湿帕子,大惊,连忙把帕子拿走,虎着脸训女娃娃:“做事太毛糙!若这帕子再偏几分,再命大的人也得被捂死!”   女娃娃挨了训,眼睛立刻红了,扑进男人身后的妇人怀里。   妇人哄着女儿,有些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却也没反驳什么。丈夫口气虽凶了些,但人命不是儿戏,这事确实是女儿没做好。   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钟离谦只看见一只手把湿帕子拿走,而后听见男人的声音,突然浑身一僵。   这声音……   他身子微微颤抖,用尽全力把头往旁偏了偏,眼前金花四射,脑中嗡鸣不断。但他没有闭眼,反倒睁大了一些,咬咬牙将一切不适压下去。待视力恢复,他看清站在床前的男人,与低矮的床榻比起来,男人显得异常高大。   不确定,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激动。   “……李……叔……”   钟离谦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的声音竟如此沙哑,低若蚊蝇,他已虚弱至此了吗。   站在床前的人听见他的声音,均是转过头来,连女娃娃也自妇人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看他。但那男人却明显一僵,并没有转过头来。   男人的反应让钟离谦更加确定,他手握成拳,难忍泛上喉的哭意,“……李……叔……”   男人头微微垂了下,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少爷,还记得仆是如何同你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即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钟离谦太过激动,竟凭着一口气坐起身来。李耀忙往前跨出一步,单膝跪在地上,扶住钟离谦摇摇不稳的身子。   “少爷,你身子虚弱,还不可起来……”   “李叔!”钟离谦哪顾得上这么多,他死死抓住李耀的双臂,泪涕俱下,心里是喜也是气,“李叔你还活着?!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我不信,可是翻遍了整座山都寻不到你,连尸身都寻不到!你既无事为何不回来?!”   他越说越激动,双眼通红,血气翻涌,胸口的痛楚令他一噎,满嘴血腥气,脸色更加苍白。   李耀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搭上他的手腕把脉,一边对旁人吩咐道:“把药端来。”而后他放轻了声音,更像是哄着,“少爷,此事说来话长,等你身子好些了再问也不迟。”   喝下药,又因着方才的激动耗损了好不容易恢复些的元气,钟离谦纵有百个疑问,也抵不住淹没上来的困乏,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又是一日。   他还躺在这个屋里,身边还有坐着那个拿着湿帕子的女娃娃。这一切,让他以为之前的是梦一场。   “俊哥哥,你醒啦。”这一回,女娃娃不再毛糙,而是规规矩矩把帕子叠好放到床头,再拿过一个小碗来,“阿爹说,哥哥醒后要喝水,阿圆喂哥哥喝。”   钟离谦身子依旧沉如磐石,只好依言,就着女娃娃递过来的勺子一点点吞咽下清水。清润的水顺着喉咙滑下,扑灭沿途的干涸灼痛。如此慢吞吞喝下小半碗水,钟离谦也起了一额头的汗。   女娃娃放下碗,又拿起湿帕子替他擦汗。   钟离谦看她动作熟练,想来他昏迷的时候都是她在招呼吧,便道谢道:“多谢你,阿圆。”   阿圆立即红了小脸,她连连摆手,“别谢别谢,照顾俊哥哥是阿圆自愿的。”   俊哥哥……   钟离谦这才意识这个别称,他想友善地笑一笑,可五感很弱,他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扯动了没有。   二人无言,一个没力气说话,一个娇羞地不知说什么。   钟离谦闭目缓了缓神,复睁开眼,慢慢问道:“阿圆,你家大人呢?”   能和俊哥哥说话,阿圆自是有问必答:“大家都出山去打猎了。”   “你阿爹……可是叫李耀?”   “阿爹就叫阿爹啊。”阿圆歪头想了想,她才三岁,记不得很多事,“唔,好像寨里的大家是称呼阿爹‘李哥’的呢……”   寨里……这个词钟离谦不陌生,山匪都喜在山里做窝,名曰寨子。   所以他现在在山匪窝里?那李叔……是山匪?   这事,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的。   钟离谦又闭了闭目,心里安慰自己不一定是真的,把这事抛到一边,又问:“救我时,可曾看见与我同行的人?”   阿圆摇摇头:“阿爹只带了俊哥哥你一人回来。听同行的叔伯们说,当时哥哥你明明已经晕过去了,手却还死死抓着树枝,这才没被泥流冲走,才能被阿爹他们发现救回来呢。”她眼中写满崇拜,“哥哥好厉害,都不怕泥流!”   不怕吗?他怕的很啊!   钟离谦移开目光,阿圆的崇拜目光他担不起。他盯着简陋的屋顶,不知不觉一个声音又自脑海里冒了出来。   ——“你可不许死了让我做寡妇!”   当时他被碎石砸中头,眼前一阵发黑。这句话就这么突然地蹦了出来,撞醒他,让他趋于求生本能地立即抓住了身旁斜伸出的粗壮树枝和藤蔓。   是呐,还不能死,还不能死呐!   他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用藤蔓绕著腰,终于抵不住阵阵眩晕,坠入无尽黑暗。   “俊哥哥,你在笑什么?”   钟离谦反问道:“我在笑?”   阿圆点点头,满脸疑惑,不懂他为什么连自己在笑也不知道。她乌溜溜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钟离谦,真是百看不厌呐,她长这么大才知道原来世间也有长的如此好看的人,就跟娘说的天仙郎君一般。啊,如果以后都看不到像俊哥哥这般好看的人可怎么办呢?   这个念头一起,不知愁不知忧的阿圆竟然升起了些难过。她皱皱鼻子,也不知如何让自己不难过,又往钟离谦身边凑近了些,认真盯着他,问:“俊哥哥,等阿圆长大后嫁给你好不好?”   对于小孩儿而言,嫁人就能像阿爹阿娘一样,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不行,我有未婚妻了。”   钟离谦回答的速度之快,连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未婚妻是什么?”阿圆没听过这个词,她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至今所知道的,“是俊哥哥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把钟离谦问住了。   是喜欢的人吗?   若要论喜欢的人,明明应该是庄筱才对,可为何,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那个婚约,想到的却是那个举杯对窗自饮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清晰,清晰到他还记得那双眼中的他看不懂的忧愁和决然。   而庄筱……庄筱……   钟离谦绞尽脑汁地想,却发现,才时隔一年,他竟已有些忘了庄筱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   这样的情况还从未遇到过,一旁阿圆的炯炯目光难以忽视,此时重伤在床的钟离谦无更多心思去琢磨,只得答道:“未婚妻……就是以后要成亲的人。”   “噢!就像阿爹和阿娘那样咯!”阿圆一拍脑袋明白过来,又有些难过了,“那俊哥哥以后一定要同那个未婚妻成亲吗?”   “要的。”   阿圆小脸皱成一团,对小小的她而言,今天似乎吸纳了很多她还不能完全理解的事情。但她不想同俊哥哥分开啊,于是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个办法来,喜道:“阿圆有婶婶,还有姨婶婶,但舅舅只有一个。唔,所以就算俊哥哥有未婚妻,阿圆也可以嫁给哥哥,对不对?”   确实是可以的,但……   “对不起,我只会娶一人为妻。”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是五人一伍,四伍一什。我这里改了下,设定是十人一伍,五伍一什。 本来想把整个番外写完一起放上来的,但是写脱了。 这周开始往后推三周,工作上有点忙,还要出个差,更新会不太稳定的,抱歉了。   ☆、第27章 钟离谦番外(下)      钟离谦一直窝在这四方小屋里养伤。   说是养伤,实则是被软禁了。这也是他事后才知道的,自己虽大难不死,却一脚又转踏进了他们原本要一窝端的山匪寨子。因着那寨主是李耀的妻兄,而阿圆又极欢喜他,所有他才没受到非人待遇,而是被禁足于屋中好生养着。   始终不露面的李耀终于再踏进屋中,一同带来的,还有两截木头。   “少爷可还记得仆教的木雕?”他放了一截木头在钟离谦面前,并上一把刻刀,“现在手生了没有?”   钟离谦拿起那截木头,心里一股子气,他还是气李叔连个信也不传回来,但若他一开始就被寨子人救了,要出来报信也不是易事。如此想,他又十分矛盾。   “手生,还谈不上。”虽然语气冷淡,但到底还是答了。   “那便刻仆第一个教的木杯吧。”李耀低头没看他,兀自说话,边拿着手中的木头刻起来。   让他刻木杯?偏不!刻个人像又不是难事!   钟离谦闷头拿起刀刻起来,初时有赌气的心理,想叫他刮目相看。但待刻刀削开木头,刻出弯曲的痕迹时,便已投入其中。   眼睛是这样的圆形,唇翘起时是这样的弧度,眉头如果拧起来会皱起一个小小的鼓包……   ……   也不知刻了多久,一个人形跃然而出,并不是很精细,但很生动。   钟离谦舒出一口气,放下刻刀,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后,拿着木头人偶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是少爷喜欢的姑娘吗?”   “哈?!”钟离谦惊了一跳,炸毛开,“她?不是!”   李耀见他如此反映,却是了然地笑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更有“吾家有儿初长成”之感。   这笑令钟离谦更加如针扎,刺地他凶了口气,“你乱想甚么,我喜欢的人可比她好看许多!”   钟离谦的解释并未让李耀认为自己判断错了,反倒心道,不知钟离谦是否也是这般态度对那姑娘的,若是如此,那可糟了。他决定给情窦初开的钟离谦开开窍,也算是这几年渺无音讯的一点补偿吧。   “好看的人,人人都喜欢。但真正喜欢的,并非就是这一个。再者,仆觉得这姑娘未必不如少爷说的那位。”   “你说话怎么跟姨姥姥一样,喜欢拐着弯说。”钟离谦显然是不想听他说教的,“你连人都没见过。”   李耀摇头道:“见没见过人不重要,仆从少爷这已经得到答案了。”   “我?”   “少爷还记得仆以前教的吗?雕刻一物,必定心中有此物,摄其体貌神性,才能刻活。这位姑娘的形象虽粗糙,五官体态却早就定型,难道不是因为少爷心中有她,下刀时才能没有一丝毫的犹豫?”   “……”   “仆还说过,木雕是消遣之事,取材通常是心中首先想到的人或物。少爷拿起木头便刻,连取舍之念都没有,可见少爷心中除了这位姑娘便没想他人。”   “……”   “听仆的分析,可有何错误?”   “……”似乎,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钟离谦看着手中的木头人偶,脑中的身影与之重叠,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宛若在眼前。   ……他心里有她?   ……他只想着她?   忽然之间,他再感知不到其他,整个脑海都被她给占满了,眼前是她的身影,耳边是她的声音,甚至连掌心都在发热,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他抱起她时的温度。   心跳如钟鸣、如雨声,如鼓捶。   由轻至重,由缓到急。   胸口处似有一把大火,迅速在体内灼灼蔓延开,他只觉得通身都在发烫。   那感觉太陌生,即难受又舒畅,令他几乎无法承受。   画面在眼前一场场划过,突然又停止在那个磅礴雨天。那天,他在楼檐下躲避,偏巧她与三皇子也来了,他将他们的谈话听的一清二楚。   ——“你若愿意,我娶你,亦无不可。”   那时候的他,听到这话时,胸口没由来的一阵气闷。彼时他并不懂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只觉得很急躁,想要听她的答案,又怕听她的答案。当听到她反问三皇子时,他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三皇子话中的分量有多少,难道她听不出来吗?他多想去打断他们的对话,可他要以什么立场去打断?   他没有立场,也就没有了资格,所以他只是脚如生根般,停在了原地。   出乎他意料的,她居然拒绝了三皇子的提议。   或许是那时雨声太大,大到盖住了他内心的声音。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时候听到这个答案的自己,心里是欢喜的。   钟离谦的手指摸上木头人偶的脸,摸的极慢,像是要确认一般。   ……他喜欢她吗?   ……不喜欢吗?   认清这个事实,并没有令他有多少开心,他忽又想起她对窗自饮的模样,以及她眼中的的忧愁和决然。   心很酸胀……   他把木头人偶翻过去,人偶背后还是未开刻的原木,看上去就像还未动过一般。或许眼不见,心就不会乱吧。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问,“李叔……若是一人与我定有婚约,但她谈及此事却尽是忧愁,是不是……”   李耀心中暗叹一声,自己的担心果然存在,那个人怕就是那位姑娘了。想必少爷给人家第一印象就不甚良好,又执拗以为自己有意中人而一再推拒,把人家姑娘彻底惹毛了。   以后要想再追回来,可不知要费多少功夫了!   “少爷,这忧能不能转喜,全在您自己。”李耀鼓励道,“婚约看似是负担,有时候却是一枚利器。你们的时间还很长,为何不再试一试?”   钟离谦眸色闪了闪,若有所思地看着李耀,眸中重重疑云渐渐消散。   这之后又过了十余日,钟离谦的伤终于养的差不多了。就在能够下地走动的第二天,山寨就迫不及待地把他给丢了出去。   送他出寨的人,正是李耀。   钟离谦双手被绑在身后,眼睛和嘴巴都被布条缠住。他看不见也叫不出,身体虚弱的除了能走路之外等同于一个废人,全凭李耀在旁扶着他走。   这个山寨之所以能成为这片山林中最大的势力,其中之一的原因就是无人知寨子在何处,找起来极不容易。于朝廷的剿匪军也是如此,寻不到寨址,本着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只能先寻寨主。   李耀带着钟离谦慢慢走着,令钟离谦奇怪的是,他们一路平坦,都不似他先前所见的荒山野道,然又能感知到鸟鸣风动,也不似在山洞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停下。   “少爷,此行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了。仆不忠,不能陪在少爷左右,亦无法再还老太爷的恩情,唯有磕头赔罪。”   话音停下,钟离谦听见身旁有轻轻三下咚咚声,应是李耀磕了三下。随后,他又感到自己怀中被塞进了几样东西,不大,硬邦邦的。   “少爷有婚约,是大喜之事,仆无礼可送,只刻了两只双喜杯,还望少爷莫要嫌弃。”李耀的声音顿了顿,染着些许惆然不舍,“少爷,仆走了,您定要好生照顾自己!”   音落,再流连的脚步声也还是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李耀大抵是退到了安全处,才鸣了消息烟花。   烟花声尖且长,拖着刺啦啦的长音直冲上半空,炸开。   山路难走,到了点点凉意降至,钟离谦才被顺着烟花寻来的剿匪军找到,抬回了军营。下山一行十一人,共留下三个活口,除了他,还有抱住泥流中巨石而逃过一劫的什长和另一名小兵。事后,剿匪军终于找到了寨址,那个他们苦苦寻找的山寨只剩下焦黑的残木渣土,烧成一大片灰烬,而寨中的百余人,统统不知去向。   那之后三年间,钟离谦又随剿匪军辗转各地。李耀送的木杯从未离开过他的身,那日同两个木杯一同塞进他怀里的,还有一个木头人偶,被他小心翼翼地保管着。   那之后,他又刻了许多人像,有祖爷爷、太后、严之洲、孟丰羽、陆通……但更多的,还是那个最初的娇柔女孩儿。   他一直想回京去,去看看她。   却又踌躇了。   要以什么面貌回去,要以什么理由回去?   他找不到。   他才发现,思念愈重,愈胆小。   天知道,他接到宫里来的急召令时简直要乐开花了,整晚没有睡着,第二天天将将亮,便带着彭士彬策马疾驰,一路不歇地回了京去。   真正见到她,反而平静了。   其实他撒谎了,她一点也没变,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带她去李叔常带他去的那条溪流钓鱼,用李叔刻的木杯同她一起喝酒。那对双喜杯,他们各执一杯,同饮一种酒。他在军营里早喝惯了比这还烈的烧刀子,但还是有些酒意上头,烧的他心口发烫。   她说他变了,问他是不是还想着庄筱,还对他的回答一脸不信。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他说的话是真的,他念想的人是她也只有她。但……话到嘴头还是改了,只因着他不确定,她是不是也同样喜欢他,只怕,并不是的。   如果没有得到她的心,却兀自去扰乱,又有何意义呢?   他不想。   后来他送她回荣镇大将军府,明明决定缓下步子来,明明告别了,却还是不舍得分开,想多同她再说说话,想告诉她,他接受成亲一事是出自真心。   结果,那个高大的外域男人就出现了。   看那个男人对她的神情就知道,那个男人对她动了情,这个发现令他恼火。没想到她大方的承认了他们的关系,看着那个男人吃瘪的表情,他承认,感觉很愉快。   是了,或许他没有那个男人高,没有那个男人好看,他的马亦没有呼褐族的好。   但就如李叔说的,这个婚约看似是负担,其中藏了太多利害关系,但同时也是一枚利器。呵!他从没像今日般感谢太后。   他们之间的时间,还长着呢。      ☆、第28章 今夜今夜      四年原来可以改变一个人这么多吗?   换做以前,以钟离谦的脾气,就算不至于气愤到下马与呼衍达耶打上一架,也必定会寒下一张脸来,与之言语相撞一番再甩个脸子骑马扬长而去。   但现在,以上的推断一概没发生,他反而还笑了,似乎心情十分不错。   这四年钟离谦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居然把性子磨成这样子。舒锦和联想到舒威是如何训练新兵的,确实……十分严格,甚至惨烈……她再看钟离谦,很是同情。   气氛尴尬,总的有个人捅破,于是她轻咳两声,打算圆场,却听身旁冷铁相撞声,扭头一看,钟离谦下了马,站在她的身边。   他确实没有呼衍达耶高,但站在她身边刚刚好,不似呼衍达耶,她仰头看仰着脖子都要酸了。   钟离谦察觉到她的目光,也偏过头来,看着她笑了会,忽贴近身来,将手抬至她的发间,舒锦和往后退了小半步,疑惑地看他。   “别动。方才都没看见,有片落叶沾着了。”钟离谦轻轻道,见她不再躲了,又贴近了些,在她耳边低语,“你想让那个男人打消主意,对不对?”   舒锦和微微蹙起眉头,偏偏头,对上他的视线。她与他距离太近了,鼻尖几乎要撞上,更能清晰地看到瞳中彼此的倒影。   “我来帮你,怎么样?”钟离谦继续道,压低的声音带着点点颗粒感,轻轻落进舒锦和耳中,令她觉得有些痒。   “你为何要帮我?”   “帮助自己未来的夫人扫除一些障碍,难道不是夫君应该做的吗?我可不希望成亲后,还有这般那般的麻烦人出现。”   麻烦?这话是在责备她?舒锦和有些不悦地垂下眼睫,在心中权衡利弊。   这几年她与婉宁、姚娉娉保持着书信往来,以此了解京城和皇宫的动向。当婉宁说太子和太后的身子不太好时,她心中警钟便敲响了。   因为,按照前世的记忆,先是太子,接着是太后,最后是皇上,数年间,宫中地位最为尊贵的三人接连羽化归天。她原本没有将之联想到一块,然真正接触过了太子和太后,她却生出奇怪来。   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传闻太子是一生下来就这般体弱,可这是真的吗?   传闻皇上对原皇后十分喜爱,既然喜爱,那对太子就不该如此冷淡。明明对婉宁都算宠爱有加,为何却要无视太子如此凄惨的处境呢?   再者,先放下太子不谈,离京前她还见过太后,保养的极好。为何她出京不到两年,身体情况却一跃而下?   这些都是前世她不曾深究的事。有太多疑问了。   而这些疑问所指向的,都是一个十分糟糕的结果——中毒!   除此之外,她无法再想出有什么能迅速地一连摧毁三个人。   在边疆结识了呼褐族后,她发现呼褐族盘踞一方宝地,不仅有色彩绚烂的宝石,还有着大量自然天成的药材。呼褐族的祖先曾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四处游住,累计了许多在宇天国所没有的经历,其中就包括医术。   发现这件事,还是一次亲眼看见呼褐族老族医医治害了风寒而起烧的病人,用的医治方法是她从未见过的,病人痊愈的速度也是她鲜少见过的。   那时起,她就用了心思。既然宇天的太医无法找到病因,那么,凭借呼褐族的医术,是否能找到呢?就算不能完全治好,能将三人的寿命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也是好的。   虽这么打算,但带呼衍达耶来,却并非出自她本意了。   谁让这家伙是老祖医的亲传弟子,还一个劲地往她面前钻,为了跟她回宇天,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她只能无奈又被迫地带了他回来。   呼衍达耶的性子太急躁,又是个醋坛子,是该想个办法让他知难而退。   思及此,舒锦和复抬起眼,略一点头,“好。”   钟离谦弯弯唇,他眼神一转,忽直起身来,一把抓住怒气冲冲靠近过来想分开二人的呼衍达耶的手腕,另一只手捏着一片半卷的树叶,云淡风轻地将它弹下手。   比起钟离谦的淡定,呼衍达耶则显得要急躁得多。他挣了挣,居然没有挣开钟离谦的禁锢,不由更加暴躁,“你们两在谈什么!”   “我们未婚夫妻间要谈什么,似乎与你无甚关系吧?”钟离谦淡淡道,他一脚踏进舒锦和与呼衍达耶之间,将二人隔开,才松了呼衍达耶的手腕。   这话呼衍达耶只觉刺耳至极,但还未等他要有所言行,却又没有防备地,被钟离谦一只胳膊往边上推了开。   “烦请,往边上让一让。”钟离谦毫不客气地将呼衍达耶推开,嘴上却说得十分礼貌,“若你打算一直站在门外,请自便,我们却要进府去的。”   舒锦和被他半推着往将军府里走,她转过头,眼神示意他刚刚不是说要回睿安王府吗?   “唔,”钟离谦似才想起刚刚自己说过的,但愣神也只是一瞬,他立刻又改口了,“我觉得你刚刚的提议也很不错,所以我改主意了。再说,帮人帮到底。”   “哦。”舒锦和想了想,也没反对,由着他去了。   如果她知道钟离谦所谓的“帮到底”是如何个帮法的话,想来,她是绝对不会同意他的帮忙,也绝对不会让他走进将军府的。   但是……   舒锦和看着她面前碗中,放在颗粒饱满白胖的米饭之上的那一块冒着淡淡肉香的乳猪肉,心里叫苦不迭。   嗷呜,为何会变成这样子——!!!   此时她正坐在荣镇将军府的食厅中,吃着官家李沐春张罗的迎归宴。她两边的位置,一边坐着钟离谦,一边坐着呼衍达耶。   自开饭,这二人就孜孜不倦、你争我抢地给她夹菜。   “阿和,你爱吃素,吃这个!”   一片青翠夹豆就要放进她碗中,突然被斜过来的一双筷子架住,拐个弯一带,夹豆就落进了旁个碗中。   “路遥辛苦,再吃这些素菜,脸都要变成菜色了。回来第一天,自然是吃肉。”   说着,一块嫩黄的白斩鸡进了她碗中,还没放热乎,又立即被叉走。   “这哪算肉?阿和你看,这虽没有呼褐的黑玉猪,但小猪崽也不错的,我没有休息,特地烤好等你,费了好长时间。要吃肉也该吃这个,味道保证同呼褐的一样好。”   金黄的酥脆表皮,油滋滋香喷喷的内里嫩肉,看着也知很是美味。   那边的筷子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确实,这个很滋补。”说罢,还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笑。   滋补……滋补……是要滋补哪里啊?!   舒锦和简直要炸毛了,一双筷子对着那块肉,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总觉得无论吃谁夹的菜,都是不妥的。   最后还是同桌的舒锦宽把碗重重一落,声音寒冷地要将人冻起来,命令道:“好好吃饭!再如此,出去,回屋吃!阿和,坐到我身边来。”   这二人才终于消停下来。   舒锦和也终于吃了顿满足。   宴散,该是归时。   舒家兄妹去送钟离谦。   对此呼衍达耶还很不满,舒家哥哥去送不就好了,为何阿和也要去送啊!但被舒锦宽一个瞪眼强压下去,乖乖巧巧,服服帖帖。   三人行至府门,舒锦和喊住舒锦宽,“二哥,出街的路我来送吧。”   舒锦宽看看她,又看看钟离谦,思及二人将来的关系,还是点了点头,停下步子。   “你二哥……对你真好。”待走出府门数米,钟离谦才松下一口气,坦言道。   “我二哥对我好,很奇怪么?”   “不奇怪。”钟离谦苦笑,他捏捏下巴,方才被舒锦宽眼神警告而起的丝丝凉气还没有退散下去。   棘手啊,未来的妻兄大人。   从将军府门到大道距离并不长,舒锦和也没多余时间放在其他问题上,直奔主题,“几年不到,太后身体变差这么多,你怎么看?”   钟离谦神色一动,立即环顾四周以防隔墙耳,“你也起疑了?”   舒锦和点点头,“而且婉宁公主给我来信中提到,太子的情况也不甚好。”   “所以你带那个族医来,是为了……”钟离谦很快联想到这一点,却因舒锦和以指压唇而噤了声。   “你猜的不错。但我还在考虑达耶是不是该以族医身份进宫。”   “何意?”   “达耶还有一层身份,他是呼褐族族长之子,将来要接替族长之位,此次前来也有以呼褐族全族之意拜访宇天国,商谈边塞诸多问题。若是让他用族医身份,我担心会让他陷入危险之境。”   钟离谦沉吟片刻,道:“此事急不得,我们离开的这四年有太多变化。再等等,至少等十天后,你可知,成亲是个很好的掩饰。”   舒锦和也是如此想的,她之所以找钟离谦商量,大多是出于表明自己的立场,能与钟离谦达成联盟。没想到钟离谦脑子转的也如此快,并不似她原先想的那般浅思。   钟离谦说罢,顿了顿,又道:“达耶……你叫他,叫的颇是亲密呢。”      ☆、第29章 洞房花烛      夜黑风高夜,密探好时间。本是在谈十分正经话题的严肃气氛,忽地垂直陡降成妇人们团聚在家门口扯碎嘴皮的八卦气氛。   话题,转的也太快了些吧。   舒锦和默了默,才道:“呼褐族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你莫要较真了。”较真的后果就是她回去后还得去哄一哄今日屡屡受挫的呼衍达耶,累人,十分累人!   但对方不依不挠,“那个人要一直住在将军府吗?”   舒锦和正思索着安抚话怎么说,有些走神,忽听钟离谦发问,慢了半拍,“啊……嗯,不止达耶,还有护送我回来的将士,我爹都吩咐要安顿好。”   “哦,是么。”   弯钩月挂枝头,月光惨淡地很。夜幕之下,视野也受了阻。   舒锦和提着的灯笼光晕开一圈,朦朦胧胧照亮二人。她眨了眨眼,不大确定刚才是不是有不耐的情绪在钟离谦脸上一闪而过,但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情绪,她细想之觉得没道理,便当自己是看错了。   说话间,已到街口。   钟离谦踩着马镫上马,自高处又俯看了她好一会,最终什么也没说,略微点了点头以示道别,随后扯紧缰绳,慢悠悠骑着马走了。   姜氏、温氏在舒锦和回京后八日也赶回了京城,而舒威、舒锦严因边疆战事紧张,抽不出身来。是以,宫里特赏了30抬嫁妆,还精挑细选了两名嬷嬷四名丫鬟八名护卫陪嫁。   舒锦和与钟离谦的婚礼,要隆重到令太后满意,时间又急,整个礼部忙的鸡飞狗跳,总算是在十日内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   本月二十二,大吉之日。   睿安王府的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了街尾,场面奢华宏大。钟离谦骑着高头骏马,一身喜庆红服,领着长长的迎亲队伍来到荣镇大将军府府门前。   府中,舒锦和端坐在梳妆台前,朝面前拿着喜帕迟迟不肯给她戴上的姜氏柔柔说道:“娘,给女儿戴上吧。”   瞧着已经长成如花似玉大姑娘的女儿,姜氏是喜也忧。如果可以,她真不愿意女儿陷入宫廷利益的池沼中,但她不能。近些年,像舒锦和这般年纪就嫁人的,少之又少,同舒家一般等阶的,哪家不是留女儿在家多教养几年,都舍不得太早嫁出去伺候公婆。   舒锦和看母亲这般神情,也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前世她比现在晚几年出嫁,那时姜氏也是这般神情,担心她进了东宫吃苦。现如今,她虽换了个夫君,也并非加入宫中,但毕竟这婚约所牵扯的,并不似表面这么简单,所担心的也并非比进宫要少。   她心里浮上淡淡暖意,她虽没为人父母,但前世好歹也长至三十,身边有外甥侄子女,明白父母心中所操心的。   “娘,莫要担心我。”舒锦和抬手覆在姜氏手中,“您瞧瞧我在边疆时,何时受过委屈的?放心吧,我绝不会叫别人欺负了去。娘,今日是女儿大喜的日子,这喜帕可是得由娘亲自给女儿戴上,才是吉呢!”   自家女儿如此贴心,敏锐地发觉自己的心思,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姜氏轻轻叹口气,她发觉,这些年来似乎每次都是是女儿反过来宽慰自己,让她这做娘的都自觉汗颜。   既然舒锦和心里都已通透,姜氏也不再说其他,给舒锦和戴上了四方喜帕。而后亲自扶舒锦和起来,让她搀着自己,送到屋门处。喜婆早已候在那了,见新娘子出来了,说了些喜庆话后,便转过身弯起背来,背着舒锦和稳稳地往府门走。   出府门,入喜轿,迎归。   睿安王府与荣镇大将军府仅一街之隔,是以,舒锦和还没把轿中榻坐暖和了,喜轿便又停了下来,四平八稳地落了地。   大红轿帘被人自外掀开,轿子微微前倾,陪嫁丫鬟探进身来扶。舒锦和搀着陪嫁丫鬟的手慢慢自喜轿中出来,便见一只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手进入有限的视野之中。   喜帕轻晃,她亦抬起手放进他的掌心中。   钟离谦看着放于他掌心中的少女的手,指若削葱段,白净,柔软,与他的相比,显得更加较小。   钟离谦收拢手指,回握住舒锦和的,紧了一紧。   进了睿安王府府门,他们的命运便真真正正绑在一起了。   舒锦和被喜帕盖住头,自然也没看见钟离谦眸中情绪,她以为钟离谦是在安抚她不要紧张,便也轻轻回握回去。   原按照习俗,新郎扶新娘出轿子后,便要松手,新娘由陪嫁丫头搀着。   但钟离谦没有放手,他当没看见喜婆和陪嫁丫鬟的惊讶以及惊讶过后不住地使眼色,自顾自地扶着舒锦和迈过睿安王府府门,要进正厅了,才松开手。   入厅,行三拜,礼成,新娘送入洞房。   新房中,高而粗的红烛燃出明亮的光,轻轻炸出一声微响。舒锦和腰板笔直地坐在铺着红艳艳双喜被的床上,大有站如松坐如钟之感。   屋子里一个嬷嬷两个丫鬟,都是宫里的,都有官阶在身。原本她们对被选出来配给舒锦和一事多少有些埋怨,但今日见舒锦和的表现,却是对她刮目相看。   表面上看,新娘子是最舒服的,始终有丫鬟在旁伺候着,跟着喊话的人照做便是。但实则不然,成亲这日新娘早早就要起床,东西也不能多吃,若是嫁给皇子王候的,还要戴上一身华贵亮丽又沉死人的行头,一戴一整天,等送进洞房时早已要累趴饿扁了。   但看舒锦和,不仅全程没有露出一丝疲态,举止还十分的沉稳。众人前如此,入新房后没有他人在时,亦还是如此。这一点,便是年纪比她要大的新娘子也未必能做到。也说明,此人沉得住气,至少,她清楚何时应当收住自己。   有舒锦和这样的主子带头,嬷嬷和两个丫鬟也精神抖擞了许多。   外头,喜宴吃了许久许久。美味佳肴流水般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来灌新郎官,钟离谦也不推拒,一杯接着一杯喝进肚中,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贺喜声闹哄哄成一片。   待他被人扶着走进后院,喧闹声骤然降低,只觉安静舒坦得很。   推门进了屋,他的步伐还有些微的踉跄,被灌了这么多酒,他还能不用人扶的自个走路,已属不错了。   两位丫鬟上前来,一左一右扶着他走到新娘子面前。   嬷嬷递来玉秤杆,钟离谦接过来,手往下移了些,秤杆的一头往喜帕下伸进去一些,轻轻地将喜帕挑了起来。   光明终于撒进舒锦和的眼眸中,她眼睫轻颤,缓缓抬起眼来。   钟离谦亦垂着目在看她。   暖黄的光盈满整个屋子,将二人融进毛茸茸地光晕中,照耀的温馨又柔和。   嬷嬷丫鬟们又拥着二人自床榻处移到桌前,伺候二人喝了交杯酒,饮了解酒茶,又辅助二人做完一系列寓意吉祥美满的礼节,才齐齐福身退出新房。   屋中终于只剩下舒锦和与钟离谦两个人。   伺候的人一走空,舒锦和也不再讲究什么礼节。她摘下头顶沉甸甸的凤冠,折起宽大的袖筒,操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吃相很好,但吃的速度极快,没一会儿,桌上正中香味扑鼻的童子鸡就被她分拆筋骨了一半入肚。   “……”钟离谦有些目瞪口呆,愣愣问,“你这么饿吗?”   “饿!”舒锦和重重咬了音,又是小半碗嫩玉豆羹滚进肚中。哎,虽说这第二次成亲,她心里已经做足了准备,但还是咬牙又咬牙才坚持到最后,如果钟离谦再晚些进来,只怕她就要忍不住叫丫鬟把吃的拿来了。   钟离谦瞧她这样,弯唇笑起来,舒锦和在他面前并不故作姿态这件事,让他很是开心,只觉得十分的真实可爱。   “你慢些吃,别噎着。”他好心情地给舒锦和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而后也坐下来,松了松衣领口。   舒锦和吃了个半饱,终于是有空自碗筷中抬头看钟离谦,问道:“你喝了多少酒?”   “不多。”   才怪,舒锦和心道,但见他神情自若,没有半点醉态,不由又赞叹着他好酒量。嗯,小夫君酒量好,好事呐!以后酒桌上她的酒就让小夫君去挡吧!   是了,对于舒锦和而言,内里总觉得钟离谦比自己小许多。但这亲也成了,夫妻之名也定了,有四年的缓冲,她心里也接受了。至少到目前的接触,钟离谦与她关系还算是不错的,往后的日子应当也能如此以礼相待。   更重要的是,她对钟离谦没兴趣,钟离谦对她也没兴趣。   对于钟离谦是否还喜欢庄筱一事,舒锦和自然不会只听信他一句解释。她总觉得,既然前世钟离谦有“痴情”之名,这一世就算有她的干扰,一个人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多吧?   而这件事在他们面对房中唯一的大床时,更加确信。   还没等舒锦和婉转地告知钟离谦她对同床共枕一事的想法,钟离谦已快速地拿起一个枕头来,提议道:“你放心,今晚我们分开睡,我不会碰你。”   这个速度……   舒锦和不知该说是满意于对方的识相,还是失意于自己身为女人的失败……   她点了点头,“好。”   “哦对了,”钟离谦忽想起一事来,自袖中掏出一个方巾包成的小布包来,“这个,”他说着,展开布包来。   布包中的东西暴露在明亮的烛光中。   舒锦和定睛一看,头皮麻出一层疙瘩,整个人都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钟离谦:要忍耐要忍耐,不能吓到我家娘子了> <! 舒锦和:(了然)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啊! 萨满君:阿谦,点一支蜡烛,送你不谢。 哎!JJ到底吞了多少回复啊!Isen和路人甲,你们的回复都不见了!呜呜呜!还好我回复了,也不知你们看到没有呢! 正篇回归了,果然自己YY自己作品的同人,也是好爽的一件事的,但武侠……嘛,有机会再写吧wwww!谢谢大家包容我的任性咯!   ☆、第30章 敬茶垂钓      布包之中是一块揉成一团的帕子,与床褥子一个色。若是细看,能隐约看见帕子内部一角——暧|昧痕迹、暗色红印,几乎没有一处平整的地方。   曾经人事,舒锦和如何也做不出懵懂的神情来。   她的异常钟离谦并没察觉,他快速把布包扎紧,扔到床边一角。原本他并不想让舒锦和看到里头的东西,但严之洲把布包塞给他时没有扎好口,他一拿出来布包就敞着口,他不得不象征性地展开一角来。   一时间,二人都默默无言。   钟离谦以为舒锦和并不知道那包东西是什么,佯装轻松说道:“那什么,那个……那个布包是明早要用的,我担心给忘了,便先拿出来放着能见着的地方。若还是忘了,你便提醒我声。”   “知道了。”舒锦和低着脑袋,诺诺道。   “你睡时要是觉得冷了,便同我说一声,我好让人再添床被子来。此后,晚间我都睡在床前的小榻上,一喊就醒。”   “好。”   钟离谦见舒锦和没什么异常反应,只是脸颊红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烛光照的。他心里真的松了口气,接着道:“今日累了一整天,明早起后还要给长辈敬茶,早些歇息吧。”   舒锦和依旧是诺诺点了点头,抬手揉揉眼,一副困极了的模样。她也不管钟离谦还要如何,兀自转过身爬上那张两个人躺着还绰绰有余的大床,放下厚实难透光的床帘。   爬上床后,她脱去层叠的喜服,折好放在床尾一角,整个人埋进被中。一如小时候,睡觉的时候喜欢团成一团在被里。她把通红到快冒烟的脸颊贴在微凉绸缎面料上,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又不是真的小姑娘了,有什么不好意思。她在心里啐了自个几句,但不起作用,想起方才那幕,还是窘地把脸埋进掌心之中。   哎……   最终她还是叹了一口长气,心道四年了,榆木脑袋就算明了事理懂了常识,还是颗榆木脑袋。即便那物什是必须要用到的,也不能就这么直接敞开了给女儿家看呀……再说,他从哪儿弄来的,烟花地儿吗?看来,若真要与他过日子,还有很多东西要慢慢地、好好地教教他呢。   床帘外,她听见钟离谦动作极轻地走动,很快,从床帘边缝透进来的星星点点的光亮化为黑暗,帘外也没了动静。一日多事,舒锦和也挨不过疲惫,渐渐入了梦乡。   第二日,公鸡对日啼鸣。   舒锦和睡眼惺忪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昨日真是累坏了,一睡到天亮。她迷迷糊糊从床尾拿起喜服,抖了抖,又套回身上。   没办法,新婚之夜除了寓意吉祥喜庆之物外,丫鬟是不会放其他东西入新房的,是以次日的梳洗,都是新妇留在床上等待,由丈夫喊候在门外的丫鬟们入屋来伺候。   但舒锦和与钟离谦不同,他们没有大被同眠过,自然得先通好口气。   小榻上,钟离谦还穿着昨日的喜服,双手枕在脑后,闭目靠着半立着的枕头。   舒锦和轻轻迈着步子走过去,相比她有大床软被一夜好眠,钟离谦人高马大却缩在小榻之中,秋夜薄凉,也无被子盖着,哪家的新郎官也不似这般度过新婚之夜的吧。   才将将走近,钟离谦忽地就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明亮十分,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朦胧。   “你……”舒锦和稍稍一惊,见钟离谦以指压唇,忙压低声音,“你何时醒的?”   “没醒多久,见你没起,就再眯了会。”钟离谦起身往床那边走,要越过屏风时,忽又顿住步子,转身止住跟着他后面的舒锦和,“你等等,等我喊你了再进去。记住了,千万别先进来!”   他重复再三,才顶着一张浮上可疑红晕的脸,又飞快回身进了屏风后面。   舒锦和依言留在原地,心知他要去做什么,不禁有些好笑,昨天也没见他有何反应,今日反倒晓得害羞害臊了?   没过多久,便听里头轻轻传来钟离谦的声音,“行了。”   舒锦和绕过屏风,见钟离谦站在床前,身上大红的喜服已脱下,折好搭在一旁的衣架上。至于床,稍显凌乱。她特地瞄了眼原先放布包的地方,那里已空空如也。   “你也把喜服脱了吧,好了就咳嗽一声,我再出去叫人送洗澡水进来。”钟离谦说罢,一刻也不留,速速又退出去了。   钟离谦考虑地周到,舒锦和也乐的清闲。她全都依言照做,等洗澡水送进来,梳洗妥当坐在梳妆台前时,她透过铜镜看身后三位嬷嬷脸上的满意神情,已明白花烛夜算是平安度过了。   她弯弯眼,起身朝三人乖巧笑道:“三位嬷嬷辛苦了,”她向一旁的陪嫁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自袖中取出三个小红包来,笑盈盈递到三人手中,“王府之大,我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若是有哪儿做错了的,还望三位嬷嬷能指点一二。”   三人都悄悄掂了掂红包的分量,挺沉,脸上立即皱纹开成花,“少奶奶,一家人莫说两家话,往后有用得上仆几个的,尽管说便是。”   “有劳三位嬷嬷了。”舒锦和慢慢扫过三人的脸,在心里记住她们的长相。从左往右,分别是王妃房中的王嬷嬷、姨夫人房中的李嬷嬷以及二奶奶房中的赵嬷嬷。   看来,这事还真是惊动了不少人呢,王妃、姨太太遣人来还说的过去,二奶奶作甚么也要遣个人过来,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梳洗得当后,就要去正厅给长辈奉茶了。   舒锦和与钟离谦被一群嬷嬷丫鬟拥着走进正厅,迈过门槛时,舒锦和脚底歪了歪,身子虚晃几下,被心思全放在她身上的钟离谦眼明手快地扶稳了。   这一幕,落进坐于厅中的一众长辈眼中,加之那块被蹂|躏地不成样子的帕子,坐定花烛夜之实。   厅中,正中主位坐着钟老太爷,旁边次主位坐着现任睿安王钟离弘及连王妃,再往下,是嫡次子钟离泽与夫人吴氏,以及姨太太沈氏与庶子钟离浩。   人不多,但个个都不容小觑。   二人按照年长次序,一一敬了茶,磕了头。   钟离弘一如四年前,态度生疏而冷淡,默默喝了茶后,抬手让仆从送上礼来。   其实不止他,连王妃也没多少热情,只是相比较下,脸皮是笑着的,还拉着舒锦和的手嘱咐了不少事。   所嘱咐的,大多是妇道及王府的规矩。   连王妃嘱咐完她,又转而嘱咐起钟离谦来,“今日起,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断不能再似从前那般任性妄为。今后言行举止,都要考虑到自己的妻子将来的儿女,考虑到本家。”   钟离谦答的很是恭敬:“祖母教导的是,孙儿知晓。”   连王妃说完这个,还想说些什么,可嘴皮微微动了动,又觉得无话可说,便停了嘴。   倒是在旁的二奶奶吴敏莲接过话头,道:“娘可宽心,儿瞧谦儿在外四年受了不少磨练,性子可是沉稳许多。如今家中又添了这么一位如花似玉又乖巧的孙媳妇,也极得谦儿喜欢,想来,谦儿定是会收收心的。”   钟离谦听到“极得谦儿喜欢”时,心头一热,不自觉看了舒锦和一眼。   而舒锦和,正故作娇态地垂着头,心里却是在想另外一件事。她原想,这位二奶奶并不似她想的那么沉不住气嘛,奉茶的时候该说说该笑笑,神情都隐藏的很好。没想到,这么快就扯到点上来了。   收心么……   听这话的意思,若她都没办法令钟离谦收心,那他们就更没办法了?   是真没办法,还是不想想办法?   感受到与将军府截然相反的气氛,舒锦和暗自感叹,难怪钟离谦会觉得京城的人死气沉沉。后宫之中尚且还会因各种复杂交错的利益而交好,在这里,却是连好感都懒得挂在脸上。   叔婶不喜欢也就罢了,但为什么,连祖父祖母也对嫡长孙如此排斥?   若是没有老太爷,她还真不知道钟离谦会成长成何种样子。可老太爷今年已至古稀,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一旦羽化归去,原本就不受家人喜爱的钟离谦,还会有现在这般的地位和待遇吗?   敬过茶,用过早膳,一家人便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钟离谦没有官阶在身,与舒锦和二人是要多闲有多闲。还没闲上多久,有仆从跑来报信,称老太爷让他们去院里一趟。   进了老太爷的院子,带话的仆从又领着二人来到院子最里头的池塘,老太爷正坐在小凳上握着钓竿垂钓。   “祖爷爷!”钟离谦心情十分好,带着舒锦和快走几步过去。   “轻点声,鱼要被吓跑了。”老太爷盯着水面,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事都不能吸引去他的注意。   他身旁还放了一副钓竿,钟离谦了然笑笑,弯腰捡起来,熟练地挂饵、甩竿,浮子随着鱼线的摆动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落进水中。   老太爷终于抬了抬眼皮,“姿势不错,看来这四年没白出去。”   能得严苛的老太爷的赞赏,还是在他十分喜爱的垂钓上,实属难得。不过钟离谦也没因此洋洋得意,垂钓,能让人静心沉稳,这一点在他身上已有体现。   舒锦和不懂垂钓,她对这位老太爷很有好感,乖乖跪坐在钟离谦身后处的蒲垫上。   老太爷叫他们来,似乎真就是想跟他们一起钓钓鱼,曾祖孙两一条接一条的钓上来,竟是赛了起来,谁也不让谁。   ☆、第31章 今后打算      秋日暖阳,风却渐凉,哄得人好睡。   舒锦和虽坐的笔直端正,但眼皮已经开始频频打架了。总不能真的光明正大打起盹来吧,是以,她又强提起精神来,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   走神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日上中天。   一旁候着的仆从上前来,恭敬问是否宣饭,老太爷收了鱼竿,见两个鱼篓大丰收,便叫仆从把鱼篓一并带走,中午做个全鱼宴。   日头烈了,晒着头皮有些发烫,三人也不久留,回了食厅等着。早有仆从得了令,在食厅摆好茶水零嘴,好让主子垫垫肚子,不至于饿着。   四方小桌上,一筐蜜桔,一碟水晶玲珑糕,一盘李子蜜饯。茶师在旁烧水煮茶,淡淡茶香甚是好闻。   老太爷先坐下,两个小辈才跟着坐下。   钟离谦捞起一个蜜桔,剥开,放到老太爷面前,又捞起一个,剥开,放到舒锦和面前。   舒锦和没想到,颇是受宠若惊。蜜桔小小一个似婴儿的拳头,两口便能解决一个,但她不敢下嘴。夫君就算是宠妻,也是私下里宠、在外人面前宠,独独不能在长辈面前宠,这么做,是会落下坏印象的。   是以,她想了想,将圆滚滚的蜜桔一分为二,一半留着自己吃,另一半则递给了钟离谦。   彼时的钟离谦正剥着下一个蜜桔,桔子新鲜,汁水充足,指甲掐进皮中就能溅出一层香甜水雾,弄得手指黏腻,对于舒锦和递过来的一半蜜桔,他想接,又觉得手脏,于是当下头一低,就着舒锦和的手,直接咬住桔肉,再一仰头,将桔子整个吃进了嘴里。   舒锦和完完全全愣住了,抬起的手僵在原处。   嘴唇,和,手指,碰在一起了。   舒锦和呆呆地收回手来,拿起留下的半个桔子,送进嘴里。皓齿咬破薄薄的皮,砂糖般的蜜甜中带着微微的酸。桔子太小,她拿着,手指就挨到了唇。   而刚刚,桔肉的凉意和嘴唇的湿润微热,仍清晰的残留在她的指尖上,再传递到她的唇上。   她放空的大脑有闪电劈过,忽地一个激灵,所有迟钝的意识复归好位。   啊啊……她看着自己的指尖,只觉那份微热忽地变强,顺着唇一直烫到了她的心里。她急急忙地捂住半边脸,脸颊无法控制的娇红一片。   嗷!活、活这么久从没被这么对待过啊——!要、要怎么反应比较好啊——!   这厢苦恼着,那厢的始作俑者却全然不觉,剥完桔子又拿起一块水晶玲珑糕吃,觉得不错,便转头想叫舒锦和也吃,却见她掌心盖着脸,耳根红透了。   “嗯?怎么了?”钟离谦歪过头,凑近了些,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无、无妨!”舒锦和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窘状,连忙一摆手,以手当扇,呼呼往脸上扇风,“好热呀,明明都到秋天了为何还这么热呀。”   钟离谦不疑有它,屋外的秋老虎确实肆虐,方才舒锦和又陪他们晒了很久,小脸这么红……别是中暑了。   此时,茶师把煮好的茶送上桌,钟离谦闻了闻,道:“这茶是的用雪菊,长在冬山山腰之上,清火效果很好,你喝喝,慢慢便会觉得心静了。”   舒锦和瞥见老太爷在笑,更加不好意思,诺诺低头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地喝茶。   待饭菜上桌,老太爷遣了仆从下去,终于切入正题,“今后,你们如何打算?”   “还没想。”钟离谦老实回答。   老太爷似早知他会这么答,没多少情绪变化,又偏过头来问舒锦和,“孩子,你呢?”他见舒锦和欲言又止,又柔声道,“无妨,大胆说。”   舒锦和放下筷子,面色变得严肃。她是已想好,但决定私下先与钟离谦商量,如此唐突要放到台面上说,行还是不行?可以确定的是,老太爷与他们站在一边,说出来,至少不担心会外泄。   于是,她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袭爵。”   钟离谦闻言一惊,“不、不可能……”祖父会把爵位袭给叔叔,这件事是整个王府都知道的。   老太爷眸中有光亮起,他示意钟离谦别打岔,继续问:“你打算如何做?”   这么问,便是有这机会了?   舒锦和得到鼓励,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全盘说出,“回祖爷爷,以孙儿所想,分为三步。固位、拉人、露面。”   “说下去。”   “是。固位,即稳固夫君在王府中的地位。要做到固位,需要两物——金钱与官阶。源源不断的金钱是地基,能令夫君直正腰板;官阶是砖,在朝为官,便手中有权,且不论这权是大是小,都能作为夫君的一道保障。虽然官阶可恩荫,但孙儿以为,夫君自己考取更佳,如此,外人不能道纨绔,府中不敢眼看低,能少一个被人抓住念叨的软肋。”   “拉人,便是拉拢人脉了?”   “是。”   “那府中,你又打算拉拢谁呢?”   “孙儿以为,应当先拉拢姨太太与三爷。而王爷与王妃,并不能用拉拢一词,而应是慢慢感化。”   “哦?却独独漏了老二?”   “祖爷爷这可是明知故问了,若夫君决定争这爵位,就与二爷对立,如何拉拢的过来?便是面上能一派祥和,也是虚与委蛇的成分多,信不得。”   “好,且先放下老二不谈,老三你又要如何拉拢,?要知道,老二在府中地位已固,要动摇可是难上加难。你们一旦与他对立,你们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   “祖爷爷说的是,所以孙儿认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将袭爵之心显露出来。在己方实力还不稳固时,能忍必须忍,装的傻去必须装。而如何拉拢姨太太与三爷,孙儿还未与二人有更深接触,说不出具体方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趋利避害,三爷无权袭爵,那哪方给的甜头足,哪方胜算就更大。”   “你如何就知道老二给的甜头足不足?”   “这也只是孙儿的猜测罢了。虽然府中、朝中,二爷都已稳固了自己一方势力,但物有反面,二爷考虑的越多,越会因权衡利弊所累。反观我们,光脚不怕穿鞋,只要步步为营,让夫君在众人眼中的形象转变,关键时候再露面大展身手,不仅不会没有胜算,胜算还十分的大。”   老太爷听到这,眸中光亮更甚,雪白胡须抖动,舒畅地笑出声来,“好!好个光脚不怕穿鞋!”   舒锦和面上笑着,交握的手心却出了层层的汗。老太爷心胸豁达,通透事理,所以她赌了一把,若换做别人在场,怕她早因言辞放肆而责骂责罚了。   同样紧张的还有钟离谦,他听着舒锦和一句接一句地说,句句以下犯上要谋亲叔,真真是心惊胆跳。但祖爷爷没让她停,他亦不能让她停。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要争爵位的心思。王府他待得心烦,远不如在外头畅快,还要他主动卷入其中,只怕他是第一个缴械的。   但,他见舒锦和与祖爷爷二人态度相合,又深思下去,难道除了袭爵就无更好的打算了?似乎……还真没有。眼下他的一切,都是因为王世孙的身份。若二叔袭得爵位,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把他与三叔赶出府去。真到那时候,他手中无财无权,自己过苦日子也就罢了,难道要让妻儿也一同过苦日子?   这一想,竟觉凉意爬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要争,是不得不争,必须去争!   既想明白了,钟离谦心里也立即站定了自己的位置,他问道:“这么说,那第一步,财从何来?”   另二人并没想到钟离谦也会加入进来,均是顿了顿。   老太爷目光在舒锦和与钟离谦之间来回打了个转,眼中满是笑意,心中十分欣慰感慨,太后真是为他找了个好曾孙媳啊!   舒锦和见老太爷看着她,似要让她说,便道:“要迅速囤财,唯有一条路——经商!”   “经商?我们?”   “对,倒不用我们去盘新铺子,况且我们也没这个钱。所以,直接开口讨了铺子来,最快!”   “可……”钟离谦拧眉,这并不是易事。   老太爷咳嗽了几声,慢悠悠唤道:“老五。”   食厅内除了他们三人,就再无其他人,但老太爷偏偏就对着空荡荡的厅唤人。不多时,厅内还真就有一人凭空出现,也不知他是从哪儿进来的。   那人个头瘦小,单膝跪在地上,头深深低埋,“仆在。”   “今日,府下的各间铺子状况如何?”   “回主子,七间铺子都是如常,并无甚太大变化。”   “城西角那间如何?”   “回主子,那间铺子一直不见起色,看王妃意思,是不大想管,由着去了。”   “知道了,退下吧。”   “是。”   那人站起身来,又极快地消失在三人视野中,也不知是从哪儿退下的。   但这些都不知重点,舒锦和听完主仆间的问答,当即明白了老太爷的意思,最差的铺子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手谁亏,若他们主动去接,对方自然是甩手的十分迅速。   “多谢祖爷爷指点。”舒锦和由衷感谢,只觉得有老太爷与他们一道,真是太幸运了,这是拉拢千万人都不能比的。   “孙儿们愿意为家里分担,是好事情。说来,我年纪也大了,很多事做不动了,这手上也有间茶楼,你们便一同分担了吧。”老太爷起筷,示意吃饭,不再多言。   这一顿饭,吃的甚是愉快。      ☆、第32章 耍戏戏耍   值守宫门的宫人将腰牌递回去,躬身道:“原是睿安王世孙殿下,仆等失礼了。”他抬起头,目光往车内探了探,又垂首下去,“只是,仆等奉公值守,还望殿下告知车内另一人的身份。”   这扇宫门通往后宫,无数尊贵之人在内,马虎不得。   钟离谦接过腰牌,笑道:“哦,那是我偶在民间发现的杂耍艺人,特带来让太后娘娘开心开心。”   车内,被包裹的严实的呼衍达耶气不打一处来,作势要冲过去与钟离谦争吵,被舒锦和一把按住。   值守的宫人又往车内看了看,隐约能见里头一人穿了长衣长裤,还带着大大的斗笠,头垂的很低。贱籍之人大多是如此打扮,在尊贵之人面前,脸是不能露的。   “如此,太后娘娘必定十分欢喜。”宫人退后一步,手一抬,宫门随之打开。   马车哒哒,慢悠悠驶进后宫。   “你!为何要说我是杂耍!”呼衍达耶气呼呼地一把扯下斗笠,“不是说好,是远方堂兄吗!”   “你长相与宇天国人差这么多,说远方堂兄谁信?”原先的说法不过都是安抚他让他同意跟自己一辆车进宫的说辞,“宫门森严,你以为是家里大门想进便进?”   “那就,让我以呼褐族身份进来!我是族长之子,谁敢拦!”还是不甘心身份上被这小子占了便宜啊啊啊!   “正因你是呼褐族族长之子,才更不能轻易暴露身份。”钟离谦暗自摇头,呼褐族是有多宠他,简直比宇天的皇宫贵族还要娇贵,脑子如此通直,还真放心把一族全托福给他?   “为何不能,我不正是以呼褐族族医身份进宇天的吗?”呼衍达耶果然不能理解,对他来说,要做什么要说什么,都应当敞开了来,绕来绕去多累。   “达耶,还记得出发前我跟你说的么,”舒锦和开口说道,“‘宇天不比呼褐,复杂许多,做事说话若不考虑前后因果,必定会吃亏的。’你是以呼褐族族医身份进宇天的,但名义上,是护送我回京而非进京面圣,这二者区别很大。”   “呼褐对友好有大小之分。护送我回京就是小友好,是朋友间的帮助。以族长之子的身份进京面圣,却是呼褐和宇天间的大友好,关系到两者间的发展。你说,这如何能马虎?”   “是我委托你来宇天帮忙,自然要对你的安危负责。我希望你去看诊的二人,都是宇天至尊至贵之人,明处暗处无数双眼盯着,你的身份一旦暴露,所言所行就非我二人能庇护,如何能轻易?”   “你的身份是一把双刃剑,能护你亦能害你,不到必要时刻千万不能暴露。所以,答应我,在京城不要轻易露面,在皇宫不要轻易出言,好吗?”   少女的双眸中充满了恳求、担忧以及内疚,一双目光专注地望着呼衍达耶。呼衍达耶只觉心一烫,要被蛊惑进去一般,“‘你很担心我’我可以这样想吗?”他的手指动了动,想触摸少女饱满的脸庞。   “嗯咳咳咳!”   被一串碍事的咳嗽声打断。   对舒锦和而言,咳嗽声却是救了场,她忙道:“是,我很担心你,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很残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呼衍达耶的心意。但感情一事如何能勉强,有希望却没结果,这样的痛她受的太多了,如果没有结果,那就要果断砍断,长痛不如短痛,他一定能走出去,一定能看到更多比她更好的姑娘。   呼衍达耶眸色黯淡下去,忽又向怒目瞪向钟离谦。   在他看来,若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舒锦和未必不会接受他。他们相遇的太晚,太晚了。在呼褐,若对方有心仪对象,尚还能争上一争。但有婚约者和有夫之妇,是绝对不能碰的,被发现就会当场处以呼褐的极刑——吊在悬崖之上,前胸刷上能招引秃鹫的肉酱,让其感受被夺心爱之人的痛苦。   可现在,即便没有遭受食心的秃鹫撕啃,他的心也很难受。   原来……爱而不得,是这么难受的一件事吗……   他太难受,不得不转移这痛苦,最后统统化作愤怒对准钟离谦,只觉是这个男人把他的一切希望都打碎了。   钟离谦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与怨气冲天的呼衍达耶对视片刻后,转而看向车窗外一重又一重的宫殿,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她身边那个位置,原本是他坐的啊!居然还瞪他,他才是要瞪人的那个好吗!   马车开始减速,太德宫的宫门越来越近。   钟离谦自窗外收回目光,他看了眼呼衍达耶手中的斗笠。   “给你个忠告吧。越是人多的地方,人心越是叵测,你若不用些心,别说是在宇天能否安全度过,便是在你的呼褐,也未必能这么容易就继承族长之位。”马车停了,钟离谦率先起身,掀开车门帘子,“把那斗笠戴上。”   呼延达耶皱了皱眉,虽不想被钟离谦说教使唤,但他已答应了舒锦和,所以还是把斗笠戴上,压低再压低,跟着出了马车。   “这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后一听闻钟离谦和舒锦和来了,病着的身子都多了些力气,早早就叫宫人给她梳妆,扶着她在正殿堂等着。然还没有高兴上几下,却见还有一人同行,精壮又高大,仿佛一棵笔挺的青松。   钟离谦行单膝叩礼,起身道:“姨姥姥,这位是我偶然在民间发现的杂耍艺人,戏法了得,特带来让姨姥姥开心开心。”   随他的话,呼衍达耶也照他的样子单膝跪下,头深深低埋,说出了那句练习许多遍的话:“民见过太后娘娘。”   “哦?”太后不疑有他,饶有兴趣地对着呼衍达耶打量,“看这位杂耍艺人身材就异于常人,想来耍起戏法来是十分了得。好孩子,如此惦记着哀家,哀家甚是欢喜。不过在此之前,是不是该给哀家敬杯茶?”立即有宫人端来了备好的茶,“哀家等这杯茶,可等了许久呐。”   舒锦和与钟离谦一人端起一杯茶,跪在宫人准备好的膝垫上,齐齐朝太后一拜。太后喜笑颜开,接过茶都抿了一口,招手让宫人把见面礼送来。   那是一份礼册,开册,共十页百件物,寓意十全十美、百年好合。   敬过茶,便打算开开眼界看杂耍艺人的戏法如何了得了。   “姨姥姥,此人戏法实属世间难见,不若邀了太子殿下与婉宁公主一同欣赏吧。”   经钟离谦提醒,太后似才想起来,叹一声:“瞧哀家,婉宁总提着要见外孙媳,哀家便说等外孙媳进宫来了便去喊她来,结果又给忘了,上回她可就为这事同我置了半天气。”   过了四年,太德宫倒是没变化。太子依旧没有行宫,婉宁公主依旧受宠,他们依旧同住在太德宫中。但这几年,太子和太后的身子都一年不如一年,大多时候都是窝在寝宫休生养息。而婉宁仍是胆子小不爱说话,除了跟着其他皇子公主上宫学,剩下的时间就是陪伴在太子和太后身边。是以,太德宫也一年比一年冷清。   司行温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甚至更憔悴一些。婉宁已出落成似玉如花的温婉少女,见到舒锦和时,喜洋洋地不顾形象地提着裙子小跑到舒锦和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贴己话。   太子在场,依着他喜静的性子,几乎所有的宫人都退出了殿外。   三人入了座,目光都落在呼衍达耶身上,等着他的精彩戏法。但戏法没等来,却等来了钟离谦三人齐齐跪下,口中高呼着,“请太后娘娘、太子殿下赎罪。”   太后大惊,“你们这是作甚么,有何事要行此大礼赔罪的?”   司行温毫无惊讶之色,淡淡道:“那人,并非什么杂耍艺人吧?”   钟离谦双手相合,高抬起来,回道:“太子殿下说的是,这位并不是杂耍艺人,而是呼褐族的族医。”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呼衍达耶摘下斗笠,一头深褐色的卷发随之垂了下来,“阿和在边塞四年间,与呼褐族结了好友,与婉宁公主的通信中得知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身体不适,且无太医能医,遂起了带呼褐族医师回京为太后娘娘与太子殿下问诊之心。”   呼衍达耶接着他的话头,磕磕巴巴说道:“呼褐族游住过许多地方,医治手法与宇天不同。呼褐与宇天和平数十载,是大友好,在呼褐有句古话:‘至好的朋友有难,即便相隔再远,也要策马去相助。’,宇天是呼褐的朋友,太后与太子也是呼褐的朋友,我,呼衍达耶,一定会竭尽所能治好二位大人。”   说着,他手握成拳,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以示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上马车时—— 呼衍达耶:(一个箭步)我的!我的!这个位置是我的! 钟离谦:……‘腿长了不起啊?了不起啊?’   ☆、第33章 四年之忆      与舒锦和猜想的不同,中毒的只有太子一人。   而太后,经过详细的询问,依着呼衍达耶的推断,应当是被人在吃食上动了手脚,常日吃极寒极暖或两相互冲的食物,打乱了体内的气血循环,之后太医依着症状配药,又吃无数大补之物。这样子胡乱的吃法,纵然身子底再好,也扛不住,积累下来,终有一日的食物会变成最后一根稻草,击垮所有,掏空一切。   本来,太后既非中毒,那太医只要多加询问,应当能了解到这样膳食上有问题。但宇天的医者们在食物寒热等属性上并未有很深的研究,因而,看诊的太医们只看出了相冲的食物,继而让太后不食,却看不出其他。   呼褐族不同,他们不似宇天安居,是四处游住的,虽说对食物不太挑,但是若因吃食不对而造成身体不适,这无疑会成为全族迁徙的累赘。是以,随着年代积累,呼褐族在吃食上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学识,什么东西怎么吃,倒也是颇讲究的。   让御膳房熬了一碗调理脾胃又助眠的药粥给太后吃下后,太后便回寝殿内歇息下了,婉宁也一同去了,在旁陪着。   太子中毒一事,并未让太后和婉宁知晓,呼衍达耶以语言不通为由,将看诊的结果告诉舒锦和,由舒锦和转达。舒锦和震惊之余,立即转了话意,将太后的病因一五一十说出,而太子,则称他是少年生疾时落下的病根,要慢慢调养。   “达耶,你刚刚说……太子身重两种毒?”   待太后与婉宁离开后,其他人也不宜久留。司行温见舒锦和他们欲言又止,便了然地邀请三人到自己的寝殿去坐一坐。途中,舒锦和暗自用呼褐族语询问呼衍达耶。   “应当是没错的。”呼衍达耶回想着看诊的经过,又确认地点点头,“没有错的,那位太子确实中了两种毒。一种比较旧,中毒量不多,但时间应当很长了,恐怕有十年之久。还有一种比较新,大概是最近一两年才中的。”   舒锦和蹙起眉头,万幸她当时并没有向太后和婉宁说出实情。如果呼衍达耶说的是真的,且不论那新毒,因为随着太后身体渐差,很多事力不从心,太德宫也疏于管理,难免有些“虫子”混杂了进来。但旧毒……十年……原皇后不正是十年前病逝的吗,是谁在这么早就开始布局,瞄准了尚年幼的太子。   她心里不由一阵哀伤。   恐怕……太子这般病态,并非是年幼一场大病所致,而是因为这量少累计的毒而起。   到了太子寝殿,里头依旧冷冷清清,连一个宫人都见不着。   殿中正厅的书桌上,垒着不少书,还有一本正打开着摆在桌上,想来太后派宫人来找时太子正读书读到一半,便匆匆而来了。   殿中无宫人,司行温亲自煮了茶,惊得舒锦和三人坐不住了。   “殿下,这点事让臣子来吧!”钟离谦急忙忙起身要去接手。   “在有生之年,多亲自去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是种乐趣呐。”司行温止住钟离谦的动作,似真的很享受煮茶的过程。   “这里,为何不像刚才那里,有伺候的人?”换了个环境,没那么多人了,呼衍达耶有些放松,又肠子直到底的说话了。舒锦和想阻,奈何动作没他嘴快,就这么眼睁睁让他把话问了出来。   “望殿下宽恕,他……呼褐族族人都是这般直话直说,一时难改,冲撞了殿下,请殿下宽恕。”   “无妨。”司行温将煮好的茶倒进茶碗,推到三人面前,“你叫呼衍达耶?”他轻轻笑起来,“你是第一次见我,自然不知道了。我喜静,所以宫人们照顾我,但凡我醒着,他们能避开做事便避开做事。”   司行温说罢,端起茶碗扣了扣茶碗盖,吹去茶面的热气,白软的雾气散开,带着淡淡茶香。   “说吧。”他道。   三人互视一眼,钟离谦虽听不懂方才二人用呼褐语的对话,但见舒锦和忧愁重重,也知道结果并不好。   舒锦和沉吟片刻,弯下背去微行一礼,半天才直起背来,道:“殿下,方才呼衍达耶诊出……殿下\体内有两种毒。”   “哦,原来如此。”司行温点点头,却丝毫不惊讶,仿佛早已知晓。   这样的反应,令舒锦和微微愣住。   “难道殿下早就……”她如何也问不出口,如果司行温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为何要隐瞒这件事?隐瞒了多久?她不敢问,这个问题只会显得这位深居宫中无人问津的太子更加的凄惨可怜。她甚至不敢想,司行温是如何撑着被毒\药慢慢熬空的身子,度过一个个慢慢长日。   会失望吗?会绝望吗?   可还得一直活着。   身为皇族,贵为太子,他无权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死。   即便苟延残喘,即便病痛缠身,他都要活着,活到他撑不住的那天。   舒锦和的问题,司行温不打算作答,他只是淡淡笑着看他们,那笑容却成了最好的答案。   他知道。   “你们不应到这来的,若要找,应当去找三皇弟,那才是正确的。”   舒锦和猛地一震,睁大了眼睛看司行温。那是她第一次认真的正视他。他居然在拒绝他们,拒绝可能成为他的力量的他们,反倒将他们推向了司时雨。   确实,统观大局,司时雨更被无数人看好,又有明贵妃牵线搭桥,日后废太子立新的呼声极高极高,几乎是压倒性的。如果舒家和钟离家要在换帝之时抱住自己的位置,选择司时雨,才是明智的选择。   一旦他们带外族医师医治太子的事情显露,无疑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甚至表明了两家的立场。   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帝位,殿下很适合。”   就在舒锦和脑中万千思绪起,不知如何作答的时候,沉默许久的钟离谦突然开口。   “臣子以为,殿下会成为一位明君,是百姓之福。”   司行温眸色亮了亮,但那光很微弱,一闪而过,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没有接话,却是挑起了另一个话题,“四年里,你们一个去了边塞一个入了深山,见了何,听了何,有何收获?”   有何收获……吗?   钟离谦与舒锦和互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对司行温发此问的疑惑。   收获,或许是很大的。   边塞,大漠孤烟,黄尘沙土,辽阔草原。   舒锦和见到了在宇天所见不到的辽阔,和残酷。   边塞敌军常袭,每每看着父亲和兄长提着刀剑策马而去,她的心都被狠狠揪起,不到他们归来就松不下来。   真正看见了刀光剑影的战场,看见了无数鲜活的人冲出去再无归来,看见了血肉模糊的伤口甚至死尸,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宇天,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安逸、安全。   原来,她认为强大的宇天,也会频频受到外敌的侵略;她认为富泽的宇天,也有这样穷困潦倒的百姓;她认为亲民的皇上,也会下令在夺城之后屠城以示威信。   她期盼着父亲和兄长胜利归来,又期盼着他们能少杀一些人,期盼他们的盔甲上能少沾上一些血污。每每他们凯旋归来,所有人都彻夜彻夜的欢歌乐舞,只有她一人,打了满满一桶水,抱着父亲与兄长的盔甲擦洗,洗去上面已经干去的暗色血印,洗到盔甲蹭凉。   似乎,这样才能洗去一些他们所背负的血光。   有时候,父亲和兄长看到她这样做,眼神很复杂,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用那伤痕累累布满茧子的粗糙手掌抚了抚她的发顶。   她知道,他们在内疚。   内疚于让年幼的她看见太多生死,太多残酷。   她不会去问“为何要打战,为何要杀人,为何她要跟着他们到这里来”。   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都是为了让他们身后那些生活在宇天国土的人们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很多人都觉得世间的痛苦被自己背负了,总觉得自己身在地狱活的无望,可他们不知道,更多的黑暗都被少部分人背负着,他们要面临人命取舍,面临你死我活,那才是真正的地狱。   或许这就是那个雨日皇上亲临荣镇大将军的真正用意。   或许这就是皇上想让她看的。   她的一切,在遇见钟离谦时,在跳下断崖时,在太后那道懿旨时,就改变了。   皇上啊,让她看见这些,是希望她去做些什么呢?有什么是她能做到的呢?   司行温看着舒锦和与钟离谦陷入回忆中,二人的面容越来越严肃,应是想起了许多不太愉快的事情。他耐心等着,对他而言,时间是最多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了。   漫长的沉默。   呼衍达耶终于熬不住了,问:“你们怎么了,突然就不说话了?”   司行温以指压唇,轻轻道:“他们正在明白,为何我成不了皇帝。再过一两年,这太子之位我也要坐不住了。”   “不!”舒锦和突然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不!不是这样的!殿下,皇上是希望您继承皇位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司行温:四年里,你们见了何,听了何,有何收获? 呼衍达耶:赛马……吃肉……赛马……吃肉……嗯……和阿和一起赛马~和阿和一起吃肉~(反复反复反复)诶嘿嘿嘿~ 钟离谦:(恨不得钻进他脑子里)谁来让他停下!   ☆、第34章 十四年了      “殿下,皇上一定是希望您继承皇位的。”   司行温怔了怔,第一反应是放松,放松于他的寝殿中无宫人,放松于舒锦和的声音并不是十分的响。接下来的反应,则是对舒锦和的笃定觉得有些可笑。   “你当知道,话不能乱讲的。”   “臣女知道。所以臣女所言的一字一句,皆不是臣女胡乱说的。”   舒锦和这般肯定,是因为她想起来一件之前一直没想起来的事情。以前,她虽将前世记忆整理了一番,但都是围绕着司时雨,因为数年之后帝王更换,登基之人就是司时雨,所以她要保自己保家人,势必是要注意司时雨的动向。   但她遗忘了一点。   那是曾站在司时雨身边的她,因不在意而忽略的一件事。   她遗忘了皇上的想法。   皇上是真的想废太子换新吗?皇上是真的打算让司时雨继承皇位吗?   她在残存的回忆中寻了又寻,却没有寻到明确的答案。   与明贵妃、与司时雨的其他妃子妾室一样,前世的舒锦和一直都觉得最终登上皇位的一定是司时雨。理由很明显:司时雨经文纬武,有帝王之相、帝王之才,在身为皇子的时候就献了许多良策;司时雨在朝中的支持几乎是一面倒的,若他不继承皇位,这一群朝中重臣如何安抚得了;而更重要的是,太子是个朝中内外都闻名的病秧子,谁会想要一个连活不活的过明日都不确定的人做皇帝?   继承皇位的一定是司时雨,这几乎是所有人所坚信的。   可当舒锦和从司时雨的阵营中跳脱出来后,却发现,事情似乎并非完全是这样子的。   司行温虽然体弱多病,常日深居后宫不理朝政,年已弱冠没有娶妃也没有自己的行宫,但无论朝堂之上众臣如何如何上奏要求废太子立新,司行温都稳稳坐在太子之位上,直到他终于病逝,皇上才顺应了众臣之意,立三皇子司时雨为太子。   就这个立新,都还是悬悬三月有余才定下的。   既然司时雨当太子是众人所愿,而且比起二皇子司正卿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司时雨又确实不失为太子的最好人选,那为何皇上要犹豫这么久呢?   由此,舒锦和又忆起司时雨继承皇位的那日。   那是司时雨当上太子后五年。   皇上体衰,在朝上已明显力不从心再处理更多国事,但无论文武百官如何劝说龙体要紧,皇上都坚持着每日上朝,坚持着批奏折到深夜。宫中朝中渐渐也有人闲言碎语,说皇上恋权,是不舍得放下手中的权,不舍得让出身下的龙椅。   本来那样的话,是谁说谁没命,偏偏那时候却大胆妄为的肆意流传,久传动摇人心,渐渐的,越来越多人这样相信,因为他们找不多更好的理由。   司时雨继承皇位那日前夜是个与往常一样的夜晚,半夜时分,舒锦和忽地惊醒再也无法入眠,她披上外衣独自出寝殿去吹风,明明是二三更天,天色应犹如黑布罩住,没有一丝光。可她遥遥望去,远处皇宫一片天印着隐隐红光,阵阵风吹来模糊的声音。   之后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一夜司时雨携文武百官浩荡直入内宫,逼宫了。   “殿下,皇上一定是希望您继承皇位的。您是一位有仁爱之心的人,国之强盛离不开百姓安居,若无一颗爱民之心,所谈一切即是空谈幻言。”   “是谁给了你胆子,让你说这些话的。”司行温搁下茶碗,双手叠放在一起,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可那笑容被惨白的脸色衬的有些阴冷,不似心情好,反倒似生气了。   “舒锦和,你在边塞过了四年,那些生死厮杀还没让你了悟么,现在宇天需要的不是一个亲民的皇帝,而是一个有骨气敢担当的皇帝。”   “可您并非就不是……”   “不,我是!”   司行温两个眸子似二三更的夜色,没有一点星光,黑透了。   “你许是高看我了,我为了活着,哪怕能再活长一点点的时间,骨气和担当这样的东西,若要抛弃,便抛弃吧。”   “连我都明白,我在偷生。”   “你说说,这样的一个人,如何得下世人的尊重去做那万人之上的皇帝呢?”   舒锦和沉默了,她垂下眼,不敢去对视司行温的漆黑眸子。她说不出来反驳的话来,她不了解司行温这个人,她说那些话完全是在赌,用自己一条命和舒家一府的命,去赌皇上的心思。   她何尝不希望多活上几年。   这是世间几乎所有人最原本的愿望,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让她去跟司行温说“您就是能得下世人的尊重去做那万人之上的皇帝”,她又说不出口。在见过前世司时雨统治之下的比如今还要强盛的宇天之后,面对这般毫无士气的司行温,她说不出更多鼓励的话。   “为什么不能呢?”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让原本戛然而止的话题又起。   舒锦和睁大眼,转过头去看钟离谦,他想要说什么?司行温也将视线落到钟离谦身上,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钟离谦的眉头渐渐拧起来,随后肩膀一松,轻轻叹了口气,正视司行温道:“殿下,一个人希望活着,为何是没骨气没担当?恕臣子不能认同。”他说着,摇了摇头,“臣子以为,真正没有骨气没有担当的人,早就被死吓破了胆,那样的人反而是死的最快的,死于他们而言,是种解脱。”   “臣子随军剿匪,四年行于深山密林之中,虽不似臣子夫人那般在边塞久见沙场,但也算见过宇天一角。匪徒行为令人不齿,却不得不承认,其中真正做起大寨之人,无不是惜命之人。因为惜命,惜自己的命,惜手下所有人的命,手下才紧紧跟随忠心不二,这些人才能择出死伤最小的选择达到最大的效果。”   说到这,钟离谦顿了顿,又想起那个被烧得残缺没留下任何痕迹的山寨。   “殿下,臣子自小顽劣,并不懂什么大道理。饥荒洪灾中,臣子见过各种受苦的百姓,即便皇上亲民恩赐米粮,仍不能补足其五分之一,但即便只有五分之一,也助涨了百姓不少气势与信心。臣以为,怎样才是一位好皇帝,这事不应由您自己觉得,也不应由臣子觉得,而应由宇天百姓觉得。民心聚,国盛,唯此道理。如何令民心聚,这个并不是一位不亲民的皇帝能做得来的。”   “呵,”司行温笑出声来,此时此刻,他脸上已经半分笑意都无,“本太子刚刚说的话,你没有听清吗?”   “听清了。”钟离谦恭敬低下头,“正是因为听清了,臣子才斗胆说出这番话来。因为臣子知道,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婉宁公主。”   他人或许不明白其中因果,但钟离谦明白。   钟离谦虽离开王府住在外庄,但每年都会被太后叫进宫来小住些时日,太德宫里能称得上同辈孩子的也只有司行温和婉宁了。因着钟离谦自小没有被一套勋贵思想教养,对这两位尊贵之人也无太多敬畏之心,倒是与二人打好了关系,玩在了一块。   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应当是青梅竹马儿时玩伴了。   所以,他明白的,太子如此惜命的因果——   “殿下,那碗药,停了吧。”他几乎是恳求道。   药……   宫人端来的托盘上摆了两个青花瓷碗,都装着浓浓的药汁,正往外散发着不甚好闻的苦味。唯一能区别两碗药不同的,是药的色泽,一碗浓黑如墨,一碗则褐如核桃皮。   司行温端起那碗浓黑如墨的,一饮而尽,浓烈的苦辣味在口中炸开,他眉头一动未动。   这些年来他喝了无数碗苦药,这并不是最苦的。   嗯,他甚至连苦是种什么样的味道,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端药的宫人见他迟迟不接着喝另外一碗,便曲着身子将托盘又微微往前递了递。   司行温抬起手,到瓷碗边上时又顿住了,“这药,我喝了多久?”   端药的宫人听见他问,愣了愣,遂答道:“回太子殿下,已有十四年了。”他熬这药,也熬了十四年了。   “哦,十四年,已过去了这么久吗?”司行温端起碗来,站起身,一步一步踱步到殿内一间小佛室中,那里摆着前皇后的灵牌,“母亲,婉宁已经十六岁了,日子过得真快,您也已经去了十六年了。”   那宫人不明白司行温的此番言行的用意,对他来说,他的工作只有每日盯着司行温把药服下,所以他始终跟在司行温五步之远。   五步,并不远,但也不近。   所以,当他发现司行温将碗中药倒进佛室灵牌旁的一盆小绿植中时,想去拦,还是晚了。   “太子殿下!”那宫人凄惨叫出声来,仿佛死限将至,“您!您如何能……那是……那是陛……”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个仍带着药汁余温的瓷碗碰上了他的鼻尖。   司行温抬着手臂,将瓷碗贴着宫人的鼻尖“咚”一下放在托盘上,“去告诉父皇,今日后这碗药,我不喝了。”   他淡淡地说着,浓黑如二三更天的双眸中亮起一点星光,虽一点,却衬的更加明亮。   ☆、第35章 司行温番外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母后去世时的情形。   那是个十分喜庆的日子,我的小妹妹——婉宁——就要出生了。   宫中资历最长的老太医最会看胎像,他说母后的肚尖且瘦,应当是位公主。这话让父皇大悦,连道儿女双全必享人间齐福,还赏了那位老太医许多东西。   母后也很高兴,低着头温柔地轻轻抚摸着她高高突出到令人惊恐的肚子。   嗯,大抵觉得惊恐的只有我一人吧,虽然医书上说女子怀孕后十月之内肚子会如其中有球般鼓起来,但我从未想过居然会鼓这么大。其实那时我已有兄弟,几年前明贵妃怀三皇弟时我曾远远见过她几次,看的不甚清楚,此时此刻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母后的肚子一日一日鼓起来,我实在是惊奇、惊讶又有些恐惧。   人的肚子怎么可能鼓成这样呢?   那里面真的藏着个小孩儿吗?   哎,我在想些什么呢,如果那里面没有小孩儿,那我又是从哪来的呢,二皇帝三皇帝又是从哪来的呢。   但是……   我看了又看,总觉得那位老太医是在乱说,母后的肚子明明又大又圆,怎么会是他说的肚尖且瘦呢。   母后见我老盯着她看,笑着问我要不要摸一摸。   我连忙摇手,不敢摸,真不敢摸,万一摸坏了可怎么办?   母后却不依,直接拉着我的手就放在了她的肚皮上。那一刻,我真觉得我心脏都要停止了。但很快我发现事实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母后的手很温暖,肚子也很温暖,我的手小心翼翼贴着母后的肚皮,忽地感觉到里头有个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隔着肚子撞在我的手掌上,吓得我急忙忙收回了手去。   那就是母后肚里的小孩儿吗?她竟然会动!   母后瞧我这样,咯咯咯笑起来,一旁的父皇也笑了。他们笑的如此开心,我却窘迫极了,我看着手掌,那个跳动的感觉似仍留在掌心之中,我竟因此隐隐有些激动   我有妹妹了,亲妹妹。   几乎是期盼着,我终于等来了妹妹出生的这一天。   凤仙宫里到处都被宫人绑上了红红的缎带,挂起了红红的灯笼。年长的宫女、稳婆、太医早几日就准备在位,史官也拿着本子握着笔候在一边。   他们都在等待这一日的到来,等待婉宁的诞生。   这本该是一个十分喜庆的日子。   是的,本该。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的话。   当宫女一盆血水接着一盆往殿外倒时,当太医纷纷开始忙成一团时,当父皇开始大发雷霆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不对劲。   是很不对劲,产屋里的母后为何没有声音了?   是小孩儿已经出生了吗,可又不对,因为我连小孩儿的声音也没听见。   我等了又等,从晃晃白日等到漆漆黑夜,等到快要困得睡着了。终于,一声有气无力的小孩儿的啼哭响了起来。产屋里头有位宫女抱着个用襁褓包住的白嫩嫩的小孩儿出来,我认得她,她是母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可她一点都不开心,脸上挂了两条晶莹泪痕,走到父皇面前就跪了下来。   “皇上,娘娘她……甍了……”   她柔柔的话音一落,产屋里的人也嘤嘤哭泣起来,纷纷呼唤着“娘娘……娘娘……”   甍……了……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说话的宫女,又抬头去看父皇,父皇脸色苍白,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把手。我想,我的脸色大抵也是如同父皇这般吧。   母……后……甍……了……   我的脑中终于能勉强连字成句,这四个字连成的句子一蹦出来,我就跟着蹦了起来。我急急从椅子上跳下来,就要往产屋里跑,这样的事我怎能相信!母后怎会死呢!谁也没有同我说过,生一个小孩儿就会死啊!   父皇一把抓住我。厉声道:“站住!”   我挣了挣,父皇的力气太大,像要把我的手腕摁断。我觉得疼极了,但这样的疼也挡不住我要去见母后,于是我焦急地恳求父皇:“父皇,我要去见母后,让我去见母后。”   “不许!”父皇又用力几分。   “父皇,求您!儿臣求您了!求您让我去见见母后吧!求您!”   我只觉得脸颊滚烫滚烫,随后一股微凉的水滑进我的脖颈。原来不知不觉,我竟然哭了。   父皇见我哭了,面容更加阴沉,他将我直直拽了回来,丢给旁边的侍卫,命令道:“把太子带走!没我的允许不准踏进凤仙宫一步!”   我就这么哀求着,被四名侍卫架走了,一路架去了太德宫。   太德宫我不是没来过,太后对我极好,因而我常常来。可今日,我却一丝一毫都不想到这里来,甚至满心怨恨,怨恨为何会有这样一座宫殿,若是没有就好了,我就不会被带离凤仙宫了。   其实我知道那是自欺欺人,皇宫浩瀚如海,或许会缺什么,但独独不缺关人的宫殿。   许公公安抚我道:“太子殿下可莫要生了皇上的气,您当是咱家嘴碎,皇上也是为了您好呀,您还未小冠,即便皇上心头再想您去见皇后娘娘,这……这也……这也是万万不能的呐……想来皇后娘娘心里头也是不希望的您如此的。”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宇天自古有云:家中若有男丁,十五小冠,小冠前阳气不稳,不宜见死尸。   我知道父皇为何不让我去见母后,或许,对于他们而言,这是对我的好,但我宁愿不要这样的好,若能令母后再多活那么一会,我宁愿我一身阳气尽献,统统都被母后吸了去。   去他的自古有云!!!   我恨恨咬牙,紧紧攥着衣袍,指甲隔着布料也能狠狠掐进掌心肉中。   “许公公,我不出去,你能把门打开么,至少让我看看凤仙宫吧。”   我听见我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种很奇妙也很奇怪的感觉。我明明能感受到自己的愤怒、怨恨,明明知道自己体内有个声音在哭泣咆哮着“我要出去”,但我的脑中却又意外的平静,平静到甚至称得上冷静。   这大概是怨怒到极点,悲伤到极点了吧。   许公公许是被我突然的平静惊到,他看着我,似在确定我是不是在说假话,最后还是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殿下如此说,咱家如何能做那冷面石心之人呐!”   他虽这么说,却在打开门后不离我半步。   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抬头遥看向漆黑的夜空,若是出了太德宫往前一直走一直走,就能到凤仙宫。我就这么扶着门,站的笔直笔直,定定看着凤仙宫的方向。   直到哀钟响起。   一共八声。   那是皇后甍去时需要撞击的次数。   我伏跪在地,撞钟一次,我便直起身磕一个头,冰冷的理石撞击额头,原来很痛。   却不及心痛。   自今日起,我多了一个妹妹,却永远失去了我的母亲。   那之后,我就住进了太德宫。父皇曾说要给我挑一处行宫,我拒绝了,太后怜我便由我一直住在太德宫里。   三年后父皇立了二皇弟的母妃罗贵妃为新后,并在册封典礼上将我与婉宁过继给罗皇后为子女,目的其实是为了保住我的太子之位,也以此相胁,需要母仪天下的罗贵妃自然不能动我和婉宁一根头发。   那是自三年前母后甍去,我第一次见到婉宁。   她被女官牵着,很小很小,一副懵懂模样,对什么都怯生生的。听带她的女官说,婉宁许是出生时受了丧气和惊吓,胆子十分小,且一直都未开口说过话,怕要当一辈子哑巴。   我看着我的妹妹,这个我因心中有结一直未去见过面的妹妹。真正见到的一刻,我预想的情绪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无比的亲切。   胆怯的婉宁躲在女官身后,但见到我时,她却不怕了,仿佛一种本能的亲近,直接就扑进了我的怀里,令我身子僵了僵,但最终,我还是揉住了她,将她抱了起来。   “……哥……哥……”   一句十分微弱的呼唤在我耳边响起,我一时以为是幻听,紧接着,心里被铺天盖地的温柔所浸满。   啊啊,原来我在这世间还有家人啊。   原来,我还有一个妹妹啊。   我竟松了一口气,只觉无比轻松,和怀念。   那个念头几乎是立即产生的,我壮了胆子向父皇要求,将我和婉宁过继给新后我不反对,但婉宁今后必须跟着我,我来抚养她长大。   那日深夜,我被父皇召进宫去。待我到时,才发现所有宫人都退下了,偌大的殿中只有我与父皇二人。   “你说你要护婉宁安全一世,你可想过要如何护?”   “变得强大。”   父皇摇摇头,“强大固然重要,但强者易显,必有弱处,却是护的了一时未必护得了一世。”   我觉得父皇话中有话,却听得不甚明白。   父皇定定看着我,看了许久许久,最终叹出口气,问:“你当真下了决心?”   “是!”   “好。”父皇轻轻击掌三声,便有一人端着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之上,是一碗浓黑如墨的药。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也是护你的解药。”   我睁大眼睛看着父皇,即是□□又是解药,世间哪里会有这样的药?!   父皇悠悠说道,声音变得很是虚渺,“这世间,以我们这样的身份护一个人其实比护一个国家还要难。你既要护,便要做好付出些什么的准备。要护一人一辈子,需要的不是强大,而是平稳,只有自己活得越长越安稳,被护的人才越安全。”   “记住,吾儿,真正的强大并非是钱财、力量和权势,这些不过是随着强大逐渐会依附而来的东西。”   “从今日起,你每日服一碗药,再服半副解药,安居在太德宫里。夜里,随我批折子。”   我有些发蒙,纵使我读了这么多书,也还是听不懂父皇话中的用意,这些或许等我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了吧,而眼前更为重要的是那一碗药。   浓黑如墨的药。   只有自己活得越长越安稳,被护的人才越安全吗……   我没有一丝犹豫,端起碗将药一饮而尽。药很苦,哭的令我皱起眉头,而药顺着喉咙咽下,当即在我胸口灼烧起来,疼的很。   值得的,我想,只要这样能护婉宁一世。   婉约安宁。   这是母后为她取的名字,希望她能这样度过一生。如今,这也成为了我的心愿。   我要护她,便要护她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肚尖且瘦=生女孩,这个是我瞎编的,请不要当真谢谢。生男生女都一样,都值得宝贝。   ☆、第36章 接手茶楼      马车轱辘滚在青石上,微微颠簸,一路从皇宫行出,进入了喧闹的大街。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钟离谦自车窗处转过头去,见到与舒锦和坐一块的呼衍达耶,还是觉得扎眼,又往边上偏了偏头。   舒锦和抿抿唇,对钟离谦偏开目光的动作微乎可微地皱了皱眉,“就是你最后对太子殿下说的那句,为何说完太子脸色都变了?”   “那句啊……”钟离谦看了眼呼衍达耶,弯唇笑笑,“回了家再同细你说。”   呼衍达耶不乐意了,立即提了万八儿的精神上来,“什么?什么?你们要说什么话?”   钟离谦斜他一眼,“夫妻间说点家长里短,你凑什么热闹。”   这句话完全踩中呼衍达耶的痛脚,刺的他差点跳起来就要冲过去与钟离谦进行呼褐式男儿间的较量,奈何车厢太小了,他缩手缩脚缩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兀自生闷气。   而夹在两个男人之间的舒锦和,却颇是头疼。   这已经是今日第几次了?   这两人就像两个不对头的炮仗,只要见面就要唇枪舌剑吵上一吵,这些天她是烦不胜烦,还要时不时安抚闹别扭的呼衍达耶,可她身份到底不同以前了,身为他人妇,在外言行都要比以前注意许多。   且不说呼衍达耶这个暴躁的醋坛子,就说钟离谦吧,她实在是有点摸不透他了,不明白他为何频频要同呼衍达耶置气。他对他们的婚事不是不在意么,为何却每每要在话头上赌呼衍达耶来开心?   就好像,好像他也有个打翻了的醋坛子……   舒锦和暗自摇摇头,自嘲自己太自作多情,这是怎么可能的事呢,他明明不喜欢自己,也明明对呼衍达耶黏着她都没什么情绪。   马车速度缓了下来,到荣镇大将军府了。   将心不甘情不愿的呼衍达耶送回将军府,马车便又哒哒行驶起来,先是直行,接着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穿过热闹的街巷,停在一栋二层店铺门口。   这个店铺不知已开了多少年,楼面半旧,一楼双开正大门上横架起一块店招牌,上面龙飞凤舞书了四字:润心茶楼。   这便是舒锦和与钟离谦今日的第二个目的地。   先前老太爷提出把润心茶楼交给二人打理,言出必行,甩手的速度十分之快,几天之间就把茶楼往年的账本理好,送到了二人面前。   看账,舒锦和也不是不会。   在前世,因着庄筱不愿打理,所以后宫一切大小事宜都交到了舒锦和手上,是以即便面对再乱的摊子、再庞大的宴事,舒锦和都能应对的有条不紊。其中,后宫各院每月的月钱、开销也由她把关分配,月帐也是要由她过目了的。   但是后宫的账本与铺子的账本又有不同。   后宫账本大多管出不管进,将月钱严格按照等级层层发配下去,再防防谁以花俏名目做假账等就可以了。铺子的账本则管出又管进,光开源不成,还要节流,这样才能从中赚差额,获得盈利。   有老太爷亲自教导,加上润心茶楼的账本无半分半毫作假,二人上手的也快。   舒锦和藏着底子学得快是正常,但她发现,钟离谦这个拿到账本直呼“头晕”的家伙,真的认真学起来也十分的快,居然能追上她的速度。   要知道,一个新手与一个熟手同时学一门功课,却能同时出师,如果老师没有放水,那只能说明这个新手学习能力很强。   而钟离谦恰恰是这样的一个新手。   其实这一小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舒锦和也发现了钟离谦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不光是平日里她或老太爷说什么,钟离谦立即就能了悟并接上话去,有时候他还能直接举一反三,说出些他们没想到的方面。   这个理解能力……   每次她都不由得内心赞叹。   看过了润心茶楼的账本,舒锦和才算明白为什么茶楼生意这么惨淡却还能开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背后有睿安王府的支撑,而是因为茶楼表面生意是做茶艺生意,其实内里还做着茶叶生意。   她常去润心茶楼喝茶,对茶楼储备的茶种很清楚。只要她想得到的茶叶,在润心茶楼几乎都能找到。这看似是开一个茶馆茶楼必备的,但放眼于整个京城,却找不出第二家能比得过润心茶楼的。   商人趋利而动,没有赚头的生意是不会做的。像宇天这种偏好绿茶的地方,茶商茶馆自然是多多的背上能卖出去的茶叶。像以前舒锦和点的暖雪银针,甚至一些茶商都闻所未闻,更别说能盘出点货来了。   再说润心茶楼旗下的茶商队,那更是让舒锦和开了眼界。这个商队一分为四,负责不同区域的货源,不仅是宇天盛产茶叶的蜀南、岭雪一带,还有周边一些与宇天交好的国家。   总结来说一句话:哪里有好茶叶好货源,他们就会去那里。   正是有着这样的茶商队,润心茶楼的储备才能源源不断,而且要啥有啥,有着一批爱喝偏门茶叶的老金主,也有些懂行的茶商在手头货源紧的时候,也会找来提货。是以,虽然在宇天的茶叶行业中,润心茶楼是默默无闻,但一直都无法被他人撼动。   舒锦和看着茶楼的账本,心里止不住的激动,能接手这样一个金山,实在是太棒了!   她即跃跃欲试又有些担心。一方面她觉得,能接受这样一个成熟的商队和铺子,实在是老太爷疼爱他们给他们机会,是学习的一块宝地;另一方面,忽然换主,不知那些老仆们的忠心是不是在他们这儿。她内心深处的好胜因子被激了出来,怕什么,若是畏手畏脚,那才是教人看去了笑话呢!   钟离谦先掀开马车门帘下了车,随后站在车门旁,一手撑开帘子,另一只手抬起来伸了过去。   这是要扶着她下马车。   舒锦和目光在那只手上顿了一顿,虽然这样的事已经历过好几次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特别是一想到钟离谦并不是出于喜欢自己而这么做的,她心里更是别扭了。   事已至此,还容许她任性吗?   她心里啐了自己一句,抿抿唇,还是抬起手,轻轻放在了钟离谦向她摊开的手掌心中。   待舒锦和也下了车,钟离谦就打发车夫驾车回王府去了。   二人一同进了润心茶楼,一如四年前,正堂内依旧一个客人也没有,掌柜还是那个瘦瘦的青年男子,还是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看着书。   掌柜听见声响,自书海中抬起头来,见是二人来了,便抚抚衣服褶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弯腰一礼,“仆见过少主子、少奶奶。”   茶楼的所有人早些天便已经接到了老太爷那边传来的消息,已知茶楼易主。   舒锦和从未被润心茶楼的掌柜小二们特殊对待过,今日被掌柜这么行之一礼,心中不自觉有些奇妙意味。   “胡阿哥,你我这么熟,不必多礼。”钟离谦爽朗地拍拍掌柜的肩头,让他直起身来,“想必你也从祖爷爷那知道了,今个往后茶楼便是由我来管着了,我还是头回做生意,手生的很,还要胡阿哥你多多帮衬。”   胡阿哥全名叫胡平,是个性子较为内敛的人。他本是个读书人,倾尽家财考了几次功名都没有取得一职半官,遂死了心打算回家乡种田或是做做西席、替乡里写写信,如此打发掉余生,却没想一个偶然机会被老太爷发现,挖掘了出来,让他在茶楼里做了掌柜。   胡平心不大,有书读,有饭吃,有床睡,已是心满意足,对老太爷感恩戴德,也十分忠心。爱屋及乌,他对钟离谦的印象也十分好,也愿意效忠于这位少主子。   “少主子言重了,这本就是仆的本分。”胡平虽挺直了背,却依旧低着头。   钟离谦也不勉强他了,只是简单地同他说明账本已经全看过了,要他领了茶楼所有人出来,挨个见上一见,互相对个眼熟。   茶楼位于老街,后头还有个极大的院子,茶楼的伙计们平日都是住在院子里,因男女有别,一分为二为两区。是以,从钟离谦吩咐下去,到胡平把人都叫齐了,也没花去多少时间。   包括掌柜胡平在内,茶楼所有伙计加起来一共十五人。其中男女店小二各三人共六人,茶师四人,茶童四人。平常见茶楼冷冷清清没个人影,今日齐齐一字排开,却是眼不够看了。   这些人对钟离谦、舒锦和这两位新主子也有些好奇。其实虽然他们都是由老太爷亲自挑选进来的,但老太爷平日并不出面打理铺子,他们也鲜少能见到幕后大主子,这回又得知自己的主子换了,心里也不免起了些猜测之心。   胡平点了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人,这才想起来,“少主子、少奶奶,还有一个茶童出去买东西了,晚些才能回来。不若先介绍了到位的人,待他回来后,我再领了他来见二位主子。”   他话音才落,便听大门处传来吱呀吱呀的车轱辘声。车声停下,一个人抱着一个十分大的麻袋,脚步颠颠地走了进来,口中还不住喊着“谁、谁快来搭把手……”   胡平朝一众活计略一点头,伙计们便纷纷上前去,力气小的就去拿轻的,力气大的就去搬车上重些的东西。   “不过是去采购大伙两天的菜,怎么又搬回这么多来。”   那人憨憨一笑,“呵呵,有些、有些是卖菜的好心人送的。”   “每次你出去采购,大半都是人家送的,人家这般善待我们,我们如何也不好意思再去见菜场那些人咧。”   “嘿!也不只是谁了,吃饭的时候吃的可是最欢的,一口气要吃上三大碗呢!”   “我……我这不是舍不得浪费吗,难道眼睁睁看菜都烂了不成?多可惜啊!”   “这也是个问题。”胡平听着伙计们互相打趣,沉吟片刻,道,“润清,以后还是多分担点店里的活,采购的活两月一次即可。”   一听到这名字,舒锦和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咦咦咦?!!润清?!!   啊啊,她一个机灵,才想起来润心茶楼还有个她曾十分好奇的茶师,四年前她让未出师的润清为她煮了一壶暖雪银针,结果给煮坏了,她还担心因此而挫了润清学茶的劲头呢,如今看,是她多虑了,润清还好好地留在茶楼,而且同茶楼的伙计们关系也很是不错。   话说回来,她心里那点八卦心思又起,这一回她以少奶奶的身份来,是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看看润清是何模样了?   舒锦和好奇心大涨,转过头去看向那个走进走出忙着搬东西的人影。个头不矮,偏瘦,因袖筒挽起而露出的胳膊看上去很是纤细,却在努力搬着装着满满蔬菜的麻袋,走一会歇一会,气喘吁吁地,看来还是有些吃力呐。   听伙计们的对话,似乎润清是个很讨喜的,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送他菜。   只去买两天的菜,却拉回一车子才,瞧那车上小山似的菜,足够店里所有伙计们吃上半月有余了。   润清正同伙计们一同往店里搬菜,忽听掌柜胡平与他说话,忙把手中鼓鼓的麻袋往地上一放,手背擦着脸上的汗水,边回过身来说道:“好的,掌柜。”   门外光亮,一群人乌泱泱挤在大门,挡去了大半光线,堂中显得有些昏暗。润清背光而立,面容隐在一片朦胧的阴影中。纵然如此,他的面孔还是清晰地呈现出来。   舒锦和微微眯起眼,心中忍不住赞叹一声。   居然……居然是……   男生女相!      ☆、第37章 接手茶楼(二)      男生女相,顾名思义,就是男儿身女儿相。这样的男子大多面相比较阴柔,脸无明显的棱角,外表看着会觉得少了些阳刚之气,但也比寻常男子看着要俊俏许多。   古书有云:男生女相主富贵,女生男相多劳累。   是以,可见古人也颇是喜爱男生女相之人,认为这是有福之相,若不是养尊处优便是再好看的人也要被各种繁重粗活磨糙了脸皮。   如果要做明确划分,其实司时雨也能算是男生女相,只是他久居在皇宫,被万千人捧着,早年就浸染出一身尊贵气质,这是寻常人所没有的。因而见到司时雨的人,多在意他的身份、才华,相貌倒成了一个附加品,只被人们在夸无可夸的时候才被偶尔拎出来提提。   而润清,他本身朴素也默默无闻,所以大多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是“此人甚是俊秀”的反应,相貌被提到了最前头,是他最大的特征。其实不论男女,长相过于漂亮的人如果没有一定地位加身,日子过的大多都不是很愉快。润清也是,在没遇到老太爷之前,他生活在民风纯善却也无赖地痞横行的乡里,因这副容貌受了不少苦。   被人夸奖容貌,是润清最不喜欢听到的话。但在他没有过人的实力前,也只能将这些违心或不违心的夸奖和背地里的嘲讽一并手下,忍着。   话说润清擦着汗转过身来回胡平的话,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胡平身边还有两个很是眼生的人。   穿着华贵,且站在掌柜的旁边,是掌柜的熟人吗?   “去把一身衣服换一换,”胡平吩咐道。   “诶诶!”润清因为出去采购,又拉着板车迢迢而归,累出了一身汗,脸上身上也沾了不少灰尘。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又拍了拍衣服,心道在客人面前出丑了,急忙忙窘迫了脸往后院小跑去。   “把自己好生收拾干净了再出来,同大家一起见过少主子和少奶奶。”胡平不放心,又吩咐了一句。   润清闻言却脚一滑,一头磕到门上,险些摔了个脚朝天。他扶住门边,回头又看了舒锦和与钟离谦一眼,这这这……这二人原来就是先前掌柜说的新主子吗,好生年轻……好生年轻……他说呢,怎么人一喊就全来了,原来本是在见新主子吗?那他他他……他岂不是坏事了?还还还……这么冒失没规矩的模样……   心想到自己给了新主子一个不好的印象,润清顿时觉得被汗水浸湿的衣裳有些发凉了。   “还愣着?快去!”胡平严厉一声,把沉浸在自我责罚不可自拔的润清又给炸醒了。润清忙“诶诶”地应着,急忙忙又迈开步子一溜烟窜进了后院,再看不见人影。   胡平有些无奈地轻叹口气,转回身同钟离谦解释道:“少主子,刚刚那个是店里的茶童,名叫润清,来店里快五年了,是最晚来店里的,做事还是有些毛糙。若有什么冲撞了少主子的地方,还请宽谅。”   钟离谦点了点头,有些伤感地说道:“胡阿哥,四年不见,如今你我关系倒生疏了这么多吗?我还想着回京了,又能同你多谈谈天呢。”   这话令胡平心弦触动,以前没有这层正儿八经的真主仆关系时,他与钟离谦也是颇谈得来。钟离谦自幼在外庄长大,没有勋贵郎君那样端着架子,而他以前在乡里生活多年,二人聊起些乡间景色人情,也聊得甚是愉快。   如今嘛……   胡平略一低头,面上无多少表情,“少主子想找仆聊,仆随时都候着。仆心中并未觉得与少主子生疏了,只是若仆都不能做到主仆有别,是不行的。”   若他还没大没小的同钟离谦称兄道弟,底下人也会跟着随意起来,一开始的形象已定,不利于钟离谦树立新主形象,日后要转变就难了。   “好吧,我明白你是为我好。”钟离谦理解地笑笑,上前拍了拍胡平的肩,但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   舒锦和在一旁听着二人对话,对胡平好感度提升许多。原她还以为胡平就如以前见的那般木讷冰冷,是个不怎么讲人情的,如今一看,却是往后他们不可或缺的得力帮手之一。   越这么想,她越是感激老太爷。   这段期间,伙计们也把板车上的菜都搬回了厨房堆好,纷纷将自己简单收拾一番,又齐齐回到了正堂,其中也包括润清。   胡平将十四人一一介绍了:   三男三女共六名店小二,主要负责接待和引导客人。三女分别名为:银针、春雪、晨露;三男分别名为:秋水、夏阳、寒音。   四位茶师全是男子,主要负责烹煮客人所点的茶,有时候客人兴致来了要自己煮,也可在旁指点一二。四人以茶种命名,分别名为:青庭、白元、黄归,红滕。   四个茶童两男两女,主要负责茶楼的一切杂活。四人均是润字辈,名为:润云、润雨、润淳、润清。   介绍完所有人,便是轮到钟离谦、舒锦和二位主子说话了。   只见钟离谦拍拍手,一副要鼓舞人心的模样,他展开一个十分爽朗的笑容,说道:“好好干,我不会亏了大家!”   所有人愣了愣,都等着听他接着说下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舒锦和脸上的笑快要绷不住了,她微笑着,两道视线却要专注的快将她前头一步距离的钟离谦的后脑勺给盯的烧出个洞来了。   真的好想钻进这个人的脑子里看一看啊!这句话也太简单粗暴了点吧!听起来很像财大气粗的暴发户啊有没有!   要说钟离谦聪明吧,有些时候却脑子一根筋似的。可若说他愚笨吧,偏偏学起东西来极快,关键时候又灵光得很。对于他,舒锦和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似乎怎么评价都是不对,还时不时会被原主给自个推翻掉。   胡平似乎料想钟离谦会这般说,也可能他本身就是波澜不惊的性子,是以他并没有什么表现。倒是苦了一群伙计们,面面相觑,实在是哭笑不得。   舒锦和轻咳几声,觉得还是有必要补充几句:“各位都是老太爷亲自挑选出来的人才,大多年岁还长于我们,我们倒是敬称声哥哥姐姐。今日得老太爷信任,将茶楼转交给我夫妻二人,我夫妻二人自不能砸了这块招牌去!日后还望各位与我夫妻二人同心,一起经营好润心茶楼,也不负老太爷重托。往后是有错说错,有对赏对,一切依事凭理而定。”   比起钟离谦,舒锦和这番话更符合主子该说的,伙计们总算是顺下一口气,齐齐弯腰一礼,道:“仆(奴)愿忠心于少主子、少奶奶!”   经此,舒锦和与钟离谦算是正式接下了润心茶楼。   了却一桩大心事,二人也不久留,因为他们今日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前往王府在城西的那间经营不善的铺子探探情况。这也是钟离谦为何要支走车夫回府的原因,一是接手茶楼一事要保密的久一些,二是虽然他们并不打算这么快向连王妃讨要城西那间铺子,但为了不让连王妃和二夫人多心,他们还是决定前期打探情况的时候尽可能少让他人知道。   ☆、第38章 一色食铺      城西,仓木街。   舒锦和舀起一勺白嫩嫩的豆腐花,豆腐花上还浮着一层薄而剔透的水光,显得更加诱人。碗中,白的豆腐花,红的蜜红豆,黑的芝麻糊,黑白平分,正中一点红。   这正是京城十分有名的“三色豆花”。   舒锦和一口将豆腐花吃进嘴里,甜弯了眉眼。啊!好吃!她又吃了几口,兀自感叹一声:“边塞那儿莫说是糖,就是盐都算是稀罕物,这样的糖豆花也只能回了京城才能吃到。”   “确实,”钟离谦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的三色豆花,“回京后觉得见什么都是精致。”   “说到豆花,边塞那边有种做法很新奇,是咸豆花。”   “咸豆花?”   “对!就是猪肉剁糜,配以咸卤汁、葱花、花生碎,初时吃感觉有些难以接受,但吃多了也觉得别有滋味……”   舒锦和正说到起劲处,却见坐在对面的钟离谦以指压唇,眼色往旁一带。她余光跟着一转,瞥见他们所在的豆花摊子斜对面一间食铺里有个人走了出来,立即也噤声提起来精神。   那人在铺子门口等了等,自有一个小二打扮的人从旁边小巷里牵了头毛驴过来,那人一溜儿上驴背,双腿一夹驴肚,急忙忙朝着北面走了。   舒锦和与钟离谦对视一眼,彼此微微一点头,站起身来对摊主婆婆道:“阿婆,这两碗豆花可别撤了,待会儿我们还回来吃。”说罢,双双进了那间食铺。   铺子不大,就一个门面,还做的不甚花心思,勉强中规中矩。铺门用一块等宽略短的灰色布做遮挡,门外有几片方形木板串成串的招牌,上书“一色食铺”。   钟离谦迈前一步,掀开帘子快速将铺中所有人扫视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一只手背在后头朝舒锦和弯了弯,而后将帘子彻底掀开走了进去。舒锦和自是看见了他的动作,也跟着进了去。   进了铺子,舒锦和才真正感觉到这所谓的“经营状况不甚良好”是怎么个不甚良好了。她心里虽做足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间铺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再差上许多。若说润心茶楼生意冷清,那还好理解,毕竟不是人人爱喝茶,况且,虽说冷清但还是有不少常客光顾的,每月收入也够付所有伙计的工钱。   可这间一色食铺吧……此时已是饭点,沿路过来所见的酒楼食肆都至多至少坐了几桌客人,没有哪家店像这间食铺般,连一个来吃饭的都没有。   是这家铺子的位置不佳吗?不,位置真不能算不佳,反而在城西几条街中位置算偏中的了,人流量也算不得上很少。瞧旁边几家比它或大或小同样做食业的铺子也不是没客人,就是它门前这间简陋的豆花摊,他们吃半碗豆花的功夫,也已做了四五笔生意。   舒锦和环视店内的伙计们,个个见到他们二人进来也没有提起丝毫热情。   这种无视态度与胡平的又有不同,胡平本身给人感觉就是这样的性子,加之他虽态度冷淡却丝毫不耽误事,立即就能通知店小二喜迎出来,随后的服务也相当迅速贴心。而这里伙计们的态度,却是懒洋洋的,是懒得搭理而非本性如此,给人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   他们坐下来等了又等,也没个小二端上茶水,问声“客官吃什么”。于是钟离谦敲了敲桌子,不悦道:“怎么?这里难道不要做生意的吗?”   店小二这才姗姗来迟,慢吞吞挪过来将菜本送上,待钟离谦看了几页,有气无力问:“客官想吃点什么?”   钟离谦看了看菜谱,觉得菜品还挺丰富的,指着招牌中的一道说:“来道糯心藕烧姜鸭。”   店小二嘴皮一张一合:“抱歉,鸭子没有。”   “那蜜糖梨清炖排骨汤。”   “抱歉,排骨没有,梨也没有。”   “清溜土豆丝。”   “抱歉,土豆不够炒一盘。”   “……青菜总有吧?”   “青菜有。”   钟离谦舒出口气,总算有道能做的菜了,这口气还没完全舒出来,却听那店小二补了一句,“我现在让厨房去买吧。”他闻言,整张脸都阴沉了。   一个食铺点什么菜没什么菜,这还是个食铺吗?难怪生意会如此惨淡。   才点菜这一会功夫,就被气得不行,若非钟离谦与舒锦和是来打探情况的,别说是接着坐等吃饭了,就是要他们坐上一缕烟的功夫也难,恐怕早就直接掀门帘走人了。出来吃饭图个开心,谁愿花钱买气受。   钟离谦拧眉,将菜本重重往桌上一拍:“那你们店里有什么?”   也不知店小二是心虚不好意思了,还是被钟离谦吓到了,态度缓和不少,面露难色道:“……客官,你点的这些真没有,要不……小的让厨房给下两碗素面吧?”   素面?   舒锦和见钟离谦以眼神询问自己,勉强点了点头,素面就素面吧,聊胜于无。再者,越是简单的菜,往往越考验厨子的手艺,素面就是一碗挂面清汤寡水,不论食材还是调味,总归逃不过那么几样,好吃的标准也是那么几个,若能把一碗简单的素面做好吃了,那这个厨子的手艺应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最后的那么一丝丝期待,随着两碗素面端上桌,也化为一缕青烟而去。   舒锦和瞅着面前这碗……额,勉强能称为素面的食物……心里的疑问已经要堆成山了。睿安王怎会容许这样一家食铺成为自家产业之一啊?且不论原因,这间铺子存在这么多年了,为何睿安王都不想法子扭亏为盈,反而无视之?   这些疑问不由让舒锦和产生退却之意,只怕其中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缘由,在不知底的情况下贸然将铺子讨要过来,并不是个妥当的做法。   她看向钟离谦,钟离谦脸上也有失望和不解之色,还有的则是被含糊糊弄的怒气,他浓眉一竖,厉声道:“这是给人吃的面吗?把掌柜给我叫来!我倒要亲自问一问,你们到底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店小二丝毫不怕因客怒而丢了饭碗,他不慌不忙地微微弯了弯腰,“客官,真不好意思,我们家掌柜的也没有,就在你们进来前不久,他就有事被招回家去了。”   掌柜不在,舒锦和与钟离谦是心知肚明的,正是他们设计让见过钟离谦的掌柜先离开,别与他们打上照面,如此发问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钟离谦气哼哼道:“哦,怎么,原来你们这家食铺不光没有菜,连人也没有。”   店小二无动于衷,只是低着头,一副“两耳不闻君骂人,双眼发愣游游神”的模样。这模样,饶是骂功再厉害,见了也得跟泄了气的球似的——没劲了。   舒锦和也无奈,只觉这食铺古怪得很,还是先回去好生问问老太爷再做打算吧。既然老太爷都肯将润心茶楼交给他们,那她也相信,老太爷绝不可能把一个麻烦扔给他们,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   她私下拉了拉钟离谦的衣角,小妇人的模样,侧着头怯生生道:“夫君,一顿饭而已,莫要气坏了身子,还是走吧。”   钟离谦顺着她的话,拧眉勉强点了点头,又为了解气一般猛地灌下一杯清水,将茶碗重重一放,“我看,这里也就这杯水好喝!这面你若想要收银子,哼,做梦去吧!”说罢,气哼哼地拉着舒锦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食铺。   出了一色食铺,钟离谦的脚步也没缓下来,舒锦和回头瞄了眼,没有活计追出来讨要面钱,便往回扯了扯钟离谦的手,“慢点,慢点,他们没追出来。”   可钟离谦似没听见一般,依旧拉着她大步往前,几步就越过了先前他们所坐的豆花摊子。   “钟离谦!钟离谦!”舒锦和小声喊他的名字,“你这是演上劲了还是魔怔了?快给我醒醒!!”边说着,边用更大的力气往回扯,奈何她的力气再大也比不上钟离谦,只好回头朝豆花摊的方向喊道,“啊——夫君!我饿了!吃碗豆花吧!”   这一嗓子声音分量足足的,终于把钟离谦给喊醒神了过来。钟离谦突地刹住脚步,舒锦和没个防备,身子因着惯性前倾,整个人撞到了钟离谦的背上。   “抱、抱歉……”钟离谦见她揉着被撞疼的鼻梁,有些手无足措,伸手想替她揉揉,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   舒锦和瞪了他一眼,心里默默骂一句榆木脑袋!扭过头往豆花摊走去。钟离谦见她生气,心里头更加虚,眨了眨眼,紧步跟了上去。舒锦和坐下一声不吭,低下头接着吃剩下的半碗豆花,钟离谦也跟着坐下,瞄瞄她又看看豆花,也没心思吃了,拿着勺子就一直搅合着已经稀成粥状的豆花。   二人就这般坐了半响。   钟离谦耗不住了,轻叹一声,道:“你别生气了。”   舒锦和撇撇嘴,放下勺子,终于是抬起头正眼瞧了钟离谦一眼,哼道:“我哪里敢生你的气。”   “你别……”钟离谦丧气垂头,与先前气冲冲的他判若两人,“是我不好,我认错还不成嘛,你莫要同我置气了……”   舒锦和也不是真想同钟离谦置气,那气在他跟着坐下后就已经消了,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希望让钟离谦意识到方才他的行为有多不妥。这才只是被稍稍激了一下,若是以后还像这般性子,即便脑子再聪明,也无法成事,反而还送给未来对手一个大大的漏洞。   要想斗过人心,第一步,就是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心。   ☆、第39章 午后问话      “你方才是真气了?”舒锦和心中虽肯定答案,但也还是问了句,“这才多大的事,你被他们激一激就气的没了主意,也太沉不住气了。难道你在深山里随军剿匪时,也是这般?”   “自然不同,但……”钟离谦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在生气为何家中会允许这样间铺子存在,我也生气呐,那简直是折辱门面。但事出必有因,我们不缺时间,可以慢慢了解,却不是你这般鲁莽行事。我想,若我不喊住你,你就要气冲冲回去问你爷爷了吧?”   被舒锦和说中,钟离谦微皱着眉头偏开了目光,不语。   舒锦和见他这般,明白他听进去了,现在倒不用说的太重,等他将之前的话想明白了,再将道理掰开揉碎教给他听也不迟。三色豆花她吃的也差不多了,便拍拍衣裳起身,朝摊主阿婆说:“阿婆,帮忙再打包一份豆花。”而后一拍钟离谦的肩头,“咱们先回家吧。”   二人提着豆花往睿安王府走,图少走点路,便由钟离谦带路,寻了条近路,从王府一个小偏门进了府。这厢才回到他们的院子没多久,后脚就有连王妃院中的仆从前来通报,让他们二人去一趟。   舒锦和扬扬眉,哦,这消息传得可够快的啊。   他们挑了个离他们院子近的偏门,许是中午日头,许多人都在歇息,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只是进院子后才有仆从婢女忙前忙后服侍他们梳洗。没一会功夫,连王妃就知道他们回来了。   这院子里,插了多少别人的眼线?倒不知,是王妃的,还是二奶奶的?   无暇多想,二人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又匆匆去了连王妃的院子。秋高气爽,日头高照,午后的京城还荡着阵阵热气。领路的仆从垂首弓腰在前头迈着步子,将他们领进了院中一处凉爽绿荫处。在那儿,连王妃躺在碧竹躺椅上,椅子侧边站着二奶奶吴敏莲,正服侍连王妃吃着山果,她们身后是两个丫鬟,举着团扇轻轻扇风。   “祖母,二嫂。”钟离谦领着舒锦和向二人福礼。   二奶奶吴敏莲笑道:“你们来啦。”她放下手中盛着山果的琉璃盘,从旁边丫鬟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转向连王妃,问,“娘?”   连王妃微微点了点头,抬起手来,吴敏莲扶着她坐起身来,丫鬟们立即上前把躺椅的椅背一并折直了,又将垫枕放好,好让连王妃靠着。   连王妃许也有些秋乏,先前又躺着养神,此时精神头也不甚高。她打了个浅浅的呵欠,才缓缓问道:“大半天不见人影,去哪儿了?”   “让祖母担心了,孙儿只是在京城里随意逛了逛。”   “随意逛逛?”连王妃嗅了嗅丫鬟捧上前的醒神香丸,指尖揉揉额角,眉宇间蹙起一丝不愉,显然对钟离谦的回答很不满意,“这些天,可都把京城给逛遍了吧?”   钟离谦两耳不闻话中刺,装傻道:“呵呵,祖母,宇天京城之大,哪是几日就能走遍的。”   这样的顶嘴已不鲜见,在钟离谦回到王府的那日起,他已不知与家人大吵小闹多少回了,不过这一回相比之前要柔和许多,但还是令连王妃两道秀眉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   “你倒是有理了?太后遣人把喝茶礼送到府上来,结果你两倒好,整个府的人都出来了,独独缺了你们。原我还想着你成亲了会懂事些,结果还是这么不懂规矩,王府的脸面都被你两给丢尽了!”   又是王府的脸面。   这个几乎要将钟离谦的耳朵磨出老茧来的词,让他心里生出一把无名火来,他暗自紧了紧拳头,忍了又忍,才迫的自己弯下腰去赔不是,“祖母莫生气,孙儿出宫前曾与太后娘娘确定喝茶礼是午后送至府上,却不知为何,早早便送来了。”   解释并没有令王妃肯定,她摇摇头,“妄凭太后对你的宠爱,更加愚蠢。”   “事已至此,孙儿自会再去向太后娘娘赔罪,祖母又希望孙儿如何做?”   “太后赏的东西先收进王府库中,你们两个玩心太重,难成大事,虽然王府不缺银两,却不能让你们如此挥霍了。”   “这!”钟离谦有些沉不住气了,那些可算是他们日后大有用处的资金啊!“祖母,这有些不妥吧?”   见他激动,反应正如吴敏莲说的一模一样,连王妃心一沉,冷冷道:“如何不妥?现在倒晓得紧张了,当初如何不晓得回府来磕头迎恩?”她眼中尽是失望之色,“如今你们吃在王府,住在王府,每月月钱也是从王府支的,你说说,我将东西放进王府库中有何不妥?又不是要吞了那些东西,你倒要跟我急了?”   二奶奶吴敏莲在旁火上浇油,“唉,谦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娘是一片好心,念你们小夫妻年纪小,不懂如何掌家,那几车赏礼你们要管也管不过来呐,还不看花了眼去,这才想着先收进府库中替你们管着。等你们大些了,有自己的孩儿了,能另立府邸了,再将这些一并归还也不迟呐,你们说是不是?”   这话听着似乎在理,但细细琢磨却又能觉出不对劲来。   钟离谦和舒锦和在睿安王府的地位,在几个主子里算是最低的了,去库中支取些东西还要经过同意才可。可想而知,不管连王妃是出于真心想替他们保管,还是想私吞,这些赏礼一旦入了库里,再想吐出来,就难了。   但长幼有序,他们也确实吃住用于王府,又能拿什么东西去争、去反驳呢?   钟离谦拳头死死转攥着,胸口火气翻涌,就快要忍不住了要爆发了,忽的,一片温软覆在他握拳的手上。他紧绷的心神突然就松了下来,偏偏头,惊讶地看向舒锦和。   舒锦和传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又转向同样低气压严重的连王妃,微微福身一礼道:软言道:“祖母、二奶奶可都误会夫君了,也怪夫君嘴笨,他并非担心赏礼被吞,只是觉得祖母所言的这个名头,不甚妥当。”   “哦,”连王妃面无缓色,冷冷看她,“有何不妥当的?”   “祖母您想呐,这些都是太后娘娘赏赐给夫君的,原本孙媳与夫君就打算将赏礼充入府库,这也是报答王府多年养育之恩。自家人心里清楚倒无妨,但在外人看来,这送和祖母直接拿去……”舒锦和顿了顿,呵呵笑了两声,“自然还是不需祖母费心,孙儿直接双手奉上的好呢,夫君,你说是不是呢?”   说吧,舒锦和暗自捏了捏钟离谦的手,钟离谦赶忙应道:“额……没错。”   连王妃有一瞬间怔愣,方才那些话不过是气话,她原也不打算要那些赏礼,“祖母抢孙子的东西”这说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只是被钟离谦那么一顶,又想起先前吴敏莲提的试探,这些话才脱口而出了。舒锦和说的这些可能,她自然也是明白的,如今两个孩子给台阶下,她哪有不顺着下的道理。且不论他们是不是真心打算把赏礼奉上,至少话上给足了面子,也深得她心。   “你们有这样的孝心,很好。既如此,这些赏礼我就先替你们收着了,放心,既是替,你们要时,我自是不会少你们一分。”连王妃缓下脸色,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谦儿,你回京也有段时日了,老是这样无所事事不是办法,有机会就多去接触些勋贵郎君。嗯,听闻过两日碧落会的郎君们又要在乾山楼一聚,你与那孟家郎君不是交好么,随着一同去瞧瞧。”她说完,也不等钟离谦应话,挥挥手,“行了,我乏了,你们回吧。”   二人依言又行一礼,便出了院子,回到自家院中主屋里。   遣退一众仆从,待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舒锦和忙问道:“碧落会喜好比诗词歌赋,那里面的人大多性子也与你不对头,你打算去吗?”   碧落会,在舒锦和的前世,是颇有名的。   诗成惊天地,笔落泣鬼神。此句用以形容才华横溢之人,碧落会的名字便是取自   “笔落”的谐音,暗喻会中全是才华之人。对于勋贵而言,已有了厚实的家底,比起钱财而言,就剩下名了。出名才有更多机会被他人甚至皇上听闻,也能结识更多有用人脉,因此,能进这样一个只收才华之人的诗会,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更何况这个诗会的会长还是宫中炙手可热的三皇子司时雨。   因而,京城的新老勋贵家的郎君无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进碧落会。这也是为什么连王妃要钟离谦去接触碧落会的原因。   钟离谦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四年没回京,消息却蛮灵通的嘛。”   舒锦和一愣,啊,是了,今年才是碧落会成立的第二个年头,创会时,她还在边塞不知道正做着什么呢。   哎呀……糟糕……实在太不小心了……   ☆、第40章 又提此君      舒锦和张了张嘴,哑巴半响才慌忙解释道:“啊,你也知道,这几年我一直与婉宁公主书信往来,这些都是婉宁公主告诉我的。”   钟离谦看着她,不说话,脸上全是意义不明的神情,看的她冒出冷汗。   糟糕、糟糕……他难道觉出什么端倪来了?   “你希望我去吗?”   “诶?”   舒锦和有些茫然地看着慢慢靠近过来的钟离谦。希望他去吗?这是一个接触各族郎君的好机会,怎么能放过呢,她自然是希望他能去的。但如果他不愿意,她当然也不会勉强。   钟离谦往前再迈一步,站定脚步。与她的距离约有一掌之宽,近的不能再近,近到她仰起头来,便能从他俯看下来的宛若黑珍珠的双眸中看清自己的身影。   她看见钟离谦的双唇一张一合,听见他的声音慢慢环绕住自己。   他问:“你希望我去,是因为三皇子在那里吗?”   三皇子……   司时雨……   这三个字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舒锦和的双瞳不由自主地微微缩了缩。啊啊……她已有多久,没有再听到他人提及这个人了?有多久,没有再想起这个人了?   似乎,很久很久了。   糟糕、糟糕……她心里不停念叨着这两个字,糟糕、糟糕……只这么一想,那些避之不想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现出来了,在她脑中不停地乱撞……可她的视线却被近在咫尺的钟离谦锁住,挪不开一分一毫。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钟离谦见舒锦和不回答,又微微压下些身,迫的舒锦和也跟着往后退了半步。这一退,身子一动,舒锦和终于从那种莫名的禁锢中逃脱出来,慌乱地移开目光,“你、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好好的怎么突然提到三皇子?”   “没什么。”钟离谦淡淡回道,方才还炯炯如明灯的眸子黯淡下来,又将话题岔开,“方才你将赏礼都主动充了府库,这样,日后做生意的资金就少了一大截了。”   “……你别怪我,情况所逼。”   “我明白,我只是不甘心罢了。”钟离谦手握成拳,愤愤然捶在床架上。   不甘心么……   舒锦和拧起眉头,将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问出口来:“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王爷和连王妃到底是因为何事才会这般对待你?”   “我说我不知道,你会信我吗?”   钟离谦烦躁地挠挠头,泄气似地坐在床上,“你也知道,我很小时候就被送到外庄去了,除了祖爷爷,与其他人都生疏的很,虽然我姓钟离,但身在王府中却形同一个外人。我也曾问过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他的双手手指交叉相握,大拇指互相摩擦着,踌躇半天,又接着道:“不过,回府这几年,我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丝缘由,大概跟我爹娘有关。”   “……你爹娘?”舒锦和有些微怔愣,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种异样,说不清道不明,却并不是安心的提示。   钟离沣与其妻施氏,对舒锦和而言,算得上是上一代的人了。在茫茫时海中,历来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最抢眼最受热议的永远是年轻的一代。等舒锦和长大后,关于那对早逝的才子佳人也只是空留一段常见的恩爱佳话,而其他,则再无痕迹,就这么被世人所遗忘,不知到何处去了。   “说起来……世子和世子妃是病逝的吗?”   钟离谦闻言,摇了摇头,“我爹是被赐死的,我娘舍不得我爹便一同去了。”   他低着头,舒锦和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语气似海潮来临前般的平静,“对不起,我不该问……”   “作甚么要道歉,”钟离谦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就走了,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快记不得了,哪里还会伤心。哎,不说这个了!今日在外头跑了大半天,累死我了,我得休息会。”他抓起床上的一个枕头,“你想必也累了,也休息会吧,待晚间祖父和二叔从朝中回来,还得提起精神。”   说罢,他抓着枕头绕过屏风,去另一旁的矮榻上歇息,在屏风那头弄出好一阵声响,最终停歇下,再无声响,只余微不可闻的平缓呼吸声。   至于那人的心是否如同呼吸一般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   经钟离谦一提,舒锦和才发觉累得很,午间又只吃了碗三色豆花,体力实在是入不敷出。她“大”字状的倒在床上,被子柔软的触感让疲倦的身体得到舒缓,催人入睡。   然而她虽疲惫却一丝睡意也无,意识清醒得很,双瞳放空盯着床梁游神。   若不是钟离谦提起,她险些没想起来,碧落会的会长便是司时雨。如果钟离谦决定加入碧落会,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她还要与司时雨相见?   舒锦和眨了眨眼,左手抬起,又放下,轻轻按在左边胸口上。在那里,能隐隐感觉到她的心脏正在跳动着,有条不紊,一丝不乱,并没有因为想到司时雨而慌了阵脚。   这么看,她是放下了吗?   可是,既然放下了,又为何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呢?   舒锦和虽经历了两世人间,可所经历过的情|事也就司时雨一人,称不上经验丰富,她明白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感觉,失望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心痛是什么感觉,却不明白此时是什么感觉。   早在边塞时,看过无数生死战场的她隐约琢磨出皇上的用意后,在心里也下定决定,既然这桩亲事逃不掉,不如笑脸迎接,反正她也已经嫁过一次了,再嫁一次又何妨。而且,有太多她不明白的地方了,为了舒家为了她自己,她也要弄明白这桩亲事到底为了什么,不能让自己不明不白就被别人当枪使。   然而,等她嫁到睿安王府,她才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太后的歉意、司行温的中毒、站在他们这边的老太爷、城西铺子的冷清、王爷王妃对钟离谦的态度、世子世子妃的离世……   谜团不减反增,大的让她困惑,困惑的让她有些害怕去接触那背后的事实。常年浸润在后宫的经历,给她一种直觉,这里面的秘密她碰不得。   怎么办呢?   舒锦和举着双手,掌心朝下,平放与视线上方。她看着自己瘦弱的、纤细的手掌,在心里问自己。   她真的有权利、有勇气去窥探那些秘密吗?   手指收拢,轻握成拳,她闭上眼,将拳头轻轻按上自己的双眸。   怎么办呢……   “所以说,你决定加入碧落会?!”   三个人异口同声,声音叠加在一起,效果听着颇是能够震人。   钟离谦被他们吓了一跳,“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不不不!”严之洲将手大幅度地晃了晃,“你不要搞错了,我们不是吃惊,是震惊!”其他两人也赞同地用力点了点头。   “还震惊……”钟离谦一副受不了的模样,看向坐在一旁吃着糕点的陆通,“瞧阿通就淡定的很。”   严之洲翻了翻眼皮,“阿通自然淡定。”他拍了拍陆通的肩头,问,“阿通,你听明白方才我们说的是什么吗?”   陆通抹抹嘴,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颜,“不明白。”   答案跟料想的一样,严之洲又朝钟离谦翻了翻眼皮,摊摊手,眼神示意着“我就说吧”。钟离谦也明白自己说的话有些蠢,摸摸鼻梁,心虚地不接严之洲的视线。   舒锦和作为在场唯一的女眷,安安静静坐在钟离谦身旁。对于他那三个兄弟的反应,她多少也料到了,毕竟钟离谦看着粗糙得很,实在跟碧落会那种精细的地方挨不上边。   不过……她偏了偏视线,看向吃的不亦乐乎的陆通。昔日可爱的小男孩已成长为身高手长有着一张讨喜娃娃脸的少年郎,她在心里遗憾地叹了声,可惜了,她如何也没想到,陆通竟在智力方面有些残缺。   他年如一日般地笑若无忧的孩童,也只能停留在那个时候。   “阿谦,为了见你我可把今日的应酬全推了,结果你召集我们四个来却是谈这种无趣的事情。”严之洲失落地长长叹口气,指着一桌满满当当的菜道,“不成不成!今日这顿你请了!不请不解我心头气!”   “好好好,我请就我请。”钟离谦好脾气地笑应。   然,他这般反应,却让严之洲露出一副被雷劈了的神情,严之洲颤巍巍着手指对着他抖抖抖,“阿谦?这还是我以前认识的阿谦吗?以前的钟离谦可不是别人讹他损他还会笑眯眯的人!”他又抖了抖嘴唇,手指挪了挪,指着舒锦和,“嫂子,你实话跟我说,你到底用了什么高招把他给驯成这样。”   舒锦和乐了,这表现也太浮夸了!她摇摇头,小媳妇的模样,“没有呀,我、我哪里敢驯他。”   “嫂子?!”严之洲又抖了抖,“这这这还是以前那个伶牙俐齿不服输的嫂子吗?你们两莫不是成个亲成傻了不成?”   钟离谦被严之洲给气乐了,抬手拍掉他还在不停抖抖抖的手,笑骂道:“行了行了,少在这贫。说正经的,虽然我知道这是我回京后咱们五兄弟头一回聚齐,理不应谈这样煞风景的事情,但时间紧迫,我只好煞煞风景了。”   瞧钟离谦这般严肃,严之洲也板正了脸,拧眉问:“阿谦,你当真要加入碧落会?”   “对!”   “为什么?”   “我要袭爵!”   ☆、第41章 商量对策      “我要袭爵!”   不光是聒噪的严之洲,连一向淡定的孟丰羽和憨忠的彭士彬都愣住了,只有眼中只剩美食的陆通依旧动作不停,一直埋头吃着。   但他也察觉到室内气氛的变化,抬头问道:“大家怎么了?”   严之洲离陆通的位置最近,他瞧陆通满嘴油光,顺手拿起放于桌上净手净嘴的湿帕子替他擦了擦,拍拍他的肩头,笑答:“无事。阿通你可得加油些,今日点了这么多菜,我们吃不完,得全靠你了。”   “嗯!”阿通用力点点头,一副被赋予重任的模样。   要不是亲眼看见,谁又能相信呢,这位有着可爱娃娃脸的身材纤瘦的少年郎君其实是个大胃王。   安排掉陆通,严之洲又转回视线到钟离谦这边,神情却不似方才般轻松,而是忧心忡忡的,“你是下定决心了吗?”   钟离谦以从未有过的正经表情,慎重地点点头,“是。”   严之洲与孟丰羽互视一眼,确定了对方眼中的了然。这几年他们二人随着父辈的引导,也逐渐接触到他们原先不愿接触的阶层,那些夹杂各种如蜘蛛网般的利益牵扯的阶层。本身作为家族中或被众望或被宠爱的二人,十分清楚因地位不同而不同的待遇,越是分三六九等的地方,低层的人越是悲惨。那光鲜亮丽的名头之下,或许是比平民还不如的卑微,或许是什么时候被当做挡箭的盾牌也不知道的境遇。   所以,为何从古自今,总是有源源不断的人要削尖脑袋地往上爬。   归根结底,是为了能有更多的尊严,为了更长的性命。   袭爵,对于钟离谦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艰难的路。   其实这爵位理应是传给他的,早在其父钟离沣还未离世前,睿安王钟离弘就已有传爵给他的打算。如果钟离沣袭爵,那即便他离世,这一身爵位依旧是父传子,落到了钟离谦身上。可谁能想,白发人送黑发人,钟离沣英年早逝,也给了睿安王夫妇不小的打击,爵位一事也随之悬而不定,就此搁下了。   “你二叔,是个劲敌呐!”严之洲感叹一声。   这是事实,钟离泽在处世为人、做事能力都挑不出毛病来,虽说他初入朝堂是靠着睿安王的恩荫,但近几年来,因着能力不错,被连连提拔,也是颇得赏识,朝中猜测他袭爵的可能性最大,因而攀附巴结的人也许多。   与这样一个地基打的如此扎实的人做对手,再反观他们几个连官阶也没有,无异于以卵击石,难攻的很!   “我明白,”钟离谦答道,他愿意将心中想法说出来,也正是因为他心里下定了决心,“但遇敌未战而缴械,不是我的性子。”   地基么,他唯一多的就是时间了,像流水磨平磐石一般,靠着努力稳扎稳打,一定不会打歪的,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你们啊!我的兄弟们!你们定能理解我,明白我,助我一臂之力的,对吗?”   “那是定然!我早就起誓,今后阿谦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绝无怨言!”彭士彬最先将结实的胸脯拍的咚咚响,他与钟离谦四年一同剿匪,一条性命不知被钟离谦救过多少回,早已能将后背安心交付。   “阿谦,果然跟着你就一定能有有趣的事情,请务必让我同行。”严之洲弯弯桃花眼,这位已有成人之姿的郎君,长相相较少年时更加出众,十足的风流中却是难得的认真郑重。   “我困于家世,或许帮不上很多忙……”   一向话少的孟丰羽刚开口,就被严之洲一把揽过肩膀,“丰羽,我们几个里就数你最有出息,你要说你帮不上很多忙,我是第一个不信!”   困于严之洲臂弯之中的孟丰羽淡淡笑起来,轻轻道:“若能帮上忙,我很乐意。”   埋首于盘碟之中的陆通此时也抬起头来,注意到几人的热闹,也跟着高抬起手嚷嚷道:“什么什么?阿通也要跟着哥哥们一起!”   严之洲一只胳膊揽着孟丰羽,另一只手又将陆通揽过来,“自不会忘了你的!”   舒锦和看着眼前五个闹成一团的人,不知为何触及心弦,很是感动。她深深明白,人越大,身边能待住的人越少,什么手足兄弟姊妹情都似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幻缥缈得很。在前世她所认识的所有人中,无不贯彻着一条理念:一切人和物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仍有可利用的价值。   像这五人这般真心相待,真的已不多见。   或许真正的朋友就是这样吧,再漫长的时光,再遥远的距离,都无法磨淡彼此间的牵绊,只要相见,发起一个号令,所有人便又会义无反顾地凝聚起来。   这放在前世,是她如何也不可能相信的存在。   好像在一起,即便再难闯的难关也能义无反顾地朝前奔跑过去。   而此时,她被这群人带动,也升起乐观、轻松的情绪来,感谢神佑于她,让她看到与前世完全不一样的光景。   或许,这也是让她经历这门亲事的意义所在吧。   多相信他们一些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再转回钟离谦几人,彼此表明了态度立场后,就是商量如何在几日后的碧落会上有所表现了。碧落会上才子辈出,想一次出头,确是难事,虽然聚会并不排斥非会员加入,但无法入会却次次蹭场子,怎么想都觉得厚脸皮了些,会落个坏印象。   作为几人中唯一被碧落会纳入的孟丰羽沉吟半响,建议道:“我认为表现中上再加一项出彩的即可,其次便是,阿谦要再入学。”   “你是指,重入南海书院?”严之洲摸摸下巴,“建议是好,但以阿谦的年纪,早已过了入学的时候呐!”   “确是如此,但并非无机会。”孟丰羽道,“书院每年下旬有一次招生考试,考生的年纪有所放宽。”   钟离谦双一亮,“当真?这事怎么没听说过,莫不是这几年改了规矩?”   “诶莫说你没听说过,我这也在书院读学的都没听说过呢!”严之洲疑惑地看孟丰羽,“丰羽,这事你确定吗?”   孟丰羽点点头,肯定道:“这场考试并非公开招考,所以大多学生不知,我也是帮西席做事时偶然听到的,却没想在这起了作用。”   他将自己所知的简单同几人说了一番,简而言之,这场招考非公开是因为考试对象较为特殊、考试难度更高。   京城有三大书院,其中有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官学。它位于东北区的南边,与翰林院仅一河之临,以南海命名,喻作“南边有学海”。   皇律云,凡官职在从九品以上的官员,家中适读年纪的郎君只要通过考试,均可免费入学南海书院。   进官学有很多好处。   比如书院的西席,都是由翰林院学士及一些朝官兼任,讲学质量极高。   比如教学体系,学院内划文、武两大区,科目层层细化,学生可按兴趣选科,多元发展。   比如入书院者,积累到一定学分,即可由内考直通春秋两试。   ……   而在众多“非官学不入”的理由中,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每两年朝中都会拨些名额下来,由书院挑选出绩优者分派至各个官署学习一个月,若此期间表现良好,则有机会被举荐面圣,若能博皇上欣赏,甚至平步青云,官途亨通。   仅这一点,也能使无数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官员无不以郎君入南海书院为荣。   可以说,南海书院是朝官的预备营,宇天国皇朝源源不断输送人才,作为钱权欲横流的官场,它是最初也是最后一片净土。   南海书院的统招考试是每年四月,十岁入学,三年一阶,依凭每年的考评判断来年是否能提阶,若第三年还达不到提阶水平,则会被劝退。   虽然书院名门规定只招收年满十岁的官家郎君,但规定是人定的,总有些勋贵家的郎君因各种原由无法准时入学,也有像钟离谦这样中途因事无法继续读学的。对此,书院为了避免各族势力而来的压力,决定每年十月加试一场,家中官阶四品以上的郎君有入考资格,通过与年纪相对应学阶的各项考试,便能入书院就读。   考试虽难,但对钟离谦来说,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好消息,他喜道:“好,我去考!”   进南海书院读学,就多了一条路子,与其想破脑袋在碧落会出众,这条路反倒更好走些,而且,碧落会中大多都读学于南海书院,有同学这一层关系在,也能拉近不少距离。   “慢着!”严之洲手一摆,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如果真像丰羽所言,阿谦要考的岂不就是学阶最高的那个?原在书院里,他的考评就是平平,不是我要泼冷水,离十月还有不足两月,阿谦真的能考中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从前,一年一度南海书院的考评结果下来。 孟丰羽:上等。 钟离谦&严之洲:中等。 彭士彬:……下等。 此时,正在听三人商量对策的彭士彬的内心:要入学?!要考试?!三人都进了书院?!那我怎么办?! 憨笨少年感觉到人生有史以来的最大难关。 遂抱住陆通大哭。   ☆、第42章 酒足饭饱      严之洲的话引得众人一阵沉默。   “……冲一把,应当没问题,因为阿谦头脑很好。”孟丰羽虽这么说,却带着不确定的语气。   “这我也知道,但这四年阿谦可是连书边都没摸过啊,就是抱佛脚,时间也太仓促了些吧?”   又是一阵沉默。   “第三学阶的难度,与乡试比如何?”冷不丁,钟离谦忽问道。   “诶?”众人愣了愣,纷纷转头看向在学习方面最有说话权的孟丰羽。   孟丰羽愣了愣,略作思索,答道:“我没考过乡试,不过若是第三学阶的最后一年评为上等,就有通过直入春试的内考资格。这么比的话,乡试应当等同于第二学阶的难度。”   “乡试已经很难了。”严之洲唉声叹气。   “乡试很难吗?”钟离谦摸摸下巴,困惑道,“我觉得还好吧……”   “说的好像你考过似的。”   “我是考过,不过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   短暂的停顿之后,几人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似的,齐齐瞪大了眼睛:“哈?!!”   “等等、等等……刚刚我没听错吧,阿谦刚刚说他考过乡试?”严之洲从其他几人眼中肯定了自己并没有幻听,却仍是难以置信,“能考乡试,就意味着阿谦你已经考过童试了?”   “啊,好像是这样,时间有些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   “乡试结果如何?”   钟离谦蹙眉回忆片刻,模糊答道:“没记错的话,应是上了副榜。”   严之洲啧啧称奇,“那也很不错了,虽然乡试副榜不算功名,但能通过童试也就是秀才了。诶,你怎会想到去考试,明明在书院时连书都不愿读。”   “嗯咳……”钟离谦清清嗓子,以掩饰异样的窘迫,他挠挠头,顿了半响才将当年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他考乡试那年,仍住在外庄里。同庄有位仆从的孩子比他长几岁,连考童试两年也没考上,这一年终于考过了童试第一关的县市,却惧怕起府试来,终日烦躁,如何也读不进书去了。他奇怪的很,便问了一句有这么难吗,他虽身为主子,但与仆从的关系却极好,与仆从言行间也无架子。这一问引来仆从热议,不知怎么就谈到让他代替这少年去考一次。   钟离谦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着自己又不是不会认字读书,也能提笔写诗,区区一个童试怕它作甚?便满口应承下来。而他年纪虽幼,却比同龄人更高更结实,检考的官员也未必能看出三四分不对劲来,于是就这么的迢迢去赴考了。   半月后,考中名单出了。没想到,代考的钟离谦竟考过了,成绩还排进了前十,这令整个外庄的人轩然,钟离谦也就一鼓作气连考进乡试,但听闻乡试之后要进京,他顿没了兴趣,考场上随意发挥,上了副榜,收笔而归。   “……所以说,这全是因为一次打赌?”严之洲舔舔干燥的嘴唇,“当年……额,当年你多大?十岁?十一岁?”   “严格说,虚十岁。”钟离谦回忆道,“这我倒记得很清楚,因为参加童试一定要年满十二岁,我正好差两岁。”   “那你考进乡试时……也不过十一岁啊……”严之洲惊诧的快要无言,他推推已经无言的孟丰羽,问道,“丰羽,这……算不算神童?天才?”   孟丰羽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阿谦头脑很好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了,虽然很早就知道了,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好。”   莫说这几个郎君吃惊,坐于一旁的舒锦和同样吃惊。   作为女眷,她不用参加考试,但不代表她不懂。如钟离谦所说,要参加最低一级的童试一定要年满十二岁,考过童试才是乡试和春秋两试。而童试又分三考,每个考试一年只有一次。   钟离谦从府试一路考进乡试,花了一年左右时间,也就是说,他每场考试都是一次通过。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实在不多见,而且还发生在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   如严之洲所说,称他是神童或是天才,都不为过。   “你们可越说越夸张了。”钟离谦对此很是谦虚,或许他真的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炫耀的地方吧,在他看来,当年他虽考上了,但成绩平平,其中多少运气加成,真担不起天才、神童这样的称赞。   他摆摆手,将这绕到不知多远的话题打断,“先把考试放一边,眼下最急的还是两日后的碧落会吧?先帮我想想对策!”   孟丰羽垂眸沉吟片刻,唇角弯起一抹浅笑,“就按我们之前商量的,表现中上加一技出彩即可,你的话,没问题。”   闻言,钟离谦却并没有完全被安心,他蹙眉问,“碧落会上,会做些什么?”   “哦,都是挥毫泼墨的文雅之事,不过,这次因着临近中秋,应当会加些猜谜、对对子的趣味。至于在哪方面出彩,待看过阿谦作诗作画的功底再讨论吧。”   “就在猜谜、对对子上出彩不行吗?”   突然闯入的细柔嗓音打断几人的思绪,几人纷纷将视线投向说话的舒锦和。   舒锦和便又重复了一遍:“就在猜谜、对对子上出彩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孟丰羽露出难办的笑意。   “只是这样的出彩,有些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是吗?”舒锦和替他把话接完,“但这样,不久没有‘危害性’吗?我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危害性?”   钟离谦、孟丰羽、严之洲三人都有些困惑,略一深思,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彭士彬却仍是懵懂,跟不上大家的节奏,有些焦急地询问:“什么?什么意思?”   舒锦和同他将方才的话掰碎来解释道:“碧落会喜好行文雅之事,这样的人,大部分内心比较清高,若阿谦并不能真正在他们自傲的地方比过他们,他们未必会认,反而可能弄巧成拙,让他们觉得是在哗众取宠。但猜谜和对对子不同,这种下至黄口小儿都会玩的趣味,能比别人猜的快猜的多也只能说明小聪明多,不代表有大智慧,用这种无痛瘙痒的‘长处’去博眼球,对那些才子们,显然是安全许多的。”   “哦,原来如此。”彭士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是说,要让他们觉得阿谦不会抢去他们的风头咯?”   “没错。这点其实大家都注意到了,过早的暴露才能并不是一件好事,我认为阿谦最应该做的是尽快博得会中众人的好感。他的身份无法隐瞒,加之京城的圈子他涉足过少,不免给其他郎君一种高高在上的印象,不如就趁此机会,把这个印象打破,让他变得平易近人些。”   “可以,很好。”孟丰羽率先赞同道。   “啊啊,不愧是嫂子!”严之洲跟着赞叹,但立马眼神一变,眼珠在舒锦和与钟离谦之间打了个转,八卦笑道,“不过,嫂子也跟着我们叫‘阿谦’呢……”   意义不明的暧昧笑容……   舒锦和大窘,瞬间失去了之前的淡定,慌乱的手往哪里摆都不是。   她也不想慌张的,不想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睿安王、连王妃等人面前都能淡定自若直接唤钟离谦为“夫君”,换到他这几个兄弟面前,却如何也喊不出口了。   叫名字吧,身为新婚夫妇也太奇怪了。什么也不叫吧,也不行,这是不遵妇规。   她听几人谈话,早就想插嘴进去了,偏生因为这个忍了又忍,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才开了口。用与他们一样的“阿谦”来称呼的话,应该没问题……的吧?   结果还是遭到了严之洲的戏谑。   毕竟,这几人对他们的事是最知根知底的。他们知道钟离谦喜欢庄筱,知道钟离谦曾想过退婚,知道她原本也是不愿嫁给他的,知道他们各自天南地北四年不见,或许……还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也说不定。   在一群明白人面前叫夫君装恩爱,完全做不到,做不到啊!   舒锦和在心里直挠小爪子,窘红了一张小脸。钟离谦见状,也猜不出她心里所想,只催眠自己那是害羞的表现,心情也微妙的好了起来。   “好了,不要又把话题拐到其他地方去。”钟离谦轻咳两声,故作严肃,“先到此为止吧,这桌菜再不吃,就凉了。”   严之洲也不打趣了,几人纷纷握起筷子,对这一桌子菜大快朵颐起来。   酒足饭饱,自是另觅他处,再接着方才的话题聊。几人付了饭钱酒钱,推门走出包间。   “吱呀——”   是门被推开的声音,却是两道重叠在了一块。   十分的巧,正当他们推开门之时,隔着中间楼道的正对面的一间包间的门也一同推开了。几个鲜衣华服的翩翩郎君自内屋走了出来。   严之洲眼尖,“诶”了一声,“那不是三殿下吗?”   ☆、第43章 两方相见      “诶,那不是三殿下吗?”   舒锦和迈出的脚步,硬生生被这句话逼停了,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她抬起头,视线不受控制地越过支柱,一眼就从那几位华服郎君中捕捉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即便不刻意去寻找,那个人也始终是人群中最耀眼的,任谁都无法忽视的。   舒锦和!你在干什么!不!不能去看他!   心中一个声音在呐喊着,拼命想要抓住她仅存的一点意识摇晃,好让她从无法自拔的情绪中脱身出来,   也许是这边几人的注目实在难以忽略,对面的华服郎君中有人扭过头来看,两边互相打了个照面。那人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后头的孟丰羽,笑着扬起手来打招呼:“孟兄!”   “哟呵,”严之洲双眼一眯,唇角弯了弯,戏谑道,“周家五郎,我们这儿好些个人呢,你就只同丰羽一人打招呼,似乎,不大好吧?”   周五郎这才把视线落到严之洲身上,眼中有挡不住的嫌弃,十分不悦地哼哼着:“哦,你也在啊,抱歉,刚刚可真没看到。”   两人一来一去隔着楼道对话,自是引起了所有华服郎君的注意,使得他们纷纷转过头来看怎么回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司时雨。   司时雨在几人正中,被捧月一般。他那淡雅的目光不变,一一扫过孟丰羽、严之洲等,直到落到最边上的舒锦和身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才微微缩了缩,但极快又恢复了原样。   他略一停顿,随即唇边笑意渐浓,抬脚往那边走。其他华服郎君见他过去,不明所以,也只好快走几步,跟在他后头,一并浩荡移了过去。   在舒锦和的眼中,司时雨越来越近,形象越来越鲜明。她暗地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咬住下唇,压抑着自己不要做出什么失态的神情动作来。   其实她再也没有重生初时见到司时雨的那份悸动和恨痛,心里依旧是空空荡荡又发闷的感觉。可即便如此,她的视线依旧无法从司时雨的身上挪开。   无法挪开啊……   他的眼睛、他的鼻尖、他的双唇、他的脸颊……无不是她熟悉的。这个年纪的司时雨已近弱冠,将稚气完全脱去,罩上了成熟的外衣。他的双目更加深邃、他的鼻梁更加高挺、他的双唇更加饱满、他的脸颊犹如刻刀精致修裁,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从一个少年郎变成一个男人。   舒锦和第一次知道,原来岁月带来的冲击性竟然如此之大。在前世,她一日一日陪伴在司时雨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成长。而这一点一点的变化堆积出四年的时光,再呈现在她面前时,她竟觉得很……震撼……   但,司时雨终究还是司时雨啊!   四年了,难道自己还要这样没有骨气吗?   这样的念头不断攀升上来,终于夺回了主导权,将舒锦和砸醒。舒锦和眨了下眼,立即垂下眼去,往里头站了站,还无意识地抬手扯住身旁钟离谦的袖角。   钟离谦身子微微一僵,微微偏头瞥了眼舒锦和,又迅速转回去看向走近的司时雨。   “臣子等见过三殿……”几人作势要行礼。   司时雨一把拦住,“不在宫中不必多礼,如常,叫我三公子就好,也省去不少麻烦事。”他顿了顿,看向半藏在钟离谦后面的舒锦和,笑问,“这位,难道是舒姑娘?”   问的如此直接,毫不留退步。   舒锦和抿抿唇,扬起头来,笑应;“三公子,好久不见。但如今,你这么称呼我却有些不妥当了。”   二人近距离对视,方才司时雨眸中的微变又起。“是了,是我的疏忽,如今我应当叫一声‘世孙夫人’了。”他的视线轻柔地拂过舒锦和的容颜,“我只是太惊讶了,‘女大十八变’果然不是虚言。”他说着,又看向钟离谦,叹息般,“钟离兄,我对你,很是羡慕。”   舒锦和心头一热,随即翻涌上来厌恶和痛恨将这一点点热度用力击碎。   果然,这是司时雨,这就是司时雨啊!   前世的她为何没有早些看清他呢,为何还会醉心于那些情话呢。现在,换个角度再听到这些似真似假的话语,她只觉得很想笑。   事到如今,说这样的话,到底是想作甚么?   钟离谦眉头轻轻一扬,微微低首应道:“谢谢三公子称赞,臣子亦觉得心满意足。”   严之洲紧跟着凑上话头来,“还请三公子口下留情呐,您与庄姑娘那可是京城里头人人点头竖拇指的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绝无仅有。如今您却道羡慕阿谦,哎哎哎,这可让我等单身之人如何心情呐。”他笑的灿烂,丝毫不惧怕皇子前头说错话。   那几个华服郎君对严之洲本就不喜,此刻闻言更是觉得刺耳极了,个个恼火地想上前同他理论,被司时雨眼神制止住。   司时雨并没有接之前的话茬,“这还是钟离兄回京后我们第一次见,婚礼之时,我因公事在京外没能赶回来,一直很遗憾。”   “三公子挂心了,只要三公子愿意,随时都欢迎您来府上喝杯酒。”钟离谦回的中规中矩。   “那却之不恭了。”司时雨笑道,“说来,钟离兄可能不知,这两年我与各家郎君一同创了个闲玩的集社,名为碧落,两日后便是新一次的活动日,如若有兴趣,不如一起?自然,大家都一起来。”他顿了顿,复看回舒锦和,“舒、呵,世孙夫人也一同吧?”   “三公子!这……”那几个华服郎君闻言怔愣了,邀请几个他们不喜欢的没意见,但……邀请一个女子?那可是全是男人的聚会啊!   “筱儿也总说想来碧落会看看,我看这是个好机会,让她再叫上些玩得好的姐妹们,你也不愁没伴,可好?”司时雨对抗议充耳不闻,只盯着舒锦和的双眸问。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又有皇子之身在,叫她如何拒绝。   舒锦和垂下眼眸,轻轻道:“好。”   “如此,可真是期待呐。”司时雨似心情很好,与几人道声两日后再见,便领着华服郎君们先行离开了。   空留几人站在原地。   “额,所以怎么的?”严之洲挠挠头,“我们刚刚还想着找去碧落会的理由,结果现在收到了邀请?嗯,竟然这么简单……”   “省事许多。”孟丰羽道。   自司时雨一行人走后,钟离谦就没再吭声过,他的情绪丝毫不藏,所有人都知道他此刻心情不是十分好。   搅合气氛的专业人士——严之洲有些难办,他拍拍钟离谦的肩头,道:“阿谦,接下来我们去哪?不若去润心茶楼,那儿安静宽敞。”   “不了,我回家。”钟离谦忽的抓住舒锦和的手腕,大力拉着她往店外走。   “诶,阿谦……”严之洲抬手想喊住他们,被孟丰羽拦住。孟丰羽朝他摇了摇头,示意还是不要插手为好。严之洲烦闷的又走回包间,颓然坐下,“早知道,三殿下和庄姑娘定亲一事我就应当早些告诉阿谦!”   “大哥他是因为庄姐姐生气的吗?”陆通忽然开口问。   “要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总不能因为……”严之洲顿住,惊愣半响,又摇摇头自语,“不,应当不可能吧……”   “不要多想,阿谦心情不好,那我们先自个商量碧落会的事吧。”孟丰羽看了看狼藉的桌面,喊了个小二过来清干净台面,又点了几碟茶点,将门合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孟丰羽、严之洲几人商量着碧落会事宜的时候,钟离谦也拉着舒锦和一路回了睿安王府。   舒锦和试着挣了挣,挣不开,只好踉踉跄跄被拉着回到王府院中,估摸着钟离谦的莫名气也消下一些了,才又用力挣了挣,低呼道:“钟离谦!你可以放手了吧!”   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不减。   “放手啊!你抓的我好疼!”   稍微松了松,但是没松开。   “你是因为庄家姐姐与三殿下定亲一事生气?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也很吃惊啊,我能理解你,但是、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拉着我?”   钟离谦突地刹住脚步,舒锦和没料到,结结实实撞了上去。   “你干嘛……”舒锦和闭眼捂着撞疼的鼻子,感觉到手腕上的禁锢终于松开,下一瞬,她的双臂又被抓住了。   她睁开眼,眼前是放大了的钟离谦的脸,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带着惊愕。   他惊愕什么?就因为被她说中了?但这件事她不是老早就知道了吗?这个笨蛋不会忘记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直言对她没兴趣,还打算抗旨吧?   抓住她双臂的手紧了紧,又缓缓松开。   钟离谦终还是放开了手,神情是了然,也有几分颓然和伤心,他冷冷地笑了笑,“原来,你竟是这么想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钟离谦生气的原因—— 舒锦和:因为庄筱。 严之洲:因为庄筱。 孟丰羽:……(不发表言论) 陆通:因为庄姐姐? 彭士彬:(这货还在混乱中……) 司时雨:呵呵! 钟离谦:(炸毛炸毛炸毛!生闷气生闷气生闷气!循环*N)   ☆、第44章 啊冷战了      火大啊!   这态度,实在是令人火大啊!   舒锦和的心情本就被司时雨搅的乱七八糟,此刻听见钟离谦这样冷冷哼笑,心头一股无名火也蹭蹭蹭往上冒。   是他自己心里有气,反倒怪罪起她来,往她身上撒气了!   当她是没脾气的吗!   “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恼怒归恼怒,舒锦和还是强让自己尽可能的冷静,“我都说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没怪你胡乱发气,也不管你去做些什么来消气,我已经很通情达理了,你却这个态度,还要拿我来撒气!”   钟离谦看着舒锦和笃定的眼神,那眼神就是认定了他还恋慕着庄筱一般,令他一阵烦堵。他又想起方才司时雨看她与看别人的不同目光,这目光让险些快被他遗忘掉的那个雨日一幕又跃然眼前,刺得他心头发疼,激得他满腔醋怒。   “不明白的人是你!方才你的眼睛就没有从三殿下身上移开过!”他气得口不择言,只想将满腔情绪发泄出来,“你嫁的人是我!不是三殿下!你明不明白!”   舒锦和没料到钟离谦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这些全是事实,她无言反驳,只是一脸惊疑地看着钟离谦,不明白她明明站在他身后,怎么就被察觉到了异样。   “呵,被我说中了?”钟离谦冷哼一声,心头怒火更甚,只觉舒锦和沉默的样子刺眼极了,自己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个巴掌,胸口气到发疼,疼到发闷,闷到发慌,最后生出丝丝缕缕的害怕来。   他害怕,很害怕……   司时雨是何等优秀,一想到她可能会被抢走,可能会头也不回地跑到他到不了的地方去,可能会再也无法相见会形同路人,他心里就似塌陷下一块,无数的慌张、害怕都从那个空掉的黑漆洞口里爬出来,抓住他,让他不得安宁。   他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如何去疏解这些令他难受十分的情绪。   只好统统发泄出来。   发泄吧。发泄吧。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不停回荡,于是,他听见自己语气冰冷地嘲讽着,“三殿下很好啊,京城里没人能比得过他。他不是还说过喜欢你吗,今天再见到他你是不是很高兴,是不是很后悔当初没有答应让三殿下帮忙解除婚约?”   不……不对……他不是想说这些的……   “你……你说什么……”舒锦和的脸色一片苍白。   “别装愣了,四年前那个雨天,你和三殿下的对话我都听的清清楚楚。早知你们心心相悦,那时我就应当做个好人顺水推舟,让你们在一起,也省去了现在一堆事。”   不!快住口!!停下啊!!!   “若是当年你点头答应了,说不定现在跟三殿下定亲的就是你吧,那我还得朝你跪拜,尊称一声‘王妃’呢!”   钟离谦只想狠狠甩自己几个巴掌,好让这张不受控制的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明明不是想说这些的啊……他明明是想告诉她他恋慕的人是她,想告诉她他心里的不安,想告诉她既然已经跟他成亲了就不要离开了……   可……神佑啊……他都说了些什么……   看着舒锦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他心里犹如有针在扎,又有几分畅快,好像戳中舒锦和的痛楚让她也尝尝难受的滋味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他看见舒锦和气愤地颤抖,看见她扬起手来,等待着那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快!打醒他吧!   可舒锦和抬起的手悬而不落,不住颤抖,最终颓然地落了下来。她那双会说话的双眸中盛满了水光,染红了整个眼眶。她什么也没说,伤心地一把推开他,伤心地跑了出去。   少女滴落的泪水,十分的轻,却又十分的重,轻易地就将钟离谦心中残存的畅快感击碎,他生出重重厌恶,对自己的厌恶……   他是怎么了?坏掉了吗?   啊啊……或许吧……从他发现他喜欢这个人开始,从他闭上眼就会浮现这个人的身影开始,他大概就已经不是他了吧……   这种悲伤又悲观的情绪爬上心头,令他完全丧失了思考。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事到如今已经说了这么多伤人的话,他还有什么颜面再去见她呢?   钟离谦无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在舒锦和刚刚推他时碰过的地方,那里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声,咚咚,咚咚,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他按了一会,又把手抬起来,看着纹路交横的掌心,手指微微弯起,缓缓地、缓缓地盖住自己的双眼。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小心翼翼维护的一切,都被他的一时愤怒给毁掉了……   ……   舒锦和再次回到寝屋,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找了个偏僻角落对着满池塘吐泡泡的锦鲤大吐特吐苦水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的她,看着空荡荡的里屋和外室,眉头狠狠地抽了一抽。   她喊住个丫鬟,“少爷去哪了?”   “回少奶奶的话,奴婢不知,奴婢只知少爷追着少奶奶出去后再也没回来了。”   舒锦和的眉头又是狠狠一抽,追她出去?鬼才信咧!这家伙居然跑了!该被气跑的应该是她好吗!   啊啊,又要气上了。   舒锦和揉揉眉心,将不爽按下,生了一肚子气,吐了一个时辰苦水,可真是耗费精力呐,明明午饭吃了不少,这会儿便又饿了。   她摆摆手,将喊住问话的丫鬟打发下去,吩咐道:“传膳。”   “啊?额……”那丫鬟面露难色,犹豫半响还是低声问,“少奶奶,少爷还未回来……”   “他又不是没钱,饿了不会找地吃么,管他作甚么,他爱上哪就上哪去!”   那丫鬟见舒锦和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言语,垂头弓腰诺诺退了下去,到厨房叫厨子准备做饭去了。   舒锦和倚着桌子坐着,抓住茶壶、茶碗连灌了好几杯茶水,还是浇不灭心头的烦闷,只得扶额坐着发呆。   过了一会,门外有小厮宣道:“少奶奶,老太爷院里传了信来。”   “让他进来说话。”   “是。”   门外小厮把寝屋门打开,老太爷院中跑腿传信的人弓腰走了进来,堪堪跨过门槛就停住了,“仆见过少奶奶,仆是来传老太爷的话的,老太爷说‘少爷在书房里看书’。”   “哦,烦请回转老太爷,说我知道了。”舒锦和应道。   “是。”传话之人听到回答,一刻不待,又弓着腰跨过门槛走了出去,双臂一伸,两扇门便随之稳稳关上。   哼!   舒锦和咬着茶碗边愤愤心想,狡猾!居然躲到老太爷那里去了!想让她上门去哄他?偏不!没门!   于是之,两个人一个把自己关在老太爷的书房中彻夜灯火通明地看书,一个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俨然陷入了首次冷战。   第二日,舒锦和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随意套上件衣裳后起身,边揉着眼打着哈欠走到屏风旁,敲了敲屏风厚实的木边,“钟离谦,该起了。”   屏风后头没有声响。   她又敲了敲,“钟离谦?”   还是没有声响。   她绕过屏风走出去,发现屏风外的小榻上空无一人,这才回想起来昨天跟钟离谦吵架了,然后他就跑到老太爷那躲了起来。   摸了摸榻面,入手冰凉,看来是一夜未回。   舒锦和蹙着眉揉揉头发,在小榻前站了好一会,才淡淡叹了一声,宣候在外头的丫鬟进来梳洗更衣。   照例,吃过点小食后,便要去主院那请安。   以往都是她和钟离谦一同去,今天两个人分开,不知又会不会被抓住说教一顿。   思及此,舒锦和按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路是往上还是往下,都得走了才知道,迎面上吧!   于是,她由陪嫁过来的丫鬟嬷嬷们拥着,往睿安王和连王妃所住的主院行去。到了那,左右看看,谁都到齐了,就是不见钟离谦的影子。   额……   若被问起原因来,她要怎么答?   ——“对不起,我们两吵架了,他离院出走了。”   这么答确定不会被各路眼神杀倒?   舒锦和双唇紧闭,垂头十分乖巧的模样,决定只要不问她才不不主动说。不过奇怪的是,连王妃今日却不冷淡,看着她的目光,似乎带着点欣慰的如沐春风。   “谦儿遣人来说了,他受三皇子邀请,需为后天的碧落会做准备,所以我免了他这两日请安。”连王妃淡淡解释了一句。   “啊呀,娘,这可是大喜事!”吴敏莲掩唇轻笑,“京城里有几个人能被三皇子邀请,怕谦儿是头一个吧。”她看了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舒锦和,接着笑道,“到底是成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样了。”   舒锦和陪着呵呵直笑,就这么维持着呵呵呵把请安打发完了。   待连王妃离座后,其他人才陆续走出主院,纷纷往各自院子行去。舒锦和还没走多远,忽听后头有人走近,便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原来是二奶奶吴敏莲。   吴敏莲慢悠悠踱着莲步走过来,纤纤素手扬了扬,身后拥着她的仆从婢女便纷纷弓腰往后倒退几大步。舒锦和见状,知吴敏莲想单独与她说些什么,便也示意身边的丫鬟嬷嬷们往后退出几大步。   “不知婶婶想说什么?”   “果然,我可真是喜欢侄媳妇你,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吴敏莲脸上还是挂着招牌端庄笑容,“我只是来好心提醒一句的。”   “哦?”舒锦和轻轻抬眉,笑道,“还请婶婶赐教。”   “呵呵,一家人不说客套话,赐教可不敢当。”吴敏莲凑近了些,樱唇轻启,“我只是想提醒侄媳妇一句,这男人呐,该哄的还是得哄。碧落会这个由头也就顶一两天,久了还不是招人说闲话么。”   舒锦和侧耳听着,眸色微不可见的沉了沉。她偏回头来,笑的感激,“多谢婶婶教导,侄儿知晓了。”   “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呐。”   两个女人眼神相对,互视着,均是弯起唇轻轻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快告白!快告白!快告白! 钟离谦:……嗷!我没脸见阿和啊! 大家:借口!快告白!快告白!快告白! 钟离谦:……告白了也会被发好人卡的啊! 大家:都是借口!快告白!快告白!快告白! 钟离谦:……情敌是比我还高还富还帅的皇N代好么!心上人难守难攻啊! 大家:统统都是借口!快告白!快告白!快告白! 钟离谦:……(鸭梨山大) 所以,首次冷战下,阿谦到底会不会告白呢呢呢呢呢?   ☆、第45章 聚会前夜      舒锦和从孟丰羽手中接过那封用金线织绣的精致名帖,面露难色道:“我觉得还是你亲自交给他比较好。”   孟丰羽摇摇头,“不,交给嫂子便好。”   “……”舒锦和为难地低头看看手中的名帖,如实坦白,“实不相瞒,我跟他闹了些别扭。他理都不想理我,更别说把这名帖给他了,还是你去给他吧,别耽误了正事。”说着,她把名帖递了回去,又被孟丰羽给推了回来。   “嫂子去找过阿谦了吗?”孟丰羽问,他虽不知两人闹别扭的原因,但依凭时间也能猜出是因为什么。   “没有,但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屋了,肯定是不想见我的。”   “那倒未必。”孟丰羽淡淡笑起来,“阿谦他是这样的性子,他未必不想见你,也许只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生自己的气?”舒锦和略一点头,也对,心上人成了别人的未婚妻,肯定会怒己不争。   孟丰羽见她一副了然的模样,心知她想岔了,有些无奈。“嫂子,请多相信阿谦一些吧。他其实是个有些笨拙的人,在一些关键事情上总是将心事藏起来不说,但一旦他做出决定,就一定会做到底。他不是一个会逃避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的男人,所以,请多相信他一些吧!”   他说的如此认真,舒锦和听的一头雾水也只得“啊啊嗯”地应着。   “若嫂子去找阿谦,他一定会见你的,一定。”孟丰羽言罢,往后退了一步,向前微微倾身做了个别礼后,转身携仆从离开了。   阿谦啊阿谦,该说的他都说了,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更深入的话还是由当事人来说更恰当,多加油呐!   舒锦和把名帖收好,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去找钟离谦。这可是他们第一次吵架,若她先主动低头去找他,以后要再吵起来,可不就把他惯的不会低头只等人去哄了?   越想越觉得会变成这样,于是她遣了个仆从往老太爷的书房走了一遭,带话说碧落会的名帖已收到,让他记得来拿。   舒锦和想,饶是钟离谦再怎么生气再怎么任性,也是明白两件事情孰轻孰重的吧。两天,足够他冷静下来了,她这也算是给了他台阶下,他定会回来的。   可惜,她压错了结局。   她在屋里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从日上中天等到了残阳西下,莫说钟离谦了,连只小飞蛾子也没飞进屋来。   舒锦和看着桌上喷香的美味佳肴,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心情郁闷地直想把筷子折断。   果然是个笨蛋!呆瓜!!榆木脑袋!!!   明日就是碧落会的聚会了,他是打算自暴自弃了么?什么“多相信他一些吧”、什么“不会逃避责任的男人”,亏孟丰羽还这么说他,亏她还真的对他很相信,结果假的!都是假的!这个家伙就是个胆小鬼!   舒锦和越想越气,将碗筷往桌上一拍,“唰”地站起身来,把周边伺候的丫鬟都吓了一大跳,纷纷诚惶诚恐地围上去关切,结果都被舒锦和用两只胳膊拨开。   “少奶奶!少奶奶!您去哪?这晚膳……”   丫鬟们见舒锦和阴沉着脸一言不语,迈开步子就往外走,一个个忙跟在后头追出去。   “晚膳放着我回来吃,你们都别跟着!谁跟着就罚一个月当杂役丫鬟!”舒锦和回头厉声一句,迫的丫鬟们停下脚步,才转回头去加快脚步,很快就出了院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愣着作甚么!少奶奶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都没听明白少奶奶的话吗!”里头等阶最高的一等大丫鬟呵斥一声,这才把一众人等喊醒,纷纷鸟兽散去。   话说,舒锦和一路匆匆,眼中只有去老太爷院子的路,路上碰上了谁被谁行礼也无暇关注,都只是随意略一点头当是打过招呼,一概没留下什么印象。   二房院中的一等大丫鬟珠云被舒锦和这么虚晃过去,挂着标准笑容的俏丽面容僵了僵,她偏过头去瞥了一眼舒锦和,眉宇间完全没有一个丫鬟对主子的尊敬之态。   “你,跟过去看看怎么回事。”珠云点了一个机灵点的小厮,手指往舒锦和的方向一划,那小厮点了点头,迈着轻步跟了过去。   而原本被吴敏莲差去办事的珠云又改道,折回了二房的院子。   这一切舒锦和自然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为什么脑子一热就跑到这儿来了。老太爷院中的门童、护卫们见是她来,都不阻拦询问。是以,她就这么一路笔直、顺顺当当地到了书房门前。   真到了这里,她才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   不是决定了不能由她来主动找他的么,怎么一个冲动,就事与愿违地跑来了呢?   她懊恼地紧紧拳头,手心中有异物感,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将名帖也一并带来了。   名帖啊名帖,罪魁祸首,都是因为它!   舒锦和站在书房门前,盯着那两扇紧紧闭着的门,却如何也迈不出一步。脑中正反两方拼杀许久,一直僵持不下,始终下不了决定是走还是留。   秋天,纵然白日秋老虎势头十足,入了夜还是气温骤降,显出了萧瑟来。   一阵盛满秋意的凉风吹过,吹得舒锦和一个激灵,她抖了抖,才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老太爷神通广大,暗中不是有多少暗卫又在何处待命着,她这样冒冒失失闯进来,怕是早有人去通报了吧……也不知她这幅模样有没有一并让老太爷知道,因为怎么看都怎么像是“她因为与钟离谦冷战而大受打击,伫立在门前后悔怎么去道歉”吧?   唉,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平常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失控的啊……   舒锦和丧气地拍拍额头,在心里又念叨了自己好一阵,这才重新提起劲来。既来之,什么都没做就往回走,更加丢人!来都来了,不能白来,上去说几句话又能怎样,得让钟离谦知道这么做可是不行的!   有这样的信念加持,她便什么都不多想了,迈上书房前的台阶,走到书房门前,抬起手来准备敲门。   忽地,又是一阵风刮来,比之前的更大、更冷。   因着下午日头足热得很,她出门又急,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裙装,完全抵不住夜间骤冷的温度。被晚风一吹,她颈脖一凉,冷不禁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哎!都怪屋里那个人!   舒锦和揉揉鼻子,愤愤然地想。书房里早已燃起了通亮的灯火,暖融融的光透过雕花镂空木门浅浅透出来,映亮她的半边身子,看上去就像是笼罩进了一层阳光之中。   里面一定暖和极了。   她复抬起手准备敲门,哪知,手还没落到门边上,书房紧闭的两扇门就“吱呀”一声,向内应声打开了。   钟离谦高大结实的身影站在门后,灯火光自他身后倾洒出来,显得他的身影更黑,整张脸都刷上一层夜色,冷冰冰的。   可他与她的距离如此地近,近到即便夜色浓浓,她也能从其中分辨出他的五官轮廓,和那双黑到发亮的双眸。   明明没有光,为何她还会觉得他的双眸很明亮呢?   钟离谦面无表情,眼珠往下移动一些,就看见了舒锦和微微发红的小巧鼻头。他在心里重重叹息一声,口中有些发苦。   真想立刻就将她紧紧揉进怀里!   但是不行……这样一定会吓到她的……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思念这么折磨人。四年剿匪,他与一群皮糙肉厚的男人深居山林间,虽也会想她,却没有一次似这两日一般难熬。他变得敏感,随意一个字或一句诗都能让他遐想到她,简直是比酷刑还要磨人的事情。   “进来吧。”钟离谦移开视线,往一旁侧开身子,让出路来。   被冷到的舒锦和也不顾及什么杂七杂八的理由了,急忙忙就跨步进去。书房里头果然暖和,屋内屋外俨然两个世界,立即就将她身上残存的几分凉意给拂去的无影无踪。   “你来作甚么?”钟离谦问,来就来了,还不知道多添件衣服再来。   舒锦和听这话,微微蹙起眉头,她回过身来奇怪地看钟离谦,“你知道我在门外?”   “……知道。”钟离谦抿抿唇,“你一进院子,就有人先一步来与我通报了。”   “你知道我来了,竟还关着门让我在外头吹冷风!”舒锦和气呼呼地瞪大眼睛,她觉得自己傻极了,方才还一个人在外头纠结了半天,原来屋里这位早就知道她来了。   钟离谦见舒锦和炸毛,不仅瞪圆了眼睛,双颊也气得鼓鼓的,像只呲牙咧嘴的小猫似的,不由弯唇笑起来,只觉可爱极了。   对面的舒锦和更气了,他居然还笑话她!   钟离谦见舒锦和怒气直升,也觉出笑是不妥的,连忙将上扬的唇角压下去,轻咳两声后解释道:“你在外头一点声响都没有,我还以为你走到半路又不想来了,往回折了呢……”   这算什么解释?   对于“知道她来了却不打开门,反倒安然坐在屋里等着她来敲门”的钟离谦,舒锦和真是气的牙痒痒。她一甩头,背过身去,决定接下去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接话了。   这一转身,却没能如她愿,因为她很快就被书房内的景象吸引去了注意。   书房内,满地都是摊开的书册,高高低低胡乱堆放着,乱的跟被贼人盗过一般。书堆中间有一小片空地,看大小应当是钟离谦原本坐着的地方。在那一小片空地的一角,又摆放了一尊手掌大小的做工精致发着熠熠金光的金佛像。   有桌椅不坐,干嘛要坐到地上去……还有,为何佛像跑到地上去了……   “这两日你都在书房做些什么?”拿书发泄么,舒锦和实在是奇怪,一下就将方才在心中下的决定抛到了九霄云外。   “哦,那个啊……”钟离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在抱佛脚。”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钟离谦抿抿唇,“你一进院子,就有人先一步来与我通报了。” 仆从:(火速奔来)报少爷!少奶奶来了! 正抱着书本游神的钟离谦:啊?阿和来了?!?!(慌张慌张慌张)我的头发乱了么?我的衣服皱了么?(慌张慌张慌张)我什么也没说就跑了,阿和终于来兴师问罪了?待会我见了她要说些什么啊?要用什么表情啊?啊啊啊,没脸见她啊!!! 舒锦和:阿嚏、阿嚏、阿嚏…… 钟离谦:(才想起来外头冷,急忙开门,因为太紧张以至于面部僵硬)进来吧。 孟丰羽:(耸肩)看吧,很笨拙。你再这样,我也帮不了你了哦。 钟离谦:(羞恼)少啰嗦!   ☆、第46章 抱佛脚吧      解释的时候,钟离谦神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舒锦和的反应同他预想的差不多,果然是听完一副要笑又使劲忍住的模样,急忙地把脸扭向了一边。   他也知道这样的解释蠢的要命。   那难道要他如实解释:这个小金佛是他用来平静心神的,他想她一下,就看小金佛一眼,寄希望于能达到那些拜佛之人所有的“见佛则心定”,无奈他的心就跟里头有匹小鹿在乱撞一样,这两天默念的佛语大概都能抵上往年一两年的量了。   要他这样回答,那还不如让他蠢死算了呢!   那边钟离谦一边嫌弃自己丢脸一边庆幸自己没说大实话,这边舒锦和却因钟离谦的解释而要憋笑到肚疼了。   她看着面前摆了满地的书册,在脑子里想象着钟离谦坐在这一堆堆的书中,手边供放着一尊小金佛像,看几眼书,便伸手摸摸双腿叠盘成莲花坐的佛像,表情庄重的不像话……   噗!   她忙捂住嘴,压抑住那一声发出的笑声。   不、不行了……那画面实在是在震撼了……哈、哈哈哈哈……   她实在没想到,钟离谦竟然也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和做法,她可不知道钟离谦何时这么信佛了。所谓“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心不诚佛,确定抱佛脚时沾到的就是佛祖的金光,而非佛祖的脚气?   ……呸、呸,佛祖哪会有什么脚气……   舒锦和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心里默念了几句佛语,连告几声罪,双手合十地朝那尊小金佛微微拜了一拜。   她走了几步,靠近了些,低头弯下腰去拿起地上的书册看。一连看了几本,发现被翻开的那页大多都记载着一些奇对、怪对、难对,也有一些讲的是猜谜。   看来也不光只是事到临头胡乱拜佛的嘛,还是有好好在看书做准备的嘛。这么一想,舒锦和对钟离谦的一腔不满火气就降了几分。   只不过,要在两天时间内看这么多书……本来对对子和猜谜这样的趣味就不全是靠书册来流传的,只怕光要从茫茫书海中找出这些并看完就很吃力了,更别说要统统记下来了。   舒锦和捧着手中的书册,头脑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从狼藉的书房中,感受到了被钟离谦暗暗隐藏起来的急躁,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来。   是不是因为她提到了“袭爵”的打算,而让钟离谦感受到很大的压力呢?毕竟,他在这方面一直都是没这样野心的人,若不是她提出来,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去做这样的事情吧。对他而言,身居一个院子却还要尔虞我诈,这样的事情他肯定是不喜的,他真正喜欢的也许是少年时住在外庄的那段无忧日子。   他曾说过他讨厌什么样的人,很不幸,她骨子深处也深深留有这样的烙印,而且她还在试图将他也改变成这样的人,变成他原来十分讨厌的那种人。   那种,虚与委蛇、热面冷心、始终以自身利益为重要的人。   是的,她很自私,因为她也有想保护的人。   成为这样一个人不仅仅是自保或是保护别人,更是因为,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不得不如此。真正拥有一片赤子之心的天真之人,大多不是有人在头顶照拂娇惯,便是早已被他人利用还死心塌地,亦或是……变成了不能再开口说话的尸骨残骸。   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太多了,让她曾一度以为人命可贱。世上很多人都活的糊涂,不明白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而后又糊涂地死去,或许在灵魂被天神或地府的小鬼收走之时,他们终于在了无所得的过往中寻觅到了一丝真谛,可惜,已经晚了。   重活一世的舒锦和更加清楚时间的重要和性命的宝贵。她不希望自己糊里糊涂就陷入别人设好的局里,也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地死掉。   即便最后她依旧无法逃脱某些命运,至少她要清醒地明白地死去,即便真相令人痛苦,也让她存留一些骨气和骄傲地死去吧。   这是她的一个愿望,并不是最为重要的愿望。   最重要的愿望是好好地活着,要比前世还要幸福开心地活着,直到活到老太太的年纪再安乐的在睡梦中死去。   而要实现这样的一个愿望,钟离谦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谁让她已经嫁给他了呢。   但就像戏本子里的角一样,就算她最终与钟离谦只是彬彬有礼地过活,一定的地位和金钱也是必要的,自这个婚约既成事实后,钟离谦就已经站在了她这一世中无人能替代的位置上。   做一个打算很容易,她大可在桌面上口若悬河,大谈特谈她的各种计划。但是计划落到实际行动上,却不是她一个人能够胜任完成的。到最后,她还是要与钟离谦摊开底牌,让他与自己站在一方。   那倒不如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摊牌好了。   反正对他而言没有坏处,也是最好和不得不走的一条路。从最近钟离谦的举动来说,显然,他对此也是有所意识的。   既然是无人能替代的,而且本人又并不是特别讨人厌,那她也不介意多花费些精力,将这个小夫君培养的更加优秀和称她心意一些。   然,看见这片混乱景象,她又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做的太早做的太急了?   钟离谦小心翼翼地看着舒锦和走进书堆里左翻翻右看看,最后捧着一本书就站定不动,半天没有一点反应,心里不由有些紧张,使劲回忆着自己有没有看什么不好的书被她抓住了。   但是……   该死!当时他整个人飘飘忽忽,满脑子都是……哪还想的起来自己看了些什么东西啊!   就在钟离谦纠结着要不也过去看看舒锦和到底怎么了的时候,仿佛被点穴定住的舒锦和突然动了一动。钟离谦一惊,也跟着僵了身子。   虽然舒锦和时不时会板着脸,但他并没有见过舒锦和真的发过脾气,此刻心里有些惶惶不安,总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因着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在看到舒锦和转过身来时轻松微笑的面容时,钟离谦只觉得手臂一层鸡皮疙瘩迅速地泛起。   靠!还不如直接发脾气呢!   舒锦和是不知道钟离谦心里在想这些,此刻她心里的气已经全散下去了,想着之前有些紧绷的气氛,便想缓和缓和。   “今天,孟丰羽把碧落会的名帖交予了我。”她把捏在手中许久了的名帖递给钟离谦,“我是因为这个过来的,之前遣人来送话,却不见你来拿,以为话没传到你这。”   “啊啊,话送到了。”钟离谦讷讷道,“我没想到你在等。”   他一收到传话就明白这是个就地下台阶的好机会,可他气哭了舒锦和,心里实在懊悔得紧,总觉无脸再见她。他原打算等入夜舒锦和睡下了,他再溜回屋里去把名帖拿过来,或者等明天两人都到了碧落会,再来维持一下面上的和谐。   舒锦和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那样只会闹出更多不快来,又何必呢。“把书册都搬回桌上去吧。”她把手中的书一和,又转过身去弯腰拾起地上一本本书册。   钟离谦不明所以,但也跟着把书册都搬回桌上,码放整齐了。一转头,又见舒锦和吃力地搬了个雕花宽背高脚四方椅过来,忙连跨几步过去接过来,问道:“你搬这个作甚么?”   “抱佛脚啊。”舒锦和捏捏发疼的手,答道。   诶?钟离谦瞥瞥被放回原来位置上的小金佛像,佛不是在那里吗,确定抱的是佛脚而不是椅子脚?   怎么他一跟舒锦和在一起就觉得脑子不太够用了……   舒锦和见他一脸茫然的模样,又加了句解释,拿起桌上一本书来,“你不是要抱佛脚么,今晚我陪你一起抱。”   咚!   椅子被松开,落在地面上,还好钟离谦的身体早在军中养成了敏感、敏捷的条件反射,脚在被椅子砸到的前一瞬就迅速的挪开了。   否则,就要变成抱他自己的脚了。   不过眼下他也没空闲去管到底要抱谁的脚了,他的神经被那一记“我陪你”的直球撞个正着,嗡嗡摆动不停,迟钝的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诶?陪他一起抱佛脚?   意思是……今晚她要陪他一起挑灯夜读?一整晚?两个人?独处一室?   这与往日在他们的寝屋中歇息不同,这一晚是没有什么屏风相隔,也不同挤身在小榻中,当然,书房里也没有什么大床供他们两人歇息,但这是他们第一次毫无阻隔的共度一晚。   钟离谦看着摇曳的明亮灯火,心也跟着摇曳起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书房里的布置,嗯,还挺旖旎的呢……   就这样,在钟离谦绮丽心思下,二人十分正经且单纯地开始翻开书册,你一句我一句的对对子、解谜语,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这两日,二人心里有事,都没怎么歇息好。舒锦和连自己什么时候趴桌上睡着的都不知道,只觉得上下眼皮打架,视线变得混沌,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钟离谦也困,但是这些困意在舒锦和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睡着后,就立即消散地无影无终了。   取而代之的是快速有力地心跳声。   这儿怎么这么安静?!   他弓了弓背,想把咚咚如雷的心跳声藏起来一些,担心才入睡的舒锦和因此而醒。他抓起书册挡在眼前,但书册上的那些黑字却跟会动了似得,一个都没钻进他的眼里。   哪还有什么心思抱佛脚了……   钟离谦索性把书册往桌上轻轻一放,大大方方地看起舒锦和的睡颜来。舒锦和的睡相很好,斯斯文文,乖乖巧巧。他看了一会,发现被压在舒锦和脑袋下的纤细胳膊有些泛白,才忽的反应过来,这种睡姿很不舒服,而会压得胳膊血流不畅。   他在心里只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就立即站起身来,小心翼翼把舒锦和拦腰抱了起来。   书房里没有供人歇息的大床,但是有铺了薄而舒服绒毯的卧榻。他将舒锦和抱过去,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轻轻将她放在卧榻上,又担心她着凉,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   做完这一切,他便双脚一交叠,就地坐了下来。   睡颜……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呢……真不希望别人也看见……   如果此时有外人在场,看见钟离谦一会呵呵傻笑一会又唉声叹气,大抵会觉得他魔怔了。   “怎么办呢……”钟离谦喃喃低语,手指不自觉地把玩起舒锦和的一缕乌发,“如果他来抢你,我该怎么办呢?”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指与手指交缠在一起,十指紧握着。   “啊——真不想把你交给别人呐……”他将额头抵在卧榻边沿,偏过头,看着舒锦和长长的睫羽,想到那薄薄的眼皮之下,是怎样璀璨的双眸,心滚烫地要命。   “……我……喜欢你……”   他呢喃出声,身子向前挪了挪,凑前去,轻轻吻了吻舒锦和圆润的耳珠。   “怎么办呢?”他无奈地轻轻笑出声,“我想,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说着,又轻轻吻了吻舒锦和脸颊,“……真的,很喜欢你呀……”   他修长的手指触碰上舒锦和温润的双唇,轻轻摩擦着,以手指描绘出唇的形状。   最终,他悠悠长叹出一口气,终还是没有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但这是他们第一次毫无阻隔的共度一晚。 阿萨满:卡!阿谦你有没有好好看剧本?你们第一次毫无阻隔的共度一晚明明在谷底河边好么,来,好好回忆一下,湿漉漉的纯白里衣,水粉色的肚兜,漆黑的山洞…… 钟离谦:……噗(捂住鼻子)   ☆、第47章 初到会场   “你是说,两个人一同出来的,还谈笑如常?”珠云站在主椅旁,挺高了胸脯,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小厮。   那小厮脸朝下,额头抵着地面,发出的声音显得很沉闷,“千真万确,仆在老太爷院外守了一宿,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早间寒冷,少奶奶身上还披着少爷的外袍,仆看的真真的!”   珠云不再继续问话,转向正由丫鬟伺候着画甲的吴敏莲,换上了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柔声询问:“二奶奶,您看……”   吴敏莲抬起已经涂好艳红凤仙花汁液的一只手,满意地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吩咐道:“继续跟着他们的马车,把今日碧落会上发生的事都给事无巨细打听清楚了,办得好,回来有赏。”   那小厮一听有赏,兴奋地抬了抬身子,连连恩谢地点头称“是”,得了允就急忙忙弓身退出去,忙着骑上小毛驴去追已经驾车出门的舒锦和、钟离谦二人。   待丫鬟为吴敏莲两只玉手十个指头都涂上了凤仙花汁液,又细细绘上了美丽的纹路后,吴敏莲略一抬手,珠云便立即会意地凑上前去扶起她来。   “二奶奶去哪儿?”   “去库房。”吴敏莲道。中秋临近,宫中照例会设百官宴,她得去库房挑匹好布为钟离泽做身新衣裳。正巧,近日库房中也添了不少名贵的布料可用。   珠云扶着吴敏莲往库房走,几个丫鬟落后她们几步垂头跟在后头。珠云亦垂着头,待走到几乎无人的花园时,她才低声询问吴敏莲:“二奶奶,要不要趁机造些由头?”   真让钟离谦顺利进入碧落会,接触到一众新贵,对二房就多一分威胁。   “珠云,你还是这么着急。”吴敏莲笑起来,柔声细语道,“着急作甚么,不过是两只妄想变成豹子的小猫,但猫终究是猫。”   “是。是珠云心重了。”珠云闻言再不多问,一心专注于扶着吴敏莲走稳每一个跨出的步子。   今日秋高气爽,天气十分的好,吴敏莲的心情也十分的好。她舒服地迎着徐徐秋风,看着在秋菊中时而交缠时而分开的两只小蝶,眯了眯眼睛。   同样秋阳照耀之下的京城的青石街道上,睿安王府的马车正慢悠悠驾驶着。马车外有四个或俊俏或英武的郎君骑着高头大马,随车而行。   马车内,姚娉娉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唉声叹气道:“阿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琴棋书画哪样熟手过,你央着我陪你去碧落会,我、我不就给你丢大脸了吗!”   “娉娉姐怎么会给我丢脸呢,”舒锦和挪到姚娉娉身边,缠住她的胳膊,用上惯用的撒娇,“想当年我们的剑舞可是夺了多少人的叫好声,今日也不会逊色分毫。三殿下既然邀请了我与我的姊妹,我在京城的姊妹就只有你呀,不让你陪着让谁陪着呢?”   她见姚娉娉缓了脸色,再接再厉道:“京城里看中女子的还是文采才艺,可我却不认同,说到底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嫁人就要掌家,谁说懂琴棋书画就能掌好家的,我瞧呢,倒更像是娶个花瓶回家了。”   姚娉娉“噗嗤”笑出声,忙捂上她的嘴,“哎哟你少说点,虽然你没点谁名,可让有心的听见还是要误会的。”   误会她暗指的就是京城第一美人兼才女——庄筱啊!   舒锦和转转眼珠,她不是暗指,她说的就是庄筱啊!庄筱未嫁前,是上得厅堂的美人才女,可当庄筱嫁给司时雨后,所显示出的“无能”也让舒锦和累吐了不少血,否则也不会出现后来舒锦和实掌后宫的情况。   只不过,这一世她不会再嫁给司时雨,她的位置,又会有谁来填补呢?   这并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   舒锦和拉下姚娉娉的手,道:“我拉你来,一是想叫别人瞧瞧不同于文女子的风采,二则是……想多让你见见各家郎君,相中个好夫君。”   姚娉娉顿时羞红了脸,嗔道:“好呀阿和,嫁了人果然不一样,我可比你大呢,妹妹倒操心起姐姐的婚姻大事来了,我看起来很难嫁掉吗。”   “那肯定不!”舒锦和笑嘻嘻道,“我家娉娉姐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能当当护院郎,如此佳人,怎会难嫁呢?”   她一边与姚娉娉嬉笑,心头又有些沉重。她知道她的重生改变了不少事,甚至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轨道。但,或许她会尽可能的不去打扰、改变其他人的,唯姚娉娉不行。   因为她知道,前世姚娉娉下嫁,随夫君离京,过的日子并不算好,甚至在几次漫漫迁途中失去了两个孩子。她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如同她希望着自己能够幸福一样,她也希望着自己的这位好友也能够获得幸福。   姚娉娉听了舒锦和的话,又与她嬉闹一番,果然没有先前那般紧张和不安。   阿和说得对,不要因不擅琴棋书画而觉得自卑,她长至这么大也不是白吃米饭的,也不是不懂礼教的粗鄙之人,她也学会了很多其他姑娘都不会的特长。武娘子与文女子,真要碰上,谁好谁坏,还真说不准呢!   同样紧张的,还有马车外头的彭士彬。   他原本是不想来的,无奈一早就被严之洲和孟丰羽从被窝里拽了出来,硬是拉着跟来了。想到等会要站在那些个出口成章的郎君们之中,他就不由头皮发麻。他虽笨,但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以他的脑袋瓜,能识得大字就很是不错了,更别说再去吟诗作对了。他去,简直是给兄弟们蒙羞,拖后腿啊!   奈何,他这笨笨的闷头性子,就算在肚子里呐喊出了几重天来,面子上也显露不出什么。   就算其他三人感受到了他的不安,也不好宽慰。若是这么做,恐怕他会更加觉得自己在拖后腿。但若不拉着彭士彬一起来,只怕这个憨厚的好兄弟会觉得离他们越来越远而自惭形秽,渐渐与他们疏远了去。   就这样,一辆马车四匹马慢悠悠往乾山楼行去。   碧落会的郎君们财大气粗,每每聚会,都会包下乾山楼最顶一层,免得有闲杂人等扰了雅兴。   钟离谦一行人到达时,时间尚早,但乾山楼顶层已有不少郎君们到了。   与多年浸润在书海之中的郎君们不同,钟离谦等人自小就被划为问题孩子的一类,分开看时不觉得,如今将两类人放到一起看,就觉出了很明显的不同气质来。   不能说哪一方的气质更好更坏,都是各有千秋,但互相不一定能欣赏对眼就是了。   是以,当门童接过名帖高声报出所来人名号,钟离谦一行人依次踏上乾山楼顶层时,所感受到各方注目,都并不是能称得上友善的视线。   有不屑、有疑惑、有好奇、有探究、有观察……独独不会有欣赏。   只不过,这些心思被压的很低很低,谁叫他们是三皇子亲自请来的“贵客”呢,连名帖都是三皇子亲自提笔写的,金线、布料用的皇家仅有,让不少人眼红。   嗷嗷!他们也很想要这样的待遇啊好吗!   三皇子亲笔啊!三皇子的字如何潇洒苍劲,好想拿过来欣赏一番呢!   这样的氛围多少有些令人不舒服,好在孟丰羽并没有离开他们,而是陪在左右,两方不容的气氛也因由孟丰羽而得到了微妙的平衡。   有些人凑过来与孟丰羽打招呼,双眼却一只往钟离谦这边瞄,最终有人忍不住了,试探问道:“这位……想必就是睿安王世孙殿下吧?”   钟离谦点点头,笑的很亲和礼貌:“正是在下。”   问话的那人闻言双眼亮了起来,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来,又往钟离谦面前凑了凑,率先自我介绍道:“在下是陈家八郎,久闻世孙殿下英名,一直希望得以一见,如今终于如愿了!”   其他人听闻钟离谦就是世孙殿下,而且比传闻的要亲和许多,遂都纷纷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介绍起自己来。   虽然外间传言睿安王世孙并不得宠,但他与三皇子好像关系不一般呐,总之结识一下又无害嘛,先混个眼熟再说!   严之洲、彭士彬等“闲杂人士”被人群给拥挤了到一边,彭士彬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有些目瞪口呆。严之洲则早有预料一般,见彭士彬这般呆傻住了,顺手一抬,把彭士彬关不拢的嘴巴给合上了。   “阿彬,还是不要太惊奇的好,往后这样的情形还会多得是咧。”   严之洲弯起桃花眼来,明明在笑,却又似有两分落寞,只是在场的谁也没有注意到。   那些不屑的目光,大多都是看向他的,随着他那位“浪荡”父亲一同“浪荡”的他,早已花名在外,虽这张脸受不少女子欢喜,却不怎么受正经家郎君待见。   连他都不知道,如果没有孟丰羽、陆通陪在他左右,又没有钟离谦、彭士彬时不时寄回的信,他是不是就会像他那位父亲一样,坠落进一样的令人厌恶又惹人沉醉的纸醉金迷里。   如今呢,他的好兄弟想要展翅高飞,他能派上些用场也好,哪怕最后他所走的道路会离他们背道而驰。 作者有话要说:  那些不屑的目光,大多都是看向他的,随着他那位“浪荡”父亲一同“浪荡”的他,早已花名在外,虽这张脸受不少女子欢喜,却不怎么受正经家郎君待见。 各家郎君:(咬牙切齿盯着严之洲)京城里的姑娘们除了喜欢三殿下,还有一大半也喜欢这家伙!这家伙老少通吃啊!嗷嗷!好羡慕!羡慕嫉妒恨!   ☆、第48章 有个提议      舒锦和从不知道原来钟离谦的口才有这么好,直到司时雨与庄筱到达乾山楼的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内,钟离谦已经与各家郎君由“两望不知其谁”变成“称兄道弟”的关系。   虽然其中多少有因他身份使然的关系,但与不少人打过交道的舒锦和还是看得出来这些人的前后变化,若说开始他们心思确是如此,那在之后钟离谦与他们一一谈过天后,这些人的眼中渐渐升起几分兴趣和欣赏来了。   原来以前他与旁人关系这么臭只是因为他没这个心思吗?   现在看,只要他愿意,简直可以到任谁都能自来熟的程度……舒锦和看着围聚在众人中心谈笑风生的钟离谦,忽在想这样的人还真是有些可怕呢。如果钟离谦真的照着这条路走下去,那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司时雨看到此情此景,也是小小吃惊。   “我原还想着一一介绍,如今看,倒是我多虑了。”   众人见司时雨来了,无需权衡,也是纷纷表明立场地从钟离谦身边四散开。但他们也知道这位三殿下的规矩,是以,并没有团聚到司时雨身边,而是回到了早已安排好的座位上。   更何况,司时雨身边还站着几位俏丽女子,其中更有身为未婚妻的庄筱,为了避嫌,哪个又敢凑上前去呢?   待眼前乌泱泱的人头散开了,舒锦和才看见司时雨一行人。   经过四年的岁月浸润,庄筱生的越发明媚娇艳,自成一股温柔气质,连同身为女人的舒锦和都只能由衷夸赞:真是位难得美人!   确实,也只有这样的才貌才能与司时雨相配,至少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庄筱一直作为宇天最好的门面——国母——而存在着。   舒锦和的视线从庄筱身上移开,往她身后偏了偏,却是有些惊讶。   咦?怎么来的是她们?   庄筱带来的两人,竟然是郝柔和祝嫚儿。   她们三人关系何时变得这般好了?怎么看也不是一个画风出来的啊……   舒锦和百思不得其解,但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是自己重生所带来的变化之一吧。庄筱人心思单纯,人情世故虽知晓,但也就算入个门,若是真有心想与她攀上关系变得亲昵,多花些心思,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前世时,她也是与庄筱手挽着手互称姊妹的关系呢。   祝嫚儿这等心思重之人能与庄筱结为好友她不觉得惊讶,但……郝柔……这个大小姐性子,习惯身旁蝶蛾萦绕的人,如何也肯跟在庄筱身边呢?   无数疑问在舒锦和脑中滚动,她闭了闭眼,把这些烦杂心思抛到一旁,罢了罢了,管它是什么原因,若有对自己的不利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既如此,便也不耽误时间了,大家都入座吧。”司时雨作为会主,主持起来。   大家纷纷入座,因着有女宾在场,各家郎君无不都打起十足十的精神,都不希望在姑娘家面前丢了自己的脸面。   如先前所说,碧落会上谈聊的,都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风雅之兴。钟离谦一行人虽不能说对这些完全不懂,但要说觉得有趣,也绝对称不上是多有趣。   像钟离谦、舒锦和、严之洲,虽说不是很好此兴,但自小耳濡目染间也知道不少,听的出些许门道。苦只苦了彭士彬、姚娉娉二人,如坐针毡,愣着两个眼睛微笑,脑子里都在念叨“这是什么天书”。   或许是相同的心思让他们感知到了对方,他们互看一眼,心里倒没这么苦恼了,仿佛有了盟友的支持一般。   “瞧大家也有些倦意了,不若玩些趣味?”司时雨提议道。   “三殿下好提议,臣子以为中秋临近,不若我们就应个景,玩玩对对子和猜谜吧?”有人提议道。   这一提议立即就得了众人的赞同,连同之前始终不能插话的庄筱等女宾也露出有些兴奋的神情来。   “好!”司时雨点头赞道,玩笑道,“今日我们碧落会头回有女宾参加,为了不让几位姑娘觉得我们这儿是一群无聊人士,各位可得出些有趣的对子和谜题来呐!”   郎君们立即都呵笑一堂,连声称是。   此时,有一位郎君站起身来,双手相叠行了一个简礼,道:“三殿下,臣子也有个提议,倒是不知当不当讲。”   “哎,沈郎君这就拘谨了,三殿下创会时便说‘碧落会上无身份之别’,你有话就说,别卖什么关子啦!”   “可不是么,我们之中属你怪点子最多了,快说来听听。”   “就是就是,沈郎君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奇的玩法?”   看样子,这位沈郎君在众人中人气颇是不错,才开了个话头就有数人接过话去,纷纷催促着叫他发言。再瞧他玉面乌发,生的俊俏,在一众郎君中也排的上是前列,又是一脸笑眯眯的善相,叫人看了也容易生出亲近之心。   舒锦和看着这位沈郎君,在回忆中找了又找,却如何也没想起这一号人物来。看着是有点眼熟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姓谁名甚。   她微微蹙了眉头,眼神不由多向沈郎君那瞟了几眼。   沈郎君站着,本就惹人注目,舒锦和的几眼夹杂在里头并不显眼。哪知沈郎君偏偏就偏过头来,在无数视线中一下抓住了舒锦和的,还朝她笑了笑。   舒锦和避之不及,莫名地吓的心一跳,就这么愣愣受了他的笑礼,   她眨眨眼,心中疑惑更重,怎么好像这个沈郎君知道她,跟她很熟似的……她又努力想了想,依旧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或许他并不是朝自己笑吧……   “承蒙各位厚爱了。”沈郎君笑了笑,将提议缓缓道来,“今日难得有女宾加入,既然要玩趣味,不如换个方式……依我看呢,不如来个抽号,抽中成对的就组成一队,以此来决出胜负,如何?”   提议一出,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没说话。   这个提议着实是大胆了些,想说也不好说哇……   在场一共五个女宾,其中两个一位是世孙夫人,一位是未来三王妃,另三位虽没听说有无婚约,但毕竟都是姑娘家,跟郎君们组成一队……这个……   沈郎君对大家的沉默并不觉得意外,依旧笑眯眯道:“我也觉得我这提议大胆了些,若是讨了几位女宾的不快,我在此陪个不是。”   他说着,就双手相叠朝庄筱三人微微施礼,又转过来朝舒锦和施礼,在将腰直起来的瞬间,忽地眼和唇角更弯了些。   舒锦和看着这个笑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来,她也说不明白是什么感觉,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有哪里被她遗漏了。   那个笑容并不简单。   虽然毫无理由,但这是她的直觉。   “我倒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有人发言支持,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司时雨。他看向庄筱,“筱儿,你可在意?”   庄筱自听到沈郎君的提议后,就一直若有所思,听见司时雨问她,摇摇头笑道:“我亦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女儿家玩这些趣味本就不多,我原还想着若是在此露了拙扰了大家雅兴可如何是好呢,沈郎君的提议倒让我松了口气。”   庄筱没意见,跟着她来的郝柔和祝嫚儿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司时雨又看向舒锦和:“世孙夫人意下如何?”   “庄家姐姐都如此大方,我哪还敢做小女儿姿态呢。”舒锦和亦笑答,听她这么说了,姚娉娉也跟着点了点头。   既然女宾都没意见,郎君们自然也就不忸怩了,当即是放了开,编号牌的编号牌,订规矩的订规矩,还有在讨论胜者有什么奖品的。   “今年中秋,内宫中照例摆了百官宴。”司时雨略一停顿,“为了让大家尽兴,本次的胜者,不若就在中秋之日同本殿下入宫赏歌舞圆月吧!”   此言一出,所有郎君手中的动作都顿了一顿,无不哗然,脸上闪出兴奋的光芒。   要知道,他们普遍年龄都才十几岁,都还未到考春试的年纪。不考春试,不能当官,就不能进宫。这样一个机会简直是从天上砸下来的馅饼,不想抓住的简直是傻子。   于是,郎君们个个摩拳擦掌,编号牌的手中动作都轻快了不少。   仆从们把号码牌放入打乱,放入箱中,抱着箱子让在场所有人抽取,然后在牌的背面记上牌主,等一圈人都抽完了,再一一唱号。   ……   “五号组:司时雨、舒锦和。”   ……   “九号组:钟离谦、庄筱。”   ……   嗯????   舒锦和听见仆从唱出的号,立即瞪大了眼。她一抬头,恰好与也看向她的钟离谦的视线撞个正着。   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吃惊。 作者有话要说:  舒锦和:庄家姐姐都如此大方,我哪还敢做小女儿姿态呢。 姚娉娉:(内心狂滴汗)我想做啊!!! “十一组:彭士彬、姚娉娉。” 二人闻言忽视一眼:(松口气)太好了,不会拖人后腿了! 所以你们要蠢到一块去了吗?   ☆、第49章 那一句话      “三殿下,您这是何意?”   此时大家都在忙着找到自己的同组,忙着将桌子拼起来围成一个圈,周遭闹哄哄的,将舒锦和压低的说话声淹没。   司时雨露出有些迷茫的眼神,笑道:“我不太明白。”   “三殿下!”舒锦和拧起眉头,并不想让司时雨忽悠过去,“您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在她认真甚至有些愠怒的态度下,司时雨愣了半响,他的笑容有了些微变化,微微眯起双眼,“你这样与我说话,并不好。”   舒锦和心头一跳,听出司时雨的不悦。啊……她暗自捏了捏裙边,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她在想些什么?!以他们现在的身份,竟还以为能用以前的口气问责吗?!   她之所以会以这样的态度问司时雨,一是确实心疑司时雨在从中做了手脚,却又不明白这么做出于什么原因;二则是说的有些惯了。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不小心,再仔细掩藏的心思也暴露了出来。   并非她要夸大,在前世司时雨的三千后宫中,真正敢、能以这般口气与身为皇上的司时雨说话的,就只有她一个。被说是恃宠而骄也好,目无圣上也罢,司时雨都一直默许她这样做,这也一度让她高傲地以为自己是司时雨心中最重要最疼爱的,因而沾沾自喜。但她没有过度使用这个权利,只在一些必要时刻,才端出这样的姿态来。   她原以为在那件事之后,在她死而重生之后,她再也不会这样与他说话,却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这个该死的习惯悄然而至,宛若一个丑陋的伤疤,狠狠敲打自己、嘲笑自己。   她立即低下头去,眼睛盯着司时雨的露在衣袍外的鞋尖,道歉道:“是臣女逾越……”   因为周遭人多,舒锦和并没有呈现出很明显的赔罪姿态,在外人看来,多半会以为她只是因为碍于身份之别而不能直视三皇子罢了。   司时雨眼中的笑意随着舒锦和低下头去,也随之迅速消退地一干二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舒锦和柔软的发顶,目光往下沉了沉,落在她长长的睫羽上、圆润的鼻头上,再顺势往下,是那微厚的秋装也无法盖下去的起伏。   他愣了几瞬,闭上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原样,笑道:“你这样,还不如刚才那样,至少看上去我们关系还不错。舒姑娘,四年不见,你我就要生疏如此了吗?”   舒锦和心中一动,对司时雨的话有些吃惊,这样的话,听着着实有些暧昧。   还没等她接下话去,司时雨又俯身下来,靠的离她更近了些,用十分低的声音说道:“我这么做,只是希望为你我的未来了结一点点东西罢了。”   话中所指,舒锦和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   她忍不住往一个方向看去,在那里,钟离谦身前的桌面上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庄筱正端坐在桌前握着细杆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完又抬头似询问钟离谦,钟离谦笑着点点头。   他的眼神,很温柔。   也让她觉得有些扎眼,只觉胸口有些闷麻。   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被打断,因为会场布置妥当,众人陆续安静下来,齐齐看向司时雨,等着他这位会长开个头彩。   司时雨不再看舒锦和,腰板笔直地挺起来,略略说了些话,便宣布游戏开始了。   游戏规则很简单,因为是临时兴起,事先没有准备谜题和对子,所以这些题目都由在场的所有人出。桌子围成了一个圈,从司时雨这桌开始向下一桌出题,答上来了则留在原位,没答上来则被淘汰,要将桌子往后撤。题目是一圈猜谜一圈对子,每个桌上都铺了笔墨纸砚,可以用来打草稿。   第一圈,是猜谜。   “那头一题就由我出了,”司时雨看向下一桌的两位郎君,玩笑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好好接招吧!”   这样的玩笑话,让人觉得轻松。   那两位郎君闻言也认真地做出势在必得的模样,“三殿下,臣子等也不会故意放水的!”   “好!那就听题吧!伊人不见问无门,打一字。”   “呵!这题有何难,伊人不见问无门,自是遥遥见君归。谜底便是这个君字!”下一桌的两位郎君自信满满的快速说出答案,心里皆是松了口气,感谢司时雨手下留情,没让他们做第一个被淘汰的。   一圈下来,猜什么的都有,但头一圈大家想着彼此保留一丝颜面,都没出很难的题目。彭士彬和姚娉娉前一桌是孟丰羽,抛了个简单到不行的题目,也让他们两磕磕巴巴顺利过去了。   第二圈,对对子。照例是司时雨起头,也是一圈都顺顺利利过去了。   两圈下来,该给的面子也给过了,真正的比拼才正式开始。各家郎君几乎是搜肠刮肚,将过往几年所听到的对子、谜题都给搬了出来。   一圈接着一圈,如火如荼,最后终于只剩下了两组——舒锦和、司时雨和钟离谦、庄筱。   这两组,前者是不敢真的将他赢了,后者虽然有想赢的心思,但是实打实的有实力,愣是什么样的谜题和对子都没有将他难道。   在所有人看来这两者对上,结果显然,钟离谦应该也会一样相让于司时雨。而之前所说的胜利者的奖励,如果司时雨大方,说不定就会把这机会给了钟离谦。   几乎可以预见的结局,使众人都失去了许多兴趣,纷纷在心里造起小心思来。或感叹或嫉妒钟离谦的好运气,又责他的认真,身为王世孙应有许多进宫的机会吧,偏偏要来这里同他们抢。   钟离谦双手相叠,朝司时雨微做一礼,“三殿下可准备好了?臣子这便要出题了。”他的视线往边上偏了偏,飞快地扫了两眼舒锦和,发现如此氛围中她居然在走神,双瞳无焦,也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站在一起的舒锦和和司时雨,又让他回想起那个雨天他们的对话。“念念不离心,要念而无念,无念而念,始算得打成一片。”他一字一字念出自己的上联,唇角勾起,却并不让人觉得他是在笑。   此联一出,会场忽变得很安静。   司时雨眸色变深,他看了看钟离谦,低下头来故作沉思,却是将眼斜了过去,看了看舒锦和。半响,他忽地露出个极淡的了然的笑意,抬起了头来。   “我败了。”   ……   耳边忽然变得吵杂,舒锦和猛然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周遭都是几人围在一起谈笑着什么,就像比赛前的那样。这样的景象让有些怔愣,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何时。   她往后退了两步,腰抵上楼梯扶栏,被人在后背虚虚扶住。   “小心。”司时雨道。   舒锦和抬起头看了看他,又在人群中寻来寻去,并没有看到钟离谦的身影。“三殿下,我……夫君呢?”她似还没有从游神中完全脱身出来,呆呆问司时雨。   “啊……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司时雨道,“不过,方才听说,他似乎要买什么,下楼去找掌柜了。”   “多、多谢……”舒锦和点了点头,便扶着扶栏,往楼下走了去。   随着一节一节台阶往下,喧闹声逐渐被甩在了头顶。乾山楼有好几层,厢房许多,舒锦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钟离谦,她甚至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去找他。   但她的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应该要见到他。   那就遵从内心吧。   她找完一层,又找完一层,等从三楼往二楼走时,忽听见一个活计喊了声:“钟离公子,你要的点心!”   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舒锦和一个激灵,几乎就要提起裙摆踢踢踏踏跑下楼去。   但她停住了,因为她听到了另外的声音想起来。   “庄姑娘,给你。”   “啊,多谢世孙殿下。”   两个声音,一个清朗,一个温柔,不是钟离谦与庄筱还能是谁呢?   舒锦和就这么呆愣愣站在台阶上,她的身影被楼梯所挡,不走到二楼楼梯口根本发现不了。   二楼的两个人似乎无言,半响才听到庄筱的声音犹犹豫豫响起来。   “……世孙殿下……”   “啊!你不用觉得困扰,是我先自作主张的对你说了那些话。”   “不……唔,确实……刚刚听到时我……很惊讶……但还是要谢谢世孙殿下对我的心意……”   ……心意   他对她的心意……吗……   舒锦和的手用力抓着楼梯扶栏,觉得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她猛地转过身,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奔跑起来。   乾山楼的活计都有双利眼,他们认出舒锦和是参加碧落会的客人,也知道碧落会是什么人在主持,反正此时楼上没什么客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跑。   而舒锦和蹬踩着台阶而发出的声音,只是稍稍打断了二楼正在进行的谈话,被当做是楼上某个活计正在忙活着什么。   钟离谦收回注意力,心里觉得把话说明是如此舒坦,“应该是我道谢才对,我曾对你抱有的好感,如今想来也同许多凡夫俗子的心思并无一二,谢谢庄姑娘愿听我任性妄言,如今我也终于能解开心中桎梏,了却一桩心事了。”   他松出一口气,觉得浑身轻松。   他知道曾经的自己做过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舒锦和说过什么,有这一份对庄筱的“执着”在,他就永远无法让舒锦和相信他并不再留恋别人,也没有足够的底气去说出这样的解释。   就在刚才,他打算买些舒锦和喜欢的糕点时,恰好庄筱也下了楼来。坦白自己的话,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脱口而出了。   “我曾喜欢过你。”   这样的话也可以不说出口的,因为对于他现在并不仰慕的庄筱说这些过时的话,既显得冒昧打扰又有些欲止还休的意味。   但他还是说出了口。   想把这句话当做一个分水岭,让自己彻底把界线划开,将过去残留于心的尘土扫净,只去装下一个人,然后给那个人看,他的一整颗心里全部都是她。   “我曾喜欢过你,但现在我有了更加想要珍惜的人,所以我想把过去放下,全心全意地去爱恋她。”   ☆、第50章 问与回答      钟离谦发现最近的舒锦和不大对劲。   成天魂不守舍的样子,一个人坐在一角发呆的时间变多了,有时候说着话做着事都能游开神去,时不时还要唉声叹气几下。   这种不大对劲,出现在碧落会散会之后。原因,显而易见。   因为三殿下吧……   钟离谦心里酸溜溜的,咂咂嘴,觉得很不是滋味。不仅酸溜溜,心里头似打翻了五味瓶,又火辣辣的,又苦涩涩的。   唉,莫说舒锦和不大对劲了,他也要跟着不大对劲了,简直要被折磨疯了!   原本他不想再去挑起关于三殿下的话头来,由她几天。舒锦和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她知道自己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一定不会去遐想没有结果的事情。   只要他不放开她一日,她就是他的妻,即便没有夫妻之实。   真卑鄙啊!   钟离谦狠狠在心里骂自己,明知她心有所属,也不肯松手,也要死死揪住这一点单薄的名分来维系他与她之间的牵绊。   可同时他又窃喜,庆幸有这样的名分在,只要舒锦和不拒绝,他就可以一直享用着因这关系而带来的贴近。不!哪怕她拒绝!他也不会放手的!   他真是个卑鄙的人啊!   ‘所以,快些打开心扉吧,让我走进去,真正成为我的妻子。’   他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心愿,唯有这样,他在看到一次又一次将目光投进飘渺远方的舒锦和时,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去等待。   再等等……再等等……   ……   等什么等!   ……这也是有限度的好吗!   钟离谦感觉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令他坐立难安。和他预想的不同,舒锦和的不大对劲升级了,已经变成见到他便会露出惊慌的样子,还跟他保持距离。   这怎么等?   这如何忍?!   不能!   钟离谦坐不住了,在一次清晨,听到屏风之后舒锦和起身的声响后,他一个鲤鱼打挺,一骨碌地从小榻上跳起身,一步当两步的大步跨到屏风处,将想要唤丫鬟进来洗漱的舒锦和堵了个结实。   “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   他一只手扶着屏风的厚实木沿,半个身子借力倚靠在屏风上,也不顾衣服、头发是否乱糟糟的,一双眼盯住舒锦和,明亮认真地叫人难以忽视。   “谈、谈什么?”舒锦和被他一吓,缩回床上,“你怎么了,突然之间……”   “不是我,是你,你最近怎么了?有心事吗?”   “我?我能有什么事,没有啊。”舒锦和的身子被床帏的阴影遮的有些朦胧,“大清早你闹什么呢,有什么话等会再说好吗?若不再洗漱妥当,向王妃请安晚了,要被说的。”   又是这样,钟离谦有些焦躁地蹙起眉头,她宁愿躲进床的深处,也不愿探出身子来正面看他,他可明明是等到她穿戴妥当了才过来的。   “外头的丫鬟已经被我打发走了,祖母今日要去庙中,请安也免了。”钟离谦往前踏出步子去,走到床边,俯下身,一只手按在柔软的绸被上,“不要等会,就是现在,我们好好谈谈,嗯?”   床的空间一下变得有些拥挤,舒锦和不由得又往里头缩了缩,“好、好吧,谈什么?”目光左移右飘,就是不落在钟离谦身上。   不敢落。   她有些庆幸,幸好光线被床帏挡去大半,她的异样才没被钟离谦发现。她抬了抬手臂,头往臂弯深处埋进几分,心里头乱如麻绳,快如花间蜜蜂扑扇的翅膀。   哎……现在她的脸……一定很红……   即便不想知道,她也清楚地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她这是,动情了。   那日在碧落会上,她偷听到钟离谦和庄筱的谈话就跑了,等冷静下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当时是被怎样的心情左右。胸口处的闷痛,不是因为快速奔跑而造成的,是因为那个对话,是因为钟离谦向庄筱表白了心意。   她在吃醋。   她在恼怒。   她想去责问钟离谦,责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明他们已经成亲,明明他已经成了她的夫君呐!他这么做的时候,可曾想过她的立场?   那最后呢,庄筱答应他了吗?   不可能答应的吧,司时雨无论身家、地位、才华,都要比钟离谦好上太多,本就恋慕司时雨的庄筱不会退掉这门亲事,右相更不会。   但这个傻子,他还是跑去说了那些话……   无情最是多情,多情亦是无情。   她早该明白的,能被传为“情痴”之人,越是对一人钟情,就越是对旁人无情。而她不幸的,又一次沦落为了那个“旁人”。   几乎在知晓自己无意中对钟离谦产生了怎样的情愫的同时,舒锦和就立即生出了将这份感情扼杀的心思。   伤过一次还不够吗?还要傻傻的再去伤一次吗?   而且,为何偏偏又是庄筱?为何她两世所恋慕之人都要与庄筱牵扯上干系?为何两世都要做那个最后轻轻就被抛开之人?   真是冤孽!可笑!   可笑她还以为重活一世,是因为神佑于她,让她莫在入那苦海,结果她却只是从一个苦海跳入了另一个苦海吗?   所以她要把这份感情扼杀在襁褓中,不让它变得庞大,庞大到击垮自己。   那种痛苦,一次便够,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虽然这样想,这样下定决心,可一旦察觉到这个心意,那源源不绝的情愫就如同边塞草原的青草遇到了春风一般,疯狂地长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的心思,却挡不住见到他时的心跳,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她选择了保持距离。   ‘舒锦和呐,你的骨气呢?竟做出这样懦弱的行为!’   她心里泛苦,都说先爱上的人先失去自由,前一世是她先,这一世还是她先,如今她彻底沦陷在了这一个“情”字里,苦熬。   熬吧,熬吧,岁月会冲淡一切的。   经过几年,她对司时雨的感觉不也减轻了不少么,这一次也可以的,只要维护好距离,就能够慢慢看开,这对她来说,不会太难的。   可她千算万想,都没有料到应该一心扑在庄筱身上的钟离谦会发现她的不对劲,甚至跑过来逼问她。   当晨光透过糊了薄薄窗纱的雕花窗户倾洒在有些衣衫不整的钟离谦身上时,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家伙可真好看。   可恶!她一定是入魔了!   她这么想,眼睛却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眼底淡淡的青晕,是昨晚没休息好吗?   头发披散着,原来他睡觉时是散着发的,头发这么长,都快比得上她的了。   哎,这里衣看着大,穿他身上怎么却显得小了。   ……   停!快别看了!   舒锦和见他逼近过来,只本能地往后挪,一面咬紧唇,逼迫自己从无法抑止的思绪中逃出来。   这一切表现落进钟离谦眼中,更是肯定了“舒锦和在躲避他”的念头,他气恼地将骨节分明的手又用力被子里按了按,“谈谈你最近怎么了,不仅魂不守舍,还躲着我。为什么?”   “魂不舍守,躲着你……我有吗?”舒锦和将自己的目光从钟离谦的手上移开,“你想岔了吧,这几日我只是在想你在中秋那日,入宫要怎么表现为好,毕竟那时候要见很多官员,若是能结实一二也是好……”   话音未完,她的下巴就被一只手指修长的手给箍住,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带着十分霸道的力度,却又异常温柔地将她的脸扳正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敢正视我?”   舒锦和眨了眨眼,看着忽在眼前放大数倍的钟离谦的脸,一时竟吓得停了呼吸。   太近了,太近了。   近到,她甚至能感觉他轻柔绵长的呼吸徐徐扫过自己的颈脖。   她已经任何心思都没有了。   “……我……真的在考虑这些……是你想岔了……”   她听见自己干巴巴地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来,随着这句话说出,她竟觉得钟离谦明亮的双眸黯淡了几分,透出一种无力感。   明明这里就暗的很,她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好吧,”钟离谦松开手,心里升起一股挫败的无力。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惨淡,他弯了弯了唇角,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起来,道,“中秋那天,我跟三殿下入宫去,你高兴吗?”   那股迫人的距离终于消失,舒锦和心里也松了口气,她听见钟离谦问,无暇细想,应道:“为什么不?连祖爷爷、王爷王妃都对这个消息很是高兴,我又为什么不呢?”   她当然高兴,接触之下,她越发觉得钟离谦是适合朝堂的,甚至只要他愿意,活跃于其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与其让他像前世那般庸碌无为,还不如让他在这一世大放光彩。   即便珠宝蒙尘,即便金子埋沙,该熠熠生辉的时候,那些本应属于它们的光彩也一定会应召唤一般地重返而来。   这将比助钟离谦袭爵更有意义。   因为,当他成长为拥有无人能忽视的光芒的男子时,爵位自然而然也会落在他的手中,甚至无需爵位,抛开这个短小的目标,他甚至能获得更广阔的世界。   这让她如何不高兴呢?   可她并没有在钟离谦脸上看到同样的高兴,她只看见他扯了扯嘴角,眼眸中闪出一丝冰冷来。   “那我去,只要你高兴。”   他这么说道。      ☆、第51章 问与回答(二)   十五中秋夜,一轮明月清凉如水。   每年今日,皇上都会在宫中摆百官宴,宴请朝中所有文武百官,也算是一年过去一大半时犒劳犒劳为国劳累的臣子们。   百官宴非官员不能入,但也有少有的特例,比如被三皇子邀请的钟离谦。   司时雨说话算数,碧落会结束后便将制好的名帖送到了睿安王府。当这张名帖送到王府时,除了老太爷和二奶奶吴敏莲两位事先知晓的,所有人都吃了大大一惊。   奇了!这位一心不在朝堂的小少爷何时开始花起心思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一来就来这么大个动作!   百官宴,当今圣上亲自主持,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以被备受热宠的三皇子的名义邀请而去的钟离谦无疑会成为某种程度的焦点。如果把握住这个机会,多结识一些朝中重臣,不论是对他将来为官之路,还是在府中的地位,都是不小的助力。   对这一件事,有人欢喜有人忧。   连王妃很是高兴,她虽奇怪钟离谦在如此短时间内的转变,但可见的是,人确实比以前要稳重许多,不仅听她的话寻到机会参加碧落会,还与三皇子交好,博得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她把大部分原因归结于舒锦和这位贤内助,在名帖送来的当天,就遣了房中嬷嬷去传话,让舒锦和到库房挑匹好布料,给钟离谦做身新衣裳。   舒锦和在太后赏赐的那批物料中挑选出一匹云纹暗底藏蓝色的布料,料面光滑如水,摸上去十分舒服。   她只需将布料一指,自有两个机灵的制衣丫鬟将那匹布捧了起来,另有两个捧着量尺寸的物什,四人跟在舒锦和后头,往院子行去。   刚走进院中,就见钟离谦正坐在廊中看书,他看得并不专注,所以几人走近的脚步声几乎在踏入院中的时候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什么事?”   钟离谦卷起书来,懒洋洋坐在廊椅上看着舒锦和与她身后四个制衣丫鬟,问道。   舒锦和对他的态度不悦地轻轻皱了下眉头,自那一日晨间谈话不太愉快又莫名其妙地结束后,钟离谦对她就是这副样子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俨然是要同她冷战的架势。   她在心里轻叹一声,抬手止住身后丫鬟们的动作,拿起量尺寸的皮尺走过去,“祖母要我选了匹布,为你制身新衣裳。”   “是吗?”钟离谦神色未变,他的视线越过舒锦和落到丫鬟捧在手的布料上,心里却比冷静面容上要来的欢悦,欢悦于舒锦和可真了解他,挑了匹他十分中意的布料。   然而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越是给自己希望,就会得到越大的失望。   钟离谦很快将这种情绪压下去,抖了抖卷起的衣袖站起身来,“要量尺寸,好,量吧。”说着,他平举起手臂来。   “秋衣稍显厚实,要量对尺寸还是得把外面的衣服给脱去了量,外头风大,我们得到屋里去。”舒锦和一本正经地说着瞎编的假话,她一直想寻个机会再好好跟钟离谦谈谈,奈何现在变成了他躲着她,几日了,她始终没有寻到机会。   “你觉得我怕这点冷?”钟离谦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撕破了舒锦和一点也经不起推敲的理由,“既然要做现在穿的新衣,尺寸自然要大一些,这么量又有什么关系?”   “……”一点退路都不给留的话语,让舒锦和的涨地有些红,她咬住唇,想反驳几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原本伶牙俐齿的她此时竟觉得语塞。   这般窘迫的模样落进钟离谦眼中,并没有让他产生反击成功的喜悦,只留有一阵又一阵的心疼。他略有些烦躁的移开目光,在二人间气氛僵硬了一会后,最后还是败阵下来,“好,那走吧。”   诶?正在思考如何说服钟离谦,给自己制造一个谈话机会的舒锦和呆呆地抬起头来。   “怎么,不是你说的,要回屋去量?”钟离谦似不耐地看了她一样,话说完转身就往寝屋大步走去。   “诶诶?等……等等我!”舒锦和才从懵懂中回过神来,又回身从制衣丫鬟手中急忙忙拿过盛物什的托盘,追了上去。   她匆匆忙跟着走进寝屋,钟离谦见她来了,二话也不说,低头解开腰带开始脱外袍。惊得她连忙出声:“你做甚么?”一边一手托盘,一手反过去把门给关上。   钟离谦停下动作,皱着眉抬起头看她,“不是你说的,‘要量对尺寸还是得把外面的衣服给脱去’,我照做而已。”   他特意将“脱去”二字咬重了音,窘的舒锦和刚刚平复下去的双颊又通红起来。   她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话确实是她说的,难道要她自己吞下去不可?嗯,反正……又不是全部脱光!   钟离谦上半身脱的只剩中衣,他捏捏肩膀,放松片刻后朝舒锦和道:“来量吧。”   “哦哦……”舒锦和诺诺应了声,摊开记录尺寸的册子,笔蘸好墨,才慢吞吞拿起皮尺来。   先量肩宽   她的掌心还未完全贴上钟离谦的肩膀,就感觉到微微的烫意,来自钟离谦健康的、结实的、特属于这个年纪的儿郎的体温。那烫意虽淡,却灼烧着她的掌心,从她的掌心一路绵延,绵延到她的心里。   很热。她的心。   舒锦和的喉间不由自主地轻轻滚了滚,她闭了闭眼,逼迫自己平静下来,才能平稳地拿着皮尺展开,贴上钟离谦肩膀两侧,测量出尺寸来。   当舒锦和的手挨上自己的肩膀时,钟离谦的身子还是忍不住地微微一僵,这一瞬间的僵硬虽然短,但还是被舒锦和捕捉到了,他感觉到背后舒锦和停下了测量的动作,用一种试探性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是我来给你量衣服的尺寸?”   怎么会呢!他可是高兴还来不及啊!   这个回答在脱口而出之前,被钟离谦一咬舌头给拦截了下来,换成了硬巴巴的,“没有,你想太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钟离谦没有转过身,他自然看不见舒锦和带着忧伤的双眸,“可即便是我想多了,我还是觉得,你在生气,对吧?”   钟离谦闻言,眼瞳微微缩了缩,他急忙想转过身来,却被舒锦和一按肩膀,“别转过身来,我们就这样说会话吧,要不然……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又会争吵起来。”   说着,舒锦和轻轻笑出声来,“你瞧,前几天是你来问我,问我是不是躲着你,而现在,换我来问你,问你是不是因为前几天的事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钟离谦的肩膀耷下来些许,又更高声的重复一遍,“我并没有生气。”   “真的?”   假的。   可他又怎么能将生气的理由说出口呢?说他其实是在嫉妒,是在埋怨,像一个小心眼的怨夫一般,而显然,他连这样的资格都是没有的,听起来多么的任性啊!他能站在什么位置上,以什么身份去任性呢?   不能,所以他无法说出口。   即便说出口,也只会给她带来困扰吧。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是在生她的气,更多的,则是生自己的气。他还没有学会完全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没有学会如何能做到在她面前也谈笑如常,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她来问他,但真正被问到的时候,他又可耻地发现自己内心中的雀跃。   “是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给了你压力?”舒锦和并不知道钟离谦此刻的心思,她只能依照自己的所想去问。   在她看来,钟离谦的变化发生在那日他们谈话之后,那一句“你会高兴吗?”以及他对参加百官宴的兴趣缺缺,都让她更加确定其实钟离谦对这样的事情并不热衷。   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即便再努力再拼命,也只能感觉到更深的痛苦吧。   虽然她曾想过,不愿让钟离谦这一枚明珠蒙尘,不愿让他得到在钟离泽袭爵后被扫地出门的结局,但比起这些,她更加不愿看到的是钟离谦痛苦。   即便这痛苦是要得到最好结局的必经之路。   她还是不舍得,一点点也不舍得。   “如果是因为我的那些想法,而让你感觉到压力,你大可不必……”   “这与你无关!”钟离谦突然打断她的话,快速转过身来,“我这样,与你无关,没有任何关系。”   “我答应袭爵,接下茶楼,参加碧落会……这些统统都是我想明白之后做的决定,我做这些是为了你,也是我自己。”   钟离谦低下头,看着舒锦和因仰起头而盛满光的双眸,手指动了动,很想去触摸她那长长的睫羽,希望这样漂亮的眼眸不要被其他人看见。   但还不够,他还不能……   ‘为了让自己更加强大,然后将你的心从他那里夺过来。’   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才有勇气正大光明地触碰,去拥抱、去亲吻,去与她相携到白头。      ☆、第52章 百官宴会   “宴席上我们三人不同座,我与二郎无暇管你。你得谨记,这儿是皇宫,不是你能随便耍性子的地方,莫要做有毁钟离一族颜面的事!”   马车之上,睿安王钟离弘掀开窗帘嘱咐道。   “谢祖父教诲,孙儿知道。”   钟离谦弯下腰,显得十分恭敬。   司时雨早已派宫人在宫门处候着,待钟离谦与睿安王说完话,才躬身小步走上前来。钟离谦并非官员,即便有名帖在手,也要三皇子的人亲自来接的。钟离谦随他领路,进了内宫后,又上了辆马车,转而向宴席会场行去。   虽离开宴的时辰还早,但席间早已或坐或站了不少官员。司时雨正被几位官员围着,谈笑风生。因他是面对着宴席入口,所以领路的宫人带着钟离谦往这边走时,他一眼便看见了。   “钟离兄,你来了!”他略微扬起了声音,使得他身边那几位官员也跟着循声看过去,待看见是个生面孔后不由微微惊讶,但结合钟离姓氏与钟离谦的外貌年纪,他们很快就在心里敲定出一个人选。   “我来介绍一下,”司时雨站到两方人中间,对着那几位官员道,“这位是睿安王世孙,钟离谦。”而后他又转过头来对着钟离谦道,“这几位是礼部左侍郎曹大人、内务政的张典仪张大人、护军部的千都统宁大人……”   钟离谦随着司时雨的介绍,一一与几位官员打了招呼。那几位官员比二人年长许多,与司时雨谈天是君臣之间,再加个钟离谦,就显得有些怪了。于是两方介绍完,他们也就不再多留,转而寻其他官员谈天去了。   “开宴还有段时间,我再带你去见见其他人。”司时雨带着钟离谦往不同的方向走,一路上不停有官员同他打招呼,他应着,同时也将钟离谦介绍给对方。   这其中,司时雨重点介绍且谈的有些久的,大多是官阶并不高的年轻官员。   钟离谦对百官宴并不上心,但又不能拂了司时雨的面子,只是,没有心思就怎么也表现不出兴致高昂的模样来,他神色淡淡,目不斜视,介绍人给他他就礼貌地笑一笑,说一两句话。   这副模样落到外人眼中,却显得十分的有气度,不由得让人多放了几分目光在他身上。在明白他身份之后众人都不约而同在心里念道:哦,原来是睿安王家的,果然与众不同。   就这样,在钟离谦毫不知情之下,他的“好”形象就这么在日后被一传十十传百地广播了出去,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这般走了一圈下来,便听撞锣声锵锵锵响起来,随着锣声,众人也纷纷入座,喧闹的席间立即安静了下来。   “锣声响起,便是提醒时辰不早,皇上与皇后马上就要到了。”司时雨低声向钟离谦解释道。因为钟离谦是他请来的客人,所以席位安排在他旁边。   果然没等多久,皇上与皇后便携着几位赐有名号的妃子而来,入座后先是皇上说了番话,宣布开宴,百官宴才正式开始。   两边的丝竹乐队奏起美妙的音乐,宫女们如流水一般端着佳肴上来,衣饰艳丽的舞娘们在席位正中宽敞的空地上开始翩然起舞,缤纷的裙摆,长长的水袖,在曼妙的身体或聚拢或舒展之间舞动着。   一曲舞罢,皇上举杯,与百官共敬神佑宇天。而后,便点了数位官员的名字,以示关注。   既然是以示关注,那其中肯定不乏小官员,这些人此时官阶并不高,但年轻,凡被点到名的,说不定便是日后大有可为、不容小视的新起之秀。   听着宦官掐尖的嗓音念出的一连串名字,钟离谦举着酒杯,微乎可微地蹙了下眉头,若是没记错的话,这里面有不少人,都是方才司时雨介绍给他的,看上去与司时雨关系颇好的人。   皇子与年轻官员结交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更何况司时雨自小就喜交往才俊,还与众位勋贵郎君组了个碧落会,人脉有多广,可想而知。   可,钟离谦心里还是升出几分微妙的怪异感。   还不等他细想,曲乐又吹奏起,曼妙的舞姿又舞动来,不绝于耳,不绝于目。   这样的宴会,纵然华丽多姿,却丝毫引不起钟离谦的兴趣,他只觉得闷得慌,如坐针毡一般,面上却还要维持着欣赏陶醉的笑意。   虽然他之前还对着舒锦和大言不惭地说“这全部都是自己想明白了才做的决定”,但久不参与京城交际圈的他还是太天真了……   怎么这么累?!   最终,他还是没有熬住,借口去解手,打算暂时离开这片喧哗透口气。   “钟离兄可要注意,后头路绕的很,小心别迷路了。”司时雨没有叫人陪同他去,只是提醒了一句。他目送钟离谦远去,而在钟离谦离开不久,站在周边守护的护卫之一也低头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司时雨轻轻摇晃着酒杯,也不知是愉悦还是忧愁地十分轻地吁出一口气,他仰头将杯中酒喝尽,搁下酒杯,与周边人一起拍手以称赞舞娘的舞姿。   像是印证司时雨那一句提醒。   钟离谦真的迷路了。   皇宫浩大,路千回百转,他也只熟悉太德宫,迷路也是正常。   虽然迷路了,但钟离谦乐得自在,本来他不想早些回去,既然迷路了,干脆一迷到底,多晃悠一会,等到有人来寻了,也不担心没有理由。   他漫无目的地地走着,寻思要不要一直待到宴席快结束了再回去。   宴席后方是一片花园,假山环绕,湖光粼粼,亭台水榭,又有枝叶茂盛的高耸大树在随风抖动出飒飒声响。   四周无灯火,但月光明亮,高悬于天中宛若明灯,将地上万物都镀上一层明亮银霜,也就不显得昏暗了。   突然之间,他感到无形而又巨大的空寂包裹住他,他低头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被月光一照,更加黑漆漆的,是黑暗和明亮鲜明对比之后所留下的痕迹。   形影单调,他从没觉得一个人是这么的寂寞。   月圆之日,团聚之时,偏偏这样的日子里,他却不能与家人团聚,反而要跑来参加这尽是男人的宴席……   晚风吹拂起钟离谦乌黑如绸的长发,他还未到行冠礼的年纪,因而长发只有部分用小冠束起。   他看着飘起的发,不由又想到舒锦和的发,若是她此时站在这里,那如水的月光一定会流连在她的长发之上,折出温柔的光来吧。若是她此时站在这里,双眸中的光彩一定会将月光都比下去,若是那双眸子凝视着自己,他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吻下去。   可现在,他也只能站在空无一人的夜色花园之中,仰头望月,低头思人,对着无尽的空气,空留一片遐想。   钟离谦倚靠着假山,手握成拳无力地捶在山体上,胸口就好像塞了团被水浸湿的棉花,堵的他难受不已。   呵!他在痴心妄想什么?难道真的以为她会凭空出现吗?难道真的以为那双眼眸会凝视着自己吗?   正当他脑中嗡嗡乱想的时候,突然有模糊的人声响起,靠近。   钟离谦一下放缓呼吸,将自己藏进阴影中,这是种条件反射,是军中四年所养成的习惯。随着风把人声送的更近一些,他不由皱起眉头。   因为这声音是两个人发出的,从唇齿间细碎黏腻湿濡地溢出来,很暧昧。   声音不是冲着假山来的,但也落在假山附近,近到钟离谦稍微探探脑袋,就能看到两条衣衫不整完全呈现在月光之下的交缠在一起不分你我的的人影。   所有强压下去的情绪一瞬间都找到了发泄口,钟离谦双手交握,压了压手指的骨节。他前头正在对着月亮兀自神伤,这两人后头就跑来伤风败俗,也不看看这是在皇宫里!呵呵!正好他手痒,这二人确定不是送上门来找打的?   钟离谦躲在假山之后,边想着出去后用什么遮住脸,边静候出击的好时机。   暧昧之音不断传进他的耳中,那二人明知在外要防着旁人,可渐起的欲望不断蚕食掉他们的理智,灼烧着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沉迷。   “殿下……”那女子似还留有丝清明,微喘着气,急急唤道,“……殿下……宴会不去……真的没有问题吗……”   钟离谦准备迈出去的腿在听到这句话后又收了回来。   殿下?难道那边是位皇子?   啧!他在心里咋舌,颇是头疼,若外头真是位皇子,他出去除了断其好事惹恼他,自己反倒得不到任何好处,但难道要他躲在这里听这二人成其好事?   那可……有些煎熬……   钟离谦望了望月亮,无语片刻,重打起精神借着月光寻找周边是否有其他出路,奈何他所处的位置在假山一侧,一旁是湖水,一旁只有一条路,要想绕过二人出去并不可能。   外头那位殿下细碎的声音转为清晰,啪一声轻响,在静谧的夜里却显得很重。“你很大的胆子嘛,居然敢质疑本殿下,本殿下说了没事就没事!”说着,又是啪一声轻响,口气变得有些愤恨,冷冷笑道,“只要老三在那里,父皇哪会瞧上我一眼……再说母后在那,她自会为我挡话……”   他说着说着,声音又变得细碎起来,恢复那种黏腻湿濡的感觉。   他想继续,可身下女子却不从,半推半就地让他抱着,口里却不依不挠地问着:“殿下,别那么急嘛,先让奴婢来服侍您嘛……哎,三殿下如此目无兄长,这般压制在殿下头上……难道殿下不气?”   “气?呵!有何可气,老三也就只能雄这一段时候额,等那病怏怏的太子死了,有我母后在,我就是下任太子!等我接了皇位坐上龙椅,老三算个屁,统统把他们赶出京城去!”那皇子似幻想到未来司时雨跪伏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的懦弱样子,爽快地从哼哼笑起来,没一会,笑声又转变成一声长长的舒服到有些颤抖的叹声。   他们以为这样盛大的宴会之时,这种较为偏僻的地方不会有人,却不知道自己恰恰上演着一幕活|春|宫。   而那位躲在假山之后的观众,却显然心不在焉,丝毫没有因为活色生香的现场而掀起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只在两位戏中人渐渐急促起伏的呼吸声中,小心翼翼地又一次探出了头去。   夜色被月光点亮,视线并无很大阻碍,加之他眼力上佳,在那难舍难分的两个人影之中还是看清了那压在上面的男人的面容。   虽然四年时光能让人的容颜发生许多变化,但这一位,却似乎并没有被岁月雕刻去太多,依旧那副模样,依旧那副性子,其实方才光听谈话内容,钟离谦就已经猜到了这位伤风败俗的皇子是谁了。   太子之下,三皇子之上,称母亲为母后……   不是那个喜好女色的二皇子司正卿还能是谁呢?   司正卿沉静在巨大的欢愉之中,已经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和警觉的意识,他的脑中空空,只模糊听见身下女子又说了什么,他有没有回答,他已经完全么有印象了。随后那种巨大欢愉在他体内极致绽放,令他一阵哆嗦。他也只能在这种时候才能得到一种征服的感觉,而在平时,在父皇、在母后、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他只能感受到窝囊!   是的,即便他有不少摇头摆尾的狗腿,他还是觉得窝囊至极!   这一切,都拜他的好弟弟——那个自出生之时就昭示好运,之后顺理成章备受宠爱的司时雨所赐!   他气?他如何不气!   他怨?他如何不怨!   他恨?他如何不恨!   但是,快了,就快了!司正卿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那个病秧子活不了多久了,所有的一切,都将会是他的了!   一想到这个未来,他就忍不住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第53章 对话对话   在欢愉达到顶峰的时候,司正卿真的旁若无人地扬声大笑起来。   他缓了半天气,满足又意犹未尽地抚摸着舞女娇俏嫩滑的脸颊,夸赞道:“你很会服侍人,回头本殿下要重重地赏!”   “多谢殿下。”舞女半是娇羞半是妩媚地谢恩,又好奇地问:“殿下方才笑的如此畅快,可是想到什么开心事了?”   “嗯……是想起了些开心事……”司正卿眯起眼回味半响,似又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噗噗笑起来,“想起让老三吃瘪的事。”   舞女将自己柔软的身体贴上司正卿,呵气吹在他的胸膛上,嗔怨道:“殿下就只会一个人乐呵,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好寂寞呢……”   司正卿唇角勾起一抹笑来,抚了抚舞女的发,忽地抓住一大把往后扯,力道不重,也不轻,迫的舞女把下巴扬起。他抬起手,三根手指掐住舞女的下巴,深嵌进软肉之中,舞女立即就疼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想从我嘴里问到什么?”   寒冷的月光倾洒下来,在司正卿裸|露出的皮肤上晕出冰冷的轮廓,他背对着月光,光影与阴暗对立,那抹笑显得更加阴测测。   舞女忍不住打起了哆嗦,美丽的双瞳中蒙上水雾,不停地摇头。   她的恐惧令司正卿笑意更深,他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舞女的嘴唇,“你在怕什么?以为我会杀你?放心吧——”他将舞女的身子往她身后的粗壮树干上随意一推,宛若丢弃一块破布,“你压根不必我动手,也不值得。”   “脏。”   他的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从舞女身上站起来,转身从草地上拎起外袍抖了抖,“看在你方才将我服侍的不错的份上,我就与你说件趣事吧。”他悠闲地整理好穿着,边说道,“老三高傲自大,京城里的女人也是瞎了眼,个个看见老三眼睛都发直。呵!可惜他魅力再大,还是有吃闭门羹的时候!”   “那舒家小娘子早早就被明贵妃相中,要不是太后的懿旨下得突然,打乱了明贵妃的计划,怕是如今站在老三身边的就不是京城第一才女美人而是舒家小娘子了。那老三还巴巴地跑去找舒家小娘子,结果被人家一句话狠狠打了脸。”   “瞧瞧,这就是京城里人气颇高的三皇子……”说到这里,司正卿抚起掌来,差些笑岔了气,“妙!这可真是太妙!不能再妙了!”   “说来,若不是因为我,钟离那老家伙的小孙子还抱不了美人归呢。下次见到他,可得好好向他讨了媒人礼来!啧啧,也不知那舒家小娘子是生的怎样国色天香了,迷了这两人,若是让我见了……”   若是让你见了,你还打算怎么的?   躲在假山之后将司正卿的话听到一句没漏的钟离谦已经熊熊怒火冒三丈,拳头紧紧握成团,手指骨节咔哒咔哒捏的作响。   敢宵想他的女人!即便现在还只是名义上的,也不行!!管你是什么二皇子三皇子,照样揍飞你们的牙!!!   钟离谦一想到舒锦和很可能在司正卿那个被淫|虫灌满的脑袋里变成各种不堪模样,就气得霍霍磨牙,恨不得立即冲出去与司正卿大打一架。   他真的差点让想法变成了现实。   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又有人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了。人数不多,但也不少,还提着盏盏灯笼,在重重摇曳树影中点亮出昏黄的浮动光点,即便距离很远,也能见的一清二楚。   司正卿显然是看见了,他淡淡一瞥,冷哼一声,一甩衣袖便朝另一个月光更少的方向离去,就留那舞女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斜靠着树干。   缓缓而来的一行约有五人,四人提着灯笼将一人围在中间,灯笼晕开的光芒正好铺展在中间那人的脚下一圈。   灯笼的光点亮了舞女的眼,“三殿下……”她睁大眼睛,欣喜地扶着树干站起身来,见来人脸上淡淡的笑意,忽觉得有些冷,连忙七手八脚地想要将乱成一团的舞裙抚平整,奈何方才司正卿并不怜香惜玉,她的衣服早已被撕破的不成模样。   一行人又走近了些,司时雨从光晕中踏步而出,走到舞女面前,脱下自己的外袍给舞女裹上。   温暖的男人气息一下就融化了舞女身上的冷意,她抬起头,司时雨俊美的脸就近在眼前,不由羞怯起来,感激又感动,“三殿下……”她想行了礼,但身子一动就扯到痛楚,痛得她双腿一软,险些要摔倒在地上,好在司时雨扶住了她,才不至于狼狈。   “你做得很好。”司时雨在舞女耳边极轻极轻地说道。   温润的气从他唇中呵出,宛若一阵春风吹红了桃花一般,吹红了舞女有些苍白的双颊。   “能为三殿下效力,是奴婢的荣幸。”   “你能如此想便好,希望接下来的任务你也能像这般笑着。”   “那是一定……唔!”舞女的话音还未落下,一双粗糙的手就环上她白皙的脖颈,她疑惑又惊恐的睁大眼睛,下一秒,那双眼中的光芒就消失殆尽。   司时雨看着部下拧断舞女的脖子,舞女的身子柔软地倒在那名部下怀中,她的双眼睁得巨大,她的唇,还维持着微笑的弧度。   “最后一个任务,你做的也很好。”司时雨呢喃出声,手指奖励似地顺着舞女的脸的弧度,替她合上了双眼。面无表情的部下会意地抱着舞女尚还温热的身体离开了,消失在黑暗之中。   司时雨轻轻拍了拍掌,他的身边立即又应声出现了一人补上先前离开那人的位置。   “立央,人呢?找到了吗?”司时雨问道,虽是疑问句,却带着肯定,好像这句话并不是说给立央听的。   钟离谦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司时雨出现的时候,他就立即想通了这一切。这场春|宫并不是巧合,是司时雨要他看的。那个女子怕是已经遇到不测,而立央——司时雨的贴身侍卫——没有陪在司时雨身边,而是出来“找人”,只怕从他刚离开宴席,他就被跟上了。   让他听到这些,仅仅是因为想让他知道他抢了原本被内定给司时雨的舒锦和吗?   “三殿下莫要为了在下指责部下。”钟离谦十分识相的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钟离兄,你怎么在那?”司时雨扬起眉头,十分吃惊道,“……刚才那些,你听去了多少?”   “全部。”钟离谦坦诚而言,同样扬了扬眉头,“这难道不是三殿下想让我听的?”   钟离谦似听到好笑的笑话,眯起眼笑了起来,“钟离兄这是在质疑我?我想,我还不至于愚蠢到做出这样明显遭人口舌的事情。”   “确是如此,所以这件事很明白,是三殿下要我知道,谁在要我看戏。”钟离谦紧接上司时雨的话头,亦是笑道,“我也没有愚蠢到这样的事都看不出来。”   司时雨脸上的笑容渐淡,他看了钟离谦一会,竟是满意地赞叹道:“好!”   钟离谦并不想同他打什么好不好的哑谜,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这种地方让他觉得一刻都不想待,即便司时雨这边人多势众,真要在这样特殊的夜晚威胁他些什么,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三殿下让我看戏的原因,我想一定不仅仅是因为阿和吧?”他故作镇定地问出这句话,心里却深怕司时雨点头说是。   “阿和?”司时雨慢慢咬住这个名字,心头有一丝不悦以极快的速度闪过,“啊,阿和啊。当然不是,你们已经成亲了,我为什么不成人之美?钟离兄话里的意思我并不明白,但此时无外人,倒是正好给了我个机会问问,听说前阵子钟离兄在民间寻了位出色的杂耍艺人进宫为太后作乐,太后高兴,连气色都好了许多。我心中好奇,可寻遍京城也没寻到那位身材异于常人又极为出色的杂耍艺人。不知可否请钟离兄再邀请他出来,为本殿下再次表演一场?”   钟离谦眸光微微一动,听出了司时雨话中所指。   司时雨“请”他把杂耍艺人请出来,然而这件事他并不能做到,就算呼衍达耶会表演呼褐族的舞曲特技,他的长相打扮太出众,即便司时雨一时没有认出,他所结识的官员中一定也有见多识广至边塞之人,定能认出来。   “那位艺人脾气大得很,表不表演并非我能说了算的。区区一个杂耍艺人罢了,三殿下倒是费心,也不知,是不是每一个人三殿下都会如此费心?”   “当然不,我只对我感兴趣的人费心,其他人,兵卒而已。”   兵卒……么……   那他是兵卒,还是略高于兵卒的车炮呢?   “如此,我先替这位他收下三殿下的厚爱了。”   “那么可以为我争取个机会吗?说不定我更适合做一个好的观众,更懂他杂耍间的妙趣处呢。”   钟离谦定定看着司时雨,扬起唇角,“我定会的。”   既然要把太极打下去,他就奉陪到底吧,话说的这么模糊,真要他装傻他也不是厚不下这张脸皮。   反正,冲着司时雨对阿和可能存有的心思,这三皇子殿内的门客,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第54章 英雄救美      舒锦和仰起头来。   黑蓝色的天空中,月亮被薄薄如棉纱的云片遮在后头,透出淡淡晕染开的暖黄。但即便月光渐弱,京城的街道依旧光明如昼,若从上空看,就像一条条能与璀璨星河比肩的光带,软软嵌在京城之中。   舒锦和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心头突然升起淡淡的失落。她虽然站在这些人之中,却觉得离他们很遥远,他们多么热闹,而她并不在其中。   她提着一盏兔儿灯,长长的竖起的耳朵,通体白胖,眼睛用朱砂点红,做得惟妙惟肖。这是方才在沿路的灯谜赏中猜中得的,她提着灯沿路慢慢走来,发现提着兔儿灯的大多都是些半大的孩童。   自己都多大了,怎么也跟孩儿心思似的。她在心里笑自己。   在她发现走散后就一直停在原地,可惜随行的丫鬟与其他仆从却不知寻到哪儿去了,大抵是等她发现时已经走散许久了,这般等了又等仍是没等到寻的人来。   罢了罢了,她在心里微叹口气,街上人多得很,找起人来想必不易,她先去看那花灯船,若是还没碰到熟人就按照出门前的约定回宝珠楼定好的厢房去等着。   于是,舒锦和又提着兔儿灯顺着人流走,渐渐往城中河的繁华中心靠近。   城中河似玉带环绕京城,河中段正好是几条繁华街道的交汇之处。中秋之夜,这儿也热闹非凡,比买小玩意儿和猜灯谜的街道上更是热闹上好几倍。因为每年今日,富泽商家为了博好彩头,都会造出一条条挂灯张彩的花灯船,互相较劲,什么花样都使了出来。   各家较劲,就乐了万千百姓,早早地抱着瓜子、花生、梅干等等零嘴,将河岸两边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打算占个好位置来看等会儿花灯船上的表演,而有些钱的人家,则在两旁的酒楼茶楼上包了厢房,视野开阔,悠哉许多。   不过其中,并不包括睿安王府。   每年这个时候,王府中的男人们都要进宫参宴,老太爷年纪大早早就睡下了,连王妃喜静不爱参合这些吵闹事儿,二奶奶吴敏莲则顺着连王妃的喜好,是以,王府中并没有看花灯船的习惯,不过也没束着的规矩,舒锦和只请示一声便很轻松就出来了。   当然,如果身旁有护卫和丫鬟的话,就更完美了些……至少不会被挤得很惨……   舒锦和感觉双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不停随着推搡的人流左移右摆,被无数想往前面去的人往旁边推去。就这样,等她被挤到不知是哪里的边角落时,手中的兔儿灯也破烂的只剩下手中的提杆还是完好无缺的。   真、真恐怖……   舒锦和盯着毛秃秃的提杆无语片刻,双手握着提杆默念了句佛语,将它插在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下,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吧。   做完这些,她回头看了看还在你推我我挤你的人海,擦了擦汗,决定再也不尝试进去了,没准下回就被挤进河里……   前世她与母亲、二哥也会包下间厢房来看花灯船,而今年……在她成亲回门后,母亲姜氏喝过奉茶就又匆匆赶回到父亲舒威那边去了,而二哥舒锦宽添了护林军的身份在身,念她已有家室也不来叨扰,留守在宫中。   成了亲真不好,舒锦和踢着小石子边沿河边走着,心里默默碎碎念。成了亲后要顾忌很多,虽然今日这般也是有原因的,但总不好跑去再寻好姐妹娘家人一同过,怎么说自己也是有家室有婆家的人了,再像小姑娘时一样同别人过团圆节,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正当她碎碎念的起劲时,一双看上去做工还算优良的靴子进入眼帘。   “小娘子,良辰美景,你怎么却是一个人?”   一个油流流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话一下刺中舒锦和此刻最大的痛处,她暗生恼意,并不想搭理那人,头也没抬地往左边挪步。   那人见她不理,大抵觉得失了颜面,不依不挠地,舒锦和往左他也往左,舒锦和往右他也往右,是成心不想放她走了。   舒锦和横眉抬起头,怒目而视过去,冷冷道:“这位郎君,烦请让开。”   那郎君摸摸下巴,贱兮兮笑答:“路这么宽,小娘子你走便是了,明明是你总同我走一样的方向,却说我挡道,可是不讲理了。”   歪理!   那郎君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郎君,衣饰没有领头那个光鲜,应当是他的跟班。这三人身后还随行了几个仆从,人多势众,占了大半街面,还说她挡道!   舒锦和冷冷嗤笑一声,“宁可天黑说瞎话,也要在这现身传授何为‘好狗不挡道’,今日我可真是开眼了。”   那郎君立即气恼地叫道:“你骂我是狗?”   舒锦和歪头一笑,“咦?我有这么说吗?”   她笑起来的一刹,正好头顶月亮自云后探出头来,月光夹杂着远处微弱的灯火照亮她的容颜。她本就生的好看,虽不及庄筱那般才气,但容貌气质上是各有千秋难分上下,在前世时也算得上是京城前几。   只不过这一世,她离开京城四年,回京后闪电成亲,鲜少抛头露面。   一个已婚人士的魅力是远远比不上待嫁闺中的少女的,即便是同样的十五六年华。   那郎君家中并不做官,因而不认识舒锦和何人也,此刻看清她的真容,不由愣住,小鹿在心头直撞,垂涎神情更甚。   一群人对一个人,还是一群男人对一个女人。   他贱贱一笑,心道想要把住眼前这美人儿还不是轻而易举么,遂大着胆子又往舒锦和身前贴了贴,“好好好,小娘子说没有就没有。看小娘子来的方向,莫不是来看花灯船却挤不进去吧?莫急莫急,郎君我包了个视角好的厢房,美食美景,小娘子定能尽兴。”他说着,抬起手就想要抱住舒锦和的肩膀。   好在舒锦和机灵,往后连退了几步,躲开那郎君的狼爪,“怎好麻烦这位郎君呢,我还是喜欢人多些的地方。”   她迅速转身往回快步离开,那郎君岂能让她如意,抬手做了个动作,就让手下人挡去了她的去路。   “小娘子作甚么这么着急呢,”那郎君色抓住舒锦和的皓腕,用力将她拧转过身来,色眯眯道,“我们几个只是请你到厢房里吃茶点看花灯船,又不做其他,怎么也比人山人海的好不是?”   舒锦和挣了挣没挣脱,她正考虑着在这里喊的话有没有人能听到时,忽然一股力道强行将她与那郎君分开,视线猛地旋转,她就落进了一个结实宽阔的怀抱中。   “自然不好,因为她在等我,又怎能跟你们去了呢?”   身后所倚靠的胸膛震动,一个熟悉的清朗男音从舒锦和头顶传来,舒锦和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迅速仰起头来看,心里突然被塞地很满很满。怎么……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钟离谦亦低下头来,回她一个放心的微笑,换了只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护住,“感谢这位郎君的美意,不过抱歉,我们另有安排,就不去叨扰了。”   “等等!”那郎君被突然出现的钟离谦吓得蒙了一蒙,他见钟离谦高大英武,穿着气度都好的不是平常人,心里顿时也有些没底了,可又不愿在手下人面前丢脸,仗着他这边人多,恶从胆边生,让人把二人围住,“现在,也不是你们说走就能走的!”   钟离谦有些烦恼地蹙起眉头,他一手仍护着舒锦和,另一只手抬起揉了揉额角,顺势活动活动脖颈,眉宇间升起一股戾气,冷冷哼笑一声:“不自量力!”   对于围攻上来的这群人,他丝毫不在意,不紧不慢抓住其中一个已经揍过拳头来的人的胳膊,轻轻一折,那人的胳膊就歪向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疼地他嗷嗷直叫。   且看他只有一只手空着,还能连连打得好几人躺在地上捂着痛处蜷成一团。剩下几个手脚慢些的头萌生了退意,但主子没有喊退,他们又退不的,只好装腔作势地围在钟离谦三四步远的地方。   一群无用之徒!   钟离谦在心里狠狠嘲笑道,已没有跟这群人再继续周旋下去的耐心了,他偏过头去,低声对他身后的舒锦和道:“准备好了。”   “诶?什么?”舒锦和有些紧张,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准备……跑!”   “诶诶诶诶?”   钟离谦扯住最近的人,拿他当沙包一推,就横扫开了眼前的路,而后拉着舒锦和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而舒锦和,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钟离谦强行拉着往前带,只好拼命迈开双腿跟上他的步伐。   她的裙摆因跑动起的风而吹鼓起来,露出了小腿的肌肤,这是不合女规,也不合妇德的。   然而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街巷中是浓浓的夜色,月亮又躲回了薄云之后,喧闹的人海和明亮如昼的灯火变得越来越模糊,连同身后传来的追赶声,一并被急速的晚风吹进河中花灯船上咚咚捶打起的锣鼓声里。   渐渐不见。   ☆、第55章 寻觅相遇   舒锦和跟随钟离谦在空空的街巷之中穿行,身后早已听不见追赶的人声,但他们的脚步仍没有停下,如果路没有尽头,大概他们就会这么一直奔跑下去吧。   当转凉的晚风混上因奔跑而挥发出的微热的汗水时,一切都刚刚好。   舒锦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是的,畅快。   这是前世下半生的十几年加上这一世的几年中,都从未再体会过的、久违的畅快感。   以至于,在钟离谦终于停下来,她还保持速度往前冲,好在钟离谦眼疾手快地拦住她,二人相拥着打了两三个旋,总算稳稳地停了下来,舒锦和也终于将胸口堆放的畅快大笑了出来。   “……”钟离谦惊吓地看着她,忍不住碰了碰她的额头,“你怎么了?”是吓撒了还是跑傻了?   舒锦和扶着钟离谦的胳膊,笑到弯下腰,“没什么……我、我只是觉得……很畅快……”   “畅快?”   “……就是……很开心!”舒锦和缓了缓气,回头往后看,“我们甩开他们了吗?”   “放心,有立央他们拦着,想甩不开也难。”   舒锦和闻言睁大了眼睛,“立央?!……他怎么会在……你早知道,为何还要跑?”   钟离谦低头看着认真仰头看他的舒锦和,她的鼻尖还凝着汗珠,显得可爱极了。他的指尖在她脸颊旁悬了又悬,最终还是轻轻带过一缕黏在脸颊边的发,将它挽到耳后。   他弯唇笑笑,“心情好而已,就想跑跑。”   其实并不如他所说,就在不久前,他还在皇宫的一处花园里与司时雨对峙,心情可谓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对于他希望先行离场的请求,司时雨不置可否,却似有预料一般地叫人抬了几坛酒来,“凡来参加百官宴的,还没有一人会提前离场的。此时宴会正到盛时,你要走我不拦你,但出去的理由却得改一改。”   司时雨指了指席地而放的一个浅口大酒碗,“我邀钟离兄赏月对饮,钟离兄爽快,以碗替杯,酒虽美,可要小心醉过了头醒不过神来。”   钟离谦想走的心并没有因这只大酒碗而动摇,他拎起一坛酒,揭开封口布便往碗里倒,“今日幸运,得三殿下邀请参加如此盛宴,臣子先敬三杯!”说罢,大气不喘,三碗酒下肚。   “好酒量!”司时雨都忍不住赞道,他欲举杯回应,却立马又被钟离谦打断。   “臣子再敬三殿下碧落会上手下留情,若非如此,臣子今日也得不到这样的好机会!”说着,又喝尽三碗。   待他说出一个又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自顾自一碗接着一碗不停地喝酒,司时雨举起的酒杯也缓缓放了下来,他的唇角微笑着,眼中却渐渐升起了凉意。   “最后……”钟离谦有些拎不动酒坛了,他半撑着酒坛借力稳住身子,模模糊糊地把酒碗敬向司时雨,“……最后,臣子谢三殿下成人之美!阿和是我的妻,我会好好待她,永世不让她受委屈,定不负三殿下成全!”   喝完最后一碗酒,原先搬来的几坛酒已空空见底,而钟离谦也醉醺醺地毫无形象地倒在地上,合上眼,呼吸变得漫长起来。   司时雨一直维持在唇角的笑意亦在此时再难寻踪迹,他看着钟离谦看了许久,眸底有几个瞬间隐隐刮起暗风,最终还是没做什么,只是抬起手摆了摆,“世孙殿下醉了,送他回府吧。”   立央领命与其他二人架着钟离谦往宫门走了,待他们将钟离谦送进马车中,车门帘子合上的下一瞬,钟离谦就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车厢中,听着车外传来的车轮滚动声,听着立央几人将他送出皇宫沿着略微喧闹的街道回到睿安王府,再装着稍稍酒醒的样子下车,却得到舒锦和离府看花灯船还没回来的消息。   他借着酒醉,执意要去寻舒锦和,立央几人是得了要将他安全护送回府的命令的,只得跟着他满京城的找。   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难!而且谁知舒锦和会不会身在哪个酒楼茶肆里呢,难上加难!   有一度,钟离谦也觉得自己是醉了,或许醉意装着装着就变成了真的,让他偏生出一股不找到人不罢休的执拗来。   然后,当他按照心里所想的方向走去时,真的在路的另一端发现了正受困的舒锦和。   这样美妙的事实如何让他不觉得高兴呢?   “你想看花灯船,我知道一处好地方。”钟离谦没有松开拉着舒锦和的手,就这么拉着她走进一家店里,“胡阿哥,备些吃的来。”   舒锦和的心思都锁在那只被钟离谦拉住的手腕上,听见他喊掌柜的名字,才意识到他们竟又来到了润心茶楼。   似乎每次出什么状况,最终都会回到这里。   她暗自轻笑着想。   钟离谦不知她的瞎想,径自拉着她往后院走,走上后院三层边角的一个房间,推门走了进去。   门被推开的一刹,舒缓微凉略带着水汽的风也随之吹鼓起舒锦和的发。房间中摆放着一些简单的家具,屋里或站或坐着几个男女,听见门动声,纷纷转过头来诧异看他们,他们也没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来。   这几人中唯一一个衣色朴素的男人接着窗外透进来的光辨了辨,忽睁大眼,忙迎上去行了个礼,“世孙殿下、世孙夫人,你们如何来了?”   其他几人闻言也是大惊,忙也迎上来行礼。   “不必多礼,”钟离谦摆摆手,免去他们的礼,“我与阿通兄弟相称,同一辈分,你们自不必拘束。”他说罢,转而向舒锦和介绍道,“阿通家行商你是知道的,今年花灯船中也有他家一只,位置刚好离茶楼后院较近,他家姐便想了个好点子□□头。”   他边说,边带着舒锦和往窗口走。自窗户往外看去,可见一条结实长绳一头绑在窗户上,另一头一直往下延伸到底下河面一只花灯船上,绳子上挂着一盏盏形状各异的并未点燃的花灯。   从位置看,这只花灯船位于最边,且船身与其他家相比起来也小一圈,怎么看怎么不起眼。此时想要在众船中脱颖而出,靠硬法子不行,只能靠软法子——也就是表演的节目来了。   “阿通的家姐打算如何□□头?”舒锦和问。   钟离谦也说不清楚,他询问地看向那位衣色朴素的男人。那男人是这几人的领头,他微微一礼,走上前来,指着绳子所延伸到尽头,道:“我们陆家的船虽然不是最大最华丽,但新意绝对不会少!这条绳子和绳上的花灯是用特殊方法系在一起,绳上刷了层厚油,只要我们在绳上点火,火就会顺势而下,并将花灯一盏盏都点亮。”   “其实不光这一条绳子,我们在船附近几家铺子楼上也都绑着同样的花灯绳,绳子尽头系着一面精心布置的舞台,待轮到陆家花灯船表演时,几条绳子同一时间点燃,绳上花灯一盏接着一盏点亮,待所有灯亮之时,舞娘们也亮相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好点子!”舒锦和赞了一声,可想而知那场面是何等绚丽,“如果之后的舞曲也足够漂亮,彩头我不敢说一定能拿到,但相信一定也能吸引许多人的关注。”   “看来世孙夫人是个行家人,”那男人闻言笑得有些勉强,微微叹口气道,“历来花灯船的表演顺序都是几家一同抽签所得,而这次乾山楼和郝家一个开阵一个压轴,我家少主子抽到的是中间,可说好也可说不好,陆家的舞娘们并不像乾山楼或郝家那般专门养着练舞只等这样的节日,都是临时组的,虽然大家都很拼命排练,但……也只能先看前头几家的表现,再借着这个出场方式撑一撑。”   他说到这,远处忽鸣放出烟花来,乾山楼的花灯船上,表演随着烟花绽放也开始了。   因为船与两岸有段距离,加之环境喧闹,也只有曲艺舞蹈类型的节目能得到最好的展现,屋里的人都团聚到床边来看,都看的认真,一时也没人再说话。   一曲作罢,两岸鼓掌叫好声不断。   “世孙夫人怎么看?”领头男人大着胆子发问。   舒锦和反问:“你认为,他家的舞曲与你家相比如何?”   “自然……是比不上的……”   “那觉得能比上几分?”   “这……六分应当是绝对有把握的。”   舒锦和闻言摇了摇头,遗憾地笑道:“很悬。”   说很悬还算是轻的,这答案其实领头男人心里已猜到,但舒锦和这么直接说出来还是令他有些难以接受,遂沉默地扭回头去看表演。   舒锦和看他这般,又联想到那个再也长不大的可爱少年陆通,心道既然钟离谦与陆家交好,出手帮忙也是情义,便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增大些筹码。”   一句话,点亮了所有陆家人眸中的光。   舒锦和在这盛情之中,抿了抿唇,半响才将那实在厚不下脸皮的话说出了口:“头舞,我去跳。”   “不!与其说是头舞,不若说只用我跳的这一曲再不做其他。”   “但……因为我并没有与陆家的舞娘一同排练过,所以这一曲舞只能我一个人跳……这对辛苦排练的舞娘们来说,太不公平了……”   领头男人听完舒锦和简短但有些停顿的办法,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这个办法……赌的太大了!   简直就是将所有筹码都押在了舒锦和一人身上,成功那定然是好的,若失败了……那这几个月的努力都打了水漂……   领头男人在心里默默权衡着,但他的内心很快就告诉了他答案,若是他,他不敢赌!   但……   他探究地看向舒锦和,她虽因为讲这样自夸的话而有些不好意思,但目光坦荡,丝毫没有怯意,十分地自信。   他不由得好奇地想。   她哪里来的自信?   自信到让她认为自己可以凭一人之力就能把风头吹鼓地盖过多年的霸主乾山楼和新起的富贵郝家呢?      ☆、第56章 表演开始      “这个提议可以一试。”当领头男人正在考虑之时,钟离谦突然插了句话。   “你知道庄筱舞艺如何?”他问。   舒锦和心头被轻轻扎了一下,微微扭过头去蹙起了眉头。   “这……”领头男人不知钟离谦问话的深意,沉吟片刻,小心翼翼答道,“小民虽未见过庄姑娘的舞艺,但也有所耳闻,相传这位京城第一美人才艺双全,舞艺更是惊为天人,曾在春日会上一舞得皇后娘娘的嘉奖。”   钟离谦闻言轻轻一笑,“传的夸张了一些,但得皇后娘娘嘉奖确有其事。你可知道皇后娘娘严苛,近十年来春日会上得嘉赏了只有两人,其一是庄筱,而另一位则是……”   他顿了顿,那领头男人立即了然地吃惊接道:“另一位则是世孙夫人?”   “没错,正是我夫人。”钟离谦骄傲地点点头,“庄筱的舞艺我见过,虽然传闻夸张了些,但也名副其实。我夫人的舞艺与庄筱相比,或许无法超越,但胜在新意,各有千秋,这不正好符合你家少主子的原想吗?”   “你打算跳什么舞?”他扭头问向舒锦和,眸中被窗外灯火点燃的亮晶晶的。   舒锦和垂下睫羽,虽然听他提到庄筱时很是不快,但他之后的话尽是支持维护之意,提庄筱也不过是用来提高她的说辞,这让她又有些心满意足地雀跃起来。   哎……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起起伏伏的心情是多久没有体会了,一汪静水都被扰乱了。   然而大家还在等她的答案,她撇去这些繁杂心思,复抬起眼说:“我跳的,大概京城还未有过。”   这一语出,全场哗然。   宇天京城内奢华享乐的地方不少,养有各色舞姬,除了宇天国内各地自有特色的舞曲,还有充满外域风情的舞姬。人的胃口只会越变越大的,而当花样翻新到一种程度,看什么都无法维持很长的新鲜度。为了取悦京城内的富者们,各商家无不是花尽心思。   领头男人觉得舒锦和的口气着实大了些,然他并没有见识过京城所有的舞蹈,也不知道今日各家花船上到底会跳出何种舞蹈,舒锦和这个赌注太大,他无权做决定,也不知用何种理由再反问她,只好把这个问题丢给少主子了。   他赔了声罪,亲自下楼去找陆家少主子商议。不多时,楼下传来一声短小的笛鸣,往下看,陆家花灯船附近有人举着小火把在划圈,笛鸣未停,两短一长。   留在屋内的陆家人自信辨了辨信号,转身向钟离谦和舒锦和躬身一礼道:“少主子请世孙殿下和世孙夫人到船上一叙。”   二人下楼去,自茶楼后院门出去,领头男人已经候在那等着他们,带着他们上了陆家花船。近看花灯船比远看要震撼许多,真正看到满船精致装扮的灯火,那光亮太甚,快要灼亮掉人的双目。   陆家的花灯船虽然与其他家的相比要小许多,但也很大,有两层。   他们被引至船内一个厢房之中,待房门推开,舒锦和看清房中人的时候吃了一惊,怎么大家都在?其他几人好解释,额,为何连姚娉娉也在,何时她与他们这么熟了?   “阿谦,你可真是给大家一个大惊喜啊!”严之洲蹦哒过来,“你不是去宫中参加宴席了么,如何会在这?”   “表现不好,被赶出来了。”钟离谦平静地说。这下连舒锦和都瞪大眼睛看向他了,他才弯弯唇角接着道,“自然是不可能的。”   “拜托,不要拿这种事说笑。”严之洲拍拍胸口,大吁口气,“那到底是为何?”   “没什么特别的,跟三皇子喝酒喝醉了,三皇子便遣人送我回来了。”钟离谦耸耸肩,不甚在意的样子,“别光说我了,我们来这可是为了更要紧的事。”   钟离谦这样,严之洲也不好再问,他不问,其他人没他八卦更不会多问。   “那么,陆媛,你叫我们来是觉得这个提议可以尝试?”钟离谦带着舒锦和走进几人当中,却是向其中唯一一位陌生的少女问话。   这位少女面容与陆通有七八分相似,长着一张讨喜的团子笑脸,看着约莫十七八岁。   陆家当家的少主子,竟然是个女儿家?!   这个事实让舒锦和吃惊不小,才与这位少主子打了个照面,便因钦佩升起极高的好感来。   陆媛展露出如同她弟弟陆通一般温暖的笑容来,道:“不仅仅如此,我既已知道你夫妻二人在,又哪有无视好友的道理呢?来,坐坐坐。”   钟离谦也不客气,拉着舒锦和就坐下了,“那么你对我们的提议如何想?”   “提议是好,我亦愿意赌上一赌,但——”陆媛顿了顿,“在此之前,我还想先问问尊夫人打算跳什么舞?毕竟为了今晚的表演大家下了十足的心血,我是个生意人,也是陆家的当家,咱们关系再好,我也不能贸然更改否了大家的努力,所以这赌注,我得看看值不值得。”   “那是自然。”   得了钟离谦的理解,陆媛转看向舒锦和,“夫人说跳的舞京城还未有过,恕我直言,宇天国国风开放,京城里什么样的舞姬没有人养着,我虽并不算广闻多见,但也见过一些惊为天人的舞艺,其中不乏外域风情,不知夫人所要跳的,是怎样的舞呢?”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舒锦和身上,舒锦和淡淡笑了笑,不紧不慢解释道:“我曾随父亲在边塞生活过几年,边塞有许多能歌善舞的游牧民族,而我母亲又是位舞艺好手,在边塞等候父兄凯旋归来的日子里,我与母亲便以研究舞蹈为乐,渐渐融合了边塞与宇天国的舞蹈风格。”   “也就是说,是一种独创的舞蹈?”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舞从未在人前表演过,我只能保证确有新意,却无法预知效果。”   “那……可真是一场豪赌啊!”陆媛却并未露出犹豫的神情,反而神采奕奕,又问,“既然融合了边塞风格,那伴乐一时半会可找不到合适的呐……”   “那倒未必,虽说游牧民族的乐器与宇天不同,但我与娘亲慵懒,不喜再学,就转换成了古筝、笛子也可弹奏。不过曲子……确实,不是一时就能学会的。”   短暂的沉默。   “笛子的话,这儿有吗?”钟离谦突然开口。   “有。”陆媛吩咐下去,不多时便有仆从取了一支墨竹六孔短笛来,在陆媛的示意下交由给钟离谦。   那短笛比一指略粗,长约女子一节手臂。钟离谦接过短笛,手指灵活地旋转了几圈,觉得很称手,熟悉熟悉之后,便唇对着吹孔,十指翩飞地吹奏起来。   笛音跃动,曲子轻快。他吹奏曲中有时而旋转时而悠扬的音调,并不是宇天惯有的直来直去的曲风,虽不是众人常听的风格,但也十分好听。   “你怎么会吹这种曲子?”舒锦和很惊讶,那种曲调,正是在边塞时常听见的。   “哦这个,是以前有人教给我的,我觉得好听就记下了。”钟离谦旋转着短笛,模糊地带过。这首曲子是那次他被李叔所在的山匪俘虏时,养病的日子里,寨中一个人教给他的,这样的话他自然不能说,那段日子他过得并不算太难,出于私心,他也并不希望李叔还有可爱的阿圆会有事。   “这曲子能用?”陆媛听出他们对话中的意思,有些兴奋的问。   “可以,而且这个曲子与我所熟悉的《吟天歌》很像,即便是第一次合作,我也可以跳出与曲子相配的舞蹈。”   舒锦和说道这里,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陆媛。   接下来,就要看她下不下这个决定了。   船外,热烈的喝彩声又再次响起,第二只花灯船已经表演完毕,听着喝彩声应当也是相当精彩。而陆家,排在了第五位,可以考虑的时间并不多了。   几乎没有犹豫,陆媛一拍掌心,“好!赌!”   “既然陆当家同意了,我还有个提议。大家的心血不能白费,是我临时抢去了头舞,那定也要补偿。   “既然舞台临水搭建,请陆当家将舞姬们先安排到花灯船甲板周边,我会在舞至末尾时做个引导动作,将岸上百姓们的注意力引到花灯船上。”   “而后,再将舞台旁边的几绳花灯逐个熄灭,如此,彻底将表演的重心转到花灯船上,进行接下去的节目。陆当家以为如何?”   “可!”陆媛是个爽快人,她也正想着如何同手下交代呢,没想到舒锦和先为她想好了,当即连连拍掌,迅速地将变更计划传达了下去。   不得不说,陆家人很团结,行动也很迅速,极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做好了计划更改的准备。陆媛虽然年轻,但陆家无一不信服于她,对于她做出的决定都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因着陆媛原先打算根据前几家的表演而采用不同的节目,所以备了几套方案,也就备了几套服装和配件,其中不乏有异域风情的元素。   她挑的是一身水蓝色裙裤装,里头绸缎衣料偏短,堪堪遮住肌肤,外头还加了一层薄纱,露出的少量如玉肌肤在薄纱之下若隐若现。她又挑了些金银饰品,挂在手腕、脚腕上,随着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微响,折射出点点亮光。   她还将妇人髻拆开,一头如水乌发瀑布般垂下,只勾取几缕发缠绕成圈,绕着光洁的额头一圈,再插了几枚金银制成的花饰。   她本就生的很好看,平常不施粉黛,此时艳妆一上,更觉明艳动人。   “哎,阿和啊阿和,我同你认识这么多年,今日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一面。”姚娉娉在舒锦和梳妆的时候帮忙打下手,目睹了舒锦和变装的全过程的她实在是有太多感叹要说,“原来‘女大十八变’并不是古人胡乱说的呢。”   “娉娉姐就爱拿我说笑了!要我说,娉娉姐认真打扮起来,也是绝色呢!”舒锦和拿着沾了上妆特用油彩的细毛笔在,对着姚娉娉的脸虚虚比划了几下。   姚娉娉吓得连连摆手求放过,“我不适合这些东西,觉得怪难受的。”   “女为悦己者容。”舒锦和不再与她打趣,抓紧着时间上妆,边说,“你想要抓住心上人的心,不好好用番心思怎么能行呢。”   “你、你说什么呢!”姚娉娉听了这话,脸立即红的跟要熟透的樱桃果似的,“我都跟你说过了,今晚上我与他们遇见纯属巧合,巧合!”   “好好好,我又没说不是巧合,你急甚么。”舒锦和俏皮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却写满了“我十分清楚哟”,惹得姚娉娉脸更红,撇起嘴佯装生气不再理她。   当舒锦和换装完毕,穿着舞服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是真正的惊艳四座。   “咦?为何脸颊上也要绘上油彩呢?”陆媛指着自己脸对应的位置,问道。   在舒锦和鼻尖处的两边脸颊上,用油彩绘着两道对称的纹路,“边塞民族都有信仰,这是其中的一个,雄鹰图腾。这是我听过曲子后根据决定跳的舞,再做了些修改而绘的。”那两道纹路正像两扇展开的羽翼。   “你们看。”舒锦和说着,把一个只遮住眼的面具盖在脸上,正好露出那两道图腾纹路,“我与夫君身份特殊,保险起见,还是先不透露出身份的好。”   一切准备就绪,陆媛亲自送舒锦和与钟离谦到花灯船不远的临时搭建在水面上的舞台。这个舞台底座是两艘小船,用铁链拴着才不至于随水流飘走,但站在舞台上还是有些摇晃。   “真的没问题吗?”陆媛也是女子,她站在这个舞台上都觉得有些害怕,不免也为舒锦和担心,“换做是我我也会害怕,若你担心,我们就还是按原计划做。”   “不必。”舒锦和借着先行上舞台的钟离谦的手,也稳稳站在了上面。舞台随波而微微起伏,她并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很轻松自然,大概是因为自回京后她就再也无暇跳舞,所以对这个机会格外珍惜。   “那好,多加小心。”陆媛关心了一会,才乘船又离开了。   一时间,舞台与另一边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墙,此处只能感觉到徐徐的风和一片宁静。   “你真的不怕?”钟离谦还是不放心,没有松开扶着舒锦和的手。   “不,没事。”舒锦和轻轻从他的帮助中脱离开,走到舞台中心,舒展着身体,“我很久没有跳舞了,有这个机会,怎么会放过呢。”   见她如此,钟离谦也不再说什么,盘腿席地坐下,拿出短笛来把玩着打发时间。   舒锦和一个转身回来,看这已经带好面具的钟离谦突然“噗嗤”笑出声来,“原来面具带上是这种感觉呐,简直是两个人,一时间还真有些认不出呢。”   “是么……”钟离谦把面具摘下,拿在手心看了看,抬起眼眸看向舒锦和,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有一天,我因为不得已的原因,用不是我的面貌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能认出我来吗?”   舒锦和愣住,她张了张唇,正欲回答,忽听见花灯船那边传来哨声,又有火把在朝这边划圈。   那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表演,要开始了!      ☆、第57章 结束之后      喧闹渐渐转移向陆家的花灯船,两岸的看众等待着接下来的表演,然而陆家的花灯船安安静静,并没有任何动静。   两家船之间的准备时间为一炷香,过时不候,如果一炷香内无任何动作,则视为自动放弃,将转为下一只花灯船表演。   看众在等,等着接下去的表演。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看开头和压轴的两场大戏,至于中间几家,犹如过眼云烟,看过就忘了。   同行在等,等着看陆家的热闹。陆家这几年冲劲很猛,已然成为京城商圈新秀,不容小觑。今年是陆家第一次参加中秋花灯船的比试,如果到这儿却临阵退缩,那就当他们之前对陆家是看走了眼,陆媛一介女流并不值得被视为劲敌。   陆家也在等。陆媛静静观察着岸上看众的情绪变化,她的手边是一炷正燃出袅袅香烟的香,只剩下一半不足的长度。   临河而建的一处酒楼厢房中,有几人正围坐在桌边喝茶,自桌边的敞开的窗户看出去,河上各家花灯船都一览无遗。   “一炷香时间快过了,陆家怎么还没动静?不过是真打算弃权吧?”桌边一人奇怪道,他与两手边二人均是轻戎装打扮。   除开这三人,还有另一位身穿绿松石色衣袍的男子,是寻常家郎君的打扮。他慢慢喝下口茶,轻笑道:“哦?你也这么认为?”   “也?沈郎君也这么认为?”   这位沈郎君,正是碧落会上那位人气颇高的沈郎君——沈庭。他摇摇头,“非也,虽然我并不这么想,但我知道这底下有不少人这么想。”   “哎,沈郎君莫要打哑谜了,你看出什么道道来就直说,也好叫我们明白明白啊!”   “陆家尚沉得住气,你却沉不住了?”沈庭看向坐于他对面一直未言语的男子,“立央兄,你怎么看?”   那男子抬了抬眼眸,五官全部呈现出来,不是立央又能是谁,他旁边两位轻戎装的男子正是与他一同护送钟离谦出宫的护卫。   “商贾之事,某不懂。”立央的视线又回落到陆家花灯船,再往边上移了移,若有所思地说,“但看来,陆家应不是打算放弃。”   听到不同的答案,沈庭挑挑眉,“哦?”   他话音未落,就听窗外一声高飞入空的长鸣声,紧接着是一声震耳的噼里啪啦声,巨大的烟花炸亮了夜空。   烟花并没有什么特别,尤其是在今晚。   但在临近一炷香的时刻,大部分人的情绪都处于烦躁的顶端,他们中甚至已有人开始大声斥嚷,这一束烟花很好地终结了这些情绪,一下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抓了起来。   烟花完全消散在夜空中的下一瞬,清亮悠远的笛音响起。   与之前其他家花灯船锣鼓喧天的乐曲不同,只有一种乐器吹奏的形式脱尘而出,宛若叮咚泉水,在夜色与灯色中缓缓荡开涟漪。   渐渐的,大部分人都安静了下来,齐齐看向传来笛声的方向。尽管那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然,昏暗并没有持续很久。   “看!上面!”   河面上空有光点浮空亮起,是四盏灯,莲花型。随着莲花灯的亮起,花灯们像是约定好一般,一盏接着一盏,陆续点亮了起来。   笛声不减。   这一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四条斜斜漂浮在半空的花灯队,连喋喋称奇的声音都没有,生怕一说话就遗漏了一分一毫这奇妙的场面。   花灯队渐渐向一处收拢,朦胧灯火之中能隐约见到两个朦胧身影,其中一个身着浅色服装,身上又带有能反光的配饰,因而更引人注目一些。   待花灯渐渐往下,众人才看清,水面之上竟然漂浮着一个小小的舞台,若是有那眼神好的,还能看清舞台正微微晃动着,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要知道河水之深,水温之凉,虽然水流徐徐,掉下去也能捞上来,但滋味多少是不好受的。   在这上面跳舞,得有多么过人的胆量啊!   而再看舞台中心站着的女子,水蓝色裙衫显出婀娜身姿,水滑乌发折出柔软光线,瀑布一般随意垂荡在玉背和细腰间,瓷白的肌肤在薄纱的掩盖下若隐若现更加撩拨心弦,她的脚上没有穿鞋,脚腕处均松松绑了金银双色叶片脚链,随着她的动作而闪闪发亮。   那女子侧对着岸边众人,身体柔软的往后弯起,双臂与一只脚高高抬起,合成一个圆。她那美丽的颈脖伸展开,往后仰起,整个人宛如临水展翅欲飞的白鹤一般。   就在最后四盏亮起花灯抵达舞台四周的同时,舒缓悠扬的笛声忽然激昂起来。坐于舞台一角的吹笛人十指翩飞,笛子在他唇下、手下仿佛活了一般,不停唱着婉转灵动的曲调,那曲调或紧张或悠扬或高耸或低垂,就像翱翔于无穷苍穹的白鹤,飞过重重高山,越过险峻峡谷,自由自在,无欲无求。   而那位曼妙女子,在笛曲骤变的瞬间,四肢也立即舒展开,随着曲调翩翩起舞起来。   她舞姿轻灵,身子柔若无骨、软若飘絮,小巧可爱的脚掌转动、轻点,柔软中又带着丝丝坚强,似那小小的身体里能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晚风吹拂起她的发、她的衣袖,身姿随着笛音或急或缓地舞动着。她身上的配饰折出点点流光飞舞,而她整个人却又犹如雾中花水中月,虽目不转睛地看,却终无法见其全部,只觉一双眼不够用。   隔岸,如此近,却又分外遥远。   笛音渐渐又回归起头的清亮悠扬,而随着笛音收拢,舞蹈的女子也跟着旋转起来,那悬空的花灯们也一盏一盏缓缓自半空飘落下来,流星一般,一盏盏落入河面,随水波浮动,缓缓飘远。   女子一直旋转着,她周身的光渐渐变弱,将她美丽的身影渐渐送回昏暗。   直至最后一盏花灯落下,女子才停下旋转,双手持早已从腰间解下的水袖打了两个旋,往陆家花灯船的方向远远一抛。   看众还回味在女子美妙的舞姿中,突听陆家花灯船上奏响欢悦的舞乐,花灯船上忽然光芒大甚,引得还未从前一幕中醒过神来的众人又立即转头看去,迅速进入了下一幕。   夜色再次降临到这个水上小舞台之时,舒锦和放将始终提着的一口气长长舒出,身子一软,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小心,这里不比平地。”钟离谦扶住她,慢慢曲一膝跪在地上。   “谢、谢谢……”舒锦和有些慌乱,好在她刚刚跳完舞,本就呼吸不匀,应当看不出什么。她小心翼翼待在钟离谦怀里,平稳了些气息,“好了,我没事了。”她轻轻推了推钟离谦,却没推动。   “你跳的很用心,出了这么多汗。”钟离谦不知何种心情,轻叹口气,抬起手来将她因汗水而沾在脸颊旁的发捋到耳后去,动作说不出的温柔。   这样的钟离谦有些奇怪。   舒锦和疑惑地抬起头来,却忘了此时他们两个挨的如此近,她一抬起头就与他鼻尖相对,近到可以听到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月色照进她的眸子,而她明亮的眸子印进了他的双瞳。   钟离谦似乎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距离,额头往前送了几分,差些抵上她的,唇角眉梢尽是温柔。   这一定是周边太朦胧,一定是她看错了,钟离谦怎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呢?   舒锦和有些不自在,她往后躲,想拉开些距离再说话,然而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脑勺,并不是会弄疼她的力道,但也说不出的强硬,不让她再退一分。   “……你怎么了?”舒锦和不得不移开视线,“你放开我好不好,他们马上就要来接我们了。”   陆媛曾说,待花灯船那边表演照计划稳定进行了,她就抽出人划船来这边接他们。若是他们这般情况被他人看到了……纵然他们有夫妻之名,但也太不庄重了些,实在是羞人得很……不好!不好!   舒锦和满脑子跑飞的思绪,有些紧张过头到钟离谦的手抚上她的脸颊都没有立即察觉。   “你刚刚的舞,很美。”他由衷地称赞道。   很美,美到他一看到就后悔了。后悔为什么要由着她,还帮着她来跳这场舞。一想到这样的舒锦和,不仅仅只有他一人看到,还有这么多人一起看到,其中一定也有不少男人,他就气愤得快发狂。   不可以!怎么可以!   他光用脑后勺就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惊艳之情,更何况舒锦和还穿的这么少。这么少!世间怎会有这样的舞衣?手臂、腰都露出来了!她居然还穿的这么自然,回家真该把她的衣服都好好看一看,该丢的就要丢,越严实越好!   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自觉呢?对于他的赞美,也只是呆愣愣地回答一声“是吗,谢谢。”   是不把他当做对象吗,所以他即便自己生闷气、愤怒都是无用功,因为她一点都感觉不到?这般的情绪在他的胸口膨胀再膨胀,渐渐侵占掉他的思考。   “我真后悔,让你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舒锦和只感觉到扶住她后脑的手再往前推,钟离谦瞳中的自己越来越大,然后,一片温润就这么沾上了她的。   那一瞬间,她惊吓地脑中一片空白。   那片温润在她唇上辗转片刻后离开,钟离谦轻轻拍了拍舒锦和的脸,有些无奈,“喂,不要忘记了呼吸啊,你想憋死自己吗?”   舒锦和当机的大脑突然拨正了回来,她猛吸一口气,涨红着一张脸大口大口地呼吸。“你……”她用力将钟离谦推开了些,捂着嘴唇,因唇齿相碰而传染过来的淡淡的酒味在她口中晕开,她因而有些羞恼,话语间沾上些微哭音,“你把我当作了谁?是不是在宫中喝醉了才这般……你知道我是谁吗?”   钟离谦有些怜惜地看着怀中的可人儿,心里无奈地气闷,这个傻女人,他已经做得这么明显了,为何她还是不信呢?   “我知道。我没有醉。我很清醒。”   他轻轻说完,手轻轻一拨就将她捂住嘴唇的手拨了开,又再次低下头去。   舒锦和抗议的话语被淹没在了温柔的唇齿间,这一回,她记得了呼吸。她试着推开,可双手软绵绵地抵在钟离谦的胸膛,一点力气都没有。   强劲又快速的心跳声透过她的双手传递过来,她有些迷糊地想,这心跳声到底是她的,还是钟离谦的。   钟离谦也会有这样快的心跳吗?难道他也在紧张吗?   如果是这样,多好啊……   她最终还是抵不过自己的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吻比上一个要更加温柔,更加绵长。他们相拥着,唇齿交叠,也不知是谁先用温润的舌尖描绘起对方双唇的弧度,渐渐地,舌尖探入,加深了这个吻。   就在不远处,人群正在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却又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他们就像是身在一个被单独隔开的地方,无人知晓,无人在意,亦或是他们已经完全不在意那些了。想顾也顾不上了。      ☆、第58章 再会京郊   陆家小仆如约撑着船来接人的时候,发现这对世孙夫妇的状况有点奇怪。   怎么能不奇怪呢,看呐!世孙夫人把自己缩成一团,蹲在舞台一侧,若不是他眼神好,这样昏暗的夜色里他一时还真难发现呢!再看世孙殿下……额……他正捂着额头十分大咧咧地坐在舞台另一侧……   明明方才还搭配默契地给大伙带来了精彩的舞曲呢,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就闹起矛盾了?还是说,世孙夫妇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唔……可先前看着,又不像啊……   陆家小仆眨眨眼,嗅到了空气中明显的尴尬味道,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喊他们上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撞破现场什么的,气氛如此不妙,他也不想大无畏的当炮灰呀!   可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水声叠叠,船靠近的时候,他就被发现了。   “啊!”舒锦和发现有船靠近,急忙忙跳起身来,朝陆家小仆挥着手,想要率先上船去。   然而她并没有如愿,一只胳膊自她身后拦住了她,钟离谦贴在她的后背朝陆家小仆做了个要他上来的手势,“你带短笛和火折子了么?”   “带了。”陆家小仆不敢违背钟离谦的命令,乖乖从船上跳到舞台上,并从衣服里掏出传信号的短笛和火折子来递给钟离谦。   钟离谦却并不接,他略一点头,“很好,那你呆在这再叫他们撑只船来接你。”   诶?陆家小仆憨憨抬起头,脑子没转过弯来。他呆在这,那船谁来撑?   “意思就是——”钟离谦一把拉住舒锦和的手腕,强行拉着她跳上船去,“我和我夫人打算而人呢泛舟河上,怎么,你要跟来?我是不介意有个撑船的人。”   谁敢跟?!陆家小仆立即把脑袋左右摇晃的跟拨浪鼓似得,对他们跪行一礼,目送他们远去,才朝船上发出信号。心中惆怅地想,表演结束后大家兴许都在里头歇息,但愿有那么一两个能在甲班上看到他的信号,他可不想在这吹夜风呀!   因着京城内街巷通达,文武百姓出门大多是步行或乘车,平日里河上就鲜少有泛舟的。两世加起来,舒锦和虽坐过不少船,但大多是在京外或者皇宫内的御湖,像这样夜游城中河还是头一次。   但她完全没有赏夜色的好心情,兀自缩在小船的另一头,把头埋进双膝之间。   双唇间的温润似乎还停留着,方才柔软的触感她仍记得,甚至还能回想起细节,这让她窘地恨不得立即找个缝钻进去躲一躲。怎么就被乖乖就范了呢!可是……感觉……确实很不错……哎呀呀!她又在回想些什么!   钟离谦站在船的另一头,正握着船桨撑船。虽然他们各自在船的一头,但船身本就窄小,距离又拉近不少,实际上相距并不远。   “你真的要坐那么远?”他挑挑眉,无奈地看着舒锦和装地鼠。   舒锦和扭了扭头,不接话。   “唔……”钟离谦勾唇一笑,起了坏心眼,手指摸着唇似回味地说,“明明方才还很主动呐……”语气要多失落有多失落,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明明是你先!”舒锦和脑袋充血,猛抬起头来打算指责这个厚脸皮的始作俑者。结果对上钟离谦温柔似水的视线,心弦拨动,一时竟又接不上话去了。   “你回应我的时候,我很高兴。”   晚风轻轻将钟离谦温柔的话语吹拂到她耳边,明明晚风微凉,她却觉得十分滚烫,烫得耳根发红。她是谈过感情的人,怎会看不出来那双眼眸中的深情呢,只是那深情是对她,却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前些日子才听到钟离谦向庄筱表白,难道是她幻听了不成?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然对她说些意义不明的话,还吻了她,扰乱她的心……他到底要怎样才罢休呢?被感情遮挡的她已经完全看不懂了啊!   “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嘟囔出声。   “你说什么?”钟离谦站在上风向,风只会将舒锦和的话吹得更远,他听不清。   舒锦和咬咬唇,看他这般泰然自若,再看自己这般慌乱失措,心头升起一股邪火,恼道:“你这样让我很困扰!”   觉得困扰才好呢!连钟离谦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坏心眼,看见她这般困扰发气,竟觉得十分高兴。还不够,还要让她觉得更加困扰,困扰到足够搅乱她对司时雨的感情才行。   舒锦和见他反而笑了,心里更加气恼。钟离谦今晚的反应实在有些反常,尽管他说他没醉,身上酒气也不重,可是能以“酒醉”名义送出宫来,肯定还是喝了不少酒的,难保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如果他醉了,他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吗?   这才是最令舒锦和担心和气恼的地方。   “你在宫里到底喝了多少酒?真的没有醉吗?”舒锦和蹙眉小心翼翼地问,接着两岸的灯火观察钟离谦的表情,“真的……没有把我当做别人吗?”   事到如今,她还在问?   钟离谦那些好心情瞬间就被击碎成渣,他忍着怒意,蹙眉冷冷道:“我再说一遍,我没醉,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知道你是谁。如果你不信,我们大可把刚才的事继续,嗯,或者我们可以顺道把花烛夜的遗憾给一并补齐了。”他看着舒锦和红转白白转红的脸色,弯起嘴唇,“我不介意让你更加困扰。”   舒锦和目瞪口呆,这样的钟离谦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居然开起这么大尺度的玩笑来,简直是让她加深了“他喝醉了”这件事的可信度。她不敢再激他,补齐花烛夜什么的,或许真的会被这么做……她虽喜欢他,但也不想这么不清不楚给交代掉了。   另一边,钟离谦也不敢逗的太过,生怕起了反作用,可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就这般,小船随波缓缓飘动,二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舒锦和靠在船头,仰头看着圆月出神。今晚真是发生了太多事,她又是跑又是跳舞又是受惊吓,耗损了太多精力,小船起伏的幅度正正好,倦意爬上来,她不知不觉就靠着船睡着了。   等她再睁开眼,已然是第二日清晨。   她迷迷糊糊滚了滚,觉得身下柔软又熟悉,好像在寝屋的床上。再看自己身上,穿着也是十分熟悉的丝绸睡袍,抖抖手,衣袖就顺溜地滑下来,露出皓白的手臂。   她揉揉眼,用浆糊一片的脑子努力回想着睡着之前的事。   中秋夜……花灯船……跳舞……然后是……   待记忆渐渐清晰浮现出脑海,绵延到那个吻的时候,她突然一个激灵,自床上弹起身来。左右看看才发现自己果然是在睿安王府自己的寝屋内。想起睡着前钟离谦半开玩笑的话,她忙又低头好好看了看自己,虽说换了衣裳,但并没有衣衫不整,不由松了口气。   等等,是谁给她换的衣裳?   ……   舒锦和捂着脸,还是、不去深究这个问题吧……   看窗外天色,天光大亮,早已过了请安的时间。万幸的是昨日连王妃说府中三位爷都去参加百官宴,应酬难免喝酒,身心劳顿,让二奶奶与她好生伺候着,今早的请安就免了。   无大事,舒锦和也就彻底安下心来。她听了听床外的动静,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动,这才蹑手蹑脚下了床,裹上外衣,偷偷从屏风后探出头去。   明明昨晚的事不是她做的,为何现在做贼一般的却是她啊!   她心里头有怨气,可真要她摆出气势汹汹的模样来,她又摆不出来,只好继续这般小心翼翼地动作。   屏风之后的矮榻上并没有钟离谦,不仅如此,整个寝屋里都没有钟离谦的踪迹。想来,他应该已经起来,出门去了。   舒锦和挠挠头,自屏风后走出来,走到矮榻前,弯腰摸了摸几面,已经发凉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了。她心中如重释放,又不免担心起来。昨晚喝了这么多酒又这么多事,不管醉没醉,想必也十分疲惫吧,起这么早也不知头会不会痛,有没有精神。   她顺势躺在矮榻上,蹙起眉头来,这个矮榻比想象中的还要小呢,堪堪容得下她这般身材,可想而知钟离谦那般高大结实,缩在这里头的难受……   她又想起那个吻来,想起在钟离谦眸中看到令她疑惑的深情来。   【……我没醉,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知道你是谁……】   或许,她应该相信他说的话……吗?   她不自觉触摸上自己的嘴唇,回忆起与钟离谦成亲后的种种,不得不说钟离谦对她一直以礼相待,几乎没有让她为难过。   ……可……   她又回想起那日在乾山楼听到钟离谦与庄筱的谈话,心中一阵刺痛,放在唇上的手指也如同被讽刺刺伤一般缩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多想当面问个清楚啊。   风自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发出沙沙的微响。   沙沙?   舒锦和循声看去,发现是不远处的圆桌上有纸的一角因风的吹动而发出的声响。她疑惑起身,走近一看,发现桌上一块镇纸石压着一张字条,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正是钟离谦的。   【若醒后看到此条,便在用过膳后到京郊外庄上次我们一同烤鱼的溪水旁来,我等你。——谦】   舒锦和将字条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才折好收起,心中奇怪若有话要谈为何要跑到这么远去,但他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吧,她正好也想找他谈谈,且去看一看吧。   用过早膳,梳洗妥当后,舒锦和称自己要回娘家看看,支走所有仆从后,回将军府骑了匹骏马就往京城外郊行去。   去小溪的路她只走过一遍,并未太深印象,好在京郊外大路只有一条,她顺着印象边找边走,终于顺利来到了约定的地方。   这一回钟离谦并不在垂钓,而是神色严肃地正襟跪坐在溪水旁绿荫下,身旁放着一个中型锦袋,袋口敞开。钟离谦在听到马蹄声靠近时神色有些紧张,待看清来人是舒锦和时,整个人突然轻松了一口气,展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你来了。”   舒锦和拴好马走过去,“你叫我到这里来做甚么?”在这种乡野间,却如此正经,怎么看怎么怪。   “随意坐。”钟离谦不觉丝毫不妥,像在自家后花园般招呼舒锦和坐下,“我叫你来自然是话要说,府上城里要防隔墙有耳,倒不如这里来的自在安心一些。”   “什么重要的话,要到这里才能安心说?”   “很重要。”钟离谦竟有些紧张,“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仔细了,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听我说完了再说话,可好?”   “什么呀,”舒锦和被他的正经也弄得有些紧张,缓和气氛的笑笑,“到底要说什么?”   钟离谦不接话,垂眸紧了紧拳头,而后自身旁的锦袋中拿出一件东西来。那是一把小型佩剑,长度看着比较适合小儿使用,剑鞘花纹繁复却不花俏。他握着这把剑,拉剑出鞘,剑刃锐利,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看得出剑的主人平日就十分重视保养。   “这把剑是我满百日时抓周抓到的,据说也曾是我爹儿时用过的佩剑,如今传到了我的手上。我爹见我抓到这个很是高兴,觉得子承父业,是一妙事。但我娘担心我日后蛮气太重,反被剑气所累,引来血光灾祸。所以两相权衡,给我取名‘谦’字,希望能压我的蛮傲之气,为人处世要晓得适当低身。”   他说罢,又从锦袋里拿出一根金丝玉眼雀羽簪。   “这是我娘最喜爱的一根簪子,亦是我爹与我娘的定情之物。我娘平日很少盛装打扮,常常只带着这一根簪子,也十分好看。她追随我爹而去后,长辈们说他们的随身物也要随之入土,我当时不舍得,就偷偷把这根簪子藏了起来,也算留作一个念想。”   一个做工精良的银质鱼钩。   “垂钓是在外庄生活时李叔教我的,这鱼钩是他亲自打磨做来给我用的。其实他手艺不怎么样,这鱼钩刚做好时磨手的很,如今用的年岁多了,也变光滑了。”   寒光玉佩。   “不怕你笑话,自我爹娘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怕黑,晚上一定要趴在祖爷爷身边才能睡得安稳。后来因为……因为一些事情,祖爷爷要送我到外庄生活,我害怕不肯,他便费力寻来这枚寒光玉配给我。这玉佩不比夜明珠,虽是冷色,但光更加柔和。刚到外庄的日子里,晚上我抓着它方能入睡,渐渐也就不怕了。”   一对木杯,和一个木雕人偶。   “这木杯你应有些印象,我们曾在这用它喝过酒。至于这个人偶……”钟离谦神色有些不自然,将人偶抛给舒锦和,“你看了便知。”   舒锦和接过人偶,拿近一看,才知这个人偶竟然是依照自己的模样雕刻的,下刀痕迹利落,惟妙惟肖,也不知之前雕刻过了多少个一样的。   “……你,”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偶有些烫手,“你给我看这些作甚么?”   “还没有看完,还有最后一样。”钟离谦笑笑,自锦袋中拿出那最后一样东西,是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我爹临走之前写给我的,他写了许多话,有些话我现在也未能琢磨透彻。”   他将这些物什一字摆开,“我钟离谦抛开这个姓氏,抛开这个身份,剩下就是这些。它们是我的全身家当,我的至宝,如今我将它们都展现给你看。”   “为什么……要给我看?”舒锦和看着这几样被钟离谦保护的十分好的物什,心中震动。   “你问为什么?”钟离谦轻轻笑起来,和煦如风,“因为我有了更加重要的至宝,所以想把这些曾经的至宝分享给她。”   舒锦和的双瞳微微缩了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钟离谦。   “这本册子里,我爹曾提及,一个女儿家愿意嫁给一个男人,便是把一世如花年华托付,这是比嫁妆比家世比任何联姻所带来的利益更为贵重的东西。身为一个男人,既然娶了,就不能辜负此情。因此我爹有我娘后再未娶第二人,与我娘恩爱如初。在我爹死后,我娘也不舍得他孤单,毫不犹豫的立即随他去了。”   “虽然我曾埋怨过爹娘狠心抛下了我,置我于不佳之境,但长大至如今年岁,我也终于明白了我爹话中的含义。我对感情之事不如严之洲那般精通,女儿家的一颦一笑就能猜到她的心思。但即便如此,我也是有所向往的,我也想同爹娘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执子之手再不辜负。”   “今日我抛开我的所有身外名分,用我仅剩的所有家当,以一个普通男人的身份来面对你,是想问你一个或许会令你困扰的问题。”   “舒锦和,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关乎钱财不关乎名望不关乎权贵不关乎任何的东西,我只在意你这一个人,也希望你只看我这一个人,这样的话,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知我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比不上京城里那些才子们,更比不上三殿下。我只你心之所倾,但昨夜你并没有拒绝我,反而回应了我,这让我很高兴,或许你心里是有我的位置,或许自己有那么一丝希望。就算机会微小,我也要争取,否则,我一定会后悔。”   “这几样东西我交付给你,就当做是我的一颗真心。你不必立即给我答复,我能等,等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再给我答复。若你拒绝我,便将这些东西退还给我,我心便知你的答案。但你我婚姻成事实,和离已不可能,我可发誓永世不碰你分毫。”   钟离谦紧张地将所有考虑好没考虑好的话一股脑说出,说完却见舒锦和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有些无奈问道:“你被我吓到了?那你……听见了方才我说的话吗?”   舒锦和身子微微一颤,张了张唇,却因太过震惊发不出声音。她稳了稳心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问:“你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   “句句真心。”   “……那庄筱呢?”   “庄筱?”钟离谦蹙起眉头,怎么又提她,“我对她已无甚念想。”   “怎么可能!”舒锦和突然激动起来,心中是惊喜也是难过,“那日碧落会,我听见你向她表白心意,你……你心里若有她,就不要来向我说这些话。”   她前世已经听够了花言巧语,这一回会不会又是欺骗的谎言,她搞不清楚了,搞不清楚了……   “……”钟离谦露出疑惑的神情,回想起那日情形,突然想到那时听到的急促的脚步声,原来竟是舒锦和吗!她竟然听到了他与庄筱的对话!怕只听到只言片语,难怪那之后她避着他……   这么说、这么说……他突然喜不自禁,舒锦和会在意这些,不正是因为她在意他吗!   他努力憋住喜悦,怕笑出声来反倒火上浇油,忙解释道:“那日我下楼去买你爱吃的糕点,与庄筱碰见纯属无意。我知我以前对你如何,也承认以前我确实倾慕于庄筱,但那种倾慕与对你的,是不同的。四年间,那种倾慕之情早已烟消云散,被更强烈的情绪所替代。那日我确实向庄筱坦言我曾经倾慕于她,说这些话也只是希望与过去告别,把界限划清,此事了解,才能再向你表明心意。”   “你可曾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我回答你的话,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心中并不再想着庄筱。”   “如今,你信,还是不信呢?”   ☆、第59章 她的答复      “所以,你信,还是不信呢?”   舒锦和双手放在膝上,松松握成拳,垂下眼去。   狡猾的家伙,结果还是把问题抛给了她。毫无预兆地向她展现出这一片“真心”,让她做决定,这样重要的决定,是轻易就能做出的吗?   她肩膀一松,轻轻呼出一口气来,而后抬起头来看向钟离谦,手撑着草地,站起身来。   钟离谦身子明显一僵,五官拧出微妙的紧张来。舒锦和拍了拍身上的草叶,走到钟离谦摊开的那几样至宝前,蹲下身子,手在它们上方摇摆不定,而钟离谦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舒锦和的动作,喉间滚了又滚,大气不敢出一下。   最终,舒锦和的手停在那根金丝玉眼雀羽簪之上,将簪子拿了起来。   “你的宝贝这么多这么贵重,我又不是老虎肚子,哪里拿得下所有的。”她将簪子晃了晃,有些俏皮地道,“既然你都诚恳到这一步了,我不好好回答倒是过意不去。嗯,这等人生大事,我可要好好考虑才是,你就慢慢等吧。”   啊、啊……   钟离谦的手指动了动,一瞬间他的双眸盛满了光芒,他忽地抬起双臂,向前张开,环绕住舒锦和。他的动作来的太突然,舒锦和措不及防被他一拉,整个人往前一带,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你、你做甚么!”舒锦和又羞又恼地挣了挣身子,“你刚刚还说我没回答之前不动我分毫的呢!立马就违反约定,让我怎么信你!”   “对不起……但是,就一会,一会就好,好吗?”   一只手抚上她柔软的发,高于她体温的温度紧紧贴着她全身,那双环住她的双臂渐渐收拢,温柔又小心地让她与他靠的更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的下巴正抵在她的发顶,微微摩擦着。   这样做是犯规的啊!!!   狡猾的家伙!!!   舒锦和的狂躁渐渐被吞噬掉,她的脸贴在钟离谦的胸口,听着来自他胸腔内蓬勃跳动地心跳声。她将脸埋进他的怀中,现在她的脸已经跟他的体温一样滚烫了吧,连带她的脑子一起,都被烫地晕乎乎的。   她的手不自觉的缓缓抬起,慢慢贴上钟离谦结实的背,就在即将回抱住钟离谦的时候,钟离谦突然松开了对她的禁锢,使她一下清醒过来。   “虽然舍不得,但我也不得不松手了啊。”钟离谦不舍地抓起她的一缕发缠绕在指尖,“但我说到做到,之后我会尊重你,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不会碰你分毫。你的回答,我很期待。”说罢,他忽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而后仿若偷到腥的猫一般笑着迅速撤走了,“啊,我回外庄拿钓竿来,秋水鱼肥,午膳就在这里吃烤鱼吧!你等着我!”   可恶!   舒锦和后怕地抖了抖手指,她刚刚是想回抱住他吧?是的吧?!她抱住脑袋将身子缩成团惊恐又懊恼,天、天啊!这个家伙!这个家伙!这个家伙是怪物吗?亏她还是成过一次亲的人,居然就这么被带着团团转!   在一番懊悔加控诉之后,舒锦和抱膝就地滚倒在地,心头犹如周遭正经历着秋日的草地一般,落上了一层厚重的叶子。   继续这样犹豫徘徊是不行的,无论是感情上的事还是其他方面的事都是如此,自己的立场如果仍这样摇摆不定,只会伤害到更多的人吧。   舒锦和闭上双眼。   必须要做下决定了,连并不向往朝堂的钟离谦都开始努力了,她又如何能不努力呢?但是……虽然因为所站的位置不同而从过去的记忆中发现了更多的曾未注意的细节,这些都使得一开始迷雾一般的感觉散去了一些,但还不够……要想确定她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还需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正确……吗?   舒锦和睁开眼,摊开自己的手心,看着上面交错的纹路,忧心忡忡。   钟离一族与舒家在朝堂的立场很相似,几乎很少见他们偏向于哪个阵营,都只效忠于在位的皇帝,尽心为守护宇天出着一份力。换句话说,两家的立场一直以来都是中立的,想要保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也因为如此才积累到现在这般大的家业和地位,是不同阵营想要争取的对象。   如果其中一家倒向某一阵营,朝堂的变化会如何……这样的事即便舒锦和不夸大地想也能料想到。   那可是相当不妙的事情。   在她看来,司时雨作为帝王也并非是个错误的选择,又有多年的民心积累,为何皇上会迟迟不肯放权,他在顾虑什么?让两家联姻也是为了预防某种情况的发生吗?   让舒家宠爱的小女儿和钟离家不得宠的世孙联姻……到底能起到什么至关重要的作用呢?这才是摆在最眼前最想不通的问题,而且,说起来,钟离谦的爹到底为何触犯龙怒需到赐死的地步?可她从未听闻钟离家曾犯过什么大错。   疑问的地方太多了,如此一遍遍捋来舒锦和也不得要领,反倒渐渐在熏暖的阳光中昏昏欲睡了过去。   直至她被一阵勾人香气唤醒,已经日上中天了。   舒锦和揉揉眼撑起身子来,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   “醒了?”   她循声看去,那股勾人的香气正出自不远处钟离谦手中的烤的金黄酥脆的鱼肉。应是火堆旁太热,钟离谦已脱去外袍,仅着中衣,袖子也挽起卷至上臂处,露出结实精壮的胳膊。   身材真好啊。她迷迷糊糊地想。   “诶?”钟离谦稍微远离发出噼噼啪啪声响的火堆,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舒锦和一惊,完全清醒过来。她方才发出声音了吗?竟然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万幸他没有听清……哪有女儿家夸赞郎君身材的,会被当做色女吧……   “没、没什么,我是在说好香。”她急忙忙起身跑到钟离谦身旁,火堆边还插着好几串已经烤好的鱼,想来他已经回来许久了。   钟离谦拿起一串烤鱼递给她,“当然,手艺只可能精益求精,哪能有退步一说。”   烤鱼已经完全冷却,但刚刚好酥皮又没有软下去,很是好吃。舒锦和撕下一片鱼肉放进嘴里,口齿模糊地说,“你真的很喜欢垂钓。”   “谈不上喜欢,只是渐渐习惯了。”钟离谦也拿起一串鱼,大咧咧坐到她身边吃起来,“最初是因为祖爷爷喜欢,我常在他旁边看着,却总坐不住。后来被送到外庄来,日子无聊,就想做些跟祖爷爷一样的事情,或许可以让日子变得有意思一些。”   他弯起唇角,似乎那些都是很不错的回忆,“那时我还很小,根本没有这么小的钓竿,李叔就给我特地做了一副。可惜我依旧坐不住,后来回了王府还是比不上祖爷爷一半。”   “祖爷爷说我心不静,自然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后来想来,他说的没错。只要心静下来,很多看不透的事情都渐渐变得脉络清晰起来。所以我一有烦心的事,便会去钓鱼。”   心静吗……   舒锦和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水质清澈,可以看见里面游动的鱼,这样的环境不让人心静才是奇怪。但被世俗缠生的人们,又真的有几人能够完全静下心来感受呢?   “你看清了什么?”她问。   钟离谦一愣,随即意味模糊地笑了笑,“我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但就像烤鱼,烤鱼看似简单只要用火烤就是了,但越是简单的愿望,想要实现,却并不是表面那么容易的事。你知道钟离家的家规吗?”   “以全族之力辅佐皇帝,是吗?”   “没错,尤其是袭爵的子孙,不仅要忠心还要自省族系内,若出私心者,当先内部了。正因为如此,钟离一族才能平安到今日。我身为其中一员,自出生起便有许多不得已的任务在肩,这是义务,也是责任。”   钟离谦的身影被枝叶投下的巨大阴影盖住,他的眉宇间有一股不该有的忧愁。舒锦和不禁觉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这样的钟离谦看起来很陌生,或者说……她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了解这个人。   “你所说的任务是什么,我能知道吗?”   或许她真的不了解他,但是现在了解也不晚,如果那份忧愁是真的,她愿意为他分担。许多痛苦并不是一个人能够承受的,即便那是再坚强的人。   “当然可以。说到我的任务嘛……”钟离谦干脆应道,“那自然是把你娶回家过日子了!”他笑起来,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舒锦和被吊住了胃口,却得到这样一个敷衍的答复,顿时瞪大了眼睛摆出被戏耍的恼怒来,朝钟离谦挥着鱼串。   钟离谦一边躲闪一边求饶,“你再不吃,鱼肉都要甩没了!”   舒锦和这才作罢,撇撇嘴将头扭到一边默默吃起鱼来。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像他们生在勋贵之家,多多少少都会牵连到一些不得已的事情,保持沉默即便困难也是不得不做到的事。   就这样也好,或许时机还没有到,眼下她就先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来吧。   ☆、第60章 入冬一天   寒风迈着缓而沉的脚步自遥远的北面走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宇天也渐渐进入了冬天。   陆家名下产业之一的吟送轩的一处包厢内,姚娉娉心不在焉地嚼着零嘴糖片糕,时不时往窗外张望,眉宇间缠着挥不去的焦躁。与她相比,坐在她对面的舒锦和则要显得淡定许多,正低头做着女红。   “阿和,你怎就不会紧张一下?”姚娉娉不甘心地撅起嘴用力嚼糖片糕,捶捶自己的脑袋,“明明是在等世孙殿下考学阶的结果,结果两位正主都不慌不忙,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倒紧张得很。”   舒锦和将刺破绸面的银针拉出,抬眼嗔了姚娉娉一眼,“娉娉姐怎会是无关紧要的人呢,阿彬可一同去考了呢!”   姚娉娉赶紧“哎呀哎呀”地去捂舒锦和的嘴,“你又在乱说什么呢,他去考就考,跟我有甚么关系!再说了,以他那个脑瓜子考第三学阶,头道考试能不能过还两说呢。”她与彭士彬两情相悦,心意早被身为局外人的几位看破,就合力给撮合到了一块,这段关系才刚开始不久,也未同家人说起,算是个秘密。   “那可未必,”舒锦和继续低头做着女红,“阿彬看着愣头愣脑,或许文采欠缺,可论起武学来那可未必输。”   “是、是么……”   “噗!娉娉姐可不厚道,你明明心知肚明还不好意思说,偏让我说出口来,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原来娉娉姐是个这么容易害羞的人。”   “好呀阿和,尽知道损我!”   两个女儿家就这样嘻嘻笑笑地闹在了一起,将先前略有些低沉的气氛一闹而散。闹了一会也没劲儿了,又歇息起来。姚娉娉凑到舒锦和身边,看她女红的结果。那是一块亮面蓝色锦布,五彩缤纷的线已绣出了一个大概的模样。   “你在绣……鸟吗?”姚娉娉不确定地问。   “是鹰,雄鹰。”   “哦。”姚娉娉对女红不甚喜爱,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好坏来,遂放弃地转了个话题,“阿和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世孙殿下吗?”   “我担心又有什么用呢,能让他考上吗?”舒锦和说罢,用牙咬断了一股线,边换上新线边接着说道,“他聪明得很,又有太子殿下和丰羽指导,与其说我在担心,倒不如我很是放心,我相信他一定会考上的。”   “如此就好啦,希望阿彬也能有个好结果吧。”姚娉娉显然没有舒锦和这般完全相信。   舒锦和放下手中活,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姚娉娉的额头,“都说情|爱会使人愚笨,此话不假。武学的学生大多都被编入了各处的编军中,武是武器也是武力,讲究的不仅是力量、敏捷、对抗的技巧,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对君的忠心。这两样阿彬都不缺,肯定能通过了,你就对他多点信心吧!”   这话说到姚娉娉心坎里,她弯唇笑着,却还嘴硬道:“我才没有担心他呢,我跟他未婚未嫁的,他考到什么结果跟我也没多大关系。诶,不过话说回来,一直相传太子殿下身体不适,没想到这一次竟会也帮忙指导世孙殿下呢。”   “是啊,我也很惊讶呢。”舒锦和应和着。   对于司行温的改变,她确实很惊讶。   当钟离谦向她坦言了中秋夜百官宴上司时雨与他的谈话时,用意料之中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很是贴切。司时雨就是这样一个在你觉得要拐弯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专朝门面的直拳的人,虽说她带着呼衍达耶入宫的时候是存着侥幸心理,但太德宫内有司时雨或者说明贵妃的眼线这件事她也是预先有心理准备的。   一直虎视眈眈皇位的人,怎么可能不在碍脚石旁边放一块随时提醒安危的警示牌呢?   但司时雨行动的速度之快,也还是令她有些小小的吃惊。这么快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还欲拉拢钟离谦到他们那一方阵营去,看上去也太沉不住气了吧?不过这也给了她一个提示,他们与太子的那些谈话并没有被偷听去,眼线应当是安插在太后身边。   那么毒呢?会不会是明贵妃下的呢?   如果是,那可就糟了。明贵妃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有些事情连司时雨都不知情,若毒是她下的,那找起毒源来可不是这么容易。但又有些不对,明贵妃并不是一个会犯这样明显错误的人。那么……太子的存在还会威胁到谁的利益的话,那就只有皇后和二皇子司正卿了。   “太子殿下,您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遣退掉殿内所有宫人,司行温如同上一次款待舒锦和三人一般,亲自为前来看望他的舒锦和与钟离谦煮茶。“你们上次说的那些话,于我而言,也是感触颇丰呢。”他将煮好的茶汤倒入二人面前的空茶碗中,“人振作一些,身体也就跟着好了一些。”   “如此,真是太好了。”   面对二人明显没有上一次那般大胆发言的谨慎模样,司行温了然地笑笑,将茶壶放回茶盘之上温着,“你们大可放心,以往我虽体弱无权,但把不该留之人留在宫中这样的事,我还是有能力不做到的。”   不仅是气色变好了,连一向温吞的态度也变得清晰强硬起来,原来太子竟是这般性子的人吗?舒锦和心里不由得又燃起希望来。   “殿下打算认真了吗?”   “如果我回答是,你会助我一步吗?”   舒锦和被茶一烫,连忙缩回嘴去。哎呀呀,被拉拢了,可她还想要再观察一会呢,那就装傻吧。她正这么想着,作答的话刚到嘴边,就被钟离谦抢去了话头。   “那是自然!与其与不对头的人共事,还不如帮助自己人!”   “不对头的人?”司行温挑挑眉,疑问地看了钟离谦一眼,又转向舒锦和,“怎么,你们竟然相处的不大好?”   他话中所指,是向来人缘好到爆棚的司时雨,对于司时雨向钟离谦发出邀请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既然有求,司时雨如此聪明又怎会惹钟离谦不愉快呢。可看钟离谦肯定的拒绝,似乎二人间间隙还不浅。奇怪,实在是奇怪的很呐。   “殿下应了解,世间总有些人是对上一眼便不对盘的人。”钟离谦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叫他怎么能相处得好,给情敌机会吗?   司行温听出钟离谦不愿多解释的意思,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钟离谦不会站在三弟那边对他而言都是件好事,他奋起的太晚,即便父皇有心帮也无力帮,能多一个得力的左右手是非常珍贵的。   既然不想谈,那就不谈吧,司行温转了个话题,“听说阿谦你最近打算重考南海书院?”   正是这一句问话,使得那日谈天的结局变成了司行温来指导钟离谦备考。   这只是表面,实际上司时雨已经发现呼衍达耶,便不可能再让呼衍达耶进宫来替司行温和太后医治。虽然司行温现在的毒量减少许多,但多年来,他的身子早被□□挖空,非轻易能够补回。为了让他能恢复的快一些,舒锦和找到了在太医馆随父亲学习的谢清。   舒锦和与谢清接触的并不多,最深的一次怕就是几年前她突然气急攻心而晕倒的时候了。谢清的父亲受郝家恩惠才得以入宫为官,所以谢清即便对郝柔无甚感觉,也一直围在她身边。但并不是臣服,如果是臣服那时候就不可能出手帮舒锦和了。   她的心里还保留着一片净土,称为医痴也不为过,而且由她出面医治也将被怀疑的风险降到很低,是再好不过的人选。接下来,钟离谦每次入宫的时候都会带去呼衍达耶开的处方,交由司行温,再由司行温转交代给谢清煎煮。司行温久病成医,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只要不是伤害身体的药,谢清并不会多问一句,只是煎好药带来。   舒锦和的回忆因为姚娉娉的一阵欢呼戛然而止,她回过神来,“什么?”   “他们回来了!”姚娉娉兴高采烈地,“我刚刚看到他们进吟送轩来,表情很轻松,应当是没问题了。”   “当真?”舒锦和的心一松,呵,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镇定。   正说着,包厢的双开大门就被人自外向内推了开来,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领头的兴致最高昂的便是严之洲了,才刚踏进包厢中就迫不及待地向屋中人转达消息道:“过了!过了!两个人都过了!”   “两个?”   “没错,阿谦和阿彬都过了,特别是阿谦,啧啧完全叫人目瞪口呆,居然拿了接近满分!”      ☆、第61章 接受铺子      钟离谦再次考入南海书院这件事,让王府的人都吃惊不小。他此次考学需得有睿安王所持印章加印的文书,也算是作为入考的一道保障,因而这件事早早就被整个王府传遍了。   认为他能考中的人,几乎没有。   先前也提过,南海书院把关严格,本就不是能轻易考入学的,再加上钟离谦参加的还是难上加难的插班考。众人都知他这几年来在外从军,哪有什么时间和条件碰文墨,这考试,悬!   但钟离谦就这么通过了,还几乎考了满分,这出乎所有人意料。连王妃一高兴,当日就摆了盛大家宴,好好庆祝了一番。   家宴之上,钟离谦趁热提出了一个请求:欲接手钟离家旗下一处产业。他提的很突然,连舒锦和都没有提前知会。   连王妃尚维持不久的笑颜僵了僵,“你想接手铺子?你既已考入南海书院,就当以学业为重。凡事轻重缓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你不明白吗?”   “孙儿知道,但祖母,孙儿重考书院并非只是为了求学。”钟离谦看看连王妃,又转看向祖父钟离弘,“祖父、祖母,孙儿那点小心思,您们必然知晓吧。”   考入官学,就等于打开了进入朝堂的一条近道,是以,求学于南海书院的郎君们最终的目标,无不是为官。   祖父钟离弘依旧少言,没有多大反应。而连王妃本就出身勋贵世家,对此又怎会不明白呢。   “正因为知晓,才认为你操之过急了。”   “不急,相反,孙儿已经慢了!孙儿已经十八,还有两年便能行冠礼考官名了。二叔才学渊博,十八便已得了书院的推举,孙儿愧不能比。而与孙儿差不多年岁的个家郎君,这几年已打磨了各自的圈子,孙儿荒废四年,从返回京城的那一日起便已晚了。此时不快马追去,更待何时?”   “荒废不至于,”二爷钟离泽接话道,“侄儿有心为宇天献力是好事,还有祖父与二叔、三叔在,你大可不用如此担心。”   言下之意,以钟离家的地位,向皇上讨个职位,恩荫恩荫也不是难事。   连王妃赞同地点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   “孙儿并非心燥而盲做决定的!”钟离谦不甘心话题就此揭下,继续争取道,“恩荫……”他咬着这两个词,不由极轻地冷笑了一声,“钟离家的儿郎哪个为官不都靠真才实学,即便孙儿厚着脸皮求祖父恩荫,祖父也定不会同意,更何况孙儿并无此愿。”   他说这时,祖父钟离弘抬起眼,视线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会。   “男儿志向高远,不争一时。你也知你荒废四年,如今就更应该沉下心来打磨自己,就是吃饭也要一口一口地吃,先把该学的学好再谈其他。” 连王妃不为所动,依旧维持原态度。   “祖母……”   “此事莫要再提了,”连王妃终于磨掉了耐心,露出不喜来,“你年纪还小,生意之事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睿安王府还会连你那一点交际的钱都拿不出吗,说出去岂不笑掉他人大牙,你需钱时能说出正当理由便尽管去库房里取。”   连王妃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钟离谦也无法再说什么。老太爷虽也在座,但府中掌事的毕竟不是他了,他也不便插手什么,反倒可能因为这样的偏爱而再增加反感。   但他没想到的是,有人竟然为他说话了。   “母亲,儿以为侄儿的想法并没什么不好。”   出言相助的,不是别人,竟是平日不喜插手府中事宜的三爷——钟离浩。   钟离浩今年二十有三,是庶出,不比钟离泽任重道远,他从南海书院结业后只考了个清闲职位度日。此人承了生母的性子,是个不喜蹚浑水的人,也不知为何今日却替从未说上几句话的钟离谦说起话来。   连王妃并非钟离浩的亲母,对他的话也不甚上心,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已说了此事不再提,你怎又立即挑起来?”这么问着,又瞧了沈氏一眼。   坐在一旁的钟离浩生母沈氏身子微微一抖,她也是庶出的姑娘,娘家又不如连王妃有势,能嫁进钟离家也是上天恩赐的缘分,她珍惜这场缘分,嫁进来后处处谨言慎行,连王妃才没有为难过娘两。今日她也不知如她一般性子的儿子怎会突然挑起事端来,心里十分惶恐,不由担忧又责备地看向钟离浩。   钟离浩面色如常,倒比沈氏镇定得很,“儿并非是要违逆母亲故意挑起事端,也并非是要支持侄儿。只是儿身为过来人,对侄儿的话有些身同感受罢了。古人云,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于渔。交际的开销只增不减,库房虽厚,但府中开销也大啊,再者,儿也担心如此决定会娇惯侄儿的懒惰性子,那岂不是与母亲所想背道而驰了?”   “说话是轻巧,书院学业繁重,生意想做好也要花心思,还要分出精力来与京城郎君打交道。你也是过来人,难道不知其中困难?”连王妃已然十分不悦,眉头也蹙了起来。   “自然知道。”钟离浩刀枪不入,依旧老神在在,慢悠悠说道,“这不是还有侄媳嘛,家中产业原就大多是母亲与二嫂嫂辛苦打理,正因有母亲和二嫂嫂分担,父亲与二哥才能无忧地专心于朝堂,献力于宇天。想来,侄媳日后也能成为侄儿的后盾呢。”   这一记马屁当着家里所有人的面,拍的连王妃很是舒服,她的面色缓了缓,到底不再阴沉了。   “你也明白媳妇将会是夫君的后盾?你年纪也到了,却只晓得巴在那闲职上虚晃度日,既然为官没有心思,那就早点成亲,也好为钟离家开枝散叶。沈氏,这事你得多伤心,尽早地相些个不错的姑娘家给三爷。”   沈氏忙点头称是,钟离浩也是不气不恼地谢过连王妃的关心。   在旁个事上撒了些气,连王妃的口气终于松了松,对钟离谦道:“既然你三叔替你说了话,确实也在那么些理,这事我便允了,如此,你也能安心去读学了吧?”   “多谢祖母。”   连王妃转向吴敏莲,“这事交由你办,”继而又转向舒锦和,“孙媳妇,往后谦儿去书院求学,你在家无事便多跟着你大婶婶学。”   二人自是应好。   第二日,吴敏莲便遣人来传话,让舒锦和去她院里一趟。   “要我陪吗?”钟离谦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舒锦和宽慰他,“大婶婶不会为难我一个小辈的。”   她带了两个丫鬟陪着,随来传话的人一起前往二爷所配的院子。进院入厅,吴敏莲坐在八仙椅上,正由旁边丫鬟伺候着吃果子。   “来了?坐。”今日的吴敏莲没有往日那般热情,懒懒的。她是长辈,无迎接小辈的规矩,只是抬抬手让丫鬟给拾好座位来,让舒锦和坐下,并让丫鬟送了个四方盒子进她手里。   “我叫你来所为何事,你应也明白吧。”   “侄儿明白。”   “好,那废话也不多说,你把盒子打开吧。”   舒锦和依言抽开盒子的顶盖,盒中安然躺着几本账本、一张地契还有一张写完字盖了红印的纸。   她扫了眼纸上内容,不由微蹙了蹙眉头,复松开抬头问吴敏莲:“大婶婶这是何意,侄儿愚笨,看不太明白。”   “无碍。”吴敏莲吃下一瓣果子,懒懒道,“既然侄儿打算学做生意,我想了一宿,如何才能教好。结论就是让你直接投入商海,自己的体会总是最真实的,教再多都不如自己亲手来做要印象深刻得多。”   “这盒中是钟离家旗下一处产业往年的账本和地契,至于另一张,是份协约。协约内容想必你也看见了,莫要怪大婶婶心狠,这也是为了让你能快些成长才想的法子。这间铺子今后的主子便是你和谦儿了,全权由你们负责,盈自赚亏自补,也能有些紧张感。”   “……也就是说,若是盈利也无需交分红给家中吗?”   “是呢,你刚学着做生意,有盈利就不错了,家中自不会贪那些钱。但相应的,往后除了院中仆从及主子的月钱外,你们便再不能从库房支钱。三爷说得对,如此会助长谦儿的依赖心,这可是万万要不得的习性。”   “大婶婶考虑周到,不知这处产业位于何处,是什么店呢?”   “是间食肆,在城西临近城中,铺子算不得大,地理位置不错,拿你练手正好,具体的账本上写的比我说的清楚,你一看便道。”   ……   舒锦和装作感恩地垂下头,抖了抖唇角。吴敏莲倒是说的在理的模样,好似真的是为了她好,可只要人不笨,又如何看不出这协约是份霸王条约呢?   好个盈自赚亏自补!   太后赏赐的东西被他们收入库房了,府上管账的大多是吴敏莲,又怎会给钟离谦存下积蓄的机会,能自补的也就只剩下舒锦和嫁进来时的嫁妆了。   且不说这间食肆生意惨淡,接下手的一刻起就是往里贴钱。仅说一个什么都未上手的生意新手,直接上来就经营一间铺子,这做法可真真是新鲜呐!好一个贴心的“助攻”!      ☆、第62章 再入食铺   舒锦和翻开账本随意看了几页,佯装不解又头疼地模样,愁眉苦脸道:“可大婶婶……侄儿连账本都看不懂,这就直接接手一间铺子,实在有些快了……”   “我晓得,”吴敏莲轻叹口气,担忧地看着她,“其实这也并非全是我的本意,还有母亲的意思。昨日母亲如何态度你也瞧见了,母亲也是想让你们体会其中辛苦,给你们的条件是苛刻了些,但不代表一直如此,你们何时坚持不下去了,向母亲求个情,这事也就揭过了。”   她搬出连王妃来压,舒锦和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过确实,你对经营之道不甚精通,如此条件下开头必要吃亏。这样吧,初期让珠云陪着你,珠云陪了我多年,平日里我去铺子时她都陪在左右,经营方面颇有些心得,让她陪着多少能有些帮助。”   二房中的大丫鬟珠云如何能干,舒锦和是听闻过的。听完吴敏莲的话,她目光往边上一扫,珠云立即感应到她的目光,微微往前走出半步,福下身去。   舒锦和笑意深深,也温顺地垂下眼去,说道:“大婶婶慷慨,但侄儿如何真的好意思厚脸皮将身为大婶婶左膀右臂的珠云借走呢。大婶婶说得对,直面商海是最好最快的学习方式,侄儿定能收获良多。”   “你如此想是最好,”吴敏莲弯眼笑笑,“如今已经月下旬,那么协约就从下个月开始吧。你趁着这段时间好生将账本吃透,书库中有不少讲经营之道的书,有不懂也可来问我。”   “恩谢大婶婶费心。”   舒锦和抱着木盒退了出去,走出院落,才将手中的木盒转交给丫鬟抱着,如花面庞也终于失去了笑意。   她离开不久后,二房院子的看守回来报信。厅内,珠云剥下一瓣果子,递到吴敏莲嘴边,边有些担心地问道:“二奶奶,这样真的可行?万一他们去很找王妃说……”   吴敏莲镇定自若,吃下那瓣果子后,拿起手帕来擦了擦唇角并未沾到的汁水,“你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她轻轻哼了声,“即便他们想如何,也奈何不了我什么。说来这二人都很相似,明明没什么资本却傲的很。”   她就是利用那毫无用处的傲气,吃定了钟离谦与舒锦和不可能去找连王妃对质。而且,先下手为强这件事,她会不知道吗?   “时辰差不多了,”吴敏莲站起身来,珠云急忙扶住她的胳膊,“走吧珠云,该去陪王妃散心了。”   “是。”   ……   “她这么说?”   “对。”   寝屋内,舒锦和将方才与吴敏莲的对话说给钟离谦听。   钟离谦不悦地拧起眉头,并勾起嘴角冷冷笑起来,“这未必是祖母的意思。祖母虽对我不甚喜爱,但这么些年来在我的吃穿用度上从未短缺过,她要为难早就为难了,况且她出身大家又身为家母,是最不喜这样背地里折腾人的。”   “我也这么想,”舒锦和附议道,“但……我不觉得大婶婶会这么愚蠢。”连他们都想到的可能,吴敏莲不可能想不到吧。   钟离谦摇摇头,“不,她不是愚蠢,而是太自信了。或者说,我们装的太乖了。她并不把我们当对手,自然觉得用祖母来压,我们就会乖乖就范。”   “那我们要去找王妃对质吗?”   “现在去已经晚了,大婶婶既敢这么做,就有能让祖母听信她这么做的借口,以府里的关系亲厚,祖母肯定是先信她不信我们。反正歪打误撞达成了我们的目的,我们就先装会傻吧。虽不知祖爷爷为何要跟我们提城西那间铺子,但日后定有用处。”   钟离谦的判断让舒锦和有些小小吃惊,因为他所想的同她一致,而她并没有猜到他能想到如此深度,照他前不久的性子,怕是早就气急败坏要去找连王妃质问了呢。   原来一个男人的成长速度也可以如此快吗?   想法一致也好,省去她原要花费的大段口舌。她理了理思绪,用歪打误撞来形容吴敏莲这次的做法再适合不过,城西的铺子已经得手,还是赢自得亏自补,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然而要低调,若是往后赚得多了,他们眼红想要收回铺子,即便她有地契和协约在手,怕也没有用。   舒锦和不由暗自摇摇头笑自己,还不晓得那样间不大不小的铺子能做什么呢,就想着赚大钱去了,快回到地面去吧!   她虽对管账有不少经验,但对经营之道……那还真是一窍也不通。换句话说就是,她只晓得如何管出,不懂得如何管进。   这也不怪她,谁让她前世是在宫里管账。后宫所有花销都从国库支取,年年有税收入国库,赚钱不用她愁,她只要愁怎么省着花钱和应付各大妃嫔的闲杂事就好了。   如此一想,各种繁杂事宜都扑面而来,等钟离谦入学了,基本都是由她来做,舒锦和不由觉得有些头大。   得找些得力帮手才行呐!嗯,首先去问问老太爷,看能不能讨个军师来吧。   显然这些钟离谦也想到了,等他入学,第三学阶的学业本就繁重,他虽以近满分的成绩考入但也不能因此大意。因此,趁着这两日还在府中,他赶忙拉着舒锦和去老太爷的院子求助。   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吃了闭门羹。   钟离谦看着大门紧闭的院门,说不惊讶是假。他难以置信地半天才说出一句来,“……就算不见我们,也不能院门都不让我们进吧?”   院门的看守面无表情,身若磐石,刀削般的冷毅面庞低下去,姿态恭敬,说的话却再次泼出了盆冷水,“少爷,不是仆不让您与少奶奶进,老太爷有令在先,仆不得不从,少爷请回吧。”   “好,我不为难你。我只问你一句,祖爷爷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我?”   看守眸色一动,答道:“老太爷吩咐,若是少爷问了便答‘答案全在铺中。’,其中意思则让少爷自己与少奶奶自行琢磨。”   答案全在铺中……   没头没脑的一句提示,令钟离谦阴沉下脸。他反复将这句话在心中滚了又滚,最后抛下句“知道了”便拉着舒锦和离开了。   “既然答案在铺中,那就去铺子里看一看!”   城西,仓木街。   街上人来人往,各式小摊热闹地吆喝着,但这些热闹与一色食铺无关,食铺依旧门可罗雀,冷清的要命。   店小二看着今日的头两位客人,愣了愣,原本耷拉的脑袋总算是精神点抬了起来,“二位客官,你们怎么又来了?”他吃惊地问。   钟离谦与舒锦和对视一眼,“你记得我们?”距离他们上一次来,可已过了三个多月啊!   “当然记得!甭说你们是三个月前来的,就是一年前来的我也能记得清清楚楚。”店小二自信满满地答道。他们食铺在外评价不好,一个月也不见得进来一位客人,他日日待在店里无聊得劲,可不就指着这点不同来消遣么。   “不错,还记得我们是三个月前来的。”钟离谦呵呵一笑。   “诶!客官你还别不信!我说我记得可不是吹牛皮,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三个多月前晌午饭点时候……”店小二为了证明自己没记错,掰着指头将二人上一次来食铺的情形事无巨细地说出来,末了挠挠头,“可惜何厨子的素面二位客官不喜欢,我倒是觉得能下口啦。”   这小二原来是个自来熟,话匣子打开了就停不下来。   “二位客官这次来,是要吃饭吗?”店小二问道。   但他肚子里却道,奇了怪了,他们铺子还从没有过回头客。这二人看穿着光鲜亮丽,神智很清楚,上回还被气得拍桌子摔碗,怎的又回来了?难道他们有特殊喜好,喜欢找罪受?   “不,我们这次不是来吃饭的。”   店小二一听,恍然大悟,哦,是来砸场子的!   “你去把掌柜叫出来,我有话问他。”钟离谦说到这,忽想起什么来,从腰间取下一个香囊递给舒锦和,“这香囊有处地方抽线了,还有劳夫人补一补。”   这香囊才绣好几天啊就抽线……舒锦和接过香囊,定睛一看,确实,鹰翅膀的一处抽出了两股线头,是个很小的瑕疵。   嗯?她再看了一眼,发现线头是被认为勾断的,忽然明白了钟离谦的做法,低低应了一声,将香囊收好。   钟离谦转目见店小二还在好奇的正大光明地瞄,立即不悦道:“你还看什么,说了去叫掌柜来见我。”   “诶诶!好的客官!”店小二脸皮厚不怕骂,甚至兴致有些高昂,还主动为他们端来了茶水,才迈着快步到后头去找掌柜了。      ☆、第63章 屋中谈话      他们并没有等很久,掌柜便急急忙忙来了。   一色食铺的掌柜姓董,四十岁上下,身子因虚胖又终日低头弓背,看起来总是一副行动艰难的样子。他两腮的肉松松垮垮下垂着,嘴边留着两缕略长的胡须,颠颠走起来时也跟着摆动。   “二位、二位客官,可是找、找我?”董掌柜甩着袖袍走近,面对可能是来找茬的客人,他不觉麻烦反倒有种微妙的轻松。待他把汗擦了擦,将座上二人一看,又是吓了一大跳,“少、少、少少少少爷少奶奶?!”   董掌柜虽管着一色食铺这样又小又简陋又冷清的小食铺,但也是睿安王府的老仆,历年府上犒劳底下仆从的酒宴他都会出席,加之每季度还是回府汇报铺子状况,与这两位小主子也远远见过几面。做生意的人眼力、记性都不差,更何况是头上的主子,他自是稳稳记清楚了。   他惊喊出这一句时,通往后院的门帘忽地微微一动,似有风吹过。   钟离谦瞟了门帘一眼,又极快地转回到董掌柜身上,摆出十足十的主子架势来,微微点点头道:“董掌柜好记性。”   董掌柜薄薄的嘴唇抖了又抖,半响才反应过来朝二人行了个仆礼,把一颗脑袋垂得低低的,诚惶诚恐道:“仆不知少爷少奶奶大驾光临,迎接不周,还请少爷少奶奶责罚。”   “董掌柜言重了,”钟离谦抬抬手,一想董掌柜低着头看不见,又道,“免礼,抬起头来与我说话。”   “是、是。”董掌柜依言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却还是不敢正视钟离谦和舒锦和,左瞄右瞄,最后定在钟离谦身前的水杯上。   “董掌柜不必紧张,今日我与夫人来店中也是临时起意,即是临时也就没有迎接周不周到的问题,不会怪罪于你。”   “是、是……”董掌柜还是忍不住擦了擦汗,瞧着钟离谦的华贵衣料与做工不算精致的餐桌形成鲜明对比,忙又是猛地一抖,“啊、啊……瞧仆这倒霉记性!少爷少奶奶何等尊贵身份,如何能坐在这样的粗糙桌椅上,快快里头请!”   他说罢,躬身抬手往一个方向一请,钟离谦与舒锦和本就想找他单独好好聊聊,机会上门哪有不抓的道理,于是也就顺势站起身来,跟着董掌柜往后院走去。   撩开通往后院的门帘,后院一如前堂一般冷清,院子很是干净,却无一人,几间砖砌小平房分别当做寝屋、厨房、柴间和茅房。   “小铺简陋,也只好委屈少爷少奶奶到仆的寝屋将就将就。”董掌柜边说边推开一间平房的门,将二人请了进去。   随着房门“吱吱呀呀”地合严实,从不远处的厨房里探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来。   小脑袋在下,扬起来往上瞅瞅大脑袋,惊讶道:“嘿!何叔,我还以为是来砸场子的,没想到竟是……”正是方才在前堂说话顺溜的店小二。   “嘘!”大脑袋便是店小二先前提及过的何厨子,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他以指压唇,示意店小二小点声,静静观察了下董掌柜那屋的动静,这才压低声音道,“这小少爷是谁的儿子?”   店小二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能是谁的,主子里就一位少爷一位姑娘,姑娘才三岁刚会说点话呢,他是大少爷——世孙殿下吧!”   “大少爷……”何厨子喃喃几声。   “那位大少爷脾气大得很呢!诶何叔你说,董掌柜会不会趁机向大少爷吐苦水,说咱们的不是?”   “放心,他没这个胆子。我说过,便是我倒了,这铺子都倒不了,你小子就安心吧!”何厨子虽这么说,下巴还是往董掌柜那屋扬了扬,“那少爷必定是练过的,我气息重许会被发现,你去吧。”   “得令!”店小二雀跃地低低欢呼一声,迈开腿就一溜烟贴上了董掌柜那间小平房的外墙,专心听起墙角来。   何厨子则又折回厨房中,握着立在砧板上的菜刀拿起又落下,心事重重地喃喃自语道:“世孙殿下……那他岂不是……”他按上胳膊的某处,眉头拧成两座山头,“……主子……”   另一边,董掌柜的寝屋中,董掌柜的小心脏又有些承受不住了。   此时本应该端坐在桌边与他进行你问我答的钟离谦,正十分有闲情地在他小小的寝屋中左看右看,化身为好奇宝宝,什么都要专研一番。   董掌柜又擦了擦额间新冒出的汗,觉得有点晕乎。   今日真是见了鬼了,这位世孙殿下是哪儿起的顽皮性子想起来要来这家小的不能再小、惨的不能再惨的小食铺来的?难道连王爷王妃都不管的铺子,他这作为孙子的以为能管上一管?哎哟小祖宗哟!他被派来这当掌柜已经够倒霉了,就别再玩他了好吗?   就在董掌柜在内心小剧场拜天拜地的时候,钟离谦也把这间不大不小的寝屋逛完了。   “董掌柜是个生活简单的人呐。”听说这位董掌柜上任一色食铺已有多年,可寝屋里只备了日常需用的物什,其他东西都不是特别多,“想来平日里喜欢读些话本。”钟离谦随手翻起一本床头的话本,嗯,笔墨蛮新,应是近期出的新话本。   董掌柜立即点头哈腰地称是,“仆已成家室,早些年买了处小院,平日也不在这里住。屋里的都是些打发时间的东西罢了。”   “打发时间?”钟离谦又扫了扫摆放在屋内多处的话本,“看来董掌柜平日里很清闲啊。”   “这、这……”董掌柜心里悔死了,只想把自己的嘴给缝上,“这都是主子们宽厚,给仆的恩赐……”   “哦?也对,这铺子月月亏损还能多年不垮,想来也只能是恩赐了。我离家多年,有许多事都不甚清楚,可是好奇的很呐,不知董掌柜可有兴趣把往事与我夫妻二人分享一二?”   董掌柜虚胖的身子抖了一抖,心中苦不堪言,分享往事?分享他自从到这当掌柜就倒了大霉的人生?分享他如何被小二厨子他们挤兑、欺负的时光?   说出来都是泪啊,就别跟老人家开玩笑了啊!   董掌柜憋了半天,思来想去后才答道:“仆的往事乏味得很,说出来也无甚有趣。铺子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是仆的失职。王爷是信任仆才把铺子交由仆来打理,奈何仆真不是善于经营之人,也曾想过无数办法补救都未成功……仆愧对于王爷的信任呐!”   听闻这位小主子与王爷的关系不是特别好,他把包袱丢给王爷,想来这位小主子也不可能太为难他吧。而且他说的都是事实,这间铺子在交给他前就已经不景气了,交给他后只是变得更不景气罢了,每季度的账他都是如实上报,王爷王妃若有心,这铺子早就关门大吉了,也不会拖拖拉拉这么多年还在这吊着。   至于为何如此的原因,他是至今也没悟出来。反正嘛,嘛事不干也能照样拿月钱,除去有时候被店里伙计欺负欺负外,确实是个美差。是以,掌柜之位他才一坐坐了数年。   董掌柜要打太极,钟离谦不接,直接甩出大招,“我问的这些很重要,因为,从今天起这间铺子就是我的了,你说我怎能不好好了解了解呢?”   “是是是,”董掌柜点头哈腰地迎合,“少爷说的是,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突然顿了顿,才反应出钟离谦刚才话中的重点,整个人一抖,差点要蹦了起来,“什、什什么?!少爷所言属实?!”   “这事有什么可作假的?”钟离谦冲舒锦和示意一眼,舒锦和便取出了地契和与吴敏莲签的协约出来,放到董掌柜面前晃了晃。   “往后这间铺子的新主子就是我和我夫人了,不光是铺子的所有权,包括铺中所有人的月钱,从下月起都由我们来支付。董掌柜就算再不善于经营之道,也晓得商人无利不往,少爷我呢总不能做亏本买卖吧?”   躲在屋外听墙角的店小二双眼瞪得溜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他顾不上再听里头的谈话,蹭地站起身来钻进了厨房,向何厨子汇报去了。   而待在寝屋中董掌柜是想脱身也脱不得,震惊之余又不住地冒虚汗,只觉今日的情绪真是跌宕起伏,简直比他过去一年还要精彩。   他想不通,多年来都对铺子不管不问的王爷王妃怎么突然之间把铺子易主。这位小主子看着不好对付,看来他的好日子是要到头了……   头上主子们的心思他猜不透,干脆就不猜了!谁给钱谁是大爷,既然有了新主子,首要的就是讨好他才能保住自己这个位置!   这般想着,董掌柜心一横,也不管什么后果了,将这些年来的苦水大吐特吐。   “……所以说少爷,”董掌柜说道最后苦笑两声,“仆只不过是虚坐掌柜之位,对底下人是想管也无法管。您莫看这间铺子小,活计没几个,但个个都是难对付的主……”   “这么严重?”钟离谦蹙起眉头,似信非信,“那他们的头儿是谁?”   “他们的头便是掌勺的何厨子,他们尽是一群目无尊长之人,少爷您与他们打交道时可要留心呐!”董掌柜答道,末了还小声嘀咕着,“哼,手艺不怎么样,还掌勺呢!”   “我知道了。”钟离谦点点头,结束了这一次谈话。   董掌柜也舒口气,欢喜地恭送钟离谦与舒锦和离开他的寝屋。屋门一开,便见院中多了一大一小两个人。个子高大的那个汉子留着络腮大胡,个子的那个躲在高大汉子身后,好奇地探出头来朝他们三人张望。二人相同的是只有一点——目光都不是很友善。      ☆、第64章 过去现在      钟离谦与络腮胡汉子对视片刻后,问董掌柜:“他就是何厨子?”   “对对,就是他,他就是何厨子!”千穿万穿马匹不穿,董掌柜还摸不大清钟离谦的心思,便讨好似地附和着,“何厨子,冬小瓜,这位是谦少爷,还不快过来行礼!”   店小二——也就是董掌柜口中的冬小瓜,他虽知道这家铺子上头的正主是何人,但自从他来到这家铺子就从未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真的京城勋贵,好奇之余,还有些紧张和畏惧。他犹豫要不要去行礼,但见何厨子没有动作,也不好动。   何厨子与钟离谦就这么隔着数步对峙着。   “这位少爷,您要接手铺子?”片刻后,何厨子终于先开了口。   “没错。”钟离谦让舒锦和再拿出地契来证明。   何厨子看到地契的一刻,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但转瞬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王爷竟会同意铺子易主?”   钟离谦对他表现出的态度很是奇怪,蹙眉道:“并不是同不同意,而是争不争取。这间铺子,是我争取来的。”   “府下大铺好铺许多,少爷为何会想争取这样一间小铺?”   “你问前一个问题时,就已经逾越了,这个问题,我不回答。”钟离谦转向董掌柜,“怎么,铺子里就他们二个活计吗?”   “还有一个……”董掌柜顿了顿,他偷偷瞄了眼何厨子,又看看钟离谦,垂下头道,“……他,额,身体不舒服,请假去看郎中了……”   钟离谦对这个答案没什么表态,略一点头,便迈开步子朝何厨子走去,走到跟前却没停下,而是径直越过去,在冬小瓜面前停下了。   “我的香囊什么样,你还记得多少?”他快速地问出来。   “香囊?”冬小瓜迷茫地眨眨眼,被突然的提问弄的有点懵,“啊……啊!那个蓝底暗云纹,老鹰翅膀上勾断了两股线的香囊?”   何厨子起初也有些奇怪,当冬小瓜开口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但要捂住冬小瓜的嘴已是来不及了。   冬小瓜依旧不明所以然,他答完后困惑地看和钟离谦。而钟离谦勾起嘴角笑了笑,回身对舒锦和喊了声:“夫人,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而后又朝董掌柜吩咐道,“董掌柜,过两日我们还来,你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钟离谦和舒锦和上了马车,舒锦和才问:“你怎么想?”   “你怎么想?”钟离谦反问回去。   “要我想,这铺子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   舒锦和好笑又好气地瞪了钟离谦一眼,明明这人什么都想到了,却还要让她说。“从账本看,铺子季季亏损已长达数年,却依旧不倒,”由此只能得到是因为王爷或王妃有不能让铺子关门的原因,但这个原因大婶婶并不知情,所以才会这样随意地把铺子转手给了我们。”   “再一个疑点就是董掌柜。董掌柜接管铺子多年一直被伙计压制,却没有解雇他们。以他庸懦的性子,可能向府上报过此事但没得到重视,故不敢解雇他们,只得一直受气。”   “由此又能得出一个疑点,这间铺子是怎么维持到现在的。一般来说,活计的月钱不变,而掌柜的月钱是根据铺子每月经营分红所得。经营不善,则掌柜的月钱就少。董掌柜时常受气还不肯辞去这个位置,只能说,他的月钱跟铺子经营无甚关系,不干事却得钱的事,放谁身上谁都会觉得是份美差。”   “再说活计,何厨子且不论,就说那个叫冬小瓜的店小二,你故意考他,是不是想试试他的记忆?”   钟离谦点点头,“没错。”   “他的记忆力确实很不错,但身为店小二本身记性就要好。他记得我们上一次来的情景,可能只是因为这几个月都无客人来,因为稀少所以记住了。而那香囊……他近距离看到,鹰又很少被绣到香囊上,也难保他会特意留意。”   “不急,他是不是记忆力好过他人,这件事以后再慢慢测。过一日我们再去,看看董掌柜会给我们备好些什么。”   在二人讨论之时,一色食铺也早早挂出今日歇业的牌子。后院里,冬小瓜和刚刚回来的齐小罗一左一右夹着董掌柜,何厨子双手交叠横在胸前,站在董掌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董掌柜的双腿抖了又抖,没有新主子在身旁,又还不知道新主子能不能管制住这些人,他压根不敢赌,更不要说神起气发起威来跟他们讲话了。   齐小罗个头比冬小瓜要高要壮实一些,头发不似冬小瓜用发布包的妥帖,而是很随意地散乱在肩头,两人都是少年郎的年纪。他一只腿弯起,踩在木条椅子上,一只胳膊搭上董掌柜的背,顺势拍了拍董掌柜松松的脸皮,“姓董的,你可是神气了啊!快说,那小少爷要你准备什么东西!”   “真、真的没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真的……就是这些年来铺子的账本、铺子的变化、铺子里有些什么东西……还有……还有就是关于铺子活计……哎哟!哎哟!”   齐小罗听到董掌柜说到“活计”二字时,眼神立即就变了,露出点点凶光,一把拧住了董掌柜的耳朵,“活计什么?!你要是再敢说哥几个不是,小心你的脑袋!”   董掌柜被拧的“嗷嗷”直叫,“哎哟!哎哟!小祖宗咧!我哪里敢啊!我我我……哎哟……我保证我写完便会先给你们过目一番还不成嘛!”   “呵!”齐小罗冷冷一哼,“你这两边倒的墙头草我才不信!谁知道你会不会给我们看一套背地里又准备一套。”   “这、这……我怎么敢!”   冬小瓜转转眼珠,提议道:“小罗哥,那位少爷只见过何叔和我,没见过你,不如他下次来时你就陪着董掌柜,他问董掌柜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哼!要我给这个软皮囊当跟班?!”齐小罗脸臭臭的,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点点头,“好!就这一次!记住了姓董的,我给你当跟班只是为了监视你,你若是趁机随便使唤我,小心你的脖子!”   仿佛已经预见那个结果,董掌柜摸着脖子哆嗦地连连称“是”。齐小罗还觉得不解气,又是威逼利诱了一阵,才放董掌柜离开。董掌柜是一刻不敢留,赶紧一溜烟就往家跑去了。   比起齐小罗,冬小瓜要低落许多,“那位少爷会不会直接把我们解雇了?如果那样,我们要去哪里呢?”   冬小瓜与齐小罗不同,齐小罗是□□岁才进的一色食铺,而冬小瓜是弃儿,在襁褓之时就被何厨子捡到带回一色食铺,他虽叫何厨子为何叔,心里却已把他当做父亲的存在,一色食铺对他而言就是个家,若家没有了,他又要去往何方呢?   齐小罗大力揉乱冬小瓜整齐的头发,抿着嘴道:“不要担心!我们不会失去一色食铺的!铺子这样已经很多年了,都没人管,凭什么他一小少爷刚来没两天,就要我们走啊!再说了,何叔一定有办法的,对吧何叔?”   何厨子没有应声,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何叔?何叔!”何厨子反常的样子让齐小罗也有些没底了,“何叔你在想什么呢?”   何厨子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两个少年担忧地看着自己,他安抚地笑笑,道:“不用担心,先各忙各的去吧,让我好好想想。”   齐小罗和冬小瓜都点点头,何厨子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他们自然是相信的,何厨子说不用担心他们就安心了。   何厨子回到自己的寝屋,关好门合上窗,才走到床边拿起枕头,再掀开枕头下的床单和褥子,显露出下面的床板来。平整的床板不仔细看的话,是看不出那几条契合度十分好的缝隙的。何厨子用指甲陷进缝隙中撬开松动的木板,拿开木板,就是他做的一个暗格了。   暗格中,有一个粗布布包,打开布包,里面尽是些精巧物什。何厨子从这些物什中拿出一块玉佩来,这枚玉佩摸上去有些凉手,在略不透光的寝屋中散发出极淡的光芒。   寒光玉佩,暗中可见柔光。   何厨子将这枚玉佩放在手心,手指摸着上面的纹路,并回想着今天看见的钟离谦腰间系着的那枚寒光玉佩,与他手上这块不差分毫。   他在看到那枚玉佩之时,才真正确认钟离谦的身份。   原本他手上的寒光玉佩是有两块的,当年钟离老太爷亲自前来找他,问他要去其中一枚,給他那个即将独自一人前往外庄生活的曾孙克服黑暗。   “男儿当英勇,他既怕黑就应当锻炼他,而不是宠溺他。”   当年的何厨子——何忠鸣对钟离老太爷的做法不敢苟同,甚至有些哼之以鼻。钟离老太爷是他所效忠的主子所敬佩的人,自然也是他敬佩的人,可没想到再冷静睿智的人在婴孩面前也会被宠溺之情蒙蔽双目。   当年正值青壮好年华的何忠鸣是最应付不来小孩子的,更别说有什么宠溺之情。   这玉佩他虽交出了,但也交的不情不愿。   “我并不是宠溺他,若我宠溺他,便不会把他送到外庄去独自生活了。”钟离老太爷对何忠鸣逾越的态度并没有不满,而是好脾气地解释,“既然已经不是宠溺了,那就适当给他一些安慰吧。”   何忠鸣紧紧拳头,只觉钟离老太爷柔和的神情太过刺目,不由打断钟离老太爷的话,恼怒顶撞道:“尊老太爷,主子他走了啊!您最喜爱的孙子他死了啊!你为何还能对……还能对那个人……”   前一秒他还以为钟离老太爷被宠溺之情蒙蔽了双眼,此时却觉得,眼前这个人太冷静,冷静的简直可怕!   “连王爷和王妃都受不了如此打击,为何您却还能为他着想?难道您不为主子伤心吗?不光是主子,连大奶奶也……还是说您觉得江山社稷、宇天世事要比这二人的命更重要?您可知道,这府中主子最最尊敬的就是您,最最敬佩的就是您!而您呢?就是这般回应他的敬佩吗?!原来主子敬佩的就是这样一个冷血之人!这样一个无情之人!”   “唰唰——”   两把折射出寒光的剑抵在了何忠鸣的喉上。   这并非钟离老太爷的指令,但他也没有制止,甚至何忠鸣不敬的质疑和谩骂都没有激起他眸中一点点涟漪。   何忠鸣心中又寒了几分,为死去的钟离沣心伤、心悲又心寒,“既然我已经口出狂言,要杀要寡悉听尊便!我只是为我的主子不值罢了!他一世才华纵横宇天,本该为宇天献力,本该是下任睿安王,可谁知……真是可笑!可笑!”   他发出似悲鸣的笑声。   “您不知道吧!当年我作为主子的贴身暗卫也在宫中,当年那场叛乱是如何平息的,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钟离老太爷的眸中终于起了变化,随着他的变化,抵在何忠鸣喉上的双剑又逼近一分。   何忠鸣已预见到自己的死亡,这让他放松,更加无所畏惧,“原来您也会变脸色么,原来您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冷静么,那您又为何这么冷血?为什么!为什么不去阻止陛下赐酒?不阻止主子死去?!主子本不该死!他不该死!该死的是那个孩子!”   “他根本就不是——!!!”   在他即将说出那个秘密的时候,钟离老太爷的手下迅速地点住了他的哑穴,他的声音迅速消失,连支吾声都发不出来,这让他更加疯狂,企图用肢体去碰撞钟离老太爷,也被手下们用力摁倒在地。   那时候的钟离老太爷还没有现在这么苍老,他抬抬手,手下便端了张椅子放好。他坐下,使自己看上去并不这么居高临下。   他的手下们已经按照他的指令,放何忠鸣坐了起来,但还是压制着他的双臂和肩膀,让他无法站立起,也无法使上力。   如此,二人面对着面,似乎更能心平气和地谈话。   钟离老太爷看何忠鸣目露凶光,眼眶中含着不轻弹的泪水,欣慰道:“沣儿并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忠心的暗卫。”   忠心又有什么用呢?忠心他就能代替主子死去吗?何忠鸣愤然地将头撇到一边。   “你知道的很清楚,说的也没有错。”钟离老太爷徐徐道,“那孩子确实不是钟离家的孩子。”   何忠鸣闻言猛地回转过头来,睁大眼瞪着钟离老太爷。他并不是惊讶这件他早已知晓的事情,而是惊讶于钟离老太爷的坦白,他原以为方才对自己的那番行为,是为了阻止自己说出这件事,却不想钟离老太爷这么轻松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但那又如何?不管那孩子是不是钟离家的孩子,他都是宇天的孩子。”   “你、我、我的儿子,我们所有人都在想沣儿死的冤屈,那么那个孩子呢?对于那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孩子而言,他也失去了父母,这难道不痛苦?一个孩子降临到这世上,是没有任何错的,错的是大人,我们这些犯错的人怎么能为了逃避而把错误都归结到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不能。”   “如果有‘毁掉一个孩子的一生便能洗脱自己的罪行’的世道在,那这凡世便会成为地狱。”   钟离老太爷把手轻轻盖在何忠鸣的额头上,“你既对沣儿忠心,既觉得你的主子才华纵横宇天,便要信得过他,相信他死得其所,而不是冤屈。”   “这些年你都陪在沣儿身边,看得清楚他夫妻二人是真心将那个孩子当亲生看待。你要相信你的忠心付出的值得,他自也不会辜负你的忠心。”   “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态度在人心,人心在你自己手里。”钟离老太爷收回手,取出一方手帕,放在何忠鸣的肩头。   待他离开,手下们才松开对何忠鸣的禁锢,解开他的哑穴,纷纷离开了。   何忠鸣已经没有方才的血气和冲动,他抓住那块方巾在脸上胡乱擦了几把,手握成拳在地上猛捶一下,以头抵地,身子似被水烫过的虾仁般卷曲。   ——你要相信你的忠心付出的值得,他自也不会辜负你的忠心。   那一日,何忠鸣嚎啕大哭,哭得嘶声裂肺。   钟离沣死后,他的部下要不跟随钟离老太爷走了,要不给了一大笔安置费返乡去了。剩下一些不肯走的,比如何忠鸣,则被安排到一色食铺做份闲工。这间铺子原本就是钟离沣所有,作为暗卫的一个据点。   因为每月不管生意如何都能照常拿月钱,加之失去了主子犹如失去了指向标,一色食铺的生意越来越差。替主子守孝过后,留在一色食铺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何忠鸣将他们一个个送走,最后只留下自己一人。   因着太过孤独,一年冬日,他捡到了被抛弃在一色食铺的尚在襁褓的婴儿。抛弃之人许是看到这是处食铺,孩子应当不会挨饿才抛弃到铺子门前的。那日前夜刚好下了一场雪,孩子被放在屋檐下,又有厚厚的襁褓包裹,好歹是没有被积雪盖上,但也冻得小脸发紫,发不出声音睁不开眼,看着跟死了一般。   何忠鸣本不喜欢小孩,又因主子的事情更加讨厌小孩,此时看到这个婴儿虽同情但也不是很想理。就在他因为天太冷决定重新关上铺门歇业一天的时候,那个婴儿突然极微弱地动了动,把何忠鸣下了一跳。   还是个活的,要不要救?   何忠鸣看着这个襁褓之中的小生命,忽然想到久远以前同样被安放在襁褓之中的还是婴儿的钟离谦,也是这般,特别特别的小,安详地睡着,然后被交由到钟离沣和其夫人手中。   当年主子到底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在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又要立即接受一个很可能在今后会招来祸端的孩子呢?   抱着这样的困惑,何忠鸣鬼使神差地把弃婴抱回有着炭火的温暖屋中,心想着若是这孩子命大能缓过来,他就养了。   自那日后,一色食铺便又多了个人,名叫冬小瓜。   在抚养冬小瓜的时间里,何忠鸣也渐渐明白了为人父母的操劳。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当一点一点将一个孩子从会爬照顾到会走路会跑步,从咿咿呀呀照顾到会跟着自己学说话,期间虽然也有十分头痛火大的时候,但那种牵绊一旦形成,就如何也割舍不了了。   何忠鸣从回忆中回神,目光在寒光玉佩上停留片刻,眸色沉了又沉,才将寒光玉佩放进系在腰间的小荷包里,接着把包袱放回暗格,再把床按原样铺好。   过了一日,第三日钟离谦与舒锦和果然如约来了。   “董掌柜,这位是?”钟离谦看向站在董掌柜身后的陌生少年,心道应该是之前未见过的那个活计了。   董掌柜擦了擦汗,还算镇定地回道:“哦哦,这位是上回去采买未归的活计,名叫齐小罗。他力气比较大,负责铺里采买、劈柴等力气活,我很信任他。”   钟离谦点点头,又看向齐小罗。只见这齐小罗站的笔挺,双目直直看向前方,好像真的是个可信赖的人。可这样的假象瞒不过钟离谦,想到董掌柜一紧张就容易出汗的习性,这个齐小罗到底是不是他“信任”的人,还要打个折扣再看。   “那么我要的东西董掌柜准备好了吗?”   “自自然是准备妥当了!”董掌柜立即答道,转头看了看齐小罗,齐小罗便拉开衣襟从衣服里头拿出一叠纸来,董掌柜接过,再转递给钟离谦。   钟离谦挑挑眉毛,这种行为俨然已经证明了刚才他的设想,笑道:“董掌柜果然谨慎,这些还要活计保管。”   董掌柜的嘴唇抖了抖,“这……这还不是怕何……”他说到这,突听齐小罗背到身后的手发出两声“咔吧”脆响,忙又改了口,“怕仆的记性太差,把准备好的东西给忘到不知放那去了,东西容易丢,人可不容易丢,少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两方夹击,他可很是不好受啊!   “嗯,是这个理,董掌柜有心了。”钟离谦给他留点面子,不拆他的台。   “这是仆的本分。”董掌柜瞅着钟离谦的笑怎么这么像憋着的嘲笑呢,他擦了擦汗,心道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钟离谦翻了翻董掌柜给的资料,账本跟自己所得到的并无一二,铺子里的物什等肉眼可见的也并无什么差错,轮到活计资料这块却描述平平。   许是这几位活计并不知道董掌柜先前已经告诉了他何厨子的厉害以及平日如何被他们欺负的惨状,才会让董掌柜写的不上不下,但他一见却明显露出马脚的资料来。   钟离谦把资料也给舒锦和看了遍,待舒锦和看完,二人起身往后院走去。   “既然我打算接手一色食铺,光了解铺子和董掌柜可不行。既然三位活计都在,我夫妻二人便去一一打个招呼吧。”   齐小罗大惊,连忙阻止道:“少爷、少奶奶请留步!”   钟离谦停下脚步,扭头看他,带了点不悦,“怎么?看不得?”   铺中铺外都没人能管住齐小罗,何忠鸣对他又是只要不太过分就睁只眼闭只眼的管教原则,所以平日里齐小罗也是横行惯了,没看过什么眼色受过什么压制。此时被钟离谦以命令的口吻一问,差点邪火上头要显出原型,咬咬牙还是忍住了,低头弓腰,学着董掌柜恭敬的说话方式说道:“伙计们一开始没想到少爷、少奶奶要问话,收拾的难免简陋,先让仆去叫他们收拾整齐些吧。”   “也好。”钟离谦点点头,由他去了。   齐小罗心里头堵着气,一溜烟就跑进了后院,给何忠鸣和冬小瓜通信去了。   “啊?还要问话!”冬小瓜嘴巴虽能说,胆子却不太大,一想到可能要与钟离谦单独说话,就怕自己又像上次那样被套了话去,愁眉苦脸地,“我……我不行的……”   齐小罗恨铁不成钢地一拍冬小瓜的脑袋瓜,“就数你关键时候最怂,平时能说会道的机灵劲跑哪儿去了?怕怕怕,有什么好怕的!那个小少爷我看着也不怎么样,董掌柜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不可胡闹。”何忠鸣沉下脸,训道,“不可怕?怕就怕他早就看穿不说穿,还是不屑说穿。”   “什么?!”齐小罗一个蹦哒,被何忠鸣一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个可能,立马气呼呼道,“老贼!”   何忠鸣也一拍齐小罗脑袋瓜,“不可乱说!”   齐小罗抱着拍痛的脑袋瓜,委屈又不满地大叫:“何叔你怎么了?难道你要让那个小少爷当我们的主子管我们?是那样的话,我第一个不干!反正乞儿又不是没当过,再当又何妨!”   “小罗哥别这么说……”冬小瓜看着两边人脸色都不善,不知怎么安抚,只得拉着何忠鸣的袖子,“何叔!何叔!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何忠鸣叹口气,摸摸冬小瓜的发顶,“办法还不是人想的,他能不能当一色食铺的主子,等我会会他再说。”   齐小罗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前堂告诉钟离谦伙计们都准备好了。钟离谦几人进入后院,看着何忠鸣和冬小瓜站在院中,虽没有了上一次那样不善的目光,但也是一双眼紧紧盯在他们二人身上。   钟离谦这回径直走到何忠鸣面前,问:“你就是何厨子?”   何忠鸣点点头,“正是在下,在下没有卖身与府上,请允许在下不以仆自居。”   “可。称呼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重要的事人,何厨子说是不是?”   何忠鸣若有所思看向钟离谦,钟离谦亦看着他,片刻后,何忠鸣往后退了一步,朝着自己的寝屋做出个“请”的姿势,“方才听说少爷要与伙计们一一谈话,正好在下也有些话要与少爷说,还请少爷赏光,与在下到屋中一叙。”   “可。”钟离谦点点头,便朝着何忠鸣指的方向走去。   “等等。”   钟离谦被何忠鸣叫住,扭过头以眼神询问怎么了。   “在下方才的意思是与少爷单·独到屋中一叙,”何忠鸣看向跟在钟离谦旁边的舒锦和,“还请少奶奶到屋外等候片刻。”   舒锦和闻言没动,而是看向钟离谦。以她的身份,还断没到被一个厨子使唤的程度,那样才是对钟离谦的不尊重,不给他面子。   钟离谦笑笑,一把捉住了舒锦和的手,手指一滑,抬起与舒锦和十指相扣的手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和我夫人呢,是她即是我我即是她,你既然要单·独与我相谈,便就是单·独与我们相谈,又有何不同呢?”   舒锦和很给面子的没有拂去手,任由钟离谦在那脸不红心不跳的厚脸皮胡扯,自己肚子则快不好意思地要害臊过去。   这种公然秀恩爱的方式令何忠鸣始料未及,他张了张嘴竟也不知该反驳什么,只得沉着脸点点头,走到钟离谦二人前头带路,三人一起进了他的寝屋。   关好门合好窗,何忠鸣替自己和二人各倒了杯茶水,再一次严肃地问:“钟离谦少爷,在下接下来要与您说的话或许很重要,即便在下这么说,您也要坚持让少奶奶在场吗?”   “为什么不?”钟离谦没有松开舒锦和的手,“既然重要,那我夫人就更应该一起听了。况且进都进来了,再叫她出去,不可,不可。”   已经被回绝了两次,何忠鸣也就不再强调了,而是紧紧盯住二人的神情,一字一字问道:“那好,少爷,您信任您的夫人吗?”   钟离谦拧起眉头,他已经十分不悦了,“这话什么意思?”   “在下方才也说了接下来要跟少爷您谈的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并不是铺子的事情,而是与您爹娘有关的事情。如果您无法信任您的夫人,这些话,在下也无法说出口。”   “这似乎不是我是否信任我夫人的问题,而是你是否信任我的问题。”钟离谦冷笑道,“我的夫人,我当然相信,但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话就不会连同信任我信任的人,既然如此,我又从何判断我是否该信任你呢?”   “如不信任,我不会娶,不会爱。她是否会背叛我并不重要,这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   仿佛心被撞击了一下,舒锦和的身子轻轻一颤,险些落下泪来。   她的手还放在钟离谦的掌心,被他握着,她也轻轻地、慢慢地回握回去。   来自不同的两个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第65章 警告提醒      何忠鸣神色复杂地看着二人,似感慨似遗憾似欣慰,他沉默半响后说道:“既如此,请原谅在下先前的无理。”   “无碍。”钟离谦理解何忠鸣这么做的初衷,如果是他必须同一个陌生人说一些秘密,自然也不希望旁边有人在。因此,他很在意何忠鸣的话,“方才你提到我爹娘,你知道他们的事?”   他面上镇定自若,但握住舒锦和的手忽的变紧,已然暴露出了他的心情。   舒锦和也加重力道回握回去,心里酸涩。钟离谦鲜少提及他的爹娘,并不是不想提,而是不知道如何提,因为那些记忆太模糊,身边人又都不愿意同他说那些往事。若不是钟离沣还留下了一本册子,或许他连自己有爹娘这件事都快要忘的一干二净了。   何忠鸣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拿出了一样东西摆在桌上。   钟离谦看到那样东西的时候,有一瞬呆愣,他惊疑地摘下系在自己腰间的玉佩也放到桌面。桌面上,两块玉佩相对而放,一样的大小,一样的纹路,若用双手将玉佩笼进暗中,一样可见玉佩周身散发出的浅浅荧光。   “少爷手中这块寒光玉佩原是一对,是我与我未婚妻子的定亲之物。当年老太爷寻到我,希望我能割爱,拿出一块玉佩陪伴尚且年幼的曾孙……”   “……”钟离谦不知该接什么话,原来自己佩戴了多年的玉佩是这样的来历,幼时他的所有心安都基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忍痛割爱。他的手指按在寒光玉佩上,将它朝何忠鸣的方向推了过去,“我一直不知……既是定亲之物,必定有诸多回忆在其中,是十分重要宝贵的东西,如今再见,便物归原主吧。”   “不!”何忠鸣止住钟离谦,反倒将自己这块玉佩推到钟离谦面前,“这对玉佩原是我主子的所有物,后来我的主子将它们恩赐给我与我的未婚妻子当定亲之物。如今物是人非,我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这枚玉佩在我身边留的够久了,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钟离谦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一对玉佩,竟有些反应迟钝地问:“你的主子难道是……”   何忠鸣站起身来,行下单膝叩礼,“在下何忠鸣,曾任钟离沣暗卫。”   “你!”钟离谦身子猛地一震,手用力按在桌上,才不至于自己失态,“……请起。”他示意何忠鸣坐回去,重重呼吸一下,又问,“你要同我说的不光是这个吧?你既在这间铺子,那这铺子应是我爹的产业?”   何忠鸣点点头,“不错,这间铺子其实是……”他将铺子作为暗卫据点一事说出,又把铺子从热闹到冷清的往事徐徐道来,“在下身份低微,无权干涉少爷的决定,但作为守着一色食铺几十年的旧人,这间铺子于在下而言已经不是一个谋生活的地方,是家。即便再逾越,在下也要厚着脸皮恳请少爷手下留情。”   “所以说,你应当感谢我坚持让我夫人留下来了。”钟离谦笑道,松开握着舒锦和的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我虽接手这间铺子,但日后全权打理的并非是我,而是我的夫人。”他说罢,又转向舒锦和,开着玩笑,“夫人,手下留情呐!”   舒锦和嗔了他一眼,而后宽慰何忠鸣道,“何叔放心,既然此处是公公的旧产,我这做儿媳的自会好好爱护。这些年辛苦你了,若不是你还留在这不辞辛劳守着这间铺子,我们真不知道还会有这样的往事。”   “如此,在下也放心了。”   三人进屋谈了很久,冬小瓜和齐小罗知道何忠鸣的脾气,他既要与钟离谦夫妻二人单独谈,就是不希望让人偷听,是以他们再想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也没那个胆子去听墙角。   比他们更紧张的是董掌柜,他一会坐一会站一会在院子里打圈圈,边不停地擦着额头不断冒出来的汗。哎,真不晓得何厨子跟少爷少奶奶说了什么,能说这么长时间,比上次少爷少奶奶问他话还要久……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不!不可能……难道何厨子说服了少爷少奶奶,让他们听信于他,稳固这后院的一方天下?!   齐小罗本就心烦,被董掌柜这么转悠来转悠去搅的更烦,不由骂道:“姓董的,你安分点!”   董掌柜肩膀一抖,招惹不起这个小祖宗的他只好撤回前堂,搬了张凳子在门口坐着,远远观察何厨子寝屋的动静。   终于,何厨子寝屋的门微微颤了几下,而后自内打了开来。门外三人都“刺啦”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谈笑自如的三人。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董掌柜岂止是额头冒汗,连胖宽的背也冷汗津津,最不好的想象变成现实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个心术不正的何厨子老早就惦记着他的掌柜之位,老早就想把他赶出铺子去,如今铺子易主,正是撬位子的好时候,那何厨子岂不乐哉,胡说八道一通?!   “何、何叔?”冬小瓜和齐小罗围上去,又不敢离得太近,紧张又奇怪地看着进去和出来画风完全不同的三人。   “何叔,你们在谈什么?可真是谈了好久!”齐小罗憋不住,壮着胆子问道。   “聊些家常罢了。”何忠鸣淡淡应道。   钟离谦也没多说,倒是一眼看见躲在门帘后头探头探脑的董掌柜,朝他招招手道:“董掌柜,怎么跑到那么远去了,来,来。”   钟离谦的笑容越是灿烂,董掌柜的心头就越是发苦,他咬咬牙,强打起笑容,硬着头皮一步当做两步走地慢悠悠走过去。   “董掌柜,你怎么腿跟隔壁中过风的王奶奶似的,走路都打颤呢?走快点行不行?”齐小罗看着董掌柜这副懦弱皮子就恼,忍不住拿话刺他,已然忘记了此时他还是董掌柜“信任的活计”。   “董掌柜可是身子不舒服?”钟离谦也关心道。   “不不不……仆无碍、无碍!”董掌柜手忙脚乱解释,“少爷找仆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钟离谦让站在他身后的舒锦和走上前来,“往后铺子的一切都由我夫人全权负责,你对铺子熟悉也懂经营之道,多帮衬着些。”   “诶,是是,这是仆应尽的本分。”董掌柜连忙应着,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掌柜之位还在。   钟离谦见时候也不早,昨日书院的入院文书已经送至睿安王府,他们还得回去做些准备,也不再多说,简单交代了一些事后便与舒锦和一同离开了铺子。   “何叔,你们到底谈了什么?”齐小罗又问,他见何忠鸣与钟离谦态度亲切,怎么看怎么像茶馆说书先生里说的“招安”模样,他可不信他的何叔会甘心听命于才比他大几岁的人。   何忠鸣看出齐小罗的心思,他揉揉齐小罗本就乱糟糟的头发,道:“那人会是个好主子。”   “什么?”齐小罗面露惊色,难以置信,“何叔你、你……你竟然真的被招安了?!你就甘心你被一个小鬼压在头上,还要对他点头哈腰拍马屁?”他心里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委屈,总觉得以往困时晒太阳闲时欺负欺负董掌柜的好日子就要这么到头了。   “招安?”何忠鸣好笑地看着齐小罗,“你想太多了,重要的从来不是我,重要的是这间铺子,一色食铺会一直都在。”   “可……可……”   冬小瓜是随他的意思,而齐小罗……何忠鸣知道这个孩子对自己有崇拜之情,是在替自己委屈,但更深的话又如何能说出口呢,他只又拍了拍齐小罗的肩膀,道:“没酒了,我去买些酒来,晚上炒两个好菜!”   他说罢,去寝屋拎了个大酒葫芦出来,也不再与其他人多说什么,径直走出铺子朝酒铺走去。离一色食铺大约五间铺子的距离,就有间生意很不错的酒铺,铺子里头酒的种类很多。   何忠鸣是这间铺的常客了,他进店还未开口,酒铺掌柜就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忠鸣,你可是好久没来了,这是打算戒酒了?”   “我们几十年邻里,你觉得我能戒了酒去?喝的少些罢了。”   “这就对啦,你要是不喝酒,我可就又少了个酒友咯!今日还是喝烧三刀?”   “不了,”何忠鸣把酒葫芦往酒铺掌柜面前一放,“今日喝桂春风。”   “咦?奇了,烧三刀这般烈的酒你都说喝不上劲,今日怎么倒改喝柔的了?”   “呵,我家那两个半大小子也到年纪该尝尝酒味了,先给点柔的度度劲头。”   “哦,晓得了!没问题,前些日子铺里头刚到了几坛新出的桂春风,绵柔味甜劲缓着呢,我这就给你装去!”   酒铺掌柜边说边拿起酒葫芦准备进酒窖里去装酒,便见又有一人进了铺来,忙停下动作招呼道:“这位小哥来打什么酒?”   来人是个身材欣长结实的男子,手里拎着个双耳陶制小酒坛,他把酒坛往桌面一搁,道:“掌柜,打坛烧三刀,要劲头最足的。”   “小哥豪爽,这天冷了就该喝些暖身子的好酒!”酒铺掌柜连声说好,一手葫芦一手酒坛乐颠颠地进酒窖装酒去了,留下打酒的两人在柜台前等着。   铺子里有供等候时歇息的桌椅,何忠鸣是常客,知道掌柜装酒速度很快,他也坐不了多久,索性就站着等,后进来的男子也挨着他站着等。虽说天冷旁边有个大活人挡挡风增增暖是很好的,但何忠鸣心生怪异,不由偏过头去用余光打量那男子。   谁想那男子也很敏锐,几乎是同时朝他转过头来,手掌摊开,一个黑而圆的东西从袖筒里滑了出来。   那是一枚表明身份的令牌。   何忠鸣见到令牌后眉头一紧,又听那男子用低至只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的一举一动,老太爷都看在眼里,不要妄行。”   何忠鸣斜上眼睛看那男子,“这是警告?”   “这是提醒。”   “担心我伤了那位尊贵的小少爷一根汗毛?”何忠鸣极轻地嗤笑一声,“尊老太爷是老了吧,连我这个小小的百姓也怕。”   男子放在桌面上的手骤然一紧,青筋突起,发出迫人的气势来,“对于一个有前科的人来说,某认为这个提醒不过分。”   谈及这个,何忠鸣脸色变了变,“那不过是个意外。”   “也是条人命,李耀可是你曾经的兄弟!”   “你也是我曾经的兄弟,结果主子走后你就立即投奔了别的主子,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何忠鸣的拳头抓紧了又松开,这个秘密或许可以伤钟离家大半元气,但并不是他所想要的结果,“你大可放心,今日之后我能与他接触的时间几乎没有,更别提如何去伤他。”   “最好如此。”   男子话音正落,酒铺掌柜便打好酒回来了,他把葫芦和酒坛放到对应的主人面前,“都打好了,可以开盖闻闻,绝对是正宗好酒。”   “不用打开也闻得见酒香,有劳掌柜了。”男子一改刚才的狠戾,露出一个浅笑,他拎起酒坛往外走,在与何忠鸣擦肩而过之时,又极轻在何忠鸣耳边道,“如若你有一点动静,我们也不会手软。”   何忠鸣弯起了嘴角,笑着拿起酒葫芦,与酒铺老板道了谢告了别。   不会手软……吗?   这正是他要说的话!   他曾计划利用被逼疯的熊伤人,却害死了自己曾经的朋友。继那之后,他在内心折磨中躲了数年,渐渐被磨的心灰意冷,谁想又盼来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这一回他不会再手软,不会退缩。钟离谦就是不该降临到这世间的人,那本就是个错误,如今他不过是把这个错误终结而已,他没有错!   他当然不会去伤钟离谦,因为在那之前,钟离谦已经死了。   就像十八年前本该如此的结果。   ☆、第66章 陆家梨园      “真的没问题?”   舒锦和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东西,“这已经是你第三次问我了,你担心这担心那,还要不要去书院入学了?”   “这不是……”钟离谦挠挠头,还是停不下老妈子的模样,“我半途入学,再过月余就是年终考,接着还要到官署学习,很难再抽空帮你。”   “无碍的,你且专心忙你的去吧,我自己应付得来。”除了铺子有些头疼,其他的事跟前世宫里的比起来那可轻松多了,舒锦和一点也不担忧,“你若真想帮我,就好好学,这样祖母高兴,我在府里也不会受欺负呐。”   钟离谦一想也对,就算大婶婶如何想,主事的还是祖母,再加上祖爷爷在,确实可以放心些。   “铺子那边你可有何想法?”   舒锦和摇摇头,“暂时没有。”这也是她最头疼的一点,一色食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周边铺子都挺齐全,似乎改做什么生意都不是条好路子。虽说她嫁妆丰厚,伙计们的月钱暂不用担心,但也经不住这般坐吃山空。   思及此,她双眉紧缩,一抬头见钟离谦也十分担心,不由轻松一笑,将整理好的书箱推进他手里,“行了行了老妈子,我定会时常给你送信的,你就莫要担心了。我约了陆媛吃茶点,等会送你去书院后便去见她。”   钟离谦挑挑眉,疑道:“你们两何时这么熟了?”   “那是,我们很投缘,自然熟了。”舒锦和俏皮笑笑,“你也知道,中秋夜的那场舞很成功,许多客人慕名而来,想再看一次……”   “不给看,世孙夫人跳舞可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说到这个钟离谦的醋意又上来了。   舒锦和“噗嗤”一笑,道:“那是自然,所以陆媛提议由我教一位舞姬学会这套舞,再由那位舞姬出场跳,红利五五分。”她这个提议是举双手赞成,对于正处于有出无进的她而言,这真是个稳赚不赔的合作。   于是,在送走钟离谦后,舒锦和又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带着两个丫鬟前往陆家旗下产业——吟送轩。   经过中秋夜一舞,陆家上下都记住了舒锦和。吟送轩的小厮自然也识得,见是她来了忙将她请去上好的厢房,奉上好茶和糕点,另一边则马不停蹄去向陆媛通报。   舒锦和能来,陆媛高兴得很,立即放下手上的事兴冲冲过来,“哎——阿和!我可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   先前说了二人很投缘,之前虽都是书信往来,但从字里行间便可见对彼此的欣赏。二人都是性格爽快的女子,决定以朋友之礼相待之后也就将身份之差淡化了不少,人后的称呼上也不这么严谨了。   “抱歉抱歉,”舒锦和双手合十摇了摇,“一直想来见你,奈何一直抽不出空来。”   “我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陆媛亦爽朗笑起来,“比起我这点小事,世孙殿下考入官学那么重要的事自然是要排在最最前头的。你若真来找我,我反而要过意不去,还会想法子把你给劝回去呢!”   二人谈笑了片刻,便切入正题。   陆媛在等舒锦和得空的这段时间里也没闲着,做足了功课。她将一叠写满“正”字的纸递到舒锦和面前,让舒锦和边看边听她解释,“这段时间里我让小厮们都留心,但凡哪位客人提及中秋那夜的舞姬和舞蹈便要立即画一笔,五笔成一正,并且还要记录那位客人的年纪、身份。”   舒锦和看着这些已经过再一次整理的数据,心里对陆媛的欣赏又增加了几分。没有选择原地等待,而是利用等待的时间去搜集尽可能多的情报,以备行动时调整。陆媛身为女子却丝毫不输给男子,拥有这样缜密的心思、长远的目光,陆家没有今日地位才要奇怪了呢。   将所有数据看完,她也发现了问题。每日的“正”字整体上是随着时间越久越往下走,但并不是逐渐递减的,期间也有起伏,起伏度不一,也是随时间递减。   她将有起伏的日期挑出来,依次摆开,“看来我来的还不算太晚。”   陆媛在心里夸赞舒锦和的聪慧,更加看好之后二人的合作了。不得不说,和聪明人说话是一件特别省力的事情,因为多半你还没有说出所有,对方已经能补全你的所想了。   “你说的不错,距离中秋夜也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即便我们反复挑起客人的兴趣也挨不过时间,时间拖得越长客人们的兴趣就越低,如果你再晚些来,我可真要束手无策了。”   舒锦和理解地点点头,佩服陆媛的经营手段,京城富贵多,见多识广又总被捧着,能反复吊起这些人的胃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稍有不慎反倒惹了祸端。   “多亏你反复吊客人的胃口,才一直能保持忠实客人没有溜走。”舒锦和点了点近几日的数据,“而且,最近有个好时机。”   陆媛一见舒锦和指的那几日,也展露笑颜,“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陆家旗下产业中有个梨园,除了唱戏,也时常会用以推广新编排的舞曲。巧的是,陆媛收到舒锦和确定见面的答复时正临近新舞的首次演出,原本这场首次演出就做足了宣传,陆媛便基于此,让手下装客人争论新舞与中秋夜的舞哪个更好,又借说书先生之口放出不久独舞舞姬就会重现那夜舞姿的风声,又借机吊了众人一把胃口。   “舞姬已经选好了?”   “那是自然,就差你这阵东风了。择日不如撞日,不若我这就带你去见一见吧,再与你说说首次重归的设想?”   “好。”   在陆媛的提议下,二人很快就挪了地方。陆家梨园与吟送轩离得并不远,坐着轿子约一刻半钟就到。这个时辰,梨园里看戏的客人不少,装饰精致的戏台上正“咚咚锵锵”演着一场武戏,行云流水,不时有人拍手称好。   舒锦和随着陆媛上了二楼,进了位于戏台最右侧的一间厢房。显然陆媛早命人前来通报过了,厢房中已燃起熏香加上暖炉,桌上摆了蔬果茶点,座位上铺了厚实舒适的绒垫。   既在梨园,那座位自然是紧贴窗户,使客人有最好的视野。论看戏的视野,这间厢房并不是最好,可舒锦和又不是来看戏的,她坐在窗边往外环顾了一圈便明白了陆媛的用意。不是来看戏,那必定是来看人了!   陆媛见舒锦和并未露出奇怪之态,心道她约莫是猜出来了,但作为待客之道,她还是把用意解释了一遍,“这间厢房看戏虽不如其他厢房那般尽兴,但胜在能看清一层所有散座,以及二楼绝大部分厢房,想必你也猜到了,我不是带你来看戏的,是来看人的。”   舒锦和点了点头,“那要看的人来了吗?”   “来了两个。”陆媛拉着舒锦和挨到窗边,两个姑娘脑袋凑到一起,“先说厢房里的,二楼共五间厢房,今日除了我们这间,还有正中那间有人,这人你应当认识,太常少卿严溪严大人。”   严溪?严之洲他爹?   舒锦和诧异地挑挑眉,她还以为严溪是常住烟花楼的人呢,不过严溪众多红颜中确实也不乏戏子,而戏子中严溪最捧场的是京城最大的梨园——醉京园的当家女戏子“百夜梅”。而陆家的梨园,若不是有舒锦和从中助力,此时还名不见经传,默默无闻着呢。   这也是为什么中秋夜陆媛大胆接受舒锦和提议的原因,这些年陆媛一直在积累资本,辛苦多年,终于将吟送轩推进京城酒楼前几,吟送轩已经可以脱手经营,陆媛便打算在梨园圈中分一杯羹,参加中秋花灯会便是推广陆家梨园的方式之一。   然舞艺演技要求更高更精,这一行的人才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再加上除了人还要有稳定的新戏本和新编舞。若前者还可凭借努力成为高手,那后者真就是十分稀缺的东西了。陆媛即便再聪慧,能提供的钱财、机会与根粗基稳的老梨园相比较还是要矮上一大截,自是拉拢不到什么名角,也买不到好的戏本。   对于中秋花灯会,陆媛原本是没抱很高的期待,她只想着这头一次参加能让更多人知道陆家梨园即可,京城从不缺新鲜物什,自也不缺喜爱新鲜物什的人们。她对自家的舞姬戏子有信心,只要客流量渐渐增加,生意也一定能够打开的。   舒锦和的出现是陆媛没想到的,陆媛看得开,反正是头回参加,不论是看客的反应是好还是坏,留下的印象都要比平平的好,再说,既然舒锦和有如此信心,想必舞艺不差,应当也坏不到哪里去。如此,最坏的结果就是花灯会上陆家既没出彩也没丢脸,而这个结果对于那时的陆家来说,不过是维持原样罢了。   “在询问中秋夜独舞舞姬的人中,严大人问的次数是最多的,”陆媛叫人呈上一张纸来,纸上写着几个人名,人名后头依次画了不等的正字,“他虽问,却又看不出明显的兴趣,也不似其他人那般催促或发火逼问。”   “难道严之洲没有告诉严大人是谁跳的舞?”舒锦和疑道,这么说,严之洲和严溪的关系并不如她想的好。   “我曾与严之洲提议过,毕竟此事由我们来做并不妥当,但看样子他并没有说。”陆媛轻轻带过,舒锦和也知道别人家的家事不便多谈,便继续认真听她继续说,“但自打我们放出独舞舞姬会重现舞蹈的风声,严大人就包下了那间厢房,即便他本人不在,也会派个小厮候着。”   说完严溪,陆媛又将指头一转,对着一楼散座道,“还有一人,便是坐在散座左边偏后位置的那人,看见了吗?”   舒锦和把身子稍稍往前倾了些,顺着陆媛指的方向看去。两层楼间有几米的距离,只能看到散座看客的发顶,好在陆媛所指的人像是特意挑了个无人的角落,那一片座位就他一个人,很是显眼。   不知为何,舒锦和觉得那个人的身影看着有些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  Isen:表示男主真可怜啊,处处危机啊。 钟离谦:……终于有人说句良心话公道话了!   ☆、第67章 舞姬人选      舒锦和在脑中将那人的身影与自己所熟悉的人一一对应,并没有从中找到相似感觉的,不由觉得自己想多了。   陆媛见舒锦和找准了她所指的人,便开口介绍道:“那人名叫沈庭。”   “沈庭?”舒锦和一愣,不自禁蹙起眉来。她以为自己想多了,可原来她对这人不仅身影觉得熟悉,名字也听着十分耳熟。   “怎么,你认识?”陆媛也是一愣,转瞬又恍然,“沈庭任职于司卷局,与京城各家郎君的关系都十分不错,你认识也不奇怪。”   舒锦和将陆媛说的话在心里滚了又滚,从回忆里模模糊糊挑出个人来——最近她接触过的沈姓郎君,就只有三个月前在碧落会上那位,也是她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也是与京城各家郎君的关系都不错。   难道是他?   舒锦和不敢贸然断定,她听身旁的陆媛继续说道,“其实沈庭对独舞舞姬的兴趣并不高,之所以提他,是因为另外一点。”   “他是乾山楼的幕后老板。”   舒锦和忽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扭头看陆媛。“等、等等,”她打断陆媛欲说下去的话,“乾山楼的老板不是姓林,双木林,叫林和永吗?”   “林和永?”陆媛露出迷茫的神情,思索片刻后肯定地摇摇头,“我并没听说过此人,乾山楼是老字号,易主沈家前的老板也不姓林。”   “是吗,那许是我记岔了吧……”舒锦和捏捏手指,笑着让陆媛继续说下去。   “沈庭为人低调,知道此事的人许不多……”   陆媛将说知道的一一道来,在她的描述中,沈庭是个深不露底的人。沈庭出身在宇天南边一座小城,数年前的沈家只是小富,突然之间财神降临似的,做什么生意都赚个满盆钵,财滚财,几年时间家产连跳几个台阶,一跃成为南方一富。   五六年前沈家的嫡长子沈庭来到京城,十分低调地收了乾山楼后再无动作,专心备考,后在司卷局任一枚小小的卷司——看管宇天各类事件人口等卷宗的官员,在勋贵圈中渐渐混得风生水起。   舒锦和边听陆媛介绍,一边再一次自窗户朝散座俯看下去,楼下的沈庭闲适地坐着,台上演到精彩处也会拍掌,与周边的看客并无两样。这也是她重生后带来的变化之一吗?舒锦和暗自把沈庭这人记在心中,似乎这一世与前世越来越不一样了,竟让她感到一丝丝陌生。   “你担心乾山楼挖人?”舒锦和问道。陆媛对沈庭的关注高于严溪许多,以沈庭的低调,可见陆媛得到这些消息费了不少功夫。   陆媛一顿,随即无奈地摇摇头,“跟你说话真的无需费劲……是,我是担心。我是个商人,‘无利不往’这个词的含义我再了解不过了,自古都是人往高处走,乾山楼作为京城第一楼名气与地位有目共睹,沈庭能拿下乾山楼,家底厚不可测,他若真心要拿我当对手,我败的几率太大……”   “何必将结局想的那么惨,能被挖走的人我们自笑送他走,日后还能交个朋友留条路子。”舒锦和不以为意,开解道,“你可莫要忘了自己的长处,陆家养着上百号人,大多都是最开始就跟着你的,我想这份坚持可不仅仅是为了钱财,忠心是最难得的财富啊!”   陆媛闻言也舒展开眉头,笑道:“你说得对,我有些杞人忧天了。”撇开这些假想的烦恼,陆媛叫人续上暖茶和热点心,继续向舒锦和介绍其他对独舞舞姬感兴趣的客人,“对我们而言,好的方面是这些人非富即贵,若我们此举顺利,便能推出梨园的第一位红人,坏的方面则是这些人的眼光必定很高,先前我们把他们的胃口吊的十足,可我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够完全满足他们的期待,若是留下雷声大雨点小的印象,怕是再推也难了。”   “所以只需成不许败。”   “对。”   “你在担心什么?”舒锦和拿起一块红豆沙夹心的糯米团子咬了一口,神色轻松,“军师可稳稳地坐在这,绝不会被谁挖走。”   陆媛“噗嗤”笑出声来,“我可最不担心你了!”   二人吃了些点心,楼下戏台上的戏也唱完了,看客们三三两两的开始闲谈起来,等待着下一场。陆媛拍掉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走,我带你去后台看看我选的人。”   舒锦和跟着她从另一处更为隐蔽的楼梯拐下去,那楼梯直通后院,后院要比前头热闹,排了表演的在化妆或对戏,闲着无事的则在旁边练习。   因着是梨园,养的人多,排练的场地要够大,陆媛买下这个三进三出的大院也算是下了大本钱。她领着舒锦和往院子深处走,所经之处,人们都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向她们道好,语气虽轻松亲近,神态可尽是尊敬。   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院子,陆媛才在一间屋子门前停下了脚步。隔着门,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宛若夜莺般好听的女音和整齐的节拍声。陆媛叩叩门,里头的声音立即停了,脚步声由远至近,门自内打了开来。   开门的是位妇人,约莫三十多岁,姿色虽不算出彩,但胜在身材凹凸有致,成熟的气质使得整个人韵味十足。   “少主子。”妇人显然是知道陆媛要来,并无惊讶之色,行过礼后侧过身给她们让出路来。   进了屋子,舒锦和眼前一亮。从外头看这排屋子并无不同,进来才发现,原来陆媛把房间之间的墙壁都打穿了,使得屋子里头变成了长条形的宽大空间,与文人考试时的能容多人的考厅相似。这样的空间可以容纳许多人同时活动,且风雨吹不进日光晒不着,是舞团练舞的最好场所。   “姑娘们!”妇人拍着手,提高嗓音道,“少主子来了,大家可要提起十足十的精神来!正式来一遍!”她说罢,从中点出一个少女来,“玥儿,你来弹琴。”   被唤作“玥儿”的少女依言走出来,坐到琴台边,试着拨了几个音。   “来。”陆媛拉着舒锦和到安置在最佳观赏角度的观赏席坐下,“先让你看看我们最新排的舞。青姨,开始吧。”   青姨便是那位妇人,她闻言点了点头,站到琴台对面,待所有舞姬站好位置摆好姿势后,手抬起做了个开始的动作,玥儿便弹奏起琴来。   团体舞与独舞的不同在于,独舞的节奏只需舞者掌控,同时也要求舞者有足够精湛的舞艺,而团体舞虽有领舞把控,但实际上整体的节奏还是要靠众人一起完成,所有人都是不可缺少的一环,此时舞艺上的不足可以靠巧和势来补,甚至有时候舞艺高的要藏拙,以求整体的一致和谐。   这场舞十分精彩,也十分赏心悦目,并不愧于先前大力的宣传。   但——“虽精彩,但因为整体的感觉太好,反而容易忽视单个人。”   “你说的不错,这也是为何我急于想要培养独舞舞姬的原因。”陆媛似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评价,无奈地苦笑道,“我之所以做陆家梨园,最初其实是因为我爹的一位挚友,这位伯伯曾是位出色的戏子,离开戏班子后收养了许多孤苦孩儿,为了能养活他们,便做回了老本行。但你知道,这样的小戏班几乎没什么赚钱路子,大家都靠配合其他大戏班表演谋口饭吃,时间久了,这种习性便难改了。”   舒锦和了然地点点头。   其实配合并不似表面那般简单,能配合不同的对象的人至少悟性不会低且善于观察,否则极难配合上不同的节奏。这是把双刃剑,有的人善于模仿止于模仿,有的人却能吸收并突破模仿。   舒锦和并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她打算等接触一段时间再做判断。女子间的情感大多复杂,或许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氛围太好太亲近,以至于她们都不敢多踏出一步,生怕会滋生出妒忌、差距而破坏掉这样的美好。   “那么你挑中的是谁呢?”   “近在眼前。”陆媛笑着朝琴台的方向看去,玥儿站起身来,朝她们福了福身子,落落大方之中又带着些许的紧张和激动。   舒锦和仔细打量着玥儿,玥儿清秀可人,一双柳眉杏眼又添了几分清纯,属于耐看的长相,很特别的是,她的瞳色是深蓝色,迎着光更加明显。   “玥儿的身形与你最是相似,而且玥儿的娘亲有一半外域人的血统。”外域族的女子都十分善舞,玥儿也袭承了母族的优点,在乐律和舞艺的学习上都要比其他人更快一些。   舒锦和走到玥儿面前,问道:“这个舞不同于以前或现在的这种配合,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难,你可做好准备了?”按她们的计划,最佳的时间是半个月,而至多也只能再延长至一个月,时间很是紧迫。   “我明白。”玥儿语气很是坚定,“我娘在世时常对我说,若决定去做一件事,就要有敢于尝试的勇气!”   她倒挺通透,舒锦和心里轻松了些,笑道:“那好,从明天起你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模仿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团体舞和独舞不同的那段,全是我瞎编的。我没跳过舞,不太懂,大家看过就算。   ☆、第68章 她的前世      我从未想过我会做这么大胆出格的事情。   “小阿和,你可知宇天的姑娘小笄后便可定亲,小阿和生的标致,将来定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可想过要嫁给谁呐?”   十岁,我也到了小笄的年纪。小笄那一日母亲为我大设宴席,一年难得见上一面的姑婆姨婶纷纷喜笑颜开地团团将我围住,左一句“可有心上人?”右一句“想要嫁给谁?”地问我。   心上人吗?   我也不是没有的。   我仰着头,望着头顶姑婆姨婶拼命挤在一起的乌泱泱的脑袋中间那一小片如巴掌般大的天空,突然很想很想我的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是世间最俊美的人。他的睫毛密如蝶翼,他的鼻梁挺如山脉,他的双唇润如红樱,他的声音如玉珠落玉盘般动听。我的心上人,便是日光染出千万种色彩的霞光见了也要黯淡下去,便是皓白银月见了也要羞地躲进云朵后头去,我的心上人是我在这世间除了爹娘大哥二哥外最最喜欢的人。   但这件事,我是不会跟这一群八卦的女人们说的。   因为想见到他,我又跑去了润心茶楼。这间茶楼古怪的很,明明这么大,却连个客人都没有,但一想到也许能见到他,就连掌柜的臭脸也变得舒服了许多。   我坐在我们相遇的青三居里满心期待地等待着,点的,是他爱喝的青茶。他曾对我说,青茶色浓,别称乌茶,宇天以黑与金为尊,而他又排行第三,这间茶居就像是为他而取的名字。   我等啊等,风太过舒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等我醒来,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忽然发现视线里多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许是听见动静,他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着我,淡淡的笑,阳光跳跃在他生的恰到好处的眉眼唇鼻上,温柔成一片。   为什么我的心上人会这么好看呢?   不知为何,我的胸口像被什么攥着一般,又闷又痛,感觉有些伤心却又感到丝丝愉悦。   “三公子,和儿能不能做你的妻子呢?”   这句话就这般轻易的从我的口中溜了出来,胸口的闷痛亦随着这句话统统奔跑到我的双眼里,没有任何理由的,滚烫的泪水就从我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和儿一直一直陪伴在三公子身边呢?”   视线中的三公子越来越大,我的泪水被他温暖的手擦去,我抬起头看他,以及看他如墨的眸中的我自己。   “你会成为我的妻,我司时雨定不负你所愿。”   我的额头温润一片,那温度好似点点星火燎红了我这一片原野,心脏仿佛这一天才活过来一般忽然快速地跳动起来。   我的一生,在那一日,就这样被捆住了。   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三皇子司时雨的大婚典礼,声势浩大,几乎整个京城的百姓都聚集到了那一条不长不短通往皇宫的街道上,原本宽阔的街道变得十分狭窄,若不是有锦卫军维护着,只怕是连喜轿都要过不去。   我穿着艳红的凤羽喜服端坐在房中,即便身在荣镇大将军府深处的院子里,外头锣鼓喧天鞭炮声叠起的热闹还是传了进来。   “和儿,要乖。”   我捏着手指,一遍遍默念着“要乖”,努力让自己在这个大喜的日子不失去喜色。   尽管我真的高兴不起来。   我曾想象过无数次我与三公子婚礼,无不是像今日这般盛大的,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我与三公子执子之手白头偕老。我以为我会像我爹娘那般一世一双人,可我错了。我的心上人是一位皇子,将来还会继承皇位坐上宇天最尊贵的位置,与其他女人分享他是一件不能避免的事情。   这个事实让我难过。   府前开始“噼里啪啦”地炸起鞭炮来,我听喜婆在门外乐呵呵地嚷道:“良辰到——快将妃子的盖头盖上!”   丫鬟们给我盖上红盖头,才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到喜婆面前。那喜婆说话跟唱戏一般,吉祥如意的话好似泉眼喷出的水,不带重样也不会枯竭,令我好生佩服。喜婆将我背到喜轿前,往我身上洒了些东西,小小的硬硬的,大抵是红枣桂圆之类的喜庆物什吧,又往我手里塞了个大苹果,我才得以脱身,钻进轿子里去。   大家都很高兴,独独我不高兴。   成亲对女儿家来说是何等重要的一件事,而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我的夫君却并不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迎娶我,他要去别的府邸迎娶别的女人,那个我如何努力如何不甘都胜不过的女人,我的噩梦——庄筱。   轿子晃晃悠悠,我知道还有很长一段路,便偷偷拿出藏在里衣里的他写给我的那封信来。   ——“和儿,要乖。”   ——“你我知心多年,应知我身在此位有诸多不得已。她,我不得不娶;你,是我心所依。”   ——“和儿,你要相信我对你的欢喜。”   我相信。   我捧着信纸,将脸贴上去,唯有这样,心中的酸涩才能慢慢淡去。   我相信你。   我虽以平妃的身份嫁进三王府,但我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安抚我的名头罢了。夫君不迎娶,花烛夜守空房,与侧妃的处境无二般。   宇天尚文,我爹舒威即便为宇天与敌国征战多年,数次险些命丧沙场,在朝中说话的分量仍比不过右相庄鸿誉。   我与庄筱的位置就是这般被定下的。我不得不认。   我也为爹愤愤不平过,爹倒不甚在意。他安抚我说,舒家儿郎为战场而生,骨子里传着一腔热血,太平盛世的人们未曾感受过那份战栗和恐惧,也未曾体会过保家卫国的强大自豪,这是幸也是不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对于百姓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那么我呢?对我而言什么样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呢?   便是有三公子的生活吧!   我争不过世人的判定,但没关系,我欢喜的人亦欢喜我,这就足矣。   真正开始与庄筱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后我才发觉,她真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妙”人。   当她再一次听信那个惯偷的丫鬟假的要命的声泪俱下,并且也一同红了眼眶的时候,我才真的相信,世间真的有长至这般年纪仍十分单纯的人。明明琴棋书画样样了得,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其他方面却白的跟天上云朵似的,原来聪明的人也并非真的对什么都聪明啊,亦或是庄右相将她保护的太好了。   我倒要感谢她这般性子,仙则仙矣,却太容易乏味。司时雨住在我院中的日子越来越多,我能抚平他眉间的沟壑,宽慰他胸口的郁结,给予他更多的趣味,这些庄筱统统不能。   “还是由你来掌事吧。”终于有一天,三公子这样对我说,我窝在他的臂弯里笑着说好。   终于胜过她一次了,这是畅快不已啊!   为了比庄筱更加能干,我几乎磨空了脑袋。王府上上下下数百人,后院除了我与庄筱,又陆续进来数位姐妹,先前所有人都被庄筱的温柔养的有些懒散,从严到松易,从松到严难,管教他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的婆婆——明贵妃摇摇头,用涂着鲜红凤仙花汁的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道:“傻孩子,他们蛮你便要比他们更蛮,比他们更狠,这样才能让他们匍匐在你的脚下。”   明贵妃教了我许多,我们亲昵的宛若母女,连三公子都开玩笑说他看上去反倒是个外人。明贵妃的方法很好用,渐渐的,王府中的人见到我都会惶恐地立即弯下腰去,他们开始听话,我也有了一批忠心的心腹,院中的姐妹们都翻着花样来讨好我,而我也越发的被三公子所疼爱。   “我儿,你是怎么了?”娘亲担忧地看着我。   “什么怎么了?”我搁下筷子反问。   “你以前待人可不会用什么计谋,这简直就像……就像……”娘亲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十分不舒服。   我压住心里的不悦,“娘,处境不同,我若不如此便要被别人欺负到头上去的。”是了,我娘哪经历过妾室争风头,她不懂。   “不……”娘亲的眼神变得很悲伤,“我原想三皇子才德兼备,是个良配……难怪……难怪你爹不同意让你嫁入皇家……”   “我难得回娘家一次,一定要让我不快吗!”我是彻底不高兴了,重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这么做只是想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难道我变了,娘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既然娘这样让女儿寒心,饭不吃也罢,娘家不回也罢!”   那一日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将军府,一步也没有回头看母亲是什么表情。之后不久,太子病逝,众臣力捧三皇子任太子,但皇上迟迟不肯颁布圣旨。   三公子留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书房是府中所有女子都不能踏入的地方,而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三公子唤去的女子。   我还未走到书房门口,便已听见三公子在书房里头大发雷霆,他性子沉稳,甚少发这般大的火,连我都被吓了一跳。问过才知道,三公子打算推行新的赋税例,受到一些大臣的劝阻,立央见三公子发火,便派人请我过来,望我有些办法。   国家大事什么的,我也是知晓一些的。   这两年来连发天灾,庄家收成不好,很多地方在闹饥荒,很多人吃不饱饭,即便是国库也经不住这样大量的消耗。   “牺牲少部分的人而保住大部分的人,这有什么不对?生而为人,总该活的有些价值,宇天庇护他们无忧多年,也是时候回报了。”   他锁住我的视线,眸中有种少见的火光,令他俊美的脸看着有些邪狂。   “我有错吗?”他问我,双手轻柔地□□我的发间,“你会支持我,会帮我,对吗,我的妻?”   我完全沉迷进他的双眸中,起初觉得新赋税例有些不妥的想法也不知飘到何处去了,我只听见自己轻轻的“嗯”了一声,便落进他温暖的怀抱之中。   “我也只有你,有你的支持就够了。”   我依偎在他的臂弯里,沉迷在他的味道里。这便够了,哪怕院中的女人再多,只要我是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一个,就够了。即便他要去地狱,我也愿意陪他一起去。   我这般想着,模模糊糊听见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葛老原本支持可后来变卦……我记得府中也有位葛氏吧……你会帮我的,对吧……”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用极刑。   我还记的她的模样,笑起来很甜美,极其讨人喜欢的模样,是葛老最疼爱的孙女。我坐在她面前,看着她匍匐在我脚边,颤着手想抓我的裙角。   “求你快住手吧!”庄筱竟然来替她求情。   “右相大人是支持王爷的,对吧?”我瞥了她一眼,“他们做了这么多努力,难道你要让王爷和右相大人功亏一篑?”   我才说了几句,庄筱就动摇了,又缩回了她那个只有琴棋书画的天地里。   葛氏之后,三公子待我越来越温柔,我开始陪着他待在书房,为他研磨,似懂非懂地听他谈论朝堂政事,力所能及地帮助他。   “我没有挑错儿媳妇。”明贵妃总是这般赞许我。   是的,她没有挑错,她说的话也从未错过。她说过三公子会成为太子,说过三公子会登上皇位,果然,这些都实现了。   她还说会有人匍匐在我的脚下,她也没有说错。   终于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匍匐在我脚下或赞美或哀哭,一个人的生死,只在我的一句话间,人命对我而言,如踩死蝼蚁般容易,也不足惜。   “舒锦和!你会招到报应的——!!!!”   报应?   我生出一丝恍惚来,有一瞬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中,忽然自脚底生出一股侧骨的寒意来,冻的我一颤。   我抚摸着我平坦的小腹,即便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诞下子嗣,这就是对我的报应吧。我抬起手来,忽然看见手臂冒出缕缕黑烟,吓得尖叫一声,再一睁眼,又什么都没有。   “娘娘!娘娘发生什么事了!”伺候我的太监小亭子也被我的惊叫吓到,连滚带爬跪到我的脚边。   “无碍,眼花罢了。”   “娘娘圣体无碍便好。娘娘,方才御膳房的人前来通报说中秋百官宴的菜式已经按娘娘的吩咐做了,午后便会送来让娘娘过目。”   “中秋……哦,是了,又快到中秋了啊……”   最近我的记性变得不大好,这样重要的事我也竟也忘了。中秋团圆日……团圆日……我才猛然发现,我已有多久没有见过我的爹娘,有多久没有见过我的兄长们了……   该去见一见。   应该去见一见。   “娘娘……”小亭子欲言又止,堪堪拦住我,问道,“娘娘是要去扫墓还是……”   “扫什么墓?本宫是要回娘家去见见爹娘,你如何能扯到这等不吉利的事上去!”   “所以说……所以说……荣镇大将军五年前便为国牺牲了,娘娘若要见荣镇大将军自是得去……娘娘?娘娘!”   小亭子的话似锤子狠狠在我的额角锤了一下,啊……啊……我为何连这样的事都忘了呢?我爹五年前战死沙场,沙海无情,连骸骨都没有找到,只立了一个衣冠冢。   那我娘呢?我大哥二哥呢?   我似是跌跌撞撞的出了宫去,原来荣镇大将军府早已不在,大哥留在了边塞,得亏小亭子在身边指路,才磕磕碰碰寻到了二哥家。我本想二哥家去,马车还未停,便见二哥扶着娘,二嫂牵着一个小娃娃,老少其乐融融,看上去温馨极了。   那是一种我无法融入的气氛。   我不知我是怎么回的宫,待我醒过神来时,我已经端坐在我的寝宫中,盛装打扮好等待着皇上到来,我原与他定好,今日商议百官宴的事宜。   等了又等,晚风很舒服,令人昏昏欲睡。   皇上姗姗来迟,看见我时,眉头微微皱起,“今日你出宫了?你身体不好要静养,为何未告知朕就出宫?”   “皇上是在关心臣妾吗?”我握了握指尖,觉得身子也不是这么冷了。   “自然是。”   “皇上喜欢臣妾吗?”   “自然。”   “那皇上爱臣妾吗?”   皇上奇怪地看着我,“你今日怎么了,果然累坏了吗?”   我摇摇头,执拗地继续问:“烦请皇上回答爱还是不爱。”   “自然是爱的。”   很好,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我弯起唇角,“既然皇上爱我,那皇上废了庄筱,让我做皇后可好?”   皇上脸色大变,“嚯”地站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看来爱妃今日真是累坏了,早点歇息吧。”说罢,他甩袖袍,转身想离去。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几乎要疯狂,“这些年庄筱为皇上做了什么,臣妾又为皇上做了什么,难道皇上看不见吗?皇上方才明明说了爱我,这些年来后宫也是我掌事,庄筱做了半分皇后应当做的事吗?!这后宫明明我才是千人之上,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   “庄筱做皇后很好,宇天需要一个能看的皇后。”   “……皇上的意思是我不能看?”   皇上眼中显露出不耐来,“你已经是后宫中千人之上,是朕最疼爱的女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的眼神刺得我心很疼,我忽觉得好笑,冷冷道:“皇上是疼爱我,还是仅仅因为我会为你做事?”   他一愣,随即抿住唇不说话,双眼眯了起来。我清楚,这是他生气的表现。“为我做事?”他阴测测道,“朕何时让你为朕做过事?那些全都是你自己主动去做的,不是吗?”   我睁大双眼,看着他。   “朕喜爱你,是因为你的乖巧,如今你也如同其他争风吃醋争权夺利的妃嫔无二般。”他抓住我揪着他袖袍的手,一点一点掰下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真叫朕失望!”   他掰开我的手,随意将我一推,我的身体宛若棉絮一般,他一推就被推到在地上,呆愣愣地看着他渐行渐远。   “娘娘、娘娘……”小亭子颤颤地爬到我身边,扶起我。   “小亭子,拿铜镜给我。”   “……娘娘?”   “拿来给我!”   我抱着铜镜,看着镜中削瘦的自己,我才三十出头,应是风韵尚在的年纪,可如今呢?镜子里的这个苍老、丑陋的女人是谁?   可笑!真是可笑极了!   我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胸口疼痛不已,呼吸也像是一个破风箱在呼啦呼啦拉着风,好难受啊……突然一股暖流自腹中升起,我忍不住“哇啊”一口,吐出一口血来。   “娘娘!”小亭子惨叫一声。   “小亭子,如今、也就……只有你还留在我身边了……他们都怕我……你怎么不怕我?”   “仆不怕,能服侍娘娘是仆的福气。”小亭子大约是被我凄惨的模样吓住了,哆哆嗦嗦地想扶我,结果反倒被我带倒到地上。   “……让我……呼呼……让我就这么……躺一会吧……”我仰躺在宫殿冰冷的地板上,看着这个我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四四方方……真像一个牢笼啊……   我就这么被关在奢华的四方牢笼里,旁人惧怕,没有子嗣,亲人远去,连祈求的那一点爱情,到最后,都舍弃了我。   活着,好累啊……   神佑,若您真的存在,若人真的有来生,让我转世成草木也好牛羊也罢,就是别再为人,再受几十年苦了。   身子很轻,很轻,周边很吵很吵……   有一瞬间我好似又回到了大婚那日,又好像回到了司时雨登基大典那日……   那日天气十分的好,司时雨身穿黑金色龙袍,庄筱坐在他身边,穿着代表皇后身份的千鸟朝凤尾羽裙。   男才女貌,金童玉女,很般配。   “愿神佑宇天——”   我在登基台下伏下身子朝他们二人跪拜下去,风起,登基台旁垂挂长长福旗随风吹鼓起来,在地上落下长长的阴影。   横在我与他们之间。   “……这个时候,要是能再喝杯润清煮的茶……该多好啊……可惜,茶楼已经不在了……”   我缓缓闭上沉重的眼皮。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还想写钟离谦的前世番外,但舒锦和的已经写脱肛……哦不脱纲了,我觉得歇息一下缓一缓……   ☆、第69章 喜事连连      “模仿?”玥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   “没错。”   “那我们……不练舞吗?”   “舞当然要练的,实际上你练舞的过程也是在模仿我。但我说的模仿不仅仅是模仿我的舞姿,更要模仿我站立的样子,走路的样子,坐的样子……”   看着玥儿依旧迷茫的面庞,舒锦和也很是无奈,不知如何同她解释会更加好。即便玥儿配合的能力再高也无用,这与配合不同,这一次玥儿是要作为她的替身,甚至可以说是要做能将她替换下来的角色。   “你要先成为我,才能够超过我变回你自己。”   一个舞者通常都会有一些独特的小动作,这是常年练舞或由身体形态的不同而产生的特征。舒锦和也有,甚至她并非严格地学过舞蹈,所以很多动作都十分随性。而玥儿在舞团经过大量的学习和练习,早已形成一些固定思维,例如什么一个姿势应该怎么样摆,或许已经有了固定的模式,这对于学习舒锦和的舞来说是非常不利的一点。但凡眼力好的客人看出来,将消息抖出去,那可相当不妙了。   哪怕这种几率小到万分之一,她也要尽可能地降低风险。   舒锦和说到做到,从第二日起,她几乎就待在陆家梨园的舞房内,上下午各练一个半时辰舞,其余的时间则让玥儿跟随自己到处走。   玥儿也是个好学的,她虽还不太懂舒锦和让她模仿自己的用意,但既然是要求,她就尽力做到。起初要去模仿一个人很难,渐渐的,她开始摸到一些窍门,有些时候虽然跟不上但能够预见舒锦和接下来的动作,而这些预见开始在练舞中很好的体现了出来,至此,她终于明白了模仿的意义。   日子一天天过去,紧赶慢赶,一个月内玥儿也终于将舞练得惟妙惟肖,足以上台表演。   在舒锦和教导玥儿的期间,陆媛也没有闲着,迅速在京城散播开一溜风声,再让一些行人“误撞”见对月练舞的玥儿,增加可信度。   她们最开始目标不高,只要在玥儿第一次登台的时候把那几位原先就对独舞舞姬很感兴趣的人抓住即可。毕竟饼要一口一口咬,能让那几位信服,那对其他人也就不用太担心了。   经过一系列动作,玥儿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日子也到来了。   出乎意料地,前来观看的看客很多,乌泱泱地把整个陆家梨园都坐满了,连带着吟送轩的生意也带动了起来。作为红利五五分中的之一,舒锦和表示一场下来,这个月一色食铺伙计们的月钱是有着落了。同时她也发现,虽然一色食铺饭菜做的不怎么样,但齐小罗和冬小瓜吹牛扯皮和散播风声的能力可真是顶呱呱的。   如此忙忙碌碌,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月头一指,也到了今年的尾巴。   临近年关喜事多。这头舒锦和边编排着新舞曲边拿分红拿到笑呵呵,那头钟离谦从南海书院也传来了消息,他已经顺利通过年终考,并且得到了去官署学习的机会,   同月,远在边关的舒威遣部下送来战报的同时,还捎了封信给舒锦和。信上说的也是好消息,大婶温氏有了身孕,为保胎儿,今年的春节他们无法赶回来。   虽然舒锦和有些难过今年春节家里无法大团圆,但小娃娃更重要,一想到明年她便会有个可爱的小侄女或是淘气的小侄儿,她也要荣升为姑姑了,舒锦和就十分开心,急急忙忙入宫找二哥舒锦宽报喜去了。   说来,舒锦和嫁入睿安王府后自然是住在王府里,而舒锦宽进入锦卫队后图方便,吃住都在宫里,也鲜少回将军府。如今,热热闹闹的荣镇大将军府显得冷清许多。   对此有一个人十分十分十分十分的不满。   这个人自然是被下了门禁令不得不足不出户还被忽视的十分严重的呼衍达耶。   呼褐族生活在草原上,辽阔的草原就像是他们的后花园,只要一有空,呼褐族人便会骑上马在草原上驰骋。换句话说,这是个自由随性的民族,也是个关不住的民族。再换句话说,自由的呼衍达耶已经被憋坏了,憋坏到不管这里是草原还是京城,只要他有匹马,就能撒开蹄子跑上大半天。   当然,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也这么做了,比如在将军府里骑个马溜上一天之类的。可惜城里的马和草原的马差别太大,以他那自由又野蛮的驯法,硬生生把温顺的城里马给逼得刨蹄子地满处撒气,糟蹋没了一整座花园。   此后,荣镇大将军府的大总管李沐春是再也不让呼衍达耶靠近马棚一步了。   若说门禁之后有什么好处,也有,那就是呼衍达耶的宇天话说的比以前利索多了。这也没办法,不能出门又不能骑马,再不找个人说话那可真要把他憋坏了。也托福,他通过聊天,从将军府的家仆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舒锦和的趣事,感觉离舒锦和又更近了一些,也算是个安慰。   当送信的将士来到荣镇大将军府时,呼衍达耶立即抓住他问起边关的事情来。   “你还回草原那边去吗?”他问。   将士憨厚地点点头,“回啊,怎么不回呢!我一家老小可都在那边,当然要回!”   “好!”呼衍达耶抬起双手用力在憨厚将士的双肩上拍了三下,这是呼褐族表达友好和信任的动作,“呼褐和宇天是朋友,那我们也是朋友,所以你会帮我的,对不对我的朋友?”   “什、什么?”憨厚将士被他给绕晕了,“唔……能帮的话我自然会帮。”   “太好了,”呼衍达耶欢呼一声,“帮我带封信给我阿爷,我出来许久都未给他回过一封信,他想必很担心。”   “这有啥问题!”憨厚将士一听原来是老本行,而且简单,立即爽快地拍拍胸脯应下了。   呼衍达耶速度很快,他用不惯笔墨,直接抓着笔在纸上“唰唰唰”寥寥数笔,一封信便写好了。   “咦,这么快就写好了?”憨厚将士在旁看着,对呼衍达耶的鬼画符是一头雾水,他原以为呼衍达耶离乡已久定有许多乡愁要诉,哪知一张纸写完还有空余,只得感叹呼褐族的语言博大精深,实在难懂。   “呼褐的男儿才不会婆婆妈妈!”呼衍达耶将信一折再一卷,塞进装信的竹筒中,摁紧盖子后递给憨厚将士,“这封信可包含着我对阿爷及族人的思念,你定要将信安全送到,拜托!”   憨厚将士把竹筒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衣服里,又是拍拍胸脯道:“没问题,我可是宇天军队里专门的传信兵,信给我,妥妥的!”   当夜,二人把酒言欢,翌日憨厚将士酒醒后,呼衍达耶送他上马,目送带着那封重要信件的憨厚将士渐行渐远。   可一定要送到啊!   呼衍达耶在心里默念着呼褐族的咏天歌,仰起头望向碧蓝无云的苍穹。那封信上写的并不是什么思乡之情,而是让阿爷派一队人马和贡品隆重的到宇天来。他已经厌倦被困在这个四方屋子里了,既然他已经被发现,被质疑,不如索性大大方方的以原本的身份、以宇天友邦的身份走出来。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若是快的话,年后便能到了,即便慢,也觉不会慢过春天。如此一想,他心头顿时一轻,只觉将军府中万物看起来都十分宜人,哼着小曲往将军府后花园走去。前几月他瞧见李总管在那棵梅花树下埋了坛桃子酒,现在一定已经酿好,味道当是不错。   唉,宇天宇天,虽比呼褐大许多,可真是处处都待不自在,唯有一个好,酿酒的功夫着实不错,回头得好好研究带回呼褐去!   正在账房里与账房先生对账的李沐春忽地右眼皮挑了挑,他赶忙按住,低声念了句佛语,心中发毛地想,莫不是府上供奉的那位小族长又在念什么歪脑筋了吧?!   ☆、第70章 思念思念   南海书院年终考到优秀学生去官署学习之间有段空闲时间,钟离谦也终于得空回了睿安王府住上几天。为了给舒锦和一个惊喜,回府的日子他并没有提前说。   这一日,钟离谦春风满面骑着马嘚嘚嘚一路小跑。他虽做好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第三学阶的学业如此繁重,每日从早忙到晚,时间转瞬即过,他已有月余没见到舒锦和了,每当夜虫鸣叫之时,思念就如同潮水般倾盖而来。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舒锦和见到他时的吃惊表情,心情好的哼起小调来。然后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竟扑了个空——舒锦和一早就出府,回娘家去了。   ……   钟离谦磨了磨牙,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回娘家,娘家还能有谁啊,不就剩下个呼衍达耶!早知如此他就先送口信回来了,好歹还能第一时间见到人影。   “我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钟离谦猛一回神,视线聚焦回连王妃身上,忙正了正背脊骨,一本正经道:“是,祖母的教诲孙儿谨记在心!”   连王妃无言地看了他好一会,摆摆手道:“记住就好,退下吧,午饭要是不回府吃记得遣人送口信回来。”   “……是、是。”钟离谦哪里听不出祖母话中的意思,微微一晒,低着微红的脸退了出去。出了院子,他自然是马不停蹄就往荣镇大将军府去了。   荣镇大将军府内,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的舒锦和正扶着呼衍达耶抬起的长胳膊调整了一个角度,道:“待会你保持这个姿势,然后接着这样跳……”她说着,旋转身体,跳出几个姿势,“看明白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跳太久发了汗,呼衍达耶麦色的脸微微发红,他露出不解的神色,学着舒锦和方才跳的姿势摆了几个动作,“这样?”   舒锦和又示范了一遍,“是这样,看明白了吗?”   “这样?”呼衍达耶又跟着做了一遍。   “对,但还差点。”舒锦和走回呼衍达耶身边,让他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然后认真地调整他错误的地方,“手要再弯起来一点,腰再偏过来一点……”   她比呼衍达耶矮了一大截,完全没有发现呼衍达耶唇角弯起的孩子得到糖果一般的得逞笑容。   “就是这样,看明白了吗?”舒锦和的指导也是点到为止,立即往旁隔开一步,仰头问呼衍达耶。   呼衍达耶唇角的笑意收不及时,赶忙换了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点了点头,把早就学会的动作一气呵成跳了一遍。   “很好!就是这样!”舒锦和喜道,拿起搭在一旁长木椅上的水袖,“我们再来跳一遍吧!”   玥儿作为独舞舞姬登台后,好评如潮,但仅凭一支舞看客们的兴趣很快就会冷却,所以舒锦和一边教玥儿的同时,也一边抽空研究着新舞。   因着这种舞的卖点是将宇天的舞蹈风格与外域民族的舞蹈风格相糅合,舒锦和想到一个上佳的助手——寄住在将军府的呼衍达耶。   好说歹说顺了好几天毛后,呼衍达耶终于故作高冷实则欢喜地接受了舒锦和的请求,并要舒锦和答应往后定要经常来看他,不准只是时不时送玩意儿或请说书先生、戏班子来给他打发时间。舒锦和连声称好,反正先一并应下,等到时再说吧。   其实她也对冷落呼衍达耶心生愧意,虽然呼衍达耶是硬要跟她回宇天的,但毕竟也算是她带回来的客人,她确实是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如今太后与太子的身体都有好转,呼衍达耶之前也有意学习宇天的医术,不如好好想个办法,相对安全地表露出他的真实身份吧?   不过此事也急不得,待抽个空去南海书院找钟离谦商量商量,看有无好对策。   舒锦和这么想着,心也安下不少,将手中水袖一抛,水袖便在半空划出一道柔软的波浪,随着舒锦和的步伐左右舞动。呼衍达耶踩着舒锦和的节奏,找准点切入,呼褐族好舞也善舞,舒锦和对他擅长的呼褐舞进行了不少改良,他极快就学会了,欣长结实的身体舞出带有力量的动作。   二人一个柔软似水一个刚劲有力,即便身体并不贴近,却也相辅相成,十分契合。   当最后一个动作结束定格,舒锦和与呼衍达耶气息微喘,喜悦地相视一笑,练了这么久,这支舞终于成了!   “啪啪啪——”   响起的掌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十分突兀和突然。   舒锦和蹙起眉,她先前早就吩咐总管李沐春不得放任何人进来打扰,怎么会有人进来?她不悦地扭头循声看去,眉头还未来得及松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撞进她的视线里,措手不及。   那站在长廊下的人不是钟离谦又会是谁?   浓浓的喜悦跃上心头,舒锦和还来不及完全笑开问钟离谦怎么来了,便见他阴沉着脸嘴角却朝上弯着,心里头咯噔一下,是啊,他不是很忙么,也没收到他要回来的口信呐,怎么有空找到这来?不好……难道他是故意的不说,想来个惊喜之类的,结果好巧不巧撞到她来将军府……   “这支合舞跳的真是不错呐,”钟离谦自廊道里走出来,冷冷地笑道,“光在这无人的小院子里跳实在是可惜,不若我去替你们把舞台架好?”   舒锦和抿着唇,本来她与呼衍达耶的身份都比较尴尬,在娘家编舞也是因着一来呼衍达耶不便出去,二来将军府中都是知心知底之人,不必担心传出什么蜚语流言。结果蜚语流言是没传出去,却更糟糕地被不想让他知道的人给知道了。   “我们只是在编舞,”舒锦和沉默了半响,解释道,“我也在书信中同你讲过,那支舞十分卖座,但不可能一直吃老本,我得尽快编出新舞来。”   钟离谦扬扬眉,“哦编新舞,所以新舞就一定要男女合舞?”他的语气依旧冰封一般冷。   “在宇天,男女合舞的舞极少,而在外域这种舞并不少见,所以我想……”舒锦和说到一半哑了声,虽知道她因心急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钟离谦的态度还是让她心生委屈,心里难受得很。   钟离谦突然哑声,他看着舒锦和微微泛红的眼眶,被妒火灼烧的心一下就当头一盆冷水给浇灭,一下变得柔软,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但现在可不是服软的时候呐!   他的视线越过舒锦和落到站在她身后的呼衍达耶上,呼衍达耶正静静看着他们,发现他看着自己后,挑衅地冲他挑了挑眉毛。   “我们只是在跳舞。你不相信她。”呼衍达耶火上浇油地质问一句。   啪嗒!   钟离谦感觉自己要把自己的手骨给捏碎了。   这个无耻之人!   舒锦和虽没有接话,却一双大眼望着他,大有用眼睛发问“信不信”的意思。   信不信?他自然是相信的,呼衍达耶对舒锦和抱有怎样的心思,舒锦和必定比他还要清楚,以舒锦和的性子,该保持的距离一定会保持,绝不逾越一步。但是……他对呼衍达耶这人真是放心不下,这家伙鬼精怪多得很,谁知道有没有趁机沾他娘子的便宜啊!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气得发狂!   真想一拳头把这家伙的鼻梁骨打断!嗯……打不到的话……打得他在床上趴半个月下不来也是极好的!   “这个问题需要考虑这么久?”呼衍达耶又煽了一把火。   “这是我们夫妻二人间的事,还不用你这个外人插话!”钟离谦没好气地狠狠瞪了呼衍达耶一眼,才看向舒锦和,“你也想问我信不信你?那你呢,你心里又信不信我呢?”   信不信我相信着你?   舒锦和听钟离谦反问回来,顿时恼了,这算什么回答?!她咬了咬唇,正想反驳回去,却听钟离谦又抢先说道:“我很想你。”   这四个字仿若拨动琴弦的手指,拨动她的心弦。   所有的恼怒,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心都被轻轻一弹,统统化作虚无,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思念覆盖上来,铺红她的脸颊。   舒锦和躲开钟离谦专注又炙热的视线,垂下头去,即便她因此而欢喜,可在呼衍达耶面前她还是觉得太难为情了。   钟离谦对舒锦和的反应满意极了,他大步跨了数步到她身前,抓住她温顺如羊羔的手腕,“既然舞也跳完了,走,我们回家。”说罢,还不忘炫耀一般地冲呼衍达耶挑衅一眼。   呼衍达耶看着二人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院子通往外头的长廊尽头,“啊,走掉了……”他挠挠头,落寞地垂下头去,忽然觉得很是无趣,“找点事做吧,嗯,似乎很久没有找过李总管聊天了。”   正恭送两位主子上马车的李沐春忽地太阳穴狠狠一跳,心中警铃大作。   而慢悠悠驶向睿安王府的马车内,舒锦和瞥了眼悠哉悠哉的钟离谦,轻轻道:“手,可以松了吧。”   “你让我抱抱你,我就松。”   “……”好赖皮!   钟离谦小心翼翼观察着舒锦和的表情,又道:“或者我松手,改成抱抱你。”   有区别吗?“……不好。”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只好不松手了。”   “……你松手!你之前可答应过我,不随便碰我的!”   “好吧。”钟离谦依言松开抓着舒锦和手腕的手,“那么……”他忽伸长手臂,揽住舒锦和的肩带进怀中,“唔,我记得我之前原话是‘若你拒绝了我,我便永世不碰你分毫。’,你现在要给我答案吗?”   “什、什么……”舒锦和一愣,不由得回忆起是不是这样。   钟离谦则趁机又揉紧了些,好心情地笑道:“不给的话,我就不算违约。呐,我已经松手了,按照刚才的约定,自然就是抱抱你了。”   “……”舒锦和又羞又恼,才发现自己被他给带沟里去了。罢了罢了,不就是揉个肩膀抱一抱嘛,之前又不是没被抱过……   二人就这般静静坐了一会。   “舒锦和。”钟离谦忽然开口唤道。   “嗯?”舒锦和懒懒地应着。   “我真的很想你,在书院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很想你。”   “哦……”   “你呢,想不想我?”哪怕一点点。   钟离谦忐忑地等待着答案,而舒锦和久久也不作答,就在他已经放弃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忽听到怀中的柔软的人儿微微动了动,发出一个十分十分轻的音节来。   “……嗯。”   他承认,他已经无法抑制住唇角绽放的笑意了。   ☆、第71章 去司卷局      天寒地冻,入冬后天色难有晴朗时,总是阴沉沉的,仿若正在积蓄着下头一场新雪的力量。   车轮在青石街道上滚了又滚,终于驶进睿安王府。舒锦和扶着钟离谦的手自车上跳下,搓着手呵出一口白气,待钟离谦吩咐大门看守去连王妃院中通声“同进午膳”的口信后,与他一同往自个院子行去。   寝屋内点着暖炉,暖烘烘的,二人卸去厚重的外衣一身轻松地坐下,继续聊马车内未聊完的话题。   “你真决定要去司卷局?”   方才钟离谦说起他选择前去学习的官署,正是年前年后忙死人不偿命的司卷局。先前也说了,司卷局看官宇天各类事件人口等卷宗,是宇天的卷宗库,旗下还在各县乡设立有卷所。司卷局平日悠闲得很,只有大型天灾及过年前后忙到飞起,天灾时需得统计灾区及周边县乡的各项数据呈于皇上调度,年前要将各卷所呈上的这一年来的各项数据纷纷归一做一份汇总卷宗备案,年后则需得再将呈上的卷宗送回原处并将定好的来年事宜部署下去。   临近过年,此时的司卷局不仅忙,做的工作还是十分枯燥且需十分细心,整天与卷宗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便身旁有人也不定能看上两眼说上句话。   所以历年来,即便司卷局再如何急缺人,提出比其他官署更多的名额更丰厚的条件,南海学院的学生选择它的依旧寥寥无几。   钟离谦的这个决定出乎了许多人意料,包括舒锦和。不过舒锦和虽吃惊,却不是不理解。钟离谦做这个决定无外乎几个原因:一来他重回南海书院时日尚短,虽说身份比周边人高许多,但适当放低身段也有助与勋贵郎君们交好;二来他性子易躁也不太细心,这次学习机会可好好磨练一番;三来,有道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卷宗所涵盖的信息或许是超过人想象的,不仅能借以了解一年间宇天大事,兴许还能探的一些心系之事的实情。   ……心系之事的实情……   难道钟离谦想了解当年爹娘死去的原因?   舒锦和垂下眼看着茶碗中自己的残影,希望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欲窥探实情的人是她而非钟离谦。前世她曾看过关于钟离沣夫妇的卷宗,只有含糊的只言片语,她并不想钟离谦失望。   面对舒锦和的平静接受,钟离谦倒奇怪了,“我原以为你会劝我不要去。”   “若这是你的决定,你也想清楚了利弊,我又为何要劝你呢?”舒锦和摇摇头,“劝你,说不定反倒让你更觉得非去不可。去便去吧,好坏自己知道。”她说罢,忽又想起件事来,补道,“你到司卷局要留心一人。”   “谁?”   “沈庭,就是碧落会上提议抽签分组的那位郎君。”   “他?”   舒锦和见钟离谦面露不解,便将陆媛说的统统转述给了他,“也有担心他挖墙角的原因,还有不知为何,他总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哪种,此人城府不似面容上的纯善,你需得留些心眼。”   “我晓得了。”面对生人留个心眼并无坏处,钟离谦也不再多问,点了点头应道,“哦,说起你与陆媛的生意红火的真叫人吃惊,即便你说乾山楼真要挖墙脚我也信的。”   “这才刚开始呢,”舒锦和笑的俏皮,“说到生意,我有些关于一色食铺的想法想同你说说。”   这段时间她跟着陆媛学了不少经商之道,随着陆家梨园越来越广为人知,有些时辰的戏场爆满使得不少看客或遗憾而归或需等待许久看下一场。   “这再正常不过,”钟离谦不由奇怪道,“物以少为贵,也显得陆家梨园热受追捧。”   确实如此,人们总爱追随一些难以得到的东西,才会有“吊胃口”一说。但也并不是说事事如此,人的热情会随时间的推移渐浓,也会随时间的推移变淡,舒锦和的主意就打在这群或将兴趣变淡的人身上,能多拉住一些客人有何不妥的呢?   至于怎么做嘛——   “我也想过了,若一色食铺改行做别的生意,一来伙计们从头学起费力,二来铺子的面积不大不小不好发挥,三来我们也不大懂别行的门道。所以我想,不如将一色食铺改成陆家的候客堂。”   候客堂,顾名思义,就是给那些等待的客人们一个歇脚的地方,与茶馆相似,不同在于只专属于陆家产业,只为陆家的客人服务。   以舒锦和的设想,打发时间无外乎听书、听曲、喝茶……书有齐小罗与冬小瓜这对活宝,曲有陆家梨园,茶有润心茶楼,小食有何厨子,加之把铺子装饰的高雅一些,堂厅内几桌客人一座,热热闹闹唠唠嗑,倒是极好打发时间。陆家有专门的马车接送,时候一到,便将客人送去,省事又不担心错过场。   钟离谦听罢舒锦和的想法,眸光亮了亮,赞道:“这想法新奇,可从未见京城哪家做过,你就敢做头一人?”   “便做第一人又有何不可!陆媛也觉得可行,反正眼下也没更好的办法,铺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试一试。”舒锦和顿了顿,目光左移右飘,忽变得有些踌躇,“我打算年前把事情办妥,年后开张……但这段时间……我接触的大多便不是女子了……”   她看向钟离谦,用一种询问的口吻说着。   方才钟离谦对她和呼衍达耶独处的生气让她反思,无关钟离谦信她与否,这件事从根本上说还是错在她这。   恃宠而骄。   她依凭着钟离谦对她的喜欢,任意挥霍,肆意任性,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钟离谦亦看着她不说话,半响问道:“那根金簪你放在哪儿?”   舒锦和愣了愣,惯性地摸出自己的粉香荷包,从里头拿出那根金丝玉眼雀羽簪,递向钟离谦。   “不用给我。”钟离谦双眸亮亮的,似有些惊喜,“你贴身带着,便是没忘我们的约定吧?”   “没有忘。”舒锦和看着手中的雀羽簪,眉眼是她都未察觉出的柔色。   钟离谦笑着碰碰她的手,示意她将簪子收回去,“有它代替我在你身边,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方才也说过,我信你。我信你,不仅是因为喜欢你,还因为明白你值得信任。”   舒锦和颤颤睫羽,她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喉中酸涩,忍不住有些感动。她快速眨着眼,将泛起的泪光隐下去,“我会同你说的。”   她正在做什么,打算做什么,这些她都会一一说给他听的。   正如他所做的那样。   钟离谦只在王府留宿了几天,前往司卷局学习的日子转瞬便到了。因着是头一天,舒锦和一同陪着,送他去。   司卷局已经好些年没有南海书院的学生来学习了,听说今年来的不仅是王世孙这样的高级别,还是位主动请求来的,司卷局上下都激动不已,还未见到钟离谦就已纷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乏闷枯燥的工作感觉都有了动力。   约定之日,时辰尚早,司卷局主事长袁明之就欢欢喜喜地到了局中等候。钟离谦虽说是南海书院的学生,但身份高贵,他是断不敢妄自称大让钟离谦等他的。   “主事长,您已经喝了第三杯茶了。”沈庭终于还是发声说道。   “哦,是吗?”袁明之看了看手中盛满茶水的茶碗,还是喝了一口才搁下,“今日的茶是谁煮的,怪好喝的。”   在座众人心里头擦汗,分明是他自己紧张好不好!   正提着一壶新茶自后室走上来的司卷长任重——主事长每日喝的茶正是他煮的——将紫砂茶壶往桌上一放,冷言道:“属下倒觉得还是熟悉的味道,主事长的舌头莫是还未睡醒,得伸出来捋一捋吧。”   袁明之一噎,又瞧见座下几位属下憋着笑的模样,不由露出丝愠怒来,“都是平日本大人不端架子把你们给惯的!今日贵客将至,你们几个还不好好配合,让本大人脸面往哪里搁呐?”   “是,是,”沈庭也忍着笑,又提醒道,“可主事长,您已经喝了三杯茶了。”   袁明之吹胡子瞪眼,“本大人是喝了三杯茶又如何了?”   “三杯茶等同于一茶壶的量。”任重忽地接话道,“世孙殿下快到了,主事长大人是否该先行离开一下,往东院去?”   “本大人坐着好好的,作甚么要跑去东院?”   任重不说话了,他看了眼沈庭,默默地将目光往旁边移开。   沈庭笑得无奈,这位主事长大人平日靠谱,却没想原来是位关键时候智力陡降的类型。他清了清嗓子,道:“主事长,您平日喝一杯茶便……今日连喝三杯,是不是……”他见袁明之依旧一脸迷茫,笑叹口气,“是不是得先行离开一下,往东院去方便方便?”   话音刚落,袁明之便变了脸色。是了,他耐渴,平日喝水少,一杯下肚便要去茅房疏解疏解,今日喝了三杯……还别说,刚刚不觉得什么,被沈庭这么一提醒,他还真觉得肚子有些涨了……   袁明之窘迫了脸色,速速站起身来,“你们在此候着,若本大人离开时世孙殿下到了,速速来通报!”说罢,脚步不停地往东院茅房去了。   他边走边连道提醒的好,世孙殿下到后他定要带他去看看司卷局各处,彼时若一个“人有三急”离场,那真真叫世孙殿下看笑话,丢脸到老家去了!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矣!   ☆、第72章 司卷局中      “袁主事,这是……”   当睿安王府的马车抵达司卷局时,钟离谦和舒锦和瞧着大门前排排站了个满的官员,稍微有些被吓到了。   官署学习对二人来说都是首次,只听过同出自南海书院的钟离泽、舒锦宽等人谈及过往,但不管他们到哪个官署,都被一视同仁,官署对他们的态度并不为他们原本的身份左右。   南海书院是座官学,读学的学子大多养尊处优,所以身为学子的他们放在首位的便是一个“谦”字。只有抛开自己原本的身份和地位,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抱有一颗虚心的心,才能真正学到受用终身的学问。   学子们抛开了家世,那官署自然也要抛开等阶,将他们当做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小员看待,而不是众星捧月前拥后簇地将其置于高座,惶惶不知如何发号命令。这才是学子们被认真对待的尊重之举。   所以在被稍微吓到过后,钟离谦扬起浅浅的笑,又道:“学生前来求教,袁主事布的场面真是让学生受宠若惊!”   袁明之也不光光只同一堆卷宗打交道,他对人的敏锐如同对数字,立即便听出这“受宠若惊”背后之意,连忙解释道:“世孙殿下莫怪,我等聚此相迎并非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因为近些年来未曾有学子前来学习,今年竟得南海书院通知书简,局中上下无人不是高兴的,这才聚此相迎以表心悦之情呐!”   他说罢,身后一群人纷纷配合地点起头。   钟离谦默了默,决定不再在意这种细节,拿出拜见书简,恭敬地弓下腰去,“学生钟离谦前来司卷局求教,还望袁主事与各位前辈多多指教。”   “定然如此!世孙殿下快快请起!”袁明之喜笑颜开,扶起钟离谦后,这才得空看向舒锦和,见她年纪轻轻却梳着妇人髻,心里猜出七八分来,“这位想必是……”   “这位是内子。”   舒锦和听他介绍完,便微微上前一步,朝众人福身一礼,“见过各位大人。   “还望诸位大人莫要笑话学生怯生需得内子陪同前来才是。”钟离谦玩笑道。   袁明之作恍然状,宇天发生的任何事都要经过司卷局誊写记录,睿安王世孙尚未弱冠便被太后指婚成亲一事,他还是知晓的。原先不过是知晓一段文字罢了,如今这一对小夫妻真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成婚半年左右的他们应当正是你侬我侬恨不得在一起多待一会的时候吧,不然也不会相陪前来。   袁明之想着自己身后还有一群大龄未婚男青年,自己也是早两年擦着三十岁的边才成婚,不由感叹人与人间的差距。   他们哪里会笑话他呢,嫉妒恨怕都要来不及了。跟他们一群人相比,钟离谦可是真·人生赢家啊!   “啊!”袁明之敲敲手掌,提议道,“难得司卷局有新人到,世孙夫人既然来了,不若也一同进局中小坐片刻吧?”   “诶?”舒锦和一愣。   “诶——?”袁明之身后的一众大龄未婚男青年也一愣。   倒是站在二者中间的钟离谦弯了眉眼,微微点头赞同道:“既然袁主事这么说,那学生与内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他回头看向舒锦和,并用手轻轻挨上她的胳膊,“夫人。”   这已有人替她做主张了,舒锦和也不好拂面子,收回欲折返的脚步,复福身一礼,“多谢袁主事,那便打扰了。”   就这么的,一群人浩浩往司卷局里走。   司卷局的大门装饰朴素,从外面看十分不起眼,很难想象这是一座官署的门面。但一踏入这道门,却仿若进入了另一处境地。并不是说里头装饰风格一转为奢华,整座官署的格调一如大门般朴素。   但很大。   比那小小的门面要开阔上许多许多的宽广,即便房屋比比排开,视野也十分开阔。青石砖铺垒的地面和墙面,碧绿的琉璃瓦折出点点光点,其中间有青松梅竹伸展着细长的枝叶,梅花已开淡香飘远,鸟鸣忽隐忽现。   司卷局内十分安静,这份安静又因偌大的空间蔓延成幽静,却不觉孤单,却不觉冰冷。这是种奇妙的气氛,待在这里,仿佛能拂去一切浮躁,沉如其中,获得平静。想来,也正是因为司卷局的工作性质才造就这样的气氛,而长期浸润在这样环境中的人——司卷局的各位官员看上去都给人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   包括令她有些在意的沈庭。   袁明之边走边同二人简要介绍,一路听下来更觉这份工作的缜密和耐心。司卷局中之所以有这么多房屋是为了方便收纳管理,将卷宗先按属地再按年份最后按事由分类,若遇到例如水祸等天灾,则还需誊写一份入专门的卷库。   不同的卷库由不同的卷司看护,每数位卷司之上有一位卷长,每数位卷长上有一位司卷长,司卷长之上便是主事长了。如此,一共四个官阶。   沈庭是所有官员中最年轻的一位,亦是其中唯一一位卷司。按照陆媛所说,他已在司卷局任卷司整两年,今日见他如此特殊待遇,想必来年便要高升了吧。   穿过数间只有门牌不同的相似房屋和不相似的景致,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司卷局的正中,亦是会客、议事的主楼。“走了这么久,大家定累了,便歇息片刻吧。”袁明之领众人进主楼,吩咐下茶水事宜,又道,“往后也是卷库,与前头无一二,今日便不一一累诉了。”   众人落座,饮茶吃点心又是相谈许久。直至谈及钟离谦日后需做的工作时,袁明之才顿住话头,有些为难地看向舒锦和。   舒锦和捋捋衣袖,站起身来,看看钟离谦又环视其他人,福身一礼道:“诸位大人,夫君,方才一路走来景色宜人,我想再去仔细观赏,不知可否允我唐突?”   她自是知道的,司卷局看似是个不着轻重的官署,但其掌握了宇天近所有能公开或不能公开的秘密,尤其是京城皇宫,许多事也许是他们要封口一世带入棺材的,不能为外人说道。   袁明之心赞玲珑心思,他只稍微变了眼神,舒锦和便知他意思,也难怪会被太后挑中。“只要世孙夫人想,本官自是欢迎。”他说罢,以眼神询问钟离谦的意思。   钟离谦点点头,轻笑道:“你既想,便去吧。不过司卷局大若迷宫,你可莫要迷途不知返,到时候我找起来可苦了。”   “我才不会迷路呢!”舒锦和嗔他一句,随即反应过来还有旁人看着,羞红了脸忙向众人福礼谢过,迈着轻快的脚步出了主楼。   没走多远,她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来人竟是沈庭。   他怎么出来了?   许是看出她眼中的疑惑,沈庭先开口解释道:“司卷局太大,各处景色又有不同,主事长命我来为世孙夫人带路。”他说着,边大步迈开,几个步子间便走到舒锦和身边,手往一个方向抬起,“这个时节,有一处景色最美,还请世孙夫人随下官来。”   近看沈庭,舒锦和心头那股挥不去的怪异更重,即便沈庭笑得良善和煦,她心怀芥蒂始终生不出亲切感来。但人已来了,又不好让他回去,但两个人独处……舒锦和往旁退开一步,拉开距离,笑道:“有劳了。”   沈庭领着她沿长长的廊道往司卷局深处走去,长廊折下的廊檐挡去了些许冷冽的寒风,明亮却无甚温暖的日光穿透过疏散的枝叶,落下大块的光斑。   舒锦和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裘皮披风,很后悔自己的失策,她以为出门不会太久,马车上又有暖炉,便没带丫鬟和暖手炉出府。这么冷的天,她才没有看风景的闲情逸趣呢。   走在前头的沈庭忽地停住,“烦请世孙夫人稍等片刻。”他说罢,走出长廊快步走向对面一间屋子,掏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被留在原地的舒锦和暗暗搓手,走动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停下就觉得今日十分的冷,不由蹙眉心道这沈庭要做什么需得这时候做。   还好没等多久,沈庭便出来了,怀中鼓鼓的,似抱着什么东西。待他走回来,将怀中的东西双手递到舒锦和面前,原来是个暖炉。   “为了不让卷宗因时间过长而腐坏,暑夏寒冬库房中都会做些回温的措施,正好那边的库房是我看护。”沈庭笑的和煦,待舒锦和接过暖炉后又折回去锁上屋门。   寒冷的手触到暖炉后渐渐变得温暖,舒锦和将暖炉笼进裘皮披风中,感觉整个身子也渐渐苏醒了过来。她看向在明亮阳光投下一片身影的沈庭,他的头发梳的很整齐,用冠竖起,搭在肩背上的余发在轻轻冷风中微微摆动。   这副景象印在她的瞳孔上,明亮与漆黑对立分明。   她睁大了双眼,不由恍惚了视线。   这个场景,不知为何,好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钟离谦:大家好,我是官配男主。 司时雨:嗯,身为男二,我的出场率是不是太少了些呢? 钟离谦:好!(拍手)越少越好! 司时雨:呵呵!身为世孙你倒真敢讲,小心我以后虐你,呵呵! 沈庭:(笑眯眯笑眯眯)大家好,初来乍到,请多指教~ 钟离谦&司时雨:嗯——?! 阿萨满:(笑眯眯笑眯眯)我并没有说沈庭是男三哦~~~~ 钟离谦&司时雨&沈庭:嗯——?!   ☆、第73章 白梅花海      直到沈庭再一次折回长廊,舒锦和也没有忆起熟悉的感觉源自何处。若说是因为沈庭本身,既然能有这么熟悉的时候,又为何最初见到他时没有回想起他是谁呢?   即便她的重生影响了许多事,人的相貌也是无法改变的。   舒锦和垂下眼睫,再次确定自己前世并未与沈庭有过深交,对于方才突来的熟悉感,她只能归于或许曾见过相似的事情或场景才会如此。   “沈卷司不冷吗?”她见沈庭手中空空,并没有也给自己添上个暖炉。   沈庭搓了搓手,他搓手的方式有些特别,搓热掌心后还会连带捋一捋手指,最后才双手交叉笼进袖袍之中,笑道:“谢世孙夫人关心,在下耐寒,不过再冷些也扛不住了。”   二人接着往前行,有了暖炉护体,舒锦和精神头也足了些。她不知沈庭要带她去哪里看风景,只觉这条廊道十分长,仿佛遥遥无尽头,便与沈庭搭起话来。   “沈卷司,请问这条廊道通往何处?”   因着他们是一前一后走着,沈庭往后侧过些身来,以余光视人,反问道:“世孙夫人觉得冬季宇天哪里景色最宜人?”   舒锦和思索片刻,摇摇头道:“宇天地域广阔,我长至今日也未能见国之全貌,又如何能妄自夸赞呢。不过既然是冬季,自然还是要看些冬季才有的景色,看四季美景,尝应季美味,那才不枉虚度一年光阴。”   “所言极是,”沈庭露出向往的神色,“能执这般信念,便不能见国之全貌又如何,四季美景已在世孙夫人的心中了。”   “沈卷司别这么说,我一个妇人家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舒锦和抿唇笑笑。   “不,这般心境并非人人有的。”沈庭摇摇头,笑得有些惭愧,“不怕世孙夫人笑话,方才在下还自傲地想着自己也算行过千万里路,必能向世孙夫人推荐一二处妙境,现在看来,若无心境,美景美食在眼前又如何?在下自愧不如。”   “方才听袁主事介绍,沈卷司是南方人?”   “是,在下的故乡在秦山南面的群水县。”   “群水?那可是处富泽之地呢,地志有云,此地乃水分地、地分水,湖泊十百,故而以‘群水’命名。群水盛产稻米水产绢布,乃宇天南方之瑰宝,是不可多得的鱼米之乡!”   沈庭吃惊道:“没想到世孙夫人也爱读地志,能听到夸赞故乡的话,在下真是荣幸之极。”   舒锦和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实上她说的地志,还是好些年前听太子司行温读农经时曾提及过,因为司行温读书十分有趣,她也不知不觉留了印象,当听到“群水”二字时,当年那些话极自然就溜到了嘴边。   她忙转了个话题,“沈卷司家中可有弟妹?”   沈庭一愣,顿了顿,还是应道:“家中曾有几个孩子,只是家中福浅,除在下之外,都没长过十岁。”   “抱歉……”舒锦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往事,后悔自己的唐突,但也更确定前世与沈庭无甚交际,因为宇天官员是独子的少之又少,这么明显的一个特征,她肯定不会忘记。   “无碍,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我对兄弟姐妹的记忆很少,反倒没多少难过。”沈庭缓了脚步,缓到与舒锦和并肩的位置,与她隔着两步距离,转头看她,“倒是冒昧想问世孙夫人何处此问?”   即便有两步的距离,舒锦和还是有些不适,勉强维持脸上的客套笑意,“并无什么特别原因,方才你我前后走,沈卷司没回头却察觉到我可能冷,还拿暖炉给我。所以我想沈卷司家中定有弟妹,才能这般会照顾人吧。”   “哦,这样……”沈庭淡淡应道,似想起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悠长柔和,“……确实,是习惯了。”   舒锦和听到他的情绪变化,不由地抬头看他。   却听沈庭转瞬又恢复原样地问道:“世孙夫人喜欢下雪吗?”   舒锦和点点头,“若不是堆积厚实难行的大雪,我是喜欢的。”   沈庭弯起眉眼,笑意和煦如春风,抬手往前一指,“时日尚早,头一场雪还未下,但也不妨碍我们欣赏‘雪景’。”   随着他的话音,他们拐过一处曲折,走到了漫漫长廊的一处尽头   “这便是在下想让世孙夫人看的美景。”   舒锦和双瞳微缩,一大片的白茫茫就这样突然地撞进了她的视野里。   那是一片白梅林,朵朵洁白的梅花团团拥簇在伸展开的细瘦长枝上,将或黑或褐的花枝覆盖住。梅树之多,树枝之密,梅朵挤挤拥拥,花海漫天盖地。   冷风一吹,带下一阵花雨,缓缓而落的白色,像极了自苍穹徐徐降临的雪花。   在经过乏味垄长的廊道之后,这场毫无预警的花海足够把人惊艳到说不出话来。   沈庭见舒锦和露出他预料的惊讶神色,也很满意,率先自廊道走下来,“在下初到司卷局的冬天也被这片白梅林所惊艳,听闻这些梅树都是司卷局设立那年种下的,年岁甚至大过在下的父辈。”   舒锦和也随他一同走下廊道,往白梅林中走去。   渐渐走至梅林中心,走在前头的沈庭顿住脚步,抬手抚面前的梅树,“听主事长说,这株便是这片梅林第一株被种下的梅树。”   “你如何知道?”舒锦和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只觉得长的差不了多少。   “因为只有这株树干上刻有梅花的刀痕。”   沈庭让开位置,舒锦和走近细看,摸了摸,果真如此,“刀痕不深,能在众树种找到这一株,也是十分厉害呢。”   “来的次数多了便习惯了。”沈庭仰起头,看见一片吹落的梅花,伸手接住,“世孙夫人方才不是说在下会照顾人么,也是习惯罢了。”   “很久以前,在下曾有位十分喜欢的姑娘。那时候在下未懂情|事,懵懵懂懂,也不知那份珍重的情感便是喜欢,只知道总希望让她开心一些。”   “那位姑娘身子不大好……不管在下怎样努力,怎样用心去照顾她,她也依旧开心不得,身子越来越差,最后还是香消玉殒了……”   “可惜我痴心一片伊人难见,不过是丰富他人生活罢了。”沈庭有些颓然。   面对不顾气氛适不适合就忽然讲起不算愉快的往事的沈庭,舒锦和一时也不知道切换成什么表情。听他这么说,那位姑娘想必是另有心上人,如此一想她心里叹息一声,也是感同身受,安慰道:“沈卷司是痴情之人,自还会寻到值得照顾的女子。”   “……世孙夫人当真这么觉得?”沈庭闻言转过头来看她,眸色亮的惊人,似还能从中看见丝丝期待。   啊,就是这样……   舒锦和被他稍显炙热的目光逼退了两步,心中的怪异和膈应又爬了上来。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性格似乎很多变……她后悔自己太没有防备之心,竟跟着沈庭单独走到这么远。   好在父亲教的拳脚功法没有丢,她暗自捏了捏拳,待会要是有任何不对立即把暖炉砸过去吧!   沈庭把手按在胸口,“其实在下最近也觉得,以前那种感觉回来了。”他顿住,忽地快速朝舒锦和伸出手,“啊,世孙夫人,请别动……”   他这个动作太突然,纵然舒锦和一直注意着他也没有反应过来,就这么看着他的手迅速逼近自己,拂过自己的发。   “这个,世孙夫人的头发沾上了一朵梅花,”沈庭收回手,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朵白梅,神色又恢复如常,和煦地笑着,“抱歉把您吓到了?在下只是想难得带人来此处,不做些符合气氛的事总觉遗憾,忍不住就吓了吓世孙夫人呢。”   原来这片白梅林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诡异的气氛么?!   “我胆子可小,沈卷司还是莫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了。”舒锦和作松口气状,拼命忍住想把暖炉摔在沈庭脸上的冲动。这个人言行上看着十分遵从规矩,原来竟是这样的顽劣性子么!   难怪陆媛说他深不露底。   变来变去的能见到底才奇怪吧!   “说来时候差不多了,主事长他们应当已经谈完了,不若我们往回走吧。”沈庭的提议再合舒锦和心意不过,而在她转身打算先走的时候,沈庭又一次喊住了她,“夫人,其实在下一直有个疑问想问。”   舒锦和回身看他,以眼神示意他问。   “数月前,中秋花灯夜,陆家以一场独舞惊艳全场,在下也有幸看到,难忘至今。今日带夫人来白梅林,也是在想,夫人与殿下若能在此再曲舞和鸣一次,应当又是另一种动人吧。”   舒锦和心头一惊,沉下脸露出不悦来,“沈卷司莫不是又在同我说玩笑话吧,那位舞姬陆家早已捧出,沈卷司若真想看,何不请那位舞姬来呢?哦,自然,还要袁主事同意了才行,不过美人美景,想来谁也不会拒绝的吧。”   她说罢,便不再理会沈庭,一刻也不想与他一起待着,兀自往长廊行去。   所以她也没有看清,落后于她的沈庭在原地驻留了片刻,看着那朵自她发间摘下的白梅展露笑颜。他笑着,眸中的光却尽数被吞噬了一般。   “是么……”他喃喃自语,“没关系,还有时间……”   捏着白梅的两根手指相互用力一揉,那朵娇嫩盛开的花朵便失去了芳泽,破败残缺地掉落在地上,被灰扑扑的土渐渐覆盖,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要说:  沈庭的性格看起来会有点莫名其妙吧? 如果会 恭喜我,大概就是写崩了…… 虽然他性格本身就不是和煦纯善的,但写完这章感觉所写出来的沈庭比我原想的还要更(嗯嗯嗯)呢……也不知好还是坏…… 总之,等睡醒了再回来看一遍吧!晚安!   ☆、第74章 时近年关      舒锦和脚下匆匆,生怕身后的沈庭追了上来。她紧紧拧着的眉头在看到与袁明之一行人商谈完已站在主楼外的钟离谦后才安稳地松了下来。   “怎么了?”钟离谦见她神色有异,忙关切问道。   舒锦和摇摇头,垂下眼眸往他身旁靠近了些。她原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一见到钟离谦,心里头就升起一股子酸涩来,直直压抑住喉间想要发出的音节。   “咦?”袁明之往她身后望了望,蹙起眉头来,“沈庭那小子呢?他怎可让世孙夫人一个人!”   任重一贯冰冷冷的脸更加寒冷,他站在袁明之后面微微低了下头,“属下前去看看。”他话音未落,便见沈庭踏着慢悠悠的步子向这边走了过来。   “哎哎哎——沈庭呐沈庭!”袁明之连叹三声,紧紧板住脸,严厉训骂道,“叫你好生招呼着世孙夫人,你是怎么做的!”   沈庭并没急着辩解,只是扬了扬眉头,一脸善相显得无辜极了。   舒锦和转回身去看他,沈庭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见她看过来还微微弯了弯眼角,似微笑又似另有他意。   她心中念头几下沉浮,抿抿唇,开口说道:“袁主事错怪沈卷司了,”她稍稍抖开厚重的衣袖,露出双手正抱着的小小圆圆的暖炉。   这暖炉是司卷局之物,想来这些人应认得,也就能懂她话中的意思了吧。   袁明之当然认得,“……这是库房的暖炉……”他心中明了“错怪”何意,目光从暖炉移到沈庭身上,解释的话当然不能由他来说。   沈庭很自然的把话头接过来,“属下陪世孙夫人去白梅林观赏,美景虽美,天亦寒冷,为防世孙夫人受寒,属下擅自取了库房的暖炉,返程时又换了一个,请主事长责罚。”   这番话他说的顺溜,好似事情真的就是这样发展的,而他说罢,又折下腰去,为自己的擅自行为认错,此情之真,若不是舒锦和是当事人之一,也要信了他去。   待坐进了燃着熏香的温暖马车内,将身上冰冷融化,钟离谦才开口问:“方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   钟离谦有些气她装傻,抬手欲碰她的脸颊,半途顿了顿,手掌一翻,改用手背贴上她仍旧微微发寒的脸颊,“别与我装傻,我可不信那些话,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   他的声音十分轻柔,如同他为她轻轻系紧裘皮披风的动作,但话中的不退让,如同他望进她双眸中不偏不移的视线一样坚定。   那并不是在责备她,而是因为相信她,所以想要了解她,宽慰她。   一股暖流自被他触碰的那片肌肤开始如春花般绽放开,渐渐温暖了舒锦和。“你为什么要问呢……”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带着她都没察觉的淡淡笑意。   “沈庭这人,你一定一定要多留意。”   接下来一句,她正了正神色。现在想来,她与沈庭身份悬殊,若舞娘并非是她,沈庭这么说,启不是故意贬低?可他偏就问了,还问的直接了当,没有十足的把握和硬实的后台,他哪里来的胆子?   舒锦和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钟离谦。   钟离谦垂眸沉吟片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好在今日你没有出什么事。早知道……当时袁主事命他去招待你时我就该阻止!”   “这又怎能怪你,是我疏忽,我应该带上个丫鬟的。”   当时考虑到司卷局的特殊,她并没有让丫鬟陪伴左右。再者,钟离谦以学习之名前去,本着谦卑之礼,并没有带下人在旁,夫君如此,她一个妇人家更是不能。   “以此为戒,往后要多加小心。”   “好。”   这之后,钟离谦正式加入到了司卷局的工作中。先前也提及,越是临近年关,司卷局的工作越是繁重。虽说司卷局的各位已经减轻了钟离谦许多工作量,钟离谦依旧忙的前脚不挨后脚。   尽管忙碌辛苦,钟离谦还是坚持着每晚回睿安王府休息。   司卷局离睿安王府算不上太远,也不算太近,可结束完一天的工作,月亮早已悬挂中天,寒风阵阵,上下眼皮都累得打架,哪还有精气神来走动。虽然王府备了专门的车夫驱车来接,但时常钟离谦一钻进马车内就睡着了,等到王府马车轻轻叫醒,才揉着惺忪睡眼回了院子。   司卷局内也有专门为官员准备的寝屋,有热水热饭菜热床头,休息的也舒服。   舒锦和曾劝他,实在累就不要回王府了,钟离谦只摇摇头,“学假也只有这些天,家还是要回的。”   见劝不动他,舒锦和提了几次也就不提了,她又何尝不想二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呢。说来,她也等过钟离谦回府,想着能一起吃饭说会话,奈何钟离谦每晚回府的时辰没个准,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明明昨晚是趴在桌上,醒来时已经躺进了被窝,被角都掖的好好的。   她望着雕花床头发了会愣才缓过神来,起床去看屏风后头那架容不下一个男子身形的矮榻,那里没有任何人,甚至让人怀疑夜晚是不是有一个人缩着身子在那里入睡。   舒锦和只能从昨晚守夜的丫鬟那听说钟离谦回来过的消息。   “知道了,下去吧。”她蔫蔫地挥挥手,把人全部驱到寝屋外,坐在矮榻上发呆。   如果这样,他夜夜赶回来,却不能相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有些心情糟糕地想,身子也提不起劲来,顺势一歪,就躺倒在矮榻之上。纵然天冷,寝屋内燃着熏香暖炉,也不觉得冷。   也不知道钟离谦晚上睡觉会不会觉得冷,舒锦和摸着垫在矮榻上的锦缎垫子想,也不知道他睡觉盖没盖被子,若是盖了,那白天又将被子放去哪了……想来她真的从没有过问过他休息的事情,对此一无所知,以前觉得若问了,被他反问那不如同床共枕怎么办呢?   那么……   好像……   也不是不行……   ……   ……   这个答案跳出脑海时,结结实实把舒锦和吓了一跳,她竟已不知不觉有了这样的心思吗?   可是……   她心里头冒出丝丝羞意,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宛若被沸水烫熟的冒着滚滚热气的红色大虾。都已经活过一辈子了,男女之事又不是没碰过……可……可……哎!怎么偏生还会害羞起来!   可这样的事情,她怎么好意思主动来提呢。   舒锦和用手指卷着一缕发,不由有些娇怨起钟离谦来,这个人呢,亲也被他亲过了,抱也被他抱过了,说想他也说过了,可好像就止于此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了。   或许……他也在等她?   等她……   舒锦和喉咙不由得轻轻滚动了一下,只觉脑中的想法烫人,烫的她极不舒服却又很是欢喜。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对于重生后的人生所作出的决定——不负心——就是要过坦荡顺畅的日子呀!   她问自己,想要辜负钟离谦的感情吗?   答案是:不。   那么,这一次就由她主动一次吧!   她闭上双眼,觉得有些困意,便抱着这个决定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睡得还算踏实,甚至还出了些微汗水,也多亏这场补眠,到了晚上她的精神头可是足足的,信心满满地认定今晚一定能等到钟离谦回府。   可好巧不巧,今日地方上一批新卷宗运到,司卷局一整天都是忙到飞起,个个便揉着僵硬的脖子边强打起精神来工作。虽然袁主事告诉钟离谦可以不用同他们这些官员一样操劳,要他早些回去,但钟离谦还是坚持着留下来分担工作。   这一忙,就忙到王府的车夫来接的时辰。   待人来报信,钟离谦才恍然已经这么晚了。他看看手头上还剩小半没完成的工作,想了想还是让车夫回去了。   “如何,今日终于是打算留宿局中了?”旁人打趣他。   “应该是吧,不然这些卷宗就得拖到明日了。”他笑答,手中的笔却顿了又顿,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   他想起昨晚回到府中,院子灯火通明,推开寝屋的门便见趴在桌边已沉沉入睡的舒锦和。他愣了愣,赶忙将门关上,以防屋外的刺骨寒风吹冷她温软的脸。   很想见她……   思念如仰月翻涌的潮汐,钟离谦叹出一口极轻极轻的叹息,手中笔向下勾勒出一道笔锋,笔下速度隐隐加快。   待他复又从厚厚的卷宗中抬起头来之时,已不知夜入几时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坐于他旁边伏案工作的卷司从卷宗山中探出头来,揉了揉酸疼的眼睛,不太确定道:“大概……已经过了丑时吧……”   “是么……”   那卷司听见钟离谦轻轻应了一声,随后是一番桌椅移动声和布料悉索声,室内的光线骤然变了变。   “阿谦你……”那卷司吃惊地看着钟离谦整理好衣着,“这个时辰了,你难道要要回去?”不是说了在局内休息的吗?   “是啊,”与本应的疲惫不同,钟离谦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朝气,以及温柔,“还是要回去。”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浮动,露出看不太真切的笑容。“却不知我会不会睡过,若如此,还烦请王卷司替我向袁主事说说好话了。”   “好说好说。”王卷司看着钟离谦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蹙着眉摇摇头,有些羡慕念道,“年纪轻,可真是好呐。”   ☆、第75章 想说的话   浅浅的白光轻轻覆盖上舒锦和紧闭的双眼,将她自无梦的沉睡中唤醒了过来。她的意识仍有些混沌,呆愣愣地盯着正上方的雕花床头。   啊……她又等的睡着了,又被人送回了床上,又错过了……   失落宛若埋入泥土中的藤蔓种子,生根发芽,一点点缠绕住她的心,令她的胸口有些发闷,连同呼吸都缓慢了起来,连视线都朦胧了起来。   忽的,细细的窸窣声悄悄钻进她的耳中。   她一愣,将头稍稍往床外靠过去些,侧耳细听。   悉悉索索……那是布料轻轻摩擦发出的声响,显然,有人正在用十分轻柔的力度做着类似穿衣服的动作。虽然那人已经尽可能的轻了,但在冰冷到无人愿意比太阳更早起床的寒冬清晨,这样的声音却足够的响。   舒锦和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只着中衣的肌肤一从温暖的被窝中出来,就不仅激出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来。然而她顾不上这么多,甚至慌张的连一件外衣都来不及披上,就这么光着脚散着发掀开窗帘,跳下了床,往矮榻那里跑去。   “钟、钟离谦?!”   她生怕他立即就走了,连忙叫出声来,就这么拦住了正准备妥当准备唤丫鬟准备洗漱的钟离谦。   “你、你怎么……”钟离谦错愕地看着舒锦和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蹦到他的眼前,视线下移,触到她隐约显露在随意乱系的中衣缝隙中的雪白肌肤,只觉一烫,忙避开眼道,“抱歉,我尽量轻了,没想到还是吵醒你了。”   昨晚歇的太晚,起的也晚了些,若是在往日的时辰起来,想必也不会把她扰醒的。   “你确实吵醒了我,你本来就应该吵醒我的不是吗?”舒锦和心头升起一团无名火,喉咙有些酸涩,“难道……难道你又打算偷偷跑掉吗?既然你夜夜都要回来,可结果我从睁眼到闭眼都见不到你的人影,你说说,你这回来跟不回来又有何差别?”   钟离谦听出她情绪有些不对,想看她,可又不知把眼睛往哪儿放。转念一想,虽然寝屋温暖,可舒锦和这样衣着单薄还光脚站着,实在不行。   他拿起自己的披风朝舒锦和走过去,放软了语气,“好好,是我错,你先把衣服穿好把鞋穿上,别冻着了。”   “别岔开话题!”舒锦和扬起手拍掉他的好意。   钟离谦只觉触到他手臂的肌肤烫的有些异常,再蹙眉仔细看舒锦和的脸,白净的脸颊上染着浅浅的红,双目雾气氤氲,嘴唇却干的有些发白。   “你……”他一惊,忙将手盖上舒锦和的额头,因着他体热,掌心本就似握着团火,一时也判定不了,“你可觉得有哪儿不舒服?”   舒锦和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扯其他,胸口不由更堵,“我在认真与你说话!你别……”她话音戛然而止,一口气未上,只觉眼前金星四处炸开,一阵眩晕,在双腿软倒之前及时又无力地攀住钟离谦的胳膊,嘴上仍不退让,“……我在认真与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却没有了先前的气势。   “听到了我听到了,你先别说话!”舒锦和的反应坐实钟离谦的猜想,怕是着了风寒了!他扶住舒锦和的肩膀,顿了顿,忽地两手齐动,将她横抱起来,往床走去。   “你要将我送到哪里去?不要……不要!”病着的舒锦和宛若喝醉了般,在钟离谦怀里不得安稳,双臂双腿有气无力地挣扎着,耍起平日不常耍的蛮狠任性来,   “你恐是发了烧,需要休息。”钟离谦任她去,好言好语道。   若不是熬到半夜还在等他等到睡着,也不会着了风寒吧……他心里满是愧疚自责,又庆幸好在自己昨夜也回来了,否则这病了之事怕是他最后一个知道消息。   他将舒锦和送进被窝,掖好被角,转身欲叫丫鬟进来帮忙。没想一步还未踏出去,衣角就被轻轻扯住了。   “别走,不准走……”舒锦和的巴掌脸有一般被棉被盖住,显得双眸更加的大,氤氲地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又有些别扭害羞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准你走!”   娇嫩软语,听着不像命令,反倒似撒娇。   钟离谦心头一烫,砰砰砰地大力跳动起来。   这景致还真是难得见……咳咳……   他用力撇去脑中的旖旎心思,抿抿有些干的唇,道:“我不走,我去叫丫鬟来,就离开一会儿便回来。”   “当真?”   “当真!我会大声些说话,让你听见。”   得了保证,舒锦和才安心地松开钟离谦的衣角。   钟离谦唤丫鬟进寝屋,几名早候在外头的丫鬟见舒锦和病倒,皆是又惊又怕,生怕钟离谦怪罪她们伺候不周,赶忙端了热水盆来伺候,又去请了大夫。   大夫来看,好在不是特别严重,舒锦和只是着风寒并未起烧,开了几副药服下便好。   舒锦和有些睡意,意识昏昏沉沉的。她见钟离谦又折回到床边,才安心地合上双眸,顿了会儿,复又睁开,有些紧张地盯着钟离谦。   “怎么了?”钟离谦看她拼命与瞌睡战斗,弯起嘴角。   “我真担心你趁着我睡着时又走了……”舒锦和努力睁着眼睛,说道,早知道当初真该阻止他去什么司卷局,如今临近年关,哪个官署不是早早散了官员放起假来,偏偏只有司卷局,忙得跟什么似的。   钟离谦轻轻敲了下舒锦和的额头,好笑道:“你就乖乖睡吧,身体不好还跟我较劲。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我不会走,司卷局那边我已遣人去送信向袁主事请假了。你病什么时候好,我什么时候再回去当值。”   闻言,舒锦和合上双眸,她知道钟离谦会这么说定也是这么做的,他一直都是如此。   这一觉睡得安稳,从天明睡到天黑。   再睁开眼,寝屋内已点起明亮的烛火,有一盏就放在床前,暖黄明亮的灯火照亮了坐在床前的身影——钟离谦正捧着本书看着。   舒锦和看了会,心里很是满足,唇角不由弯起,觉得头也不是那么晕了。   她稍稍动了动身子,钟离谦入书不深,立即就察觉,忙放下书问她:“醒了?感觉如何?可还觉得哪儿不适?”   他说着,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明知道她没有起烧,可多少还是不放心的。见她体温正常,不烫不冰,嘴唇也恢复了润红,才放下心来。   “我让人端些吃食上来。”   白粥苦药早就备好,一直在炉上暖着,丫鬟端来想要伺候舒锦和食用,被钟离谦拦下,“我来,你们可以下去了。”   丫鬟们依言福礼,鱼贯而出,“吱呀”一声屋门合上,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钟离谦扶起舒锦和,在她背后垫了个软垫,这样舒服些。而后他舀起一勺白粥,放在唇边吹了吹,再递到舒锦和唇边,示意她吃。   舒锦和就着汤勺吃了一口,忽地“噗嗤”轻笑,有些难以置信道:“没想到你这么熟练。”   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伺候病人嘛。   “这有什么,想当年在军营里,更难更苦更累的活都干过呢!”   “诶?”   “吃惊吗?也对,以往贵族子弟去军营历练,哪个不是带着仆从。不过我去的是剿匪的军队,比较特殊,带着仆从反而伸不开手脚。”钟离谦回忆着在山林间穿行的日子,天为被地为床,能睡个安稳觉就不错了,什么要求都不敢奢求。   一晃几年过去,跟现在锦衣足食相比,简直是梦一场。   舒锦和吃下粥喝过药,嘴里嚼着去苦的蜜饯,感受着外层包裹的甜蜜糖衣点点驱赶走药的苦涩,甜弯了眉眼。   钟离谦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顿了又顿,才道:“天色也不早了,你身子还虚,这药有安神的效果,你再躺下睡会吧。”   “诶!”舒锦和赶忙双手抓住他的,“为何这么着急,我还不困,跟我说会儿话也不行吗?”   她的指尖已有些微微泛冷,钟离谦顿住脚步,想了想还是回握住,试图用自己滚烫的掌心熨烫她的指尖。   说会儿话也不行吗?   当然可以,他求之不得啊!   可是……他看着舒锦和有些憔悴的脸色,即便睡了长长一觉也无法立即复原,心头又微微发疼,懊恼起自己来。   舒锦和看他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自己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就这么与他掌心交握,安静的让时间缓缓走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对不起”。   与她交握的手掌力道加重,该用包裹的方式,将她小小的手掌包裹住。灯火在钟离谦的眸中摇曳,十分明亮。   “是我的错,让你着了风寒。”   这话似乎很难说出口,钟离谦顿了又顿,才继续开口说道:“我低估了司卷局的工作量,没想到居然如此之大,可我又不想难得有与你朝夕相处的时日就这么白白过去,所以我才……我才想着,哪怕再晚回来,能见一见你,也是好的。”   “……怎知这样倒起了倒忙,让你等,还让你病了……”   “……都是我的错……”   真诚的歉意,让舒锦和的心暖成一片。她还想着自己借病任性,却没想这个人竟先道起歉来。   她轻轻道:“你为何要自责,我才是,方才借着生病朝你发火,很是不对。”   钟离谦没想到她这般回应,有些哑然,抬眸与她对上目光。   烛火在他们的眸中碎成倒影在水面的星辰,温润流淌。   舒锦和将樱唇抿了抿,也不知是不是暖炉烧的过旺,令她双颊发烫,她想起最想要与钟离谦说的却又在犹豫的话,心中一横,将腰挺直,身子往钟离谦的方向送了送,盯住他的双眼,紧张又坚定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那个,你瞧,现在夜里这么的冷,即便烧着暖炉也不大顶用,不如……不如……”她竟有些舌头打结,“不如”了半天,“……我瞧那矮榻这么小,你缩在里头怪是不妥,不如……不如……不如从今往后还是回床上来歇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舒锦和:……不如从今往后还是回床上来歇息吧! 钟离谦:…… (石化)   ☆、第76章 情意相通      舒锦和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红似滴血,或许明黄的烛火可以稍稍掩饰她的紧张。算上两世,她也不曾说过这么羞窘的话,能完整说完已是用了全部力气。   她说完,便羞窘地垂下眼眸,将视线放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寝屋内太过安静,静的连烛火的轻响都显得尤为炸耳,静的连她想隐藏起来的砰砰心跳声都听的一清二楚。   或许……也并不仅仅是只她的心跳声吧……   握住她的宽大手掌并没有松开,可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甚至等待已将所有娇羞磨光,还是不见被询问的那人有任何反应。   舒锦和抿抿唇,鼓起勇气抬起眼来,却见钟离谦虽在看她,可双唇微张,双眼无神,用“呆若木鸡”来形容也不为过。   她心里头好笑,不由生了逗弄他的心思,将手从他双手中抽离出来,抬到他眼前左右摇了摇,“钟离谦?”   这一下钟离谦才眨眨眼回过神来,“啊……啊……”他抖抖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其实不是说不出,是不知道说些什么,舒锦和这番话如同皇宫设宴时绽放在夜空的巨大、绚烂又有些震耳的烟火,在他眼前炸开一朵朵美丽的花,伴着惊喜又喜悦的声音。   他的呼吸变得很轻,烛火将这一切晕黄的好不真实,好似梦一场。他怕,怕这是一场梦,他不过是在守着舒锦和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若真是如此,那还是慢些醒来吧,让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场甜蜜的梦再维持的久一些。   “呆瓜!”   舒锦和娇嗔一声,伸出手指戳了戳钟离谦的脸颊,下一瞬,她的手就被钟离谦握住,轻轻贴在他的脸上。   “有点冷了……”指的是她的手指,“你方才说的……是真心?”   “难道还假意?你知道我说这些话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吗?不信就算了,话只说一遍,过时不候!”舒锦和撇撇嘴,佯装不喜,就要挣脱开手来。   钟离谦赶忙抓紧她,“诶别别……说出的话哪有收回去的!”他的唇有些干燥,不由润了润,“……当真是真心的?”   “钟离谦!”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生气……”钟离谦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上扬起来,手都有些高兴的不知往哪儿放。他欢喜了一阵,忽想起一事,问道:“那枚凤羽簪你放在哪了?”   舒锦和一愣,随后自靠里的枕边拿出一个锦袋,解开系紧的绑绳,从里面拿出了那只保养极好的凤羽簪递给钟离谦。   “你竟放在这?”钟离谦有些惊讶,没想到她连睡觉也贴身放着。   “自然,”舒锦和点点头,“这是你重要的东西。”   钟离谦弯着唇角,垂眸摸了摸凤羽簪细如发丝的羽毛,“现在,可以为你戴上吗?”他问。   好不容易缓和的心跳又开始急速跳动起来,舒锦和手心有些冒汗,紧紧捏着被面,点了点头。   时隔多年,那根凤羽簪终于又有了新的主人,舒锦和将披散的发挽个简单发髻,随后它被钟离谦温柔地□□那团乌黑浓密的发间,与摇曳的烛火相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钟离谦又去取了两杯清水来,一杯递给舒锦和,“夫人身体不适,今日良辰美景便以水代酒共饮交杯吧。”   “好。”   甘甜的水滚入喉间,一阵畅快。   “我,钟离谦今夜起誓,从今以后定与舒锦和生死相依,福祸与共。”   生死相依,福祸与共。   简单四个字,竟让舒锦和落下泪来。   钟离谦始料未及,有些慌乱地放下杯子,双手捧住她的脸,“怎么了?”他见舒锦和只是轻轻摇头,便也不往下追问,只将唇贴上她的眼,吻去她的泪水。   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双唇……   他们曾有过一次亲吻,但那是不同的。曾经的,带着妒忌和无法再忍耐下去的情感,统统爆发在唇齿之间厮磨发泄。那个吻过于狂热和霸道,而这一次,却是温柔的有些让人沉醉了。   原来心意相通竟是如此甜蜜的一件事。   即便是浅浅相吻,也小心翼翼,心颤的有些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舒服的感觉。   舒锦和长长的睫羽盖下,她所经过的人生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而时至今日,她才方知爱人与被爱的滋味,才明了自己不算白活一场。   浅吻停歇,她贴着钟离谦的额头,“君之所向,妾之所往,不奢望后世缘分,只求这一世美满。”   令人动情的不仅仅是甜美的情话,简单的誓言,更是相交相付的决心,以及相互交握的双手。   钟离谦只觉心中情意如涨起的潮水,将所有的他包裹住,难以抑制。“夫之所幸。”他又靠近了过去,将唇复又盖在舒锦和的,轻柔地吻了起来。   吻如入春后的雨点软软掉落,渐渐加重,似夏雷,似狂风,似暴雨。   舒锦和让自己随风雨逐流,潮汐潮落,海浪高低起伏却不令人害怕。她托付的整颗心被人温柔拥抱,阵阵暖意流淌。   ……这样就好。   浓稠的爱意化不开,变成醉人的话语从嘴中吐露出来,转瞬变成了绚烂的烟花,变成了翩飞的彩蝶。   胸口似空空如也,又似满载溢出。   是的,这样的就好。   从此以后,人生路上,有这一人,足矣。   “阿谦,近日可是有什么大喜事?”   钟离谦顿住笔,有些疑惑地看向邻桌的王卷司,“并没有,王卷司何出此言?”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反倒被问了回来,素来无八卦之心的王卷司首战败落,觉得有些尴尬,连咳了两声来打掩饰,“就是呐,嗯,觉得你最近春风满面,心情十分的不错,才好奇发问……”   “哦,”钟离谦不自禁摸了摸脸,笑道,“有这么明显?”   “呵,岂止是明显!”王卷司才发觉这小子竟没有自觉。   因着钟离谦是书院遣来司卷局学习的,一般都是哪儿缺人手便去哪儿,前阵子下面新来的那批卷宗有许多在他主要负责看守卷库的地域,分到的工作量自然就大,于是袁主事让钟离谦来他这帮把手。   这段日子,这屋里时常就他们两人埋首工作,低头不见抬头见,对于钟离谦的变化怎会毫无察觉。他早些日子就好奇的想问了,只是平日极少八卦,难以启齿。   不过……   “只是前些日子与夫人闹过的不愉快终于和解了,我会收敛些的。”话虽这么说,钟离谦的脸上依旧带着呵呵的傻笑。   孤身近二十五载的王卷司只觉膝盖中了一箭,心里怪道,怎么看别人八卦尽是眉开眼笑,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是开心不起来,反倒觉得郁闷十足?   又转念一想,叹道,如今时日变化,比他小这么多的世孙殿下都有了妻子,他这漫漫孤身路何时才能走到头呐!   瞧着钟离谦春风得意的笑脸,王卷司忍不住思量,或许今日应当回趟家,告诉家中母亲去寻个媒婆来,再与那些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们见见。   简短交谈后,二人又恢复如常,准备继续埋首工作,而后清脆的敲门声便想起了。   王卷司扬扬眉,没想到这时会有谁来。他起身去开门,两扇木门之后露出了一张笑意盈盈的良善面庞。   “哦,沈卷司。”见是熟悉的人,王卷司也笑着打招呼。   来者正是沈庭。   “王卷司,在你忙的时候叨扰了。”沈卷司微微弯腰行了简礼,他虽与王卷司平级,但论资历他还是小辈,“今日又有一批卷宗送到,皆是我负责的地域,奈何我一人之力实在难做,才想着来王卷司这寻个帮助。”   王卷司的视线掠过沈庭望向门外,廊道之外是一架手推木车,上面整齐码放着数卷卷宗,粗粗一看竟也不比自己先前所得的少。   对自己所负责的卷宗进行整理誊抄备份是每位卷司的工作。为了运输方便快速,各地送来的卷宗尽可能都用轻便的容器放置,这些卷宗经过漫长路途会混作一团,所以在展开工作之前,还需对这些卷宗分好类别,才是省是。   沈庭看守的库房就在他的旁边,就近请他帮忙是很正常的。   “这是自然要帮的,我也正巧动动身子,老是伏案背脊都快要直不起来了。”他转身招呼钟离谦,“阿谦你也一起来。”   钟离谦应声跟上前去,“见过沈卷司。”因为先前沈庭对舒锦和的言行,他对沈庭没有好感,招呼打的规规矩矩。   “也多谢世孙殿下了。”沈庭亦是皮笑肉不笑。   三人说罢,便越过廊道,往沈庭所负责的库房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前些日子与夫人闹过的不愉快终于和解了,我会收敛些的。” 门外,沈庭欲敲门的手顿住。   ☆、第77章 下个去处      看着手推车上堆成小山的卷宗,王卷司不禁忧心地捏捏鼻梁,倒不是忧心接下去的整理,而是对往后沈庭的辛苦有些同情,又是庆幸这些卷宗不是他的。   “咱们这便开始吧。”   三人戴上手套,丝绸面料十分冰手,让在温暖库房中温暖的双手迅速变冷。   “这天可真冷啊……”王卷司抖了抖肩膀,仰头看了眼灰扑扑的天空。   “可不是么,如今大雪都下了好几场了,能不冷吗!”沈庭与他一同抱怨,手下的动作十分利索,“一年就数过年的日子过得最快,这就快年三十了,可怜我这个时候还得赶工。”   “沈卷司辛苦。”王卷司安慰沈庭,“说来也奇怪,万林、斧山这几个地方离京城也不是最远,怎么卷宗送来的这么晚,往年也是如此?”   不怪乎王卷司奇怪,他所管的库房虽邻着沈庭的,可年年这个时候哪个不是忙得焦头烂额,他自顾不暇,对沈庭所负责的区域以前也并未接管过,算不上了解。   “确实不是最远,但……”沈庭顿了顿,似也不知从何开始解释,“但万林、斧山林深复杂又地势多变,听闻今年那边派来送卷宗的又是个新人,走了不少弯路,差些连人都走不出来了。”   王卷司显然被吓住了,他虽因做卷司一职也能稳坐家中而知天下事,但有些事情没有亲眼看见亲身体会还真是无法感同身受,“哎——还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么,袁主事见那人的可怜模样,也安排他在偏院住下休养,等回春了再回去。”   王卷司不免唏嘘,“万幸这卷宗与人都是平安,不然这卷宗没送到还惊扰了圣上,更是糟糕。”   沈庭附和着点头,转向沉默不语低头整理的钟离谦,“听闻世孙殿下曾在剿匪的军营历练,不知可经过万林、斧山一带?”   钟离谦不大想搭理沈庭,奈何人家好言问过来,也不能拂他面子,依言答道:“当年主要是南边城镇发洪涝才引得山匪成群结队,所以北些的万林、斧山还不曾踏入。不过军头经历丰富,曾与我们谈及那里,是危与机并存的妙地。”   “哦?”沈庭双眼弯起,笑了起来,“自己负责的地方被世孙殿下如此好评,真是令人高兴呐!”   钟离谦笑起来,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他看着对面的沈庭,亦觉得他也如此。   三人合力,小山似的卷宗很快就被整理好了,整齐码放在库房内的长桌上。沈庭将空白的卷宗一卷卷在长桌的另一侧码好,而后磨开浓浓的墨,支好平日顺手的笔。做好这一切,他倒了三杯茶水,端给休息的王卷司与钟离谦。   “多谢二位相助,不然天寒地冻,也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时候。”   “沈卷司客气了。”王卷司接过茶碗,贪婪着碗壁传过来的热气,“沈卷司今日看来是要与我一同在局中歇下了吧?”   “看来是了。”沈庭苦笑。   司卷局的所有工作都要在年三十前做完,才好在宫中年宴的时候由袁主事将宇天一年的情况报与百官,呈与升上。今年雪下的早,路不好走,许多卷宗都晚到了。眼看着离年三十越来越近,大家都忙着手上工作的收尾,又如何抽得出空来帮他呢。   “好在家中无人,也省了让人牵挂担心,能更专心工作。”   “沈卷司如此风华,怎会无人牵挂呢?”大抵是连日来难得的轻松气氛,又有先前因钟离谦而生出的单身感慨,王卷司又一次八卦起来。同一官署工作,局中同僚对沈庭的家世也隐约有些耳闻,知道他是个人缘极好又多金的富家公子。   “呵呵,王卷司是高抬我了。我在京城孑然一身能有谁牵挂,倒不如说是我在牵挂他人。”   “诶,难道沈卷司心上已有佳人?不知是京城哪家姑娘,我母亲与京城的名嘴媒婆交好,不如帮你去说说?”王卷司超乎寻常的热情,他心里头打着小算盘,让他去同母亲提说媒的事多少有些羞人,还是借个名头,也好开口呐。   沈庭愣了愣,那丝哭笑也停在了嘴角,“多谢王卷司关心,只是佳人难求……我哪有世孙殿下的好福气呢。”说罢,向钟离谦报以一笑。   不知是不是心有偏见,钟离谦觉得他那笑容里已有所指。   提议被沈庭婉拒,王卷司也过了八卦劲冷静下来,不由有些尴尬。他饮尽茶水,搁下茶碗一拍手道:“我那的工作也快收尾了,不若阿谦你到沈卷司这帮忙吧?”   “……”钟离谦虽不会对王卷司擅自安排气恼,但也终于知道这位人还不错的王卷司为何做了这么多年卷司都没有往上升一升了。不过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学习,况且他也很想对沈庭更加深入的了解,便允个“好”字。   “如此甚好,那我去偏院一起打声招呼,叫他们准备着。”   “那真是感激不尽,我也就厚着脸皮接下王卷司的好意了。”沈庭说着微微一礼,见王卷司大步流星出了库房,才转向钟离谦又是一礼,“能得世孙殿下帮助,是在下的福气。”   “沈卷司不必客气,我本就是来求学的,比起被毕恭毕敬,还是平易相亲的对待要更好。”既然以后要一同工作,钟离谦也稍稍柔化脸色,“只是今日请允我早些归家,内子昨日受了风寒,我答应了她今日早些回去陪伴。”   沈庭是站着的,光透过窗打在他脸上,落下明暗相间的痕迹。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又些阴狠,双眸闪过一丝冷光。   钟离谦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再一眨眼,那感觉又从沈庭的脸上消失,站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面相良善的沈庭。   “当然可以,想来世孙殿下还要去王卷司那做些收尾,明日再过来在下这也是可以的。”   “如此,我就先回王卷司那做完最后的工作。”钟离谦拱手一礼,向沈庭道别。   而他即将走出库房的时候,沈庭叫住了他,“世孙殿下,方才我说的都是发自真心。”   钟离谦站定回身,望向十几步之远的沈庭,以眼神示意,不明白他指的是哪句。   沈庭缓缓道:“我是真羡慕世孙殿下。有佳人倾心,恩爱羡煞旁人。何时,我也能有那么一天?”   “……我相信那一天定会到来的。”钟离谦眸中冷光却不似说出的话温暖。   “是么……”阴影之中,沈庭似轻轻笑了笑,“那便借殿下吉言,我会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直到钟离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那厚重的木门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沈庭依旧站在原处,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   他不知想到什么,发出一声舒畅的叹息,手微微颤抖地按住自己上扬的嘴角,“还不行的,我要……更加……冷静一些……”   “但是……”他眸中残酷的笑意忽地消失,露出噬骨的凶光,“竟然让她生病……呵,这已是第二次了,若还有下一次……我不会原谅你!”   钟离谦行动迅速让人回府传信,而后将王卷司这边的工作收尾交接完便与王卷司道别,提着笔箱坐上马车回了睿安王府。   “司卷局终于肯放假了?”舒锦和早听闻钟离谦回来了,出来相迎,见他提着笔箱,不由愣了愣。   钟离谦将笔箱交给一旁的丫鬟,揽住舒锦和的肩膀,细细打量满意于她脸色好了许多,才与她往寝屋走,边道:“哪有这么轻松,今日别的库房又到了一批卷宗,明日我要改去那边帮忙,趁机会把这些东西带回来换一换。”   司卷局的东西自然是顶好的,但还是自己的东西用的顺手,所以钟离谦都是自带。不过工作量太大,笔墨的消耗很大,现在这支毛笔已容易带出墨痕,还是换只新的好。   闻言舒锦和的脸又塌下来,“又到了新卷宗?那岂不是又要忙活好一场!这都快年三十了,还能不能让人好好歇会!”   钟离谦戳了戳她鼓起的脸颊,安抚道:“快了快了,你莫要气了,要不身子又不舒服。”   “我还真愿意身子不舒服着呢,这样你也能早些回来多休息会。”舒锦和也知道置气不是办法,这条路是钟离谦自己选的,她再生气那不就是打钟离谦的脸么。   哎,她总算是明白为何司卷局有这么多才华横溢却孤身一人的了,天天埋首在如山的卷宗之间,哪还有什么精气神去与同龄女子来个“才子佳人的偶遇”呢!   本来每月休沐的日子就少,过年算是最长的大假了,偏生还忙成这样。这就是偶遇上了,又有几个女子能忍受得了?   “而且负责我下一个去的库房的人,是沈庭。”   “他?”   “对。”钟离谦神情有些严肃地看着舒锦和,似酝酿着措辞,“那个沈庭我总觉得很奇怪……你再好好回想一下,碧落会以前,当真没有与他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个周末过生日,两天都在跟朋友家人各种high,所以没更新,抱歉了_(:зゝ∠)_ 接下来依旧会日更的。 Q:请问你为什么觉得沈庭很奇怪? 钟离谦:……情敌的直觉?   ☆、第78章 年后大事      “你也认为他是认识我的?”   舒锦和垂眸抿抿唇,“不是我不愿去想,是我确实想不起来,但我对他也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那种熟悉并非觉得像哪一个人,而是另一种好似已经与他认识了许多的,十分熟识的感觉。可她从未去过群水,而沈庭来到京城的时候正值她在边塞,压根就没交集。若真要寻这感觉的源头,只能追到前世,但那时的她能熟悉的男人,除了家兄父亲,就是司时雨再加上茶楼未曾见过面的润清。   如今这一世润清也见到了,那俊俏的面貌若真在前世无意间撞见,必定也有印象的。   “果然你也这么觉得?”钟离谦蹙眉思量,自言自语着,“会不会是因为中秋那场舞?不……你没有承认,他如何也拿不了这事说事。”   “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些羡慕我的话。”如果真要他说出原因,或许……是来自对情敌的直觉?沈庭虽是笑着的,可他笑容的深处是冰冷的,他能感受到针对他的敌意,特别是当他说道舒锦和受风寒的那一瞬间。   只是,若再将这个话题深入,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反而还会令舒锦和担心,这些事他暗中去查就好了。钟离谦甩甩头,将此事搁下,安抚地揉揉舒锦和的发顶,笑问:“今日可有乖乖喝药?”   “喝了喝了!”舒锦和想起药的苦涩,不由皱起鼻子,“我都说我好了许多,我身子骨能差么,还要给我喝下这么多药和补汤。”   “寒冷的时候更应该固好本,你会受风寒就说明身子根基不稳固,自然要趁这个时候好好补一补,才不会使得因为年岁增长根基越来越薄。”   “哦,看不出来你对病理还颇有研究嘛?”   钟离谦的脸色微微变化,有些窘迫地咳嗽几声,“我能有什么研究,不过是跟在祖爷爷身后瞎听了些,在军时里也多少了解了一点。”   “好啦,逗你而已。”   情意初通的二人甜腻地说了不少话,也没挑什么重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即便如此也有着说不完的话。   转眼间,年三十也到了。   司卷局集全局之力总算在最后一天把所有工作都结束了。袁主事见手下一群单身汉因着连日工作脸色憔悴,想着自己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便大袖一甩,“走走走!本大人今日请客!”   吃完饭喝完酒,袁主事就顶着张微红的脸进宫汇报去了。   这年过的十分热闹,年后也是喜事连连。   舒锦和与陆媛正式将候客堂开了起来,靠着陆家的梨园的人气,生意很是不错。   久居于深宫的太子殿下司行温经过长久的调理,身子好了许多,开始活动于朝堂,这第一步就是到南海书院讲学。他本就博学,又极懂教授之道,渐渐有许多学生发自真心向他求教。   年后,呼褐族族民携重礼上京拜访,呼衍达耶终于走出了将军府,被当今圣上以贵客之礼相待,住进了皇宫。   “阿和,有时候你很聪明,有时候你又很单纯呢。”   呼衍达耶在离开将军府的那日,无视钟离谦冒火的视线,弯腰轻轻拥抱了舒锦和,轻轻在她耳边说道。   “我的真心,是追随你来的。可你以为我仅仅只是因为如此才来到宇天的吗?呼褐族也会受到周边族群的攻击,我的阿耶有野心,我身为族长之子,要担负起我的责任……”   “阿和,谢谢你,让我跟来。”   “虽然……我也没有可能了,但我过的,也蛮开心的。”   舒锦和在他的怀抱之中,也多少明白他所说的责任是什么,她无法插言,只道了一声“珍重”。   呼衍达耶瓷白的牙齿宛如铺满瓦砖的皑皑白雪,他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然后骑上高大的骏马,一扬马鞭,与宫中来的迎者一同策马远去。   而深冬转春的时节,最喜庆最引人热议的,当数皇后之子——二皇子司正卿大婚。   司正卿迎娶的,未来的二王妃,是新贵郝家的掌上明珠——郝柔。   “没想到郝二竟是嫁给了二皇子!我还以为……”姚娉娉说到这,连忙捂住嘴,转头看看四周,才放心地放低声音来继续道,“我还以为她会成为三皇子的侧妃候选呢。”   庄筱自是不用说,自小就被众人与三皇子说成男才女貌,成为三王妃已是不争的事实。而祝嫚儿,她虽没承认,可她那骄傲的祖母却是到处宣扬自家孙女被三皇子看上,将来定是侧妃之一,加上祝嫚儿常与庄筱在一起,偶尔三皇子也带着她,久而久之,也就变成人尽皆知的秘密。   “别说是你,我也很惊讶。”舒锦和顺着姚娉娉的话接道。   碧落会上她见郝柔与庄筱、祝嫚儿关系似不错,而司时雨也并非是会带上无干系的人行事的人。照着前世的安排,她原推断郝柔是代替了她原来的位子。   这么想也能成立,毕竟娶妻不仅仅是娶这个人,更是娶她身后的家族。司时雨还不是皇上,就算往后被圣上赐了王号,也不过是每月从国库里领月钱,能有多经用呢?郝家家底殷实,娶了郝柔必定也能得到郝家的大力资助。而郝家能让族女傍上三皇子这么个大有前途的,怎会放过机会?   姚娉娉咬下一口白糖糕,细细嚼过咽下,叹了一声:“嫁给二皇子……也不知要说郝柔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了。”   司正卿是皇后之子,排行老二。皇后怎可能希望别的女人的儿子继承皇位,到时候定是好一场血雨腥风。皇后的势力不小,看,太子都还没成婚呢,身为弟弟的司正卿就已定好了大婚的日子,若他成了下一任皇上,那郝柔这个二皇妃就是皇后了,她们见了还得磕头请安呢。   让她给郝柔磕头请安?以郝柔的性子,还不鼻子仰到天上去了!   想到这,姚娉娉不由狠狠咬了一口白糖糕。   但司正卿的为人……那风流债……   姚娉娉听过太多太多了,即便她身为君臣子女,也对司正卿这样性子的男人尊敬不起来。这个人的后院定是鸡飞狗跳的很!好在她是女宾,也不用去见皇子。   “好了,皇宫事又怎是你我能议的?还是多吃些你爱吃的糖糕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舒锦和说着,往姚娉娉手中又塞了一块红糖糕,“哦,说来你与彭士彬的好事什么时候办?”   “啊噗——咳咳咳咳咳咳——”   姚娉娉被她大力跳跃的话题一惊,给呛了,连连捶着胸口,“什么什么时候办?果然是成了婚的人呐,我我、我可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呢!”   舒锦和“噗嗤”一笑,对姚娉娉的害羞不闻不问,继续逗她,“这跟成婚有什么关系,不都是闺中事么,不这个时候问,难道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问?”   “诶!别别!千万别!”   “那你就乖乖说吧!”   “唉——我可真服了你了!”姚娉娉头一回地没了凶悍之气,羞红了一张脸,“他……他还没到行冠礼呢,哪有这么急……”   “那也能先订婚吧?你可不知道成婚是件多麻烦多累人的事情,不趁早准备着,到时候可得手忙脚乱了。”舒锦和想起自己与钟离谦大婚的时候,也是仓促,好在宫中包办一切。   “阿彬他家是这么打算的,可这两年我爹身子不大好,我娘去照顾了,家中也没个掌事的长辈,又如何好定下来?不过阿娘已回信来了,再过段时间,等爹请了公假,就一起回来一趟,把这事办了。”   姚娉娉说起这件事来,虽是娇羞,可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甜蜜和幸福。   舒锦和欣慰自己的好友寻到了好归宿,如今彭士彬也在南海书院学武学,许是有姚娉娉的原因,十分刻苦,今年也得到了去官署学习的机会,若一直这样下去,日后官途定也稳当。   “你瞧,是不是说起这些事来更让人高兴?”   姚娉娉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话中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是啊,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她与郝柔非亲非故,郝柔过的是好是差又与她何干呢?难道郝柔过的好她就要妒忌,郝柔过的差她就要得意吗?   有时候,她看着舒锦和会觉得,这个明明小时候是跟在自己身后跑的,哭的时候还要她安慰的小妹妹,是何时成长了呢?如今,反倒是她时常被舒锦和温柔开导,看开想通了许多事。   姚娉娉轻轻笑了起来,她端起茶润了润因吃糖糕而有些干涩的喉咙,拍掉手指尖的糖糕碎屑,道:“也对,聊这些有什么意思呢!阿和,先前你不是同我说有家不错的香粉铺么,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带我去看看吧。”   “好。”舒锦和亦笑答。   二人稍作准备,便带着各自的丫鬟乘着马车出了王府。   不过,却是没想到,好巧不巧,一说曹操曹操就到,竟让她们碰上了郝柔。      ☆、第79章 店内争执   芬香殿是京城香粉铺中的新起之秀,有着其他店铺少有味道的香粉,店员眼力也十分了得,对着来店选香粉的顾客,不管老少,推荐的香粉都没有不说喜欢的。   舒锦和拿着一盒香粉,放在鼻端轻轻闻了闻,淡淡清香怡人。   “这是……蓝丁香?”   “正是!”店员有些吃惊,蓝丁香气味淡雅,又是京城少见的花种,没想到眼前这位妙龄少女一闻就闻出来了。“额……”她张张嘴,想称舒锦和为小姐,眼光一转,就瞧见舒锦和的妇人髻,又忙改口,“这位夫人是位识货的,这款香型可是开春才添的,若您拿了,那必是京城头一位。”   这京城就是个人比人的地方,富人圈里的小姐们哪个不暗地里喜欢争头一个,好被人问起时炫耀炫耀。看这两位女子衣着低调,可面料都是顶好的,定是荷包满满啦!   店员双眼发亮,振奋起精神想要将二人说动,好让她们多买上几盒。   她正欲开口,却听舒锦和先张口说道:“这盒香调的确实不错,只是春寒料峭,还冷得很,若是再暖些,才适合。”   店员微微张开的嘴因这一句话又合了上去,过了会,又不甘心地喜笑颜开说:“没想到今日竟遇上夫人这位行家!不错,蓝丁香的香味淡雅,却也显得单薄。但,换个方向想,蓝丁香是春日花,花期不久便到,提早些沾上它的香气岂不是宛若春风萦绕?”   舒锦和摇摇头,“你说的不错,但我希望这种时节,能用些暖人的香气。”   见她这么说,店员也不好再开口,便寻起她喜好的香粉来。   姚娉娉不大懂选香,简直挑晕了眼,只得向舒锦和求助。二人正挑选着,便听珠串叮咚响,有人掀开了芬香殿的珠帘走了进来。   脚步声响了几声便停了,随后有个略尖的嗓子陡然拔起。   “店家,怎么来了客人也不知道出来相迎?!”   “诶诶!这便来!”   “月儿,少说点,不过怠慢几步罢了,又有何关系。若是被些不明事理的人见了去,反倒说你我欺负人呢。”   “是,小姐……”   舒锦和一挑眉,看向姚娉娉。姚娉娉也是惊讶,随后露出不喜,今天出门就该看看黄历,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怎么偏偏遇见郝柔了!   店里就这么大点地方,她们主仆二人说话声这么大,像是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以郝柔现在的身份,若是装耳背没听见,还不被她以“怠慢”二字说道。   二人不爽地叹口气,理理自己的衣裳,转过身来与郝柔打招呼。   “哟,这不是阿和与娉娉吗,可真是不好意思,谁能想这小店里只有一个伙计,顾上我就顾不上你们了。”郝柔见到她们二人丝毫不觉得惊讶,洋洋得意地掩唇笑着,哪里看得出抱歉的样子。   姚娉娉是个直脾气,听她阴阳怪气地说话,当下一口气猛提上来,发作前被舒锦和连忙摁住了手腕。   “无妨,你我这么熟,我们又怎么怪罪你呢。”舒锦和亦笑答,“这也没办法,这才刚过完年,想来大多活计还在返京的路上呢,你也别与她较真了。”   那店员忙不迭地不停点头,还给郝柔赔着不是。   郝柔略一抿唇,将正准备说道店员的话不甘心地咽回肚中。若再说,岂不显得她不讲情理了?但到底是不甘心,她眼波流转,在店内环视一圈,一眼看见了方才因舒锦和询问而打开的香盒。   “这是?”她走近,拿起香盒闻了闻,一股十分清淡的味道,并不是她喜欢的。   店员迅速靠了过去,“小姐好眼力,这是今年开春新款,是蓝丁香的香。小姐也知道蓝丁香在宇天少见,制香更不可能,所以老板特地去海外寻觅才寻得这样的成品,店里也就仅仅五盒。”   “哦?海外寻觅?”郝柔本欲放下香盒的手顿了顿,蓝丁香是什么,她不甚清楚,或许是见过的,但她哪有什么闲工夫去记那些花名。不过听这伙计说,是稀少的品种,还是从海外带来的,想必整个宇天也没有几盒吧。   她最是喜欢稀少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她不喜欢,若是沾上“稀少”二字,她也会想要争一争抢一抢。   “既然如此,那就……”郝柔说着的话突然顿住,瞟向舒锦和,将那盒香递向她,“不知阿和对香可有了解?”   “略有了解。”   “呵呵,那不知……阿和觉得这香如何?”   淡淡柔香绕上鼻端,舒锦和神情未变,神情也与这香气一般柔和,“若是喜欢的,便是好的。”   郝柔却没将香收回去,两道秀眉微蹙起来,“那可未必,我想你是不知道吧,海外货未必就是好的。曾经有人送与我爹爹六只海外得来的琉璃杯,透亮透亮,确实漂亮,谁知不耐烫,热水一倒下去竟是裂了,险些烫伤了人。你说说,这般不耐用,再好看又要它何用?”   自家的货被这么说,店员有些不甘心了,适时插嘴道:“小姐,您放心,这些货我们老板都是试验过的,方才这位夫人也看中了这盒香呢,东西绝对个顶个的好!”   “我问你了吗?”郝柔一双美眸狠狠扫过来,吓得店员一下噤声,忙低头赔不是。   郝柔对店员的反应满意地撩撩头发,“没想到阿和也看中了,那可真不好意思,我要夺人所爱了。”她将蓝丁香的香盒塞进店员手里,“店里有几盒,我就要几盒。”   店员又惊又喜,本以为来了大顾客却被她给搅合的做不成生意了,没想到最后竟成了。她连声应道,手脚麻利地将香包了起来。   舒锦和眼中冷意,她如何不知道郝柔那点小心思,不就是以为她喜欢就想抢么。   等郝柔付了钱,姚娉娉才慢悠悠又小声地说道,“哎——好可惜啊阿和,原本我还想这香很适合你,你却说不适合初春,等到春花开始再用又迟了,我才没说的……”   可是店里就这么丁点大,她再小声,郝柔离她们这么近,又怎会听不见呢,当下拿着装有香盒包裹的手就一紧,气息是费了劲才稳住的。   她暗底狠狠捏了一把丫鬟的手,那丫鬟吃痛,立即是站出来一步,横眉竖目道:“姚家小姐这话里何意?怎么,世孙夫人说不适合,那么,我家小姐买了那就是不识货咯?”   “没有的事,香粉因人而异会有不同的效果,不适合我未必就不适合阿柔。”   “放肆!”丫鬟声音陡然拔高,“世孙夫人、姚家小姐,我家小姐是敬你们为朋友,才再三忍耐!你们呢?你不想要的东西,就以为我家小姐能看得上眼了?若非小姐心善,您二位见过我家小姐可是要行礼,尊称一声二王妃的!”   “哎哟,这是谁啊,嗓门大的连在外头都听的一清二楚的。”   郝柔正听得解气,冷不丁被人一大断,眉头一挑就想发作,可再一听那人的声音,登时脸色就变了。   两位丫鬟左右而站,将珠帘左右掀开,一位锦衣华服的瓜子脸姑娘就迈着莲步走了进来。店内暖和,她稍稍抬手,身后的丫鬟便上前替她解下了围住雪颈的白狐围脖,又接过她手中的暖炉,替她脱下厚重的裘皮披风。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   “……祝嫚儿……”郝柔几乎是一字一字将她的名字咬了出来,神情中带着怨恨又有些害怕。   “见过和表姐,姚姐姐,柔姐姐”祝嫚儿莞尔一笑,下一眼移到郝柔身旁的丫鬟身上,丫鬟察觉到视线,身子狠狠颤了一颤,叫她满意地将眼角弯起。   “柔姐姐,我年纪小,理应不由我说,但这丫鬟的作用……”祝嫚儿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香盒,眼波流转,便有机灵的丫鬟拿了过来,打开放在她鼻端。她嗅了嗅,将头一扬,丫鬟又会意地将香盒盖上拿在手中。“这丫鬟的作用,可不是如疯狗一般叫嚣到自己头顶上去的啊。”   “……我家的丫鬟,用不着你来好心教。”郝柔压抑着情绪,好半天才发出声来。   “柔姐姐好狠心,你我姐妹一场,我怎能不帮你呢?姐姐如此幸运能嫁给二皇子,是修了多少年的福分,妹妹羡慕得紧。只是……若姐姐还似往常一般,那二皇子的心……”祝嫚儿自唇角溢出几声笑,“我瞧姐姐身边这丫鬟,倒有几分姿色,性子又这么蛮狠,姐姐可得小心了。”   郝柔的脸色是彻底沉了下来,她不敢对祝嫚儿动怒,只好对着丫鬟发泄,直接巴掌就扇了过去。   “是谁给了你胆子让你在这撒野的?!”   郝柔将心头的怨恨狠狠扇在丫鬟脸上,一时间店内安静的过分,只能听见清脆的把掌声和郝柔的怒骂声。   还是舒锦和看不下去了,出手拦了下来。她与姚娉娉见整个气氛变得乌烟瘴气,又对着两个实在不喜的人,实在是浪费时间,便告辞从店里脱身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一个郝二就够折腾了,还来了个祝嫚儿。”一上马车,姚娉娉就吐舌头,头疼不已,“出门真该看看黄历。”   “就是看黄历,该冤家路窄的也要冤家路窄。”舒锦和倒是冷静些。   “嗯?阿和你的意思……难道我们与她们遇见不是巧合?”   “八成不是。”舒锦和可不信有这么巧的事情,“你没瞧见郝柔见我们丝毫不惊讶,八成就是冲着我们来到。只是,她没想到后头还跟着一个祝嫚儿。”   姚娉娉困惑道:“这我就不懂了,她们针对你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今日却反目了。”她可见她们以前关系好着呢,这么多年因你唱她和敌对舒锦和而建立的友谊也太脆弱了些吧。   “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我怎么瞧着郝二似乎很害怕祝嫚儿?”   “恐怕,并不是你的幻觉……”舒锦和蹙起眉头,陷入沉思。   若说她们一个跟着司时雨一个跟着司正卿,利益不同会有针对也不奇怪,可她不觉得性子嚣张的郝柔会被压制。回想起方才祝嫚儿和郝柔的互动,郝柔完全被祝嫚儿压制着不敢动弹。   这其中是有什么原因吗?   而且,明明郝柔是跟着司时雨的,怎么却突然转道嫁给司正卿?司正卿与司时雨一向不和,倒也愿意接受郝柔做正妃,难道真是只看重郝家的财富?   ——“要乖。”   突然一道闪光划过舒锦和的脑海,她一下想通了这一切不合理,她不由捏紧拳头,原来……原来如此吗!   ☆、第80章 同情同情      芬香殿中,香气萦绕。   舒锦和与姚娉娉告辞后匆匆离开,店员是离不开的,她只得将自己尽可能地隐藏在柜台的角落边,尽可能远离修罗场。   “啪!”“啪!”“啪!”   虽被舒锦和拦下了,可郝柔的巴掌依旧没有停下,仍一下又一下地落在那丫鬟的脸上,丫鬟的脸已经被扇的红肿,泪涕并流,意识不清,只哭喊着求饶。   祝嫚儿没有阻止,反而是带着舒畅的笑意冷眼看着面前这对可笑的主仆。   也不知道到底扇了多少下,郝柔终于是累了,抓住丫鬟领口的手一松,丫鬟便如块软泥般瘫软到地上,竟是晕厥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郝柔揉着火辣辣的手心,又狠狠踢了丫鬟一脚。   “好!”祝嫚儿终于有了动作,她抚掌三声,“还是姐姐更懂得怎么教训没眼界的下人。”   “哼!祝嫚儿你少在这阴阳怪气!”许是泄了愤,郝柔一扫方才的害怕,一双美眸瞪向祝嫚儿,与她贴面而站,双唇微动,用着极低的声音冷冷说道,“若不是看在公子的份上,你以为就凭你家那点能耐,我郝柔会不敢动手?”   “呵,那又如何,公子还不是照样把你往外送。”   “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会看上那个风流皇子?”   “难道不是?我瞧你倒是乐颠颠的,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呢,二王妃二王妃的叫着,当真是要满大街的人都听见才罢休吧!”   郝柔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祝嫚儿,别以为你待在公子身边就是比我高上一等!”   “你也不过是仗着家里有钱罢了,但凡你有丁点用,公子也不会将你送出去,哦不对,你还是有些用的,至少能被送出去。”祝嫚儿看着郝柔神情变化,专捡着她的痛脚狠狠踩下去,只觉得畅快淋漓。   郝柔脸色煞白,也不知是不是被气得,她抖抖唇,是不甘心可也说不出更有力的话,狠狠一跺脚就要往店外走。她定要去找公子好好问问,究竟让她嫁给司正卿是什么意思!   “诶!”祝嫚儿一把拉住郝柔,贴在她耳边说道,“奉劝姐姐一句,可不要再意气用事惹是生非了,你与二皇子大婚之日将近,这个时候还是乖乖在闺房里坐着吧,免得惹怒了皇后与二皇子,到头来把你休了,那可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了呢。”   郝柔身子微微晃了几下,几乎是用了全部力气才推开祝嫚儿的手,“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   她踩着虚晃的脚步回到了自家马车上,手掌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下后,想起那个被她遗忘在芬香殿的丫鬟,眸光冷冷,“过来,我交代你一件事,务必办好。”她叫来身边小厮,耳语一番,那小厮得令后就去办了。   祝嫚儿看着昏迷在地上的丫鬟,露出一丝同情的笑:“真是可怜,跟了这样一个主子。”她以此敲打自家的丫鬟,“你们几个睁大眼好好看着,若办不好事伺候不好人,也是这个下场!”   她身后的几个丫鬟皆是惊恐,忙低下头诺诺承诺忠心。   待所有人都离开芬香殿后,店员才小心翼翼靠近那个昏迷不醒的丫鬟。同是女人,她心里说不同情是不可能的。   “真是造孽……”她轻轻叹息一声,将那丫鬟扶到凳子上,又替她那冰凉的井水敷脸。好一会儿,那丫鬟终于是醒了,睁开眼的第一个反应竟是颤抖着嗓子求饶。   “停下!停下!”店员用力摁住她胡乱舞动的手臂,“你的主子已经走了……”   “走了……走了……”那丫鬟环顾四周发现见不到郝柔的影子,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紧接着,又嘤嘤哭泣起来。   店员替她端了杯水来,叹道:“你……你是打算回去吗?”   那丫鬟双眼无神,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以郝柔那性子,回去后自己还能有半条命在吗?可若不回去,自己的卖身契在郝柔手上捏着,不回去就成了逃奴,被官府抓住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要回去……”她权衡再三,还是屈服在了郝柔的狠决之下,心中抱着一丝侥幸,郝柔打也打了,气应当也消了,回去后不一定就会罚自己呢。   她谢过店员,紧了紧凌乱的衣裳,离开了芬香殿。外头寒风阵阵,还飘起了丝丝小雨。她弓着腰,用双臂环抱住身子,才不至于冷僵。   正低头走着,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粗布鞋子,她往边上让了让,那双粗布鞋子也跟着挪动。她疑惑地抬起眼,却正对上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汉子,他身后还跟着两三个身材与他相当的汉子。   “几位……几位壮士……怎么了?”她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怎么了?爷几个想跟你乐乐!”那几个汉子露出恶心的笑容,一把拉住那丫鬟细小的胳膊,将她往旁边一条巷子里拉。   那丫鬟慌了,奋力挣脱,“你们!你们不能这样!我是……对!我是郝家的人!”   “郝家?”拉着她的汉子嗤嗤笑起来。   “你们难道不知道郝家吗?!我家小姐可是要嫁给二皇子的人!要成为二王妃的人!你们、若你们对我胡作非为,我家、我家小姐定不会饶恕你们的!”   那汉子嗤嗤笑道:“是么,爷几个好怕啊!可是,女人,让我们胡作非为的可不正是你心心念叨的人吗?”   “什、什么?!”丫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既然等会你就要成为爷几个的女人了,让你也知道知道原因,你得多感谢感谢你这张臭嘴,”汉子把她拉进一间简陋的屋子,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你当庆幸,一条贱命给了爷几个,放心,爷几个会让你□□的!”   “不……不……”   那道漏风的木门吱呀一声,将所有声音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话说,舒锦和与姚娉娉没了心情再逛街,便回了王府继续喝茶谈天。   “阿和,你方才说话说一半,就没个尾了,你是不是想明白了什么?”姚娉娉还对方才的事有些在意,又发问道。   “怎么还谈这个,我都快要忘了。”舒锦和招呼姚娉娉吃东西,“我能想到什么,她们两个人性子差不多,会翻脸也没什么奇怪的,说不定哪天又和好如初了。我们呀,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少与她们折腾不就好了。”   “嗯,也对。”姚娉娉重重点了点头,便不再深究,与舒锦和一同讨论起小女儿家的私房话来了。   待送走姚娉娉,舒锦和回到寝屋。她遣走仆从,一个人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方才那一瞬间被她抓住的念头,现在想来,还是不禁让人战栗。那是她熟悉的……司时雨十分善用的方法……   或许郝柔之所以会嫁给司正卿,正是因为司时雨。她倾心于司时雨,而后被司时雨说服嫁给司正卿,说服的理由大抵是能从中替他了解司正卿的动向,替他做些他做不到的事情。   依照上一世司时雨对她的言行,和她如痴儿一般一切为他,郝柔会这样,也不是不可能的。   果然,不管是前世还是现世,司时雨都还是那个司时雨。   虽是无端猜测,可舒锦和仍觉得恶心无比。她与郝柔虽不和,但看着现在的郝柔,就仿佛看见了前世的自己,心中很是同情。   可同情归同情,舒锦和也断不可能去帮郝柔什么的。她是不会去当什么老好人的,司时雨这样的人,能与他越少牵连越好。   这件事她没向钟离谦提起,就此揭过。   过了不久,二皇子司正卿与郝家二小姐郝柔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红妆十里,街上被挤得水泄不通。被人热议了许久也没有停歇。   而后,钟离谦在司卷局学习的期限也到了,又要回南海书院学习去了。   袁主事一众是真的舍不得,全来送他离开。今年变故太多,要不是有钟离谦在旁帮忙,他们也不可能赶得完所有工作,能不感激么,能不舍得么。   “世孙殿下若保持此心,将来官途定十分亨通。”   袁主事说的是真心话,他也是识人不少,如今有钟离谦这等身份又谦逊的人已经不多了。这样的人又好学又聪明,如何能不被圣上重用呢?   “学生多谢袁主事吉言。”   钟离谦与所有人一一拜别,到沈庭这儿,他顿了顿,笑道:“沈兄,往后定要常联系。”与沈庭一同工作的日子,他再没有发现沈庭有什么奇怪。   沈庭亦是拱手一礼,“定然!”   另一面,舒锦和的候客堂生意也是有声有色。陆媛让舒锦和入了陆家梨园一份股,月月分红利,因为有舒锦和的加入,陆家梨园的生意越加红火,陆媛与舒锦和的友谊也越加浓厚。   舒锦和的荷包厚了,有些人心里头就不高兴了。   吴敏莲原想等着舒锦和生意做不下去,赔了钱,再痛哭流涕来找她寻帮助,哪曾想这丫头竟然勾搭上了陆家。陆家当家多会做生意,这京城里但凡有个铺子的有哪个不知道。   “回大奶奶,奴才只能打听到这些,再往深的,都打听不到了。”   “还防备的挺紧呐!”吴敏莲将手中的茶碗盖狠狠一扣,死死咬住唇,双眼微眯眸子左右打着圈,却是越想越急躁,“行了,什么也没打听到还不滚下去!跪在这儿是想脏了我的眼吗?!”她瞪了面前跪着的仆从,那仆从赶忙抖着身子退了出去。   ☆、第81章 好的人选      珠云瞄着吴敏莲的脸色,低头靠上前来,问道:“大奶奶,不若去告诉夫人……”   “告诉是要告诉的,不急一时……”吴敏莲脸色阴沉,视线越过窗栏,定在屋外水色深深的池塘,眸色跟池中水一样深。   她原想看舒锦和的笑话,才半强迫的让舒锦和签下那份协约。他们小两口不是要铺子吗,好,她给了,等他们做不下生意了,她再好好在连王妃面前汇报一番,让连王妃彻底断了分他们铺子的心思!   凭什么?   自己嫁过来后,天天费尽心思去哄公婆开心,好不容易是将管家权收进到自己手里。家里铺子不多也算不上少,其中大半不都是自己在管着,凭什么他们一开口就要将自己辛苦经营好的铺子给他们练手?   他们凭什么?!   吴敏莲早就对钟离谦恨得牙痒痒了,连带着对舒锦和也一样。   自古爵位传嫡子,嫡长子逝世便是嫡次子接位。原本她也没这心思的,自她嫁进来时她就知道,这爵位钟离弘是打算传给嫡长子的,日子都选好了,谁知嫡长子却意外早逝。她夫妻二人虽跟着哭丧,心里头却是乐开了花,简直是天上砸下来的惊喜。   可谁想,袭爵一事钟离弘再也没提。   爵位一日不定,吴敏莲的心里就一日不安生。嫡长子是走了,可他还有个儿子,嫡孙袭爵的事历史上少有,但也不是没有啊!   这些年来,她将连王妃哄得十分的好,成了连王妃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人之一,就是想到时候让连王妃在王爷面前扇扇风,可……王爷又哪里是能轻易被吹枕头风的人呢?她也曾多次探连王妃的话,奈何连王妃口风紧,什么也没打听着。   再加上老太爷对钟离谦的护爱,吴敏莲是更气更不安了。   哼!这些人莫不都是瞎了眼不成?论才华,论为人,与那个成日只知道游手好闲的钟离谦比,她相公不知好上多少倍啊!   吴敏莲总觉得只要忍得住,这爵位迟早是他们的。可哪知太后临门一手,竟将荣镇大将军的爱女舒锦和指婚给了钟离谦,舒家在朝堂多少分量,可不是重文轻武那么表面的能说清的。她曾想过给些好处,让人在军营里把钟离谦弄个半残,可他身边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不是个省油的,军头似也特别关照,硬是没什么机会,让人平安回来了。   令吴敏莲没想到的事情多了,简直是一件接着一件连串地让她措手不及。这个成事不足的少儿郎在娶妻之后竟然浪子回头金不换,走起了正道。   威胁!大大的威胁!   都说爱屋及乌,钟离谦的爹是王爷王妃最喜爱的孩子,是二老心头一块永远好不了的疤,很难说他们不会对这个嫡孙存有什么同情心思。以前钟离谦不学好也就罢了,现在转性了,连王妃提及他的次数都多了起来,这些无不刺激着吴敏莲,让她坐立不安。   “没想到,她倒是有本事!”   吴敏莲手指交握,因太过用力,指尖变得有些发白。舒锦和嫁进来前,她也调查过,总体上说也就是个聪明却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就没有太重视,没想到竟是低估了。   本想这么一个铺子,那厨子伙计都是不好对付的,够她焦头烂额了,怎想还让她搭上了陆家的小姑娘出招。若她知道实际上是舒锦和为陆媛出招,可不得下巴掉到地上去了。   可她这时候并不知道,一心只想着要抓住舒锦和的短,好阴她一道。   吴敏莲转转眼珠,朝珠云吩咐道:“派几个机灵又不起眼的,好好盯着那丫头,有一点动静都过来汇报!”   “是!”珠云得令便退出屋去办事了。   没想到,这么快这动静就来了。   “陆家当家急匆匆来那丫头?守门哪里会放这等人入府,你看清了吗?”吴敏莲蹙眉,又问了一遍。   “没错,还是大少奶奶身边的贴身丫鬟亲自去门前接进来的。”珠云在吴敏莲耳边低声道,“只是买通的婆子进不了屋,跟在窗边听个一言半语,也不知道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呵,不急,陆家当家既是急匆匆来,不是出事就是有求,说不定等会她们还得出去。告诉他们,都给我盯严实了!”   珠云得令去传话,还没出院门便有仆从来报舒锦和与陆媛出府了,心道大奶奶果然料事如神。   却说舒锦和这边,她没想到陆媛会到睿安王府来求见,也是一惊。与陆媛见面后听她简单说了几句因果,也明白了她急切的心思,思量再三,担心隔墙有耳,便拉着她出府再细谈。   舒锦和看着一旁忧心忡忡的陆媛,拉过她的手宽慰道:“你也别急了,多一个人多一条路,我们好好商量定能相处对策的。”   “哎——”陆媛回了一个浅笑,低下头还是重重叹出一口气。因着舒锦和说到地方再谈,她撩起窗帘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看你魂不守舍,这条路你不熟?”舒锦和担忧地蹙起眉头,“是去润心茶楼呐。”   “哦,抱歉我……”一向信心满满的陆媛此刻仿若覆了霜的叶子,蔫蔫的。   舒锦和也不再说话,只是握着陆媛的手。她已经遣人到各个好友的府上送帖子去了,人多力量大,就看看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没有。   此次事态确实严重。   舒锦和栽培的舞者出名了,为陆家梨园带来了丰厚的人气和盈利。但梨园之所以名为梨园,不就意味着还有戏班子,要唱戏呐。虽然陆家梨园的戏班功底不错,可戏本不行,上座率不高,若是唱那些经典的,又比不过其他大戏班。久而久之,后院里就有人暗自起了情绪。   陆媛起先想自己把事摆平,可这不是单单钱能搞定的。若给戏班和舞团同样的工钱,舞团明明卖座哪里肯同意,若给舞团分红加工钱,哪个不想往条件更好的地方钻,就有些人动起歪脑筋来,反让戏班的人人心惶惶,跟不愿意留在戏班唱戏了。   陆媛从很早开始就花重金寻找会写戏本的,既然经典的比不过人家,那就唱新故事,人们不都爱新鲜的吗?可会写戏本的人哪里是这么好找的,久寻无果,而梨园后院矛盾也渐渐变大,终于不是她一个人能招架的了。陆媛这才来找舒锦和求助,舒锦和认识的人与她层面不同,兴许有合适的人选。   “你当早些来找我的。”舒锦和有些生气道,“你教我做生意,是我的朋友,为何却怕找我帮忙呢。”   “我亦是拿你当我的朋友,就因为是朋友,才不舍得多用。”陆媛被舒锦和说的有些羞愧,她是真心想交舒锦和这个朋友,可她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这样的关系她如何能频频动用,稍有不慎,反倒伤了感情。因而,倒没有了往常那份坦荡利落。   舒锦和替陆媛倒了杯茶,叹道:“商人无利不往,朋友难道不是?关系因利益大而结实,感情因常用而深厚,你这般谨慎,反倒显得客套疏远。你怎么不想,梨园也有我一份股,梨园的生意好我才有钱赚,此事你不早些来找我一同想办法,反倒自己硬撑着,哪有苦就你来承,甜就一起尝的朋友了?”   陆媛闻言,脸上终于浮起近日来几乎不见的暖笑:“阿和教训的是,阿媛十分受教。”   舒锦和“噗嗤”一笑,喜道:“可总算是见你有些精神了。那么,便来谈正事吧!先说说你寻人有没有什么发现?难道,真那么难找吗?”   陆媛点点头,道,“既然想分一杯羹,就得寻到入口。如今京城里几大梨园,官戏、打戏、情戏,这三大顶梁柱都各有名家,真想超越,不是不可能,只是,难!”   “翻旧戏可能性太低,那最好最快的方法,就是有一个新戏本。”   “你也知道,众口难调。要想满足所有看客的喜好是不可能的,只能抓住大部分看客的胃口,官戏太重、打戏太粗,唯情戏可行。”   “官戏可戏谑,打戏相斗过瘾,一个‘情’字却难写。人们看戏是在借戏看自己,如果写戏本之人没有细腻的心思,丰富的体验,很难让人感同身受,那这本戏本就不是本好戏本。”   平日玩的好的几人也陆续到了,听罢陆媛的分析都是低头不语。   能写出好戏本的人定是才富八斗,这样的人都大有前途,哪个会来当个没品没阶写戏本的……而剩下能识几个大字读几句诗词的文人大多酸腐,头脑更是硬的跟石头一样,只觉这样玷污了他的名声。   难,难,难。   “其实……或许也不是很难……”   忽然,严之洲低喃道。   唰唰唰——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严之洲身上。   严之洲有些不自在,轻咳两声,“那个,我是知道……有个人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只是他……”   瞧他那拧捏状,姚娉娉有些忍不住了,急忙问:“只是什么?你说的是谁?”   “哎……”严之洲似有些后悔提及,沉默了半响才答,“我爹……”   严之洲的爹?严溪?提笔成章的严大人?   嗯,才学八斗,情场老手,男女之事要多精通有多精通,的确是个好人选。   “……”   在场的却都沉默了。   叫太常少卿来写戏本,谁有这个胆子啊?!   ☆、第82章 名不羡仙      严溪会答应写戏本,是严之洲万万没想到的。   “您方才说……什么?”严之洲搁下筷子,有写愣,自己莫不是听错了?   “我说,可以。”严溪神色如常,就像在说这道菜还不错一样平常。   “额,这……不是……”严之洲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他在自家爹面前永远都无法油嘴滑舌起来,“……您平日不是很忙吗……”虽然大多时候不是在忙正事,“……您连给皇孙殿下们批个课业都嫌烦……”   “这不一样,”严溪夹了一块鱼肚肉,细细嚼完,“戏本可比这些有意思多了。戏听多了,总想让台上的戏子也唱唱自己想听的。”   听到“戏子”二字,严之洲眉头一挑,心头一团火就冲上头来,却不能发,硬生生忍着。   严溪抬眼瞧他一样,唇角勾起极淡的戏谑,“怎么,这样就气了?我还没提她。”   “您应当多吃点菜。”严之洲双唇抿成薄薄一线,给严溪夹了几筷子菜,吃吃吃,赶快堵着他那张嘴。   “若不是因为这事,你我已经多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十天半月?还是一整个月?”严溪不理他那套,搁下碗筷,“你喜欢人家就去追,平常的花花肠子全哪去了?这般缩手缩脚哪里像是我严溪的儿子!”   “那有用吗?!”严之洲雄了一句,又蔫下来,“你是要我同你抢?”   严溪颇为恨铁不成钢:“自古青出于蓝胜于蓝,儿子强过老子才是正常,你怕什么怕?若说是因为出身等等还好,结果却是因为你爹我。你喜欢‘百夜梅’,喜欢就去争,凭什么不敢?顾虑这顾虑那,你以为追女人跟买东西似的还能货比三家?就是人家姑娘心里头欢喜你,你犹犹豫豫也一样要跑走!”   说道此处,他拍了拍桌子。   “唉,这点阿谦可是比你强上太多了。”   严之洲正被严溪教训成闷头兔子,冷不丁听见这句,缓了半天,“这您又知道了?”   说钟离谦哪哪比他强他认,可这感情的事……不一定吧……他除了在“百夜梅”上栽过跟头,其他的,那可跟他爹一样,万花过不沾叶。   严溪冷哼一声,嗤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把那些小姑娘们迷得七荤八素是厉害?感情没有拖泥带水,认定了就去,没想好就别碰,像你这样的不是憋屈出内伤就是惹上一身腥,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是痴情种风流儿。”   他见严之洲若有所思,道多说无益,让这小子自己悟去吧。   翌日,严之洲让人给陆媛去了信,陆媛读后想了想,让人跑了趟睿安王府,将舒锦和请了出来。   “听说严大人同意了?”舒锦和一进陆媛的书房就忍不住问。这真是太出乎她意料了,简直就像逗人的玩笑话。   “确实如此,不信你看。”陆媛将手中信一转,推到舒锦和眼前。   “啊?”舒锦和把信读完,却是发出一个又惊又疑的问号,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挖醉京园的墙脚,还是‘百夜梅’这位台柱子,太看得起我们的能耐了。这绝不是严大人提的要求吧?”   “□□成不是。”   “那是?”   陆媛沉默半响,忽弯唇忍不住发笑,“都说京城听戏,必去醉京园听‘百夜梅’一曲。捧场的可不光光是严大人一位,我们眼前还有一位呢。”   “谁?”   “哦,我倒是忘了你平常极少看戏听曲。”陆媛手指一伸,在信纸上某处敲了敲。   “严之洲?”舒锦和吃惊,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噢,难怪……”   难怪,她总觉得严之洲跟严溪不怎么好,原来中间隔了个“百夜梅”吗?不过严溪风流归风流,却是有度的,他身边的女人年龄上从不会有太大差距,“百夜梅”双十不到,严溪是不会碰的。   舒锦和不由好笑起来,也是忍不住弯唇发笑,明白了陆媛的心思,“明白了,既然是朋友的姻缘,自然要帮!”   严之洲会喜欢“百夜梅”不奇怪,她虽没见过这个年纪的“百夜梅”,但年岁再长些的“百夜梅”她是见过的,确实风姿万众,眉目多情。其实想来这二人若真能心心相惜也好,严之洲家风宽松,不会嫌弃“百夜梅”的出身。能抛开利害关系的感情,真心,长久。   舒锦和与陆媛好好商议了一番,挖墙脚是不急的,眼下最关键的是把陆家梨园的名声打的更响,站稳了才有抢人的底气嘛。   这般相谈,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舒锦和与陆媛道别,自吟送轩出来,在被丫鬟们伺候上马车时,忽觉得眼角可见之处有人影鬼祟,疑心之下转头往那边看过去,却只是人来人往一切如常。   与舒锦和的马车一同回到睿安王府的,还有一辆小驴车,是从偏门进的。这辆小驴车一停,车上几人就跳下来,急急忙忙往二房院中赶去,向吴敏莲通报了这几日舒锦和的行程。   “你这是做什么?”钟离泽问,却不是奇怪,只是有责备她不先知会自己就自作主张之意。   吴敏莲挥挥手让仆从都退下,屋中就剩她夫妻二人,撇撇嘴嗔道:“你天天忙得很,我自己不先弄清楚,又怎舍得来分你的神,你倒凶,不晓得人家的苦心。”   “呵,这还气着了?”钟离泽笑起来,揽过吴敏莲的肩膀,让她坐到自己双腿之上,“那就说说你弄清楚了什么?”   “哼!”吴敏莲扭捏几下故作生气,被钟离泽哄哄就喜开颜笑,在他耳边低语了一番。   “哦?”钟离泽挑起眉,“一个小小的候客堂还能如此?”   “你又懂了?”吴敏莲轻轻捶他的胸膛一下,“里头煮茶的茶师是从润心茶楼里出的,老爷子的人能差了?厨子从很久就跟着大爷,你哥看人的眼光如何你不知道?还有那两个说书的小子,伶牙俐齿。再加上有陆家梨园的客流保底,你觉得呢?”   “没想到侄媳如此有能耐,怪不得太后指婚的时候,老太爷和爹都没有反对。”   “爹的心思你又知道?”谈起睿安王,吴敏莲眸中的温度就冷了几分,“爹他到底想拖到什么时候?”   “不急,袭爵一事父辈过世后再办的都大有人在,这点时间算什么。”钟离泽轻轻抚摸着吴敏莲的背脊,令吴敏莲心头一阵酥麻。   温存间隙,钟离泽在吴敏莲唇边轻轻说道:“往后,多派些人手,三个太容易暴露。盯紧点,她们见面如此频繁又相谈甚久,定是有什么大动作,可能跟陆家梨园有关。”   “好……”吴敏莲一声低喃埋入在唇齿间。   严溪动作很快,他与陆媛通信几封,便照着她的要求写了一出短戏来。他本就爱听戏,写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但也谨慎起见,先试试手。   这出戏讲的是一男一女相知相恋的平淡故事。虽平淡,但承转起合俱全,人物刻画到位,读到最后只剩慢慢羡慕,道出一声神仙眷侣。   陆媛命人誊了一份给舒锦和送去,舒锦和读完意犹未尽,不由得佩服严溪的文采,太常少卿名不虚传。   “此戏不知意取何名?”她提笔去信。   严溪回之,“神仙眷侣不如粗茶淡饭,便名《不羡仙》吧。”   有严溪助阵,陆家梨园重振起精神。戏班子的大家看见有自家的剧本了,个个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劲,什么也不争不怨了,合力排起戏来。   如此排练月余,《不羡仙》终于搬上了舞台。   《不羡仙》好似一粒小小的石子,在京城的戏圈中荡出了一层层涟漪。私下有梨园老板人打听写戏的先生是谁,想要挖墙脚,然这事只有陆媛与舒锦和知道,连陆家的戏班子都不知,只知先生代名“安生”,又怎么问的到答案呢。   《不羡仙》上了月余,严溪又十分快速地写了两出新戏,一部是《不羡仙》的后传,另一部则是一场长戏。   陆家梨园更加忙碌,再加上舞团这边也不能松懈,陆媛与舒锦和是忙的脚不离地,顾不上其他。   “侄媳,怎么瞧你精神不大好,可是今日休息的不好?”一日午膳时,吴敏莲似关切问道。   她这一句,就将连王妃的视线引了过来。   王府午膳,王爷与二爷三爷都在官署劳碌,老太爷不喜欢动,所以一般都是家里几个女人一起吃。   连王妃对舒锦和是不大上心的,只要舒锦和不动弹出什么大事来,她也不过问。她细细打量了舒锦和几眼,确如吴敏莲所说。“真是春夏交替时,可是生了病气?”   舒锦和这几日在编新舞,是有些疲惫,她已经扑了厚厚一层香粉,没想到还是盖不住眼下的青影。她微微垂首,“谢过祖母、二婶婶关心,阿和并无大碍,只是夜间有些难睡罢了。”   “哎,侄媳这就见外了,难睡看着事小实则很是重要,我知一药方对安神很有效果,不如稍后去给侄媳抓几副服用?”吴敏莲嘘寒问暖,很是忧心。   连王妃也点点头,“你二婶婶说的不错。”谁希望家里有个面带病容的人在?   真对她好的话何必抓药给她,为何不直接给药方?舒锦和在心里冷冷撇嘴,想让她服药,还不知药里是不是真的有苦心呢。   “其实想安神也不难……只是……”她借着垂首变了变表情,再抬头竟有些羞涩,支支吾吾道,“只是要请祖母亲笔加印书信一封……好让孙儿……好让孙儿……”话未完,便住了嘴,又是低下头去看着指尖。   连王妃了然,加印书信有何用?出入一些官署之地就需此凭证。她笑道:“哦,原是相思疾。祖母倒是忘了,阿谦复学也过了两月有余。”孙儿孙媳恩爱,她是顶高兴,毕竟这个顽劣到让她头疼的孙儿是在孙媳入门后有所改变的,“夏日的衣物还未送去,你等会收拾收拾,明日便去将东西送去吧。”      ☆、第83章 机关算尽      这正和舒锦和心意,第二日她就收拾好钟离谦夏日常用的物品,乘着马车到了南海书院。   钟离谦事前没收到王府通信,因而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他担心是不是舒锦和在王府受了欺负,转念一想,舒锦和怎可能让别人欺负,又见她春风满面,也是放下心来。   “我能来得多谢二婶婶。”舒锦和将前日饭局的事说了。“她只是想借机打开话头,估计是看着我将铺子给做起来,心头不畅快罢了。”   确实,此时的吴敏莲正气得肝火旺。而那几个被她安排盯舒锦和的仆从则一并跪在她的面前,大气不敢出。   “废物!让你们盯一个人,这么多日居然一点有用的都没打听到!”吴敏莲气极,手缓慢地抚摸着座椅把手,阴阴笑起来,“你们自己说,若是无用之人,当如何处置?”   那几人惶恐地磕起头来,不住求饶。   “大奶奶……大奶奶!也……也不是一点都没打听到的……求您放过仆等吧!”其中一人哀声道。   吴敏莲一扬手,手边的茶碗就朝那人飞了过去,在那人面前一步之距碎成碎片。   “她去候客堂,她去吟送轩,她去陆家梨园,这些我当然知道,可光知道她进去了又如何?她在里头做什么,除了那陆家当家还见了谁?我要知道的是这些,你们打听到了么?没有!那不是废物是什么!”   珠云在旁也安抚着吴敏莲,出主意道:“大奶奶,难道这些就不足以在王妃面前说道了?王妃不是一向不喜府中人与些三教九流之人勾搭吗?”   连王妃出身勋贵,还沾着些皇亲国戚的关系,性子清高。人生来有别,她对于不符合身份之事最是忌讳,她虽经商也听戏,但商人戏子身份低微,梨园又是各种人堆聚之地,她是不屑与这些人打交道的,自然也不大喜欢家人与他们打交道。   “你说的轻巧,难道没看见昨日那丫头是如何回嘴的?这丫头伶牙俐齿,我们只见她进去了,她只需说她是吃饭会客看戏就一并打发了去,我没有足够证据又如何有把握打的她无回嘴之力?”   吴敏莲转转眼珠,想起夫君钟离泽的话来。   ——“她们见面如此频繁又相谈甚久,定是有什么大动作,可能跟陆家梨园有关。”   是了,那之后不久,陆家梨园就推了一部新戏。   她去看过,戏是不长,却十分好看,正应了《不羡仙》的名字,虽平淡却让看过之人心生向往。连她也是心中感慨,其实哪个女人不想要这样的日子,不要那些勾心斗角,相夫教子就好。   然而她不能,她站在这个位子上,不是她谋人就是人谋她。她过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不好好想办法或许将来的日子还不如戏中人。   “《不羡仙》那部戏,可查到什么?”她问。   见吴敏莲怒气渐收,那几个仆从心头欢喜,搜肠刮肚地把能说的都说了,却也无非是场场满座,受到热捧,写戏本的是个名叫安生的新手……   “谁要知道这些!”吴敏莲一拍把手背,那几个仆从就吓得噤了声,“那个写戏本的可打听到什么?安生一听就是化名,把真人给我挖出来。”   “这……”那几个仆从面露难色的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道,“大奶奶……不是仆等不想打听,而是真的打听不到啊!陆家也不知从哪儿将那个安生找来的,保密的很,京城几大梨园都在明里暗里打听,每一个人打听出了安生的真身份……”   呵,自己打听不到,还找起借口来了?!   吴敏莲正要发怒,却听屋外有人传信,称有人找她。   “找我?”吴敏莲心中疑惑,却见传信的人身后空空,“那人呢?”   “回大奶奶,那人只递信一封便走了。”   吴敏莲接过信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就变了,一会晴一会阴,她将信折好收起,“可看清了那人长相?”   “回大奶奶,看清了。”   “好,下次若再有人送信给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留住他,我要亲自会会。”吴敏莲让珠云给了传信的赏银,便把所有人都给打发出去,只留珠云在身旁。   她又将信展开,这次是细细看了一遍。   信上没有署名,只写了知道她在盯舒锦和,而他们是同一目的,他会助她。   “要探安生真面目,需进山中从顶看。”   写信人字体娟秀,看着像是女人写的,可也不排除是那人让一个女人替他写的。   吴敏莲的唇抿成薄薄一条线,她将认识的人全滤了一遍,却是毫无头绪。眼下只能确定的是,写信人与她都想抓舒锦和的把柄,且手中的情报比她要多,但——她难道就愚蠢到给别人当刀使?人在暗她在明,既然想要合作,这点诚意是不是小了一点。   不过这并不代表吴敏莲会不用这送来的情报。   ……需进山中从顶看……吗……   通常来说,人们都惯性认为写戏本的应是平头百姓。这事虽赚银子但也不是什么有脸面的工作,一般有文采的文人都不屑做。从戏看便知这安生是个十分有才华的,所以打听的都是从家中贫困又不得志的文人中打听。   可如果并不是这样呢?   如果安生家中并不贫困,也并非不得志,更不在乎赚不赚银子有没有脸面呢?那不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嘛。   “让那几个家伙继续盯着,留心有没有哪些文官勋贵常常到陆家的地盘去。”吴敏莲朝珠云吩咐道。   从顶看。   不正是提示她要从京城上层来找吗。   如此观察了月余,陆家梨园又推出了两部新戏,均是安生写的戏本,受到热捧。   盯人的仆从按照吴敏莲的要求,改了观察对象,将出入陆家场所特别是陆家梨园的人记录下来,呈给吴敏莲。   吴敏莲则转手将这份记录给了钟离泽看,让他出主意。   钟离泽看着名单若有所思,缓缓分析:“安生写的戏我看过了,从他写的三部戏看此人应是个男人,还是个十分精通男女之事的男人,所以这里面的女人和年轻的公子可以剔除。”他说着,拿笔把数十人的名字划掉。   “精通男女之事嘛……”他在剩下的人名中徘徊,又把一些老实本分或光有色心肚中无墨水的给划掉了。   忽的,他的笔停在一个人名上方,然后笑了起来,指着那人名道:“八成是他。”   吴敏莲也看见了钟离泽所指的人名,“……严大人?夫君为何笃定?”   “严溪是这里所有人中最精通男女之事又最有文采的,且,你莫要忘了他的儿子严之洲是我那侄儿的好兄弟,两人关系好着呢,而他们与陆家痴儿陆通也是自小认识。就算严溪如常,可谁能不保证他通过他的儿子与陆家联系?”   吴敏莲恍然,是了,她光想着盯舒锦和了,如何没想到从钟离谦认识的人中下手呢。   钟离泽又道:“你不是说有人给你透消息么,知道那人是谁了么?”   吴敏莲摇摇头:“那人谨慎的很,自那封信后就再无音讯了。”   “无妨,若是我们有所动作,那人自然也会跟随。”钟离泽冷冷弯唇,“你这样……”他在吴敏莲耳边低声耳语一番。   吴敏莲听罢很是吃惊,“夫君,我们难道要替那人当刀使?严家也是大户人家,严溪更是太常少卿,虽没什么实权,可官阶还是比你大的,若被人发现我们这么做,告到司督局去,可不得了了。”   司督局是宇天的督查官署,督司们可参一切可参之人,全是一群性子硬如茅石的难缠之人。   “诶,我难道会让人利用?”钟离泽安抚地揽过吴敏莲的肩头,“从那人的信看,虽有才智却算不得聪慧,你不常出府难发现,有几次我回府时还能看到鬼祟之人,八成是那人安排的。你只需让盯人的露脸败些事,指不定那人就坐不住了。”   “好,一切都听夫君的。”   吴敏莲让盯人的那几个仆从在陆家梨园小打小闹了一番,还在众目睽睽下骂骂咧咧地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了睿安王府。果然,不多日,就有人传信称又有人送了信来。不过这次不同的是,因为吴敏莲早有准备,送信的没脱身成功,反被扣住了。   珠云站在送信人的面前,挺腰抬头,摆足了气势。“我家大奶奶说了,也不知道你们是哪来的歪门左道,要害钟离家还是嫩了点。这封信你拿回去给你家主子看,若你家主子还不明白,日后就别来找我家大奶奶了!我们见一次赶一次!”   她说罢,将信塞进送信人手中,挥挥手,家丁就手持棍棒将送信人赶了出去。   那送信人捂着痛处摇摇晃晃走过了两条街,终于在一辆奢华的马车前停了下来,将珠云给的信恭敬地递了上去。自有仆从接过,送进车内。   车中坐了一男一女。   女子接过信展开一看,顿时气的一扔,张开红唇骂道:“吴敏莲倒是好胆子,也不看看自己是谁,竟敢跟我提条件!”   男子捡起被女子扔在地上的信一看,却是露出了然的神情。“钟离泽确实聪明,夫人,依在下看此计不错。”   “什么?!”女子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先生,你莫不是要我脏了我自己的手去做吧?”   “在下不敢。”男子对女子很是恭敬,但也只是脸面上的恭敬罢了,“但夫人要知道,有时候想达成目的,这是必经的过程。”   “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   “方法是有的,无非就是换把刀使使。”   男子勾出一丝冷笑,轻声将自己的方法说出,女子听罢舒展开眉头,一改方才嚣张气焰,对着男子温柔地笑起来。   “那一切就又劳先生了。”女子抛下这句话,便乘着马车离开了。   只剩那位已经下了马车的男子停在原地,“呵。”他望着身旁波光粼粼的护城河面,唇角溢出一声嘲讽的笑声。   那男子在河边看了会才转身往马车离去的反方向慢慢走,走过一条一条街,走进一座官署。   进了官署不久,迎面急匆匆走来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官服男子见到他如释重负般吐出口气,道:“沈卷司可算是找着你了!”   那男子正是沈庭,而身着官服的,则是王卷司。   “王卷司,何事这么急急忙忙?”沈庭奇怪道,一边慢悠悠朝自己的库房走去。他的官服在库房中,他得去换上。   王卷司亦步亦趋跟着他,说道:“袁主事又与XX争执起来啦,正在气头上,大家都劝不住,可不就只能找你嘛!”   沈庭了然地轻笑两声,问:“这次又是何事?”   “哦,起因是袁主事不知听谁说他留须显老,一股脑儿绞了,今早来被XX损了几句,就理论了起来。”王卷司抹抹额头上因为急走而发出的汗水,袁主事和XX都是才高八斗,一点小事理论起来也是长篇大论各执依据,旁人想要劝都没那学识,唯独沈庭。   要说这沈庭,平日看着也就是比大众俊俏些的年轻郎君,却有着超乎年龄学识和世故,他一张嘴皮,袁主事和XX准停嘴。   “我明白了,小事情。”沈庭拉开自己库房的门,偏过身来对王卷司道,“你先过去吧,我准备准备就来。”   王卷司被拦在了门外,摸摸鼻子,心道他还想问沈庭一会儿工夫就跑到哪去了呢。但转念一想,此时是司卷局的闲期,素来闲期局中就不拘人,沈庭便是出去走走也没违规,他还是莫要八卦了。于是王卷司就先行一步,去向同僚们报信去了。   沈庭独自一人在库房中,换上官服前,他自袖袋中取出一个折好的纸条。待确认王卷司已经离开后,他把纸条放在库房靠边的窗户窗栏上,轻轻敲了三声木头。   随后,他换好官服便慢悠悠劝架去了。   而那窗栏上的纸条,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段日子,舒锦和正在休养生息。   前阵子她是太累了,如今三部新戏已出,陆家梨园名声大噪,算是有惊无险地走上了正轨,她也就乐得甩手让更精通商道的陆媛去打理,而候客堂早已能脱手,也是该好好休息会儿了。   先前给钟离谦送夏日衣物的时候她发现还没给钟离谦添今年的新衣,她便打算用这段时间亲手给他做一件,花样都想好了,祥云墨竹,看着清雅。   还没入夏,阳光正好,日头却不大。   舒锦和命人在院中参天树下搭了个简易的阴凉架,搬来躺椅茶几,隔上茶点瓜果,制起衣来。制衣的时候,日子过得特别快,她专心致志,对其他事没有关注。   这日,丫鬟送来了封信。是陆媛遣人送来的。   舒锦和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展信一读,才刚看了个头,眉头就皱了起来。   陆媛在信上说,不知从哪儿传谣,称严溪便是安生的真身,又指出舒锦和是去年中秋夜上陆家花船独舞佳人。陆家梨园能攀升至京城梨园新贵,正是因为备有有舒锦和、严溪撑腰,而严溪平日私生活怎样是有目共睹,这两女一男搅合在一起,能生出多少桃色。   陆媛道,始终查不到造谣者,抓不到造谣者就不知背后是谁作怪,堵路不堵死,谣言容易再起。眼下只能先尽可能封住谣言传散,让舒锦和小心行事。   墨迹未干,应是刚写完不久就被送来了。   舒锦和揭开茶几上的茶壶盖儿,把信丢进去。墨水遇到仍滚烫的茶水立即就浮散,只余残纸。   ☆、第84章 自有妙计      舒锦和盯着茶壶冒出的白烟发了会愣,吩咐道:“去库房再拿匹新布,另外,沏壶新茶来。”   丫鬟得令去办了,不一会儿,本已远去的脚步声又折了回来,“大少奶奶……”声音里还带着丝惶恐。舒锦和抬眸去看,折回来的丫鬟身后跟着另一位丫鬟,衣着光鲜,模样俏丽,正是吴敏莲身旁的大丫鬟珠云。   珠云朝她福身一礼,恭敬道:“见过大少奶奶,二奶奶命奴婢前来请大少奶奶品茶一叙。”   舒锦和心中对吴敏莲请她的原因已猜中七八分,陆媛前脚才送来消息,吴敏莲后脚就来找她,这速度倒快。   果然,吴敏莲也不遮掩,直接开门见山道:“侄媳,婶婶呢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但好歹是中用的,说出来了你可莫要怪二婶婶。”   “阿和怎敢呢,阿和知道婶婶心中都是为了王府好,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如此正好,”吴敏莲弯唇笑笑,随后一个变脸,眼神锐利如刀剑,“近日有些关于侄媳的传言,不知侄媳可有听说?”   “哦?”舒锦和扬眉,睁圆了眼睛,吃惊道,“阿和这几日忙着为夫君制衣,倒不曾听说什么。”   吴敏莲朝仆从使了个眼色,珠云便领着一众仆从屋里头退下去,只留她们二人在屋,这才缓缓道:“你可知道,京城里传言你在中秋夜众人面前当舞姬,频繁出入陆家产业,还与太常少卿有所联系……”   舒锦和不等吴敏莲说完,就大惊失色地打断她的话,“这……这怎么可能呢?谣言多虚假,婶婶可不要听信呐!”   “哎——”吴敏莲重重一叹,“婶婶自是不会胡乱听信,这世间哪有不护着自家人的道理。奈何谣言四起,人心可谓,婶婶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拦下消息没让娘知道。今日唤你来,是想让你与婶婶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舒锦和是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且不论与太常少卿联系这样的胡乱话,就说中秋夜一事,听闻那舞姬衣着暴露,沾了多少男人的眼珠子。阿和自从嫁为人妇,就一直要求自己严守妇德,怎会做出如此自损名声之事?”   “婶婶自是信你的,你一向乖巧……”吴敏莲并没有确凿证据,她所知道的就比街上说书先生多一点点,都是那位素未谋面的人寄来的信上说的,想必这谣言也是那人掀起来的。   她想套舒锦和的话,想看看是不是真是这样,若舒锦和一下没锁紧自己的嘴巴,她就有办法让舒锦和松口与陆家合作的这块肥肉,也有十足的把握在连王妃那儿说上一通。   “可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最近做事不小心给人落下把柄,又或者是你的生意红火,红了别人家的眼?”   舒锦和闻言秀眉紧拧,托着下巴好生思量了一会,“这……不可能吧……婶婶是一直看着阿和的,阿和做事如何您还不知道?再说这生意,哎,说句羞愧的话,不过是阿和自己小打小闹,虽然宾客不少,可茶水钱一位又能有多少呢,哪里谈得上红火呢。”   胡说八道!   吴敏莲狠狠咬牙才勉强不让这四个字吐出口来,“阿和做事如何您还不知道?”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而且此时此刻正亲眼见着呢!   借由陆家的客流来打开候客堂的生意路子,她派去盯梢的仆从哪天不是看着店里人来人往,回头客多着呢。那几个仆从也佯装客人进去喝过茶,茶好喝,小菜有滋有味,两个说书小哥一个激灵一个呆蠢也是有趣。茶水钱真不贵,但是有钱的客人被捧乐了,给的赏银就多,多的甚至够一人一年的开销。   这叫不红火?   看来这丫头做生意的手段了得,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不容轻视。   不对……   吴敏莲暗自捏皱了衣裙,嘲笑自己,是自己太轻敌了……既然如此,睁眼说瞎话的就别怪碰上耍无赖的了!   吴敏莲轻轻拍了下桌子,怒斥道:“侄媳,婶婶一心为你着想,让你自己来说是考虑到妇人家的脸面。你却一再隐瞒,莫不是当婶婶真痴傻了不成?”   “婶婶,我敬您听您的话,可您也不能这样折辱我呐!”舒锦和咬着唇瞪向吴敏莲,一双眼眸瞬间就红了,“方才婶婶还说着护家人,怎么迅速又变了脸去?我所言句句属实,没有做过的事情又如何能担?可怜我愚蠢,没留半片证据为自己辩护,嘴在他人身,婶婶若不信,便告诉到祖母那儿去吧,好好的查一查真相到底如何!”   “好,就当是婶婶被蒙了心错怪了你。那婶婶问你,你频繁出入陆家产业有是没有?”   “有,但阿和只为求经而去。阿和不懂经商指导,而与婶婶有约定在先,又怎敢叨扰。陆家与阿谦多年交好,自阿和知道陆家当家是女子后就起了结交之意。”   “官与商贾,道不相同。你这样的身份很容易被他人利用,万一如此,后悔也来不及。”   “自古人无利不往,阿和与陆家当家的交往,正如同勋贵之间的交往,归根结底不都是互惠互利吗,并无什么差别。”   “噢,那意思就是,你们品行端正了?”   “正是,端正,且正大光明。”   “既如此,那前阵子陆家当家来府上,你却带着人家往外去了?”   吴敏莲看见舒锦和在她问出这句话后眸色中露出一丝慌张,心中不由窃喜,咄咄追问道:“人家既来了,你请进来坐便是。娘虽不喜府上与商贾往来,却也不代表就真会干扰这些交情,你既正大光明,又有何惧,若怕人道是非,屋门一关不就成了,非得往外走?”   舒锦和眸色中的慌张在吴敏莲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消失的干净。   她露出个极淡的嘲讽笑意,悠悠道:“没想到婶婶这么关心阿和,阿和真是受宠若惊。既然婶婶了解的一清二楚,想必也是知道,陆家当家是拿了我的请帖而来,是我请来品茶谈些京城八卦、家长里短的,只是后来我嫌屋里每一个人煮茶好喝的,讲究情面,便将陆家当家请去茶楼品茗。”   这个吴敏莲怕是盯了她许久了,好在她提前做了准备,若陆媛有事找她,别从靠近她院子的侧门进来,而是拿着事先备好的请帖,由她身边的丫鬟亲自去接,如此陆媛是客,也落不下什么站得住脚的话柄。   许是陆媛心中也知官商明面上常接触不太好,几乎没有用过这招,那次若不是梨园里的人闹得太厉害,她实在是苦恼,不然也不会过来找她想办法。   “陆家当家也是京城商圈的新贵,好茶自然喝过不少的,而润心茶楼怎么也算是王府的产业……敢问婶婶,我顾全王府面子,难道错了?”   吴敏莲没想到舒锦和竟会这么说,一时回不上话。这么做按道理是没有错的,连她也晓得王府里没有一个人煮茶的手艺能强过老太爷旗下的产业——润心茶楼的。   该死!负责盯人怎么眼睛也不放利点!请帖一事她竟不知道!   吴敏莲着急中想拿请帖说事,却听舒锦和紧接着一句“当日请帖一事是真是假,婶婶不信的话,我们大可一同去找守门的对一对。”   “等等!”吴敏莲止住欲起身离去的舒锦和,这一局算她输。她缓和了神情,满脸堆起笑容,“婶婶开头不是说了,有些话会说的不中听吗。哎,这不激激你,哪里能将你的真实想法给激出来?如今孰真孰假我心中已明了,若消息真传进娘的耳中,我也好说的上话而不是做个哑巴,侄媳你说,是与不是?”   舒锦和心道,若真到时候,请求你还是当个哑巴吧!   “不过,”吴敏莲想想还是不死心,又开口道,“我也好生想过了,你这头回经商也不能光指望着别人。那候客堂的生意我干脆也入些股,有什么事我也能替你拿捏些主意。”   舒锦和闻言差点没有拍桌怒骂,好一个厚颜无耻的人!   当初软硬皆施让他们接受了一个打着死结的大包袱,如今见他们把包袱解开了,往里头装好东西了,就想着来分杯羹,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事,是她吴敏莲说不要就不要,说要的就要的的?   舒锦和皮笑肉不笑:“婶婶,这事我可拿不得主意。候客堂虽是由我管着,可主意啊契书啊都在阿谦那儿呢,我一个妇人家也怕保管这些,所幸都让他管去了。您入股是好事,可这事我得问问阿谦,您也知道阿谦在书院忙得很,等我下次去见他定会与他好好说说此事。”   舒锦和这么说了,吴敏莲还能紧紧相迫吗,她心道就敬她是长辈,这两个小辈又怎敢造次着不同意?不同意她就在连王妃那说上一说,有连王妃的明令,他们还敢不从了?   于是吴敏莲心里头乐的让舒锦和回去了。   舒锦和回去后,赶忙给严家、陆家和钟离谦都各写了一封信。三方回信,再确认了彼此间的主意后,由陆媛领头,开始了反击。   谣言不是说陆家与严溪有关联吗?   那他们就大大方方承认好了。   陆家梨园新戏第一场公演结束后,陆媛、陆通兄妹与严溪、严之洲父子一同上了戏台。四人亮相,全场哗然。   而之后严溪承认自己便是“安生”真身,又道出以自家儿子与陆家弟弟的情谊牵线,他实际早在陆家梨园默默无闻之时就入了股,这样的真相又引得一片哗然。   严陆两家早有渊源,严溪又是陆家梨园的后台老板之一,难怪戏这么好看,难怪陆家梨园攀升的这么快。这样的解释,让众人自发遐想找到了符合心中所想的理由。   严溪的形象本就在口传口的桃色花边中被传的有些神乎其神。这一下,什么中秋夜舞姬,什么睿安王世孙殿下的夫人都统统仿佛得到了合理化的出口。   那可是严溪啊!太常少卿大人呐!高官!有皇宫撑腰的!有他这样的身份,想干什么不行呐!   而又人妄图造谣“陆媛与严溪有些什么”的时候,陆媛那在外走货的人帅多金未婚夫回到京城,二人订婚的流水宴仿佛不要钱似的,往后陆家的产业由陆媛的夫君接手,堵住了造谣者的嘴。   “这个惊喜,实在是太惊喜了。”舒锦和嗔怪陆媛。   她就说,陆媛这般妙人怎会没有才子追求,原来是早早就内定好了。陆媛的夫君家中也是经商,是与郝柔家相似的富商世家。   “本来没打算这么快的,没想到倒因为这事给催上了日程。”陆媛嘴头埋怨,脸上却洋溢着幸福。   至于候客堂那间铺子。   舒锦和与钟离谦一商议,把铺子给卖了。不过,买家是陆媛。所以铺子倒腾一圈,最终明面上不是他们两的,实际上还是。   吴敏莲这边,则由钟离谦好言好气送了份礼去,然后坦言“我们思来想去婶婶说的话很对,我们确实不是经商那块料,与其等赔钱到倾家荡产,不如先趁铺子有人气的时候卖出去,这礼物就是用卖铺子的钱买的,送给婶婶了其他的你就不要再想了。”的意思。   吴敏莲听后真是气的吐血,可她又不能阻止。   是她把契书全给了舒锦和的,也是她跟舒锦和签了那份协议的,若是真闹起来,她也难辞其咎。况且买家还是陆家,就算她晓得这是舒锦和的诡计,可陆家后头有严溪,严溪官位比自家夫君大,自家公公又是个公事公办的定不会说清。只得咬碎银牙往肚里吞了!      ☆、第85章 平安两年      谣言风波平安度过,自此,某些人也消停了,日子又恢复太平。   度过寒冬,在宇天的天气开始一天天转暖的时候,呼衍达耶也向圣上呈上请离的函书,告别众人后,带着呼褐族人离开了宇天。   钟离谦寒窗苦读,又是两年春秋,以十分优异的成绩结课。次年,参加春试。春试分文武,成绩由高到低,分了甲乙丙三等为首,其下又有优生五名,高中者将戴花巡游京城。   今年的春试,钟离谦、孟丰羽参加了文考,彭士彬参加了武考。   放榜日。   大家齐齐聚在润心茶楼,等着看榜的仆从回来报喜信。除了舒锦和、钟离谦、孟丰羽三人老神在在,其他的无不是紧张,坐立不安着,时不时就瞟眼紧闭的茶室门。   “哎!”严之洲是坐不住了,重重将茶碗一放,“怎么回事?这都去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报信?”   “莫慌,放榜第一日,榜前定是人头涌动,去的久点是正常的。”孟丰羽道。   “怎么反倒像我才是参加了春试的,在这瞎紧张!”被安抚的严之洲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一拍腿站起身来,“不行!我得去看看!”说吧便火急火燎地走了。   相比起急躁的严之洲,淡定的孟丰羽,紧张的彭士彬、姚娉娉,舒锦和与钟离谦却正在品茶。   今年出外寻茶的商队带回了一种新茶,是塞北的黑茶,这种茶没有名字,是商队偶然间落宿于某个部落时喝到的。流动的部落很少喝茶,也不太懂煮茶,比起水他们更多的是拥有羊奶和牛奶,所以他们用奶汁煮茶送给远道的客人喝。   商队的头头一喝便觉与众不同,这种泡法打破了他的常识。询问得知,这种茶是部落在放羊的途中发现的,一般生在雪峰的山腰窝,但数量很少,难以收集。   于是商队头头只带了一小包让人送回京城,这种茶虽泡法新颖又好喝,但京城的人是不大喝奶汁的,口味难调,或许并没有太大的市场。   钟离谦看着专心品茶的舒锦和,问道:“你怎么想?”   “嗯,这茶……”舒锦和抿掉残留唇间的奶汁,正准备发表评论,却听钟离谦道,“我问的不是茶,是这次春试。”   舒锦和转眸看向钟离谦,见他看似冷静,眉目间却透出丝丝紧张,不由噗嗤一笑。“怎么,你在紧张?也对,考试如战场,再而衰三而竭。”   她为钟离谦又倒了一杯茶,露出俏皮的笑容。   “可是,难道你觉得万一的万一你落榜了,我便会对你失望吗?而且,这三年来你付出多少辛苦,即便旁人不知,我不知,你自己心里难道也不知?我瞧着你甚是有把握的模样,还以为你定是信心满满呢。”   钟离谦也轻松笑道:“信心是有,只是能不能考上前三……”   闻言,舒锦和瞪大了眼睛,还没等她说话,一旁的彭士彬就叫了起来,“什、什么?!阿谦你……你竟然是想着能不能考上前三?!”   他可是直到刚刚还在担心能不能考上优生,即便考不上优生,优生之下还有中生和下士,只是不能戴花巡游京城罢了。对他而言,只要上榜就好,上榜就意味着当官,但排名越后又无背景的,外任的几率比较大。他想留在京城,若是外任,成亲后姚娉娉就得跟着他出去,他不想她吃苦。   这厢他们正聊着,门外就听见“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直接撞进了茶室。   “好!好!好!”严之洲一进门就是一声重过一声的三个“好”字,这样子一看就知是好消息。于是所有人也都放松开紧张的情绪,招呼他坐下,围着他等着听好消息。   严之洲猛灌下一口水,食指冲参加了春试的三人各点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抑制不住,“不愧是我兄弟,厉害!我可是一路笑着回来的!”   “所以情况到底怎么样,你别卖关子,倒是快说!”彭士彬急道。   “别急嘛。”严之洲清了清嗓子,挨个点到,“丰羽甲子,阿谦乙子,阿彬嘛……”他顿了顿,忽暗下脸色来。   彭士彬被严之洲盯的心里发毛,咽了咽口水,“前三我不指望,你就、就告诉我……是不是额……至少是个中生吧?”他的询问在严之洲阴晴不定的脸色中犹豫了起来。   谁知严之洲下一瞬脸色一变,扬起笑容来一拍彭士彬的肩膀,“最最惊喜的就是你了!阿彬你考上丙子了!是丙子!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啊?!”彭士彬张大了嘴,太过震惊,完全没有从这消息中缓过劲来。   这下是皆大欢喜,只等着觐见圣上,分配官职。按照一般流程,最终要圣上亲准,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而今年,又因为一件事耽搁下了。   呼衍达耶又来了。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带了更多更厚重的礼物和更多族人一同前来,车队并成一线甚是壮观。   呼褐族原本就是一个富饶的族群,只是商贸方面并不大擅长。而两年前呼衍达耶的宇天一行,学到了很多宇天的商贸经验,更是与圣上商定专门开通一条商道,如此一来,为呼褐族打开了一条十分宽大的商路。   此次呼衍达耶最主要的目的,是向宇天和亲,所迎娶的,是宇天前皇后所生的不会说话的婉宁公主。   呼褐族与宇天交好多年,如今又靠着商道加深了友谊,结亲看来是必然的结果。圣上也只是稍作些场面上的为难,就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个决定,也是问了太子和婉宁本人意见的,毕竟前皇后也是圣上十分钟爱的,太子自幼聪慧,而婉宁又因亲生母亲的事情失声令人怜爱。   司行温这两年已与从前大不一样,焕然一个人似的。他不再蜗居于后宫,先是入南海书院教学,后又渐渐参与朝政。以前他鲜少在朝臣面前出现,朝臣对这位太子并不了解,如今他的才学一下迸发,提出的政策与看法考虑周全十分长远,令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和亲确定下来,而宇天前往呼褐的道路遥遥,几乎是横穿了半个宇天。兵力物力肯定得做足,而代表宇天陪同而去的,不仅是最最得力的宫女侍卫,还要有皇子朝臣,一来体现出宇天对这次和亲的看重,二来商道开了两年,也要有人去看看实情,再行商议。   这皇子,圣上决定由司时雨代表宇天陪同。   司时雨交际手腕在皇子中乃佼佼者,他排行老三,位置不是最大也不是老小,但不论朝堂还是民间名声都十分好,所以派他去,既不会显得太重也不会太低。   而朝臣……   在听过几方言论,再三权衡之后,圣上决定由钟离谦夫妇同行。   一来,钟离谦是今年春试乙子,本来就是要任官的,而他又是睿安王世孙,这官如何任还待商榷。先将他任为和亲使节,看看一路的表现和能力再说。   二来,听闻舒锦和与呼褐族早有交往,呼衍达耶第一次来便是跟着舒锦和回京的。而婉宁少有朋友,舒锦和算是最好的一个。她年纪轻轻做事却很是稳重,与钟离谦又是年轻夫妻,一路结伴于谁都是个好选择。   那么,就还差个卷司了。   为何还要卷司呢?司卷局管理宇天上下大小事件的数据卷宗,从另一方面也就是意味着,他们也担着史官的责任。圣上对这次和亲十分看重,那就是宇天的大事,一路又经过许多城镇,定是要卷司随行记录的。   司卷局派出的卷司是沈庭。   沈庭虽是卷司,但能力一直受到肯定,是司卷局最年轻的卷司之一。原本他是要被升官阶的,只是年轻太轻,提太快对他而言也不是很好。袁主事寻思着,让他跟去也算是一笔可写的资历,回来后再提升职一事会更好。   舒锦和与钟离谦在王府等消息的日子里,接到了来自宫中的圣旨。知道一同随行的人后,她心中一根弦被狠狠一拨。   这倒是……似乎有种人都凑齐的感觉……   但是如此安排并无不合理的地方,她只怪自己想得太多,将心中的不安按了下去。   呼衍达耶留了几个族中的能者在宇天,待送亲的皇子朝臣回来后,这几个族人再离开。留在宇天,实际上是留在司行温身旁。   婉宁作为宇天与呼褐的友好纽带,与皇子中,是另一层意思,这意味着太子司行温身后也有了更强大的势力支撑,而他近年能力显著,皇权的争夺是暗潮涌动,为了确保司行温的安危,呼衍达耶便留了几个或武力高强或医术了得的人下来,明面上是质人,实际是护卫。   和亲队伍准备的很快,加上呼衍达耶原本就带了许多能干的亲信,是有备而来,所以出发的日子转瞬便到了。   此间,舒锦和往宫中去了几回。   再见呼衍达耶,则是一直到了送亲队伍出发的那一日。   “恭喜!没想到我最好的两位朋友佳偶天成,我为你们高兴!”舒锦和恭贺道。   呼衍达耶比两年前更加成熟稳重些了,个头依旧那么高,皮肤似乎更黑了,他脸上的笑意仍是十分灿烂,露出瓷白健康的牙齿。他给了舒锦和一个大大的拥抱,并用右手从后面轻轻捶打她的右肩三下。   “阿和,我真高兴能再见到你。真高兴,这次随行的女宾是你。”   然后呼衍达耶在钟离谦几乎可以吃人的目光下松开舒锦和,又转身将司时雨、钟离谦、沈庭一一如是拥抱。   “这是我们呼褐族表达友好的礼节。我很高兴,陪我们一同前往呼褐的是已认识的友人。呼褐必将用最盛大的热情迎接你们,你们是呼褐最好的朋友!”   钟离谦憋着一肚子酸水,在整装待发前悄悄溜到舒锦和身旁耳语,“这小子两年是干什么去了,性情是稳重了,可怎么感觉越来越狡猾了?”   送亲队伍声势浩大,京城的百姓都出来看着热闹,站满了街头。   出了京城,便是一路往北走。   因着走官道,又是一路上提前送了帖子提醒,沿路的官驿和官员都好生伺候,生怕有个什么怠慢。如此数日,路途顺畅,一路平安。   然,春夏交替的时节,宇天无论何处都是雨水丰沛。雷声在晴空中炸响,阵阵大雨就从天而降。   一阵雨一阵晴,天公不作美,路就不好赶了。队伍走走停停,有的时候晚间甚至无法赶到下一个官驿或城镇,只得露宿扎营,派人轮流值守。   这一日很是幸运,太阳未落前赶到了一处官驿,众人连日的疲惫得以释放。现在他们离京城已经很远了,越往北,城镇、官驿的距离就越远,所以呼衍达耶、司时雨一行人打算先在这间官驿好生休息两天,将往后的行程安排好了,再重整出发。   官驿旁有个小小的村子,也有像模像样的两条大街。他们到的时候正好赶上一月一度的赶集。这段时间一直在赶路,男的身强体壮熬熬也就过去了,女子可不行,难得有休息缓口气的机会,舒锦和与随行的长宫女们将备着的物资清点一番,决定去集上采买补充。   而官驿一间屋子中,四个男人正围坐着,他们中间是一张展开的牛皮地图,表情谈不上轻松。      ☆、第86章 刺客来袭      沈庭正借着牛皮地图做着讲解,他指着图上一点,“这里,是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手指又往北挪了挪,“这里,是下个官驿的位置。”然后,他在两点中间比划了个圈,“两地之间,有条山脉,是这一带群山系的一条分脉,山路虽不陡峭难走,但连绵曲绕。”   “嗯……”司时雨看着地图,眉头紧锁,“我们这么多人马,走起山路更难,恐要花费很长时间。”   “山路曲绕?那容易迷路吗?”呼衍达耶问道。呼褐多骑马的能手,他两次来去,都是快马加鞭挑马儿好行的路过来,这条山脉倒是不曾经过过。   “迷路倒不至于,”沈庭有信心地说,“只是臣担心……”他顿了顿,“这条山脉植被众多,土质松软,臣担心连日大雨让泥土浸足了水,变得更加难行。况且,这一带群山系攻难守易,历来都是山匪扎居的营地。”   “山匪?你确定?”司时雨问。   沈庭点点头,“臣在司卷局所负责的便是这一带,对这一带的事情再了解不过。各地方所送来的卷宗虽有提到,但关于此条山脉并未在山匪盘踞的几个地点之中。不报并不代表没有,也可能是没有发现,因此臣以为小心行路,有备无患。”   司时雨赞同,他沉思着,边用手指敲着桌子。而后,他转头看向钟离谦,问道:“钟离,你有过剿匪的经历,依你经验,是如何想的?”   此前钟离谦一直闭口听他们谈,见问道自己,略一思量,答道:“回殿下,臣以前是在南边剿匪,南北山路有很大不同。不过如今宇天安定,并无什么大灾出现,即便有山匪也不会穷凶极恶,应当是知难而退。”   “但——”钟离谦话一折,“臣听沈卷司方才所言,只怕这山路中泥土并不踏实,尤其雨水多日冲刷怕有泥流滑坡的可能。”   他这一说,司时雨和呼衍达耶皆是一震。   “世孙殿下所言不错。”沈庭亦是点头认同,脸色凝重,“从历年送上来的卷宗看,这一带植被大多属于根系不发达的品种,是无法抓实土层的。而此带风力劲大,长年累月,磨平了许多岩层。再拉宽时间段看,山体的变动也比较明显。所以看似很多看似坚固的地方实际地底下如何,不得而知。”   “那就意味着,我们得留在这里直到这次雨期结束?”司时雨很是头疼,一次雨期时长时短,谁知道这次会怎样,而且光等雨期结束还不行,还要等日头晒过一阵子才行。   呼衍达耶也是一脸愁容,“若是我们一群男人,苦点也罢。但不可,让女眷受苦。”在他们呼褐族,让女人受苦,那就代表着男人没有本事。   “三殿下与驸马爷也无需太担心,臣与世孙殿下所说的是最坏的情况。”沈庭安抚道,“而且我们在雨中已行走多日,雨水已经渐少许多,这条雨带就算长,估计也是快走到头了。”   钟离谦也安慰道:“而且如果这里治安乱差又存在山匪的话,也不可能兴起村落。若真想知道情况,在村落里找些年长的村民问问便知。”   于是,司时雨派了几队人马,一队往前行,去查看山路的情况;一队往后走,回最近的官署请求调度已防意外时及时接应;一队在村落中搜集情报。   最终,连绵的雨天停了,他们依据判断,下了继续前行的决定。   山路确实不难走。   但也确实曲饶。   这等于将距离拉长了许多。   车马队人多物多,爬起山路来还是很吃力的。这次沈庭拿着地图骑马在队伍最前方,而后司时雨所乘坐的马车,呼衍达耶在队伍中段,中段是几位女眷所乘马车的位置,钟离谦则骑马在队伍最尾。   这样,领路的有,断后的有,中间也有能发号施令的人。   算得上是较为周到的安排了。   如此平安行了几日,才走了一半不到。山路曲折景色重复,一行人就算身体上没有疲惫,视觉上也已疲惫不堪。   疲惫的感官,降低了身体的警惕度。   被突袭,是真正的始料未及,和反应不灵敏。   那是即将行出这条漫长山脉时候的深夜的时候,大家得知马上就要和这条再也不想见的山路说再见了,都是欢喜十分,多日低沉的气氛也高涨了不少。   夜间突袭的一行人准备充分,甚至摸清了队伍的位置安排和软肋,竟是提早做了计划有备而来。他们人人穿着夜行衣,在无月的山林夜色中,与黑浓的夜色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这行人静悄悄地杀了几个看守后,正准备摸进几位重要人物的马车时,忽不知从何处发出一声长长的烟鸣声,拖着闪亮尾巴的信号烟就这么划破了夜空。   声音在夜色中炸开,所有沉睡的都被惊醒了起来。   这行人见藏不住,索性速战速决,提着明晃晃的刀剑就劈开了马车的门。   擒人先擒王!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一是司时雨,二是婉宁。因为一是送亲队伍的“王”,二是送亲队伍这条长蛇的七寸。   然宇天和呼褐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无数的火把被点亮了起来,仿若夜色中落于地面的点点繁星,星聚而亮,照亮了这一整段山路。   兵器相撞的声音,清脆又残酷。   除此之外,还有兵器刺入肉体的声音,还有人们吃痛哀嚎的声音,无不宣告着这是场恶战。   “他们不是山贼——!!!”   “他们是伪装的——!!!”   “刺客——!!!快保护三殿下——!!!快保护公主——!!!”   一声又一声传进舒锦和与婉宁所在的马车内,婉宁吓得发抖,宛若遇敌的柔软兔子。车内几个宫女也是吓的不敢动弹,有的甚至已经发出了嘤嘤哭声。   舒锦和还算冷静,她听着马车外的兵器声,只觉虽近但也再不能近一分,应是外头的护卫给力,拦住了。   她将婉宁护在怀中,不停柔声安慰。与此同时,边摸出软枕下藏着的短刃。   那是把只有寻常剑一半的短刃,握在手上十分轻巧,若将剑刃拔出,可见寒光泛起。这是把削铁如泥的无比锐利的短刃,是父亲舒威亲传,已经陪伴了舒锦和数年。   舒家没有孬种。   舒家也没有不会武的后人。   舒锦和将短刃紧紧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又摸了摸小腿处,那里还贴身帮着一把匕首,是备来以防万一。她贴着婉宁,余光瞥了那几个缩在一起的宫女几眼,闭了闭眼,在心里道了声抱歉。   若外头的护卫扛不住了,以她的能力,最多护婉宁安全逃离,其他几个……只怕凶多吉少……   忽然,一声仿若要劈开天地的雷声在所有人头顶炸开,随即,豆大一般的雨点就从天而降,砸在了人们身上。   这场雨下的始料未及。   那群偷袭得人也没有想到,领头的发出几声长短不一的口哨声,似在发号施令,于是正四处与护卫厮打的刺客们纷纷不再恋战,纷纷迅速脱身。   然,他们并不是撤退,而是齐齐朝司时雨的马车冲去。   他们的目标是司时雨!   他们要司时雨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   虽然司时雨身旁有立央在,但纵立央武力高强超乎常人,也敌不过这么多人一起围攻,况且这些刺客武功也不弱。沈庭、呼衍达耶、钟离谦立即领着人提起武器去支援。   女眷这边暂时可以松口气,剩余的护卫迅速将女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   舒锦和安顿好婉宁,又命那几个还算镇定的宫女在婉宁身旁好生安抚。在确保婉宁受到伤害的可能性极地之后,她马上站起身来,直接跨上旁边的一匹马,拿起弓,背上箭囊,一扯缰绳,马儿就往前方乱得吓人的地方疾驰而去。   “世孙夫人——!!!”一旁的护卫们没想到舒锦和胆子这么大,然想拦已经拦不住了,官阶大的当即做下决定,几人跨上马儿跟着舒锦和追了过去。   婉宁看着舒锦和离去的方向,眼中含着泪水,“……阿……和……平……安……”她咬着嘴唇,低低吐出几个音节,双手交握着,心中不停为舒锦和祈福。   舒锦和骑马跑到离司时雨马车近些的地方就停了下来,雨势太大,所有火把都被浇灭了,只能依着近处看人,以及凭着声音辨认。   舒锦和顶着雨,慢慢摸近,裙子实在太过碍事,她没有多想直接扯开绑在腿上,然后顺势爬上了身旁的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位于打斗中心最近的外沿,而刺客与舒锦和这边自己人的衣着有很大不同,舒锦和凭着模糊地辨认,最先找出了钟离谦的位置,然后没有犹豫地拉弓一箭,射向了正举刀试图砍向钟离谦的一个黑衣人。   利箭刺破雨势,钟离谦只听见雨声中有轻轻声音划过来,侧头一躲,那飞来的箭头就打在了向他砍来的刀刃上,发出叮当声响。   刀刃震动,震的那提刀的刺客忍不住手一松,刀就脱手了。   没有了武器的刺客,就像随时可杀的猎物,钟离谦剑一下刺中他的心脏,那刺客就倒地再也无法起来。   “小心——他们有厉害的弓箭手!”   方才在一旁明白了情况的刺客急忙高声喊道。   能在目无法视百步的夜色中射中目标,这个弓箭手决定是个高手!   钟离谦眼中杀意猛起,几下打掉那喊话刺客的武器,又是一剑贯心。这刺客比先前那个要顽强一些,临死前仍拼尽全力喊出最后一句:“西、西南方……弓箭手……”   刺客这边其实已经节节败退,仍没得手的刺客头目很是着急,他已经杀红了眼,当即命令:“西南方!杀!”   不好!   钟离谦心中一凉。   他当然知道那个弓箭手是谁,他就曾被同样剑救过,而当时他还刚刚责备她在胡闹。   可这次不同了啊,上次是智商不高的野兽,这一次,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笨蛋!逃——快逃!”   钟离谦拼命想脱身,可那些刺客仿佛亡命之徒,团团围住他,始终无法重出重围。   距离之近,司时雨自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当钟离谦失声怒吼的时候,他当即就明白了那个弓箭手是谁了。他握住手中剑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朝立央命令道:“那弓箭手,去救人!”   “殿下?!”立央震惊不已,“不!属下不可!”   “这是我的命令!”司时雨用最最严肃的声音命令着,顺便挡下了立央面前的刺客,改站在立央身前。   “去救人!救下她,把她带回来!不得伤一丝一毫!”      ☆、第87章 雨夜重重      雨势不减。   哗啦啦的雨声中,舒锦和听见钟离谦的声音模糊传来,那几个字将将在她脑海中形成轮廓,她就感到一股压迫人的气息逼近。   那气息令雨更冰人三分。   这大概就是父亲所说的杀气。   舒锦和只觉条件反射地浑身打起了寒颤,握住弓箭的手虽是抬着,却始终没有更多的力气拉开。   边疆广阔,多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边疆的几年里,父亲舒威教她最多的就是射箭,近身战术只教了几招急救。   在舒威看来,若真到大敌当前时,男子自然是杀在前阵保护老幼女眷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战斗之心,也无战胜的力气,这个时候远程攻击才更为关键。   舒锦和的箭术在舒威的指导下日益精进,即便放到舒威的军队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因此那股迫人的气息愈加逼近的时候,舒锦和脑中竟刹那间一片空白。近在耳边的刀剑微微震动的鸣声令她浑身一颤,断线的意识终于又连接了起来。   难道要死在这里?   绝不行!   舒家,没有孬种!   舒锦和心底冲涌起一股勇气,她复提起一口气,从箭筒中迅速抽出一只箭,并上原本就架在弓箭上的,一共两只,然后闭目辨别,再睁眼的那一刻,两只箭迅速朝两个方向射出。   弓箭不适合近攻,因为速度慢,但箭的力道要比远程大许多。   吃痛声隔着重重雨幕,简直就近在鼻尖。   迫人的气息稍稍远了些,却不足以安心,更何况,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暴露位置。   舒锦和不恋战,就势一滚,手抓着马车边缘的木柱跳下马车。马车虽高,好在夜色浓黑削弱了恐惧,地质浸了雨水也不硬。   一下马车,舒锦和就往山体边靠,寻找适合躲避的地方。还没走出几步,忽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吓得她差些尖叫起来。   “是我,立央。”   立央及时阻止了舒锦和的尖叫,手指轻轻在她肩膀点了点。“失礼了。”他轻声说完,抓住舒锦和的手腕,将她往一个方向带。   “殿下命我护你。”立央本不愿多言,但他要带她回到那个血腥四起的中心,所以他开始开了口,“刺客败势已显,殿下身旁更安全。”   确实,以现在的情况,舒锦和只有三个选择。   一,回到后方婉宁那里去。然,婉宁那边虽安全,可兵力也小,若她把刺客给引去了,已无多少胜算的刺客抓了婉宁做人质,更是危险。   二,借着夜色找一处地方隐蔽,直到刺客被击退再出来。这个有一定风险,毕竟现在十分混乱,她独处一人万一出了什么事,真是连支援也难求。   舒锦和原本想走第二个选择,危险虽有,但自己也不是大意之人,相信可以逢凶化吉。现在立央来了,又出现了第三个选择。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刺客所指非常明显,就是司时雨。所以武力最高强的护卫都围在司时雨周边,刺客虽是突袭,但人没有这边多,退败是显而易见的。   舒锦和点点头,随即想可能看不见,便道:“好。”   立央心系自己的主子,他是很忠实的护卫。如果舒锦和不愿,他便是打晕扛过去都做得出。舒锦和配合,省了不少事,他们很快就回到司时雨那边。   “剑,会用吗?”司时雨问道,立央立即挑起落在地上早已不知是谁的佩剑,递给舒锦和。   “不成包袱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舒锦和接过,自动缩到了重重护卫最后,此时要还是胆大不怕死,那就真是没脑子了。   刺客这边死伤已经很重,却依旧撑着,没有退的意思,就像不达人物不罢休的死士。   “难道他们还有援军?”司时雨这边虽人多势众,可连日赶山路,身体本就疲倦,又扛了这么久,也是吃不消的。   “三殿下……”沈庭缓慢地靠近过来,令人惊讶的是,他是个文官,武功却是不弱,“雨势太大,这山路排水不畅,土质又……臣担心洪涝塌方……”   司时雨闻言脸色一下凝重起来。   难道这些刺客死撑着,就是为了等洪涝塌方?他们到底了解了多少情况,到底对这一片有多熟悉,就敢赌这种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情。   雨没有停的趋势。   他又回想起进山前几人的讨论,心中不由沉重。   万一……万一……   他们万一不起!   “他们人不多了,破围出去!”司时雨指挥道,“破围出去后沈庭你带着一队人与婉宁公主一行汇合,护公主安全,剩下的随我迅速与驸马和世孙殿下汇合!”   立央挑起地上一把刀,双手刀剑来往。以他为首,一行人杀出一条路来。一破围,沈庭就依令由一队护卫军护在中间,迅速往后方的女眷处去了。   像是要逼迫他们加快速度一般,哗啦雨声中远远传来一阵轰隆声。   也许居住太平京城的许多人不了解这是什么声音,但钟离谦再清楚不过,几年前,他经历过无数个这样的雨日,也听到过不少这样的轰隆声,有的遥远,有的贴近,近到他差点把命都丢了。   “……不好……”他心中祈祷着这不是真的,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前面的山,许是塌了。”   一处塌,处处塌。   马匹更加骚动。   “分散撤!不要躲到马车周边。”   渐渐震耳的轰隆声中,不论是谁都没有了杀心,只知道逃逃逃。   舒锦和也在逃,奈何眼前人影四处晃动,这种情况她第一次遇见,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逃。她听见钟离谦唤她,便大声回应。不多时,自己的手腕就被一只大手用力握住,感觉很熟悉,她以为那是钟离谦循声而来,便跟着那人跑。   一直跑一直跑。   已经不知跑了多久,嘈杂的声音渐渐从耳边消失,只剩哗啦啦的雨声。   “要跑去哪里?”她隐约听见脚步声不止两人。   拉着她手的人并没有立即回答,等了好一会,才有声音从前方传来,“先找能避雨的地方。”   闻言,舒锦和脚步一顿。司……司时雨?!   感觉到她的反应,司时雨的脚步也放缓了些,但还是很用力地半拉着她往前走,“怎么,知道是我,很失望?”   因吃惊的停顿是一时的,舒锦和也知道此刻万万不可停下。正如司时雨所说,先找能避雨的地方更重要。   “殿下,前面山壁上个山洞。”立央的声音由远及近,看样子他是往前面探路去了。   “安全吗?”   “仆看过了,这边的山体尚未受到影响,那边山塌的声音轻了很多,应是安全的。”   “那先去看看。”   三人一同进了那个在半高山壁的山洞中,虽有危险,但好歹不用再淋雨了。立央五感灵敏,由他守在洞口观察情况,司时雨与舒锦和得了口气休息,但也不敢到山洞更深处去。   没有人说话。   好在有雨声,又各有心事,倒也不觉得尴尬。   停下来,舒锦和才觉得全身被雨浸透的寒冷,她咬住唇,环抱双臂,蹲下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忽的,她感到肩膀负重,一件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司时雨站在她身边,道:“披着吧,虽然也是湿的,好歹能挡点风寒。”   “……”舒锦和确实觉得好一些,便承了情,把外袍拉紧了些,“谢谢三殿下。”   司时雨沉默了会,轻轻呵笑一声,“我才发觉,我竟并不想听到你的道谢。”   舒锦和有些困惑,她抬起头来,然无光,只能勉强勾勒出身旁一个浅的不能再浅的轮廓。   “方才,你听见是我,是不是觉得失望?”司时雨许是察觉到舒锦和的视线,为了方便说话,他也蹲下身来,挨着舒锦和旁边,隔了约一两个拳头的距离。   “……”舒锦和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算失望,也不能答出来,更何况她想她当时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司时雨也没想要她回答,自顾自又道:“你可知道……”他顿了顿,轻轻吐出口气,“……你大概想出去寻他吧,奉劝还是不要,等天亮吧。”   舒锦和转眸看向洞口,心中的不安一直没有消失过。钟离谦是所有人里最了解塌方洪涝的,他一定知道怎么躲避,她如是安慰自己,但愿他没事。   一夜惊险后的平静,让厚重的疲惫占上风来。   舒锦和再三坚持,还是渐渐伴着雨声睡着了。   翌日,她被耀眼的阳光刺开了眼,到处都是被阳光折射闪亮的光。她揉揉眼,意识清明了些。   “醒了?”   司时雨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舒锦和循声看去,才发现洞中只有她与司时雨两个人。“我们昨晚也不知跑到了哪里,立央先去探路了。”司时雨看出她眼中的疑问,解释道。   舒锦和点点头,她动了动身子,披在肩上的外袍就滑落下来,经过一夜,如今已是半干。外袍刚好滑落在她腿上,她原本想将外袍归还,可低头一看昨夜被自己撕开的裙摆,脸一红,只得又用外袍把自己裹严实了。   “抱歉殿下,恐怕……外袍暂时还不能还你了……”   “无妨,这种天气也不冷。”司时雨了然地笑笑,瞧见她把自己缩成一团,与他又拉远了些距离,嘴边的笑意随即淡了几分。“阿和,”他用了很久很久都未叫过的称呼,“你这般躲我,是怕我?”   舒锦和连忙摇摇头,“……只是……”她张了张口,又闭起来。万一司时雨并不知道她裙子被撕破的事情,解释了反而累赘。   ☆、第88章 又是天晴      司时雨倚靠着凹凸不平的山壁,他面朝着她,精致五官蒙上一层阴影。   “这一晃,竟就过了七八年。”他叹一声,“等将婉宁平安送到呼褐,便到我的大婚。”   “那真是双喜临宇天,恭贺殿下。”舒锦和淡淡道,她早就知道,并不觉得很惊讶。   司时雨努力看着舒锦和的神色,想从她脸上看出些其他特别的情绪。他似有些不甘她这般反应,垂眸顿了片刻,又道:“你可知道,若几年前没有太后指婚一事,你便会成为我的妻子。”   舒锦和冷淡的眸色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她当然知道,丞相女庄筱,将军后舒锦和,富贵山郝柔,明贵妃的胃口是真的大,为司时雨早早就挑选好了左膀右臂。曾经的她一直以为司时雨是喜欢她,很久很久的以后,得知真相的她才知道那不过是司时雨为她编织的一张美丽的网。   可惜这一世,将军后被太后指婚,富贵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肯拱手让给二皇子。如今左膀右臂被砍了大半,也不知明贵妃着不着急。   舒锦和此刻很是尴尬。安慰他?那似乎显得有些傲慢。不接话?人家一个殿下找你说话,还能一直装哑巴不成?   最后,她用可惜的口气回道:“人物皆非,三殿下还是向前看吧。”   “他对你好吗?”司时雨问完,又笑笑,自答道,“也是,看你们情深意重,就知道他待你是很好的。”   舒锦和眼皮狠狠抽了抽,只觉得这对话诡异十分,险些让她以为眼前这个司时雨是不是也是重生回来的。也是周围没人,若是有人在旁,会不会以为他们之前有过段情。   “殿下也会有珍爱您的妻子。”舒锦和这话说的不违心,庄筱虽然没有在帮司时雨上位这方面发挥什么作用,她不过是作为庄丞相扶持司时雨的纽带,但是是真心系他的。只不过这情他承不承,却是另一码事。   有时候面具戴久了,言行皆安砝码,本心为何,怕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于司时雨,舒锦和有时候也还是有些可惜的。他自小在明贵妃的安排下,可能连本心都没有吧。即便他有自己的意识,可内心深处早已烙印下无法逾越的准则,不自觉就会往明贵妃的所想发展。   舒锦和不想再继续进行这段对话,她抬头看了看洞外,道:“万幸雨停了,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   昨夜实在太过混乱,虽然刺客没占到好处,但己方伤亡肯定也不少。特别是……舒锦和心头一揪,特别是钟离谦,宇天神佑,希望他不要有事。   司时雨亦看着山洞外,他站在洞口,视野更加宽阔。洞外,绿植无不闪着亮晶晶的光,看上去干净十分,鸟鸣不时从中传来,看上去一片祥和。   这倒是有些像朝堂,看似平静的外表不知多少暗涌。在这样的祥和面前,真让人怀疑昨夜发生的一切是梦一场。可如果是梦,那他们又为何会如此狼狈呢?   司时雨回想昨夜,不由冷笑,那些刺客目标是他,就算他们准备再充分抹去了一切可能看出身份的证明,可这世上谁最想要自己的命,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闲来无事,阿和,不若我来考考你?”司时雨。   诶?   舒锦和看着忽然似变好心情的司时雨,“殿下请问。”以她对司时雨的了解,他少有这样的时候,八成他要问刺客的事情,若问,就表示他心里对刺客的后台已有猜想,还想好了怎么反咬对方的法子。   果然,“你对昨夜的刺客作何猜想?”   “阿和一介妇人,早就吓破了胆哪还有什么猜想呢……”   司时雨溢出一声笑,“吓破胆?昨晚你射箭的时候倒很是英勇呐。无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说真心话。”   舒锦和斟酌了下语句,答道:“这些人训练有素,可以排除是附近山匪集结,若不是职业杀手,就是有意培养的死士。从昨夜他们拼死不撤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没错。”司时雨赞同。   “一路上能下手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他们却挑在这里埋伏,大有孤注一掷之感。这不得不让人联想,他们对送亲路线很了解,是再三设计才选择了这里,先行一步部署。若真是如此,那我们的队伍中就有内鬼。”   “不仅有,官阶还不低。”司时雨接道,“路线图不是没有,但一路行来也临时做过调整,要及时弄到确切消息,绝非一般护卫能做到。”   舒锦和见他心中已有猜想,便不再多言。   司时雨本以为她会接着说下去,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怎么不说了?”   “殿下心中已如明镜,阿和自不必再多言。”舒锦和垂着头,看上去十分恭敬。这话题再接下去,只怕司时雨要问她认为内鬼是谁、主谋是谁了。   “也罢,我不为难你了。”司时雨有些遗憾,“阿和如此聪慧,我真是羡慕钟离啊。”   这是他第二次说羡慕,暧昧不清的词语狠狠戳着舒锦和的脊梁骨,令她冒出冷汗。   她正跪好,将背深深弓下,那是宇天礼节非常高的叩礼之一,“能得殿下‘羡慕’二字,妾荣焉,只是此刻情况特殊,妾只能代夫谢恩,望殿下宽恕。”   司时雨被她如此一拜,登时受了一惊。他想上前去扶,手伸出去又收回来,舒锦和话中的表明出的疏离就是要告诉他君臣有别,他怎好再近她的身?   “好……好!好!”一团怒火灼红了他的喉咙,他冷冷笑着,“如今你我已生疏如此,本皇子连一声‘羡慕’都说不得了?”   “……”舒锦和跪着,没有接话。   这使得司时雨更加恼羞成怒,愤愤道:“君臣有别,好个君、臣、有、别!方才本皇子竟还会以为,你我能像幼时放下一切身外物相谈。错了!真是错的离谱!”   舒锦和少见司时雨这般失控的样子,眉头一皱,心道看来今天不把话说开是不行了。   她直起背来,双眸还是恭敬垂着,“能与殿下这般相谈,阿和也十分高兴。殿下,能回归无忧儿时自是人间最美好的愿景,可时光如梭,是无法回头的,既如此,不如将美好时光珍藏于心底,也是一份好的回忆。”   “如今本皇子想把这份回忆拿出来瞧瞧,也是不行?”   “……殿下自有殿下要走的路,不应拘泥于此。”   “我要走的路?”司时雨冷笑着,“那么阿和我告诉你,我的路只有一条,走得通便是活路,走不通便是死路。”   他慢慢走到舒锦和面前,蹲下身来直视她的双眼,“聪慧的阿和,你来猜一猜,这条路的结局到底是哪一个?”   舒锦和看着近在眼前的司时雨,他的眸中一片冰冷,她再熟悉不过,这离那个残酷无情的司时雨,可以把一切都舍弃利用的司时雨,或许就还差几步之遥。   “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路,路走的远了,自会出现岔口。”   “不,”司时雨轻轻摇了摇头,“箭上弓弦,刀拔出鞘,马蹄高抬,无回头路。而我的母妃,野心很大……”   “殿下!”舒锦和打断他。她纵是心里知道,也不想司时雨说出口,想分享这些小秘密也要看她有没有命来承受。   司时雨却不愿放过她,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阿和,你学过史学吧,前朝那些破事你知道多少?便是父皇他不也亲手除过几位皇叔,最近的,嗯让我想一想……就在二十几年前,也曾有一位亲王妄图造反,还是父皇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照样得死。”   “皇宫之中,站错队是死,说错话是死,做错事是死。而我,出生的开始就注定只有一条路,更何况我的母妃……”   司时雨的情绪仿若破开一个大口般汹涌喷出,其中有不甘,有愤,有恨,有怨……更多的是认命。   “阿和,你倒是说一说,这岔道在哪?只要我母妃在世上一日,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岔道!”   “殿下!”一双滚烫的手握住司时雨的手腕,“请冷静下来!”   司时雨盯着舒锦和,她的眸中带着严厉的责备,以及悲切的同情。他从她黑亮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看上去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一瞬间,他喷涌的情绪一下被击溃,被冲刷地一干二净。      ☆、第89章 可有良策      司时雨松开掐住舒锦和下巴的手,温软的热度还残留在手心,他顺势坐下来,扶住额头把脸埋起来。   舒锦和轻轻揉了揉被掐疼的地方,再看向颓然的司时雨,“殿下,佛语有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人生在红尘俗世,都有不能如意之时,犹如雾中看花,似真还假。这岔道,你认为它有,它便有,你认为它没有,它便没有。它是否真的存在,一切不过看您眼中看到的。”   司时雨闻言,稍有动容。   “阿和不过一介妇人,见识短浅,但也知道有些时候想的未必要深。所谓深入浅出,深入繁杂思绪,浅出真实本心。以殿下之聪慧,这并非难事。牲畜尚能为己力争,何况人呢?即便有千万事身不由己,其中一定也能寻出一两个破口。”   舒锦和说罢再不多言,一时间,洞中安静,显得洞外鸟鸣更加清脆。   “如果我走那直路,你觉得如何?”司时雨忽轻声发问,一双暗沉的眼自臂膀间隙看她。   这真是她所知的那个司时雨吗?竟然寄希望于一个女子,问自己是不是要去夺皇位?舒锦和实在忍不住想发笑,生生忍住,最终那阵笑意转为一道无声的叹息在胸腔中挥散。   或许,人都有脆弱无助的时候吧……   “殿下,这不是一个女子能够回答的问题。”她没有给出答案,“而且,这也不是一个行或不行就能回答的问题。只是,不论殿下是走直路还是岔道,既下决心,就心甘情愿食下结果。”   司时雨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他静静坐在那里,不知在思考什么。   那之后不久出去探路的立央回来了,外头日头不小,他的肩头湿了,也不知是汗水还是叶上的雨水。   立央带回了好消息,呼衍达耶那边人都聚在一起,扎了临时的营地,离山洞并不算远。因为那边分派了人手值守和出去寻剩下不见的伙伴,所以要委屈二人跟着立央自己走回去。   “特殊情况,我当做表率,有什么可委屈的。”司时雨对此并不以为意。   “另外……”立央看了舒锦和一眼,在司时雨耳边低语几句。   司时雨的眉毛一扬一蹙,也看向了舒锦和,上下一打量,“驸马寻了处易守难攻的石堆为营,许不是很好爬……”他说着,把束发的发带松下来,递给舒锦和,“先拿这个应应急。”   舒锦和自己的衣衫破损,在外头披了司时雨的外袍。但外袍是没有腰带的,舒锦和为了不走光,一直都用手扯着,待会爬上爬下肯定不方便。   舒锦和脸一红,诺诺接过系住衣服,道了声谢。   立央还带了些干粮和两只水袋回来,分给舒锦和与司时雨吃。二人也不想在山洞待太久,囫囵吞下后三人就整装出发了。   一路上倒没什么意外发生,反倒鸟语花香,很是安抚昨夜受到的惊吓。   三人到了呼衍达耶的营地,司时雨和立央去找呼衍达耶商议,舒锦和则被喜极而泣的婉宁拉去。婉宁是真被吓坏了,还以为真要再也见不到她了,见她只是受了皮外伤,一边催促随行的女医医治,一边泪珠不断。   舒锦和连劝带哄,好不容易让婉宁止住了哭泣,女医也给伤口上了药包扎好。她才得以抽身,说要去找钟离谦看看他情况如何。   可当她问钟离谦人在哪里时,婉宁一众人却沉默了,沉着脸看她,无不是一副想说不能说的神情。   舒锦和心中哐当就一下跳。   “你们这是怎么了?”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颤着,“他是不是受伤了?很重?”   婉宁摇摇头。   “那……那你们为何不告诉我他在哪里?”若舒锦和能看见自己,她一定会发现此刻自己的脸色极差,“告诉我……他怎么了?”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咬出来的。   她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了,最坏的就是钟离谦不幸殒命,幸运可能还能有个全尸,不幸是尸骨已经寻不到了……   这样的答案简直让她无法再呼吸……   千万……千万……   婉宁见舒锦和脸色苍白如纸,眼看就要两眼一翻晕过去,赶忙是扶住她,不停地摇头,像身旁的宫女投以求助的目光。   宫女们也是一拥而上,将舒锦和扶到榻上休息,又有人端来熬煮的姜汤喂给她暖身。待舒锦和脸色好些了,其中一位宫女才道:“世孙夫人莫急,公主殿下方才只是不知该如何将世孙殿下的消息转达,才害您误会了去……”   “但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吧?”舒锦和道,若是平安,还需这般扭捏隐藏吗。   那宫女犹豫片刻,还是讲实情道出:“实际上,世孙殿下失踪了……”   失踪!!!   这样的荒山野岭,又经历了各种变故,失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更多的是受伤甚至死亡。   舒锦和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闻言又觉有重锤在眼前狠狠一砸,眼前乌黑一片。   宫女们忙又“哎呀哎呀”慌成一团,不住安抚道:“世孙殿下熟悉在山中行路,昨夜还是他为我们指的方向躲避,定也能逢凶化吉,受宇天神佑!”   “是了是了,不见踪迹的还有好些人,除了世孙殿下还有沈大人,驸马爷早已安排人手到山里山外寻去了,也陆续带了些人回来。世孙夫人此刻应当振作精神才是,莫等世孙殿下平安归来相见,可要心疼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了昨夜舒锦和不在时候的情况。   当时突破敌围后,沈庭先行,带着一队人马前去保护女眷。按照沈庭的说法,山体崩塌是连续的,但一般是土质松软的部分,按照地志游记的记载,他们需往易崩塌的山体两侧外围按直线的跑。一大群人不是深居宫中就是在宇天过了几十年平安日子,哪懂这些,既然沈庭这么说,那就跟着他这么跑呗。   沈庭将他们带到安全的地点后,又带了两个护卫在身旁,折返回去看三皇子等人的情况,这一去不复返。   沈庭好歹是看着人了,钟离谦是人影也没几个人看见。宫女们只知道后来雨停,他们亮起火把,陆续有人循着光找来,听几个人说,钟离谦的情况与沈庭差不多,将一些人带到安全的地方避难后又折回去救其他人,那几人见雨也停了石头也不落了,钟离谦也没回来,就摸黑走出来,看到火光。他们还以为钟离谦也会循着火光回来,没想到却再也不见人了。   这一下,能拿主意的就只有呼衍达耶一人了。   好在呼衍达耶也不是没主见的,夜色不便,他又担心山崩复发,就把人分了分轮流值守,等天一亮就立马派养好精神的人带着干粮水袋去寻人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死在了石头堆中,挖也要挖出来!   舒锦和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但平静下来,不是安心下来。她终究还是坐不住,脚步不虚后就立即从婉宁的帐子里出来,去了呼衍达耶的帐子。   司时雨回来了,呼衍达耶的帐子自然就是司时雨的帐子。现在做主的是司时雨,她要去听听,他们打算怎么做,若他们打算往前或回撤,只留部分人寻找,那她一定要留下来直到找到钟离谦为止。   帐子里都是男人,有司时雨、呼衍达耶、立央和几个随行但平常不怎么说的上话的官员或护卫将领。   “世孙夫人不好好歇息,如何来了这?”其中一位官员问道,男女应当避嫌呐!   舒锦和看了看那位官员,面容模糊不太记得姓谁名甚了,淡淡道:“大人,特殊时期还如此讲究?我的夫君如今生死未卜,难道我不该来听听三殿下、驸马和诸位大人们下一步是如何打算的吗?”   “这……”几位官员面面相觑,舒锦和身上没有诰命,她对朝廷命官这般态度可有些过了。但她是睿安王的孙媳,而且世孙失踪是事实,她的要求似乎妥当又似乎不妥当……   他们纷纷看向身高权重能做主的两位。   舒锦和也跟着他们看过去,面容严肃道:“殿下、驸马,妾绝对不会插言一个字。”   司时雨和呼衍达耶都是了解舒锦和脾气的,别看她平时和和气气,可真有不能让步的事情也是绝不会松口的。   司时雨偏偏头,对仆从吩咐:“给世孙夫人赐座。”   三皇子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不能再说什么,就无视掉舒锦和继续讨论起来。   讨论来讨论去,无非就是人手不够要搬救兵,可这救兵是回去搬还是到前头搬?派去搬救兵的人会不会又招刺客暗算?要不要先清运挡路的石堆?是先让全体人力去寻人,还是同时进行?   舒锦和听他们你来我往,各说各有理,听得是头大十分。   这样下去是要争论到何时?从天亮争论到天黑吗?等天黑了就各睡各觉第二天再接着战?   奈何她先答应的不插言一个字,现在真是如坐针毡,连她都能拼凑出个大致的对策,她可不信司时雨没有想出来。   她的视线实在难让司时雨忽视,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正准备说自己的想法,话到口边又顿住,转而问舒锦和:“世孙夫人与舒大将军在边疆行军几年,想必这方面的应急对策也耳闻不少,可有良策?”   ☆、第90章 又搞突袭      舒锦和感激地看向司时雨,这个时候他不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先让本不应该插言的她说话,是在给她撑腰。如果她想的能让这几位官员信服,那以后她也能有一言半语的说话权。若真到了大部队行进,而她留下来的时候,这一言半语的话语权很重要。   她站起身向几人福身一礼,缓缓道:“恩谢三殿下赐妾机会,方才妾听殿下、驸马与几位大人的分析,心中也想了条对策。妾也不知是否妥当,不如说与诸位大人一听,若能尽绵薄之力当不甚荣幸。”   那几位官员倒是不甚在意。   舒锦和又将自己的对策在心中滚了滚,方才开口道:“诸位大人所言都很有道理,粮草有限,失踪的人死伤不知,刺客的再次袭击……这些无不是要考虑的。那么,其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顿了顿,环视几人,几人虽未答,但他们早在各自所执的意见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最重要的自然是粮草。”司时雨答道。   “不错,如三殿下所言,最重要的是粮草,若没有干粮,人也撑不住几天。明白这一点,如何做就明朗许多了。为了保证同样的粮草能够支撑更多天,妾以为,应当让女眷先行回撤!”   “什么?!”几位官员无不吃惊,皱起了眉头。   让女眷回撤,其中自然包括婉宁公主,婉宁公主可是此行的重点保护对象,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再者,女眷柔弱,护送她们就要分拨一批人出去,可总共也没剩多少人了,这下走的和留下的两边半斤八两,哪边来刺客都招架不住。况且,回撤的山路又长,谁知道后面有没有塌方,若也塌方,往回走还不如往前行,好歹前面的山路短一些。   妇人之见,果然是短得很呐!   舒锦和看他们的脸色,岂能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不急,慢慢说。   “实际上女眷并不多,不超十人。派一人早一日先行探路,若遇塌方留下记号再寻它路。后行的女眷与护卫随记号行进。而女眷并非乘车,而是稍作乔装,以轻便着装骑马上路。”   “这样一来,就得男女一骑。”呼衍达耶道。   “是,”舒锦和点头,虽然这个设想逾越礼节,“但特殊时期特殊办法,这样能有最快的速度。如果顺利,实际上比我们来时要快上至少两日。而且,先行的那人可以更快一日与官署报信。只有将可能是包袱的女眷先行送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剩下的人才能更集中精力,粮草也能减低损耗,清楚路障也好,寻人也罢,都能出最大人力只留二三人留在营地值守。”   她主张将女眷平安送走后,留五人小队留营地值守,顺便缓慢地清除路障,其他的人力都分派出去寻人。寻人这事是抢时间,时间拖越久希望越渺茫,实在寻不到了再分人力去做其他的事。   细细听来,舒锦和的对策更有可行性,众人也终于认真听下去。   “可要有谁护送公主殿下?”有人问。   “自然是我!”呼衍达耶捶捶自己的胸膛,“婉宁公主是我的妻子,保护自己的妻子是丈夫应该做的。这里有三殿下在,我很放心。而且,我的族人都在,他们个个是马背上战斗的好手,一定不会让宇天的女子受伤。”   最后由司时雨拍板,他的想法与舒锦和差不多,虽然这个方法冒险了点,但能保一些人出去,总比一起受难的好。   而且那些刺客的目标是他,刺客那方已经死伤惨重,就算剩下再来报仇也是冲着他来,不可能去抓婉宁。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原本以为女眷们会不同意,她们却最是明事理的,一听立即点头,没有半分犹豫。这让某些还想改变司时雨主意的人也寻不到理由。   送走了驸马和女眷,剩下的人开始扩大寻人的范围。每天都陆续能抬回些人来,有的受伤有的已逝,有的则是在山林中迷路饿了个半死,可所有寻回来的人中都没有钟离谦和沈庭。   距离遇难已经过去三日了,再寻不到,只怕凶多吉少。   司时雨要安抚人心所以看上去比较冷静,但实际上他心里已快要沉不住气了。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王侯子孙,在此行中都是举足轻重的。   眼见每天寻回来的人越来越少,司时雨命各队人马扩大搜索范围,却在扩大搜索范围的第一日就得到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山林中有山匪!   “你确定?”司时雨问,脸色很不好看。   报信的护卫军迟疑片刻,又有些不确定,答道:“回殿下,当时日已落山,丛林中光线不畅,确实……看的不甚清楚……只能约莫觉出是山匪般的打扮。”   可以肯定是,这护卫军看到的一定不是袭击他们的刺客。天下可没那么愚蠢的刺客,会袭击完目标之后不隐藏起来反倒大摇大摆在目标面前晃悠。   “他们可看见你了?”司时雨又问。   护卫军摇摇头,“属下与那几人离得很远,又隐在暗处,应当没被发觉。”   司时雨沉吟一会,道:“明日你多带几个机灵的再去那里看看,确认下是不是山匪。”   护卫军得令退下,出帐子的时候看见舒锦和站在帐子外,便向她略行一礼随后走远。   舒锦和在帐子外发了会愣,而后还是捏捏手指掀开门帘进了去。司时雨见是她,也不惊讶,这几日只要等出去寻人的队伍回来向他报告完,舒锦和都会紧跟着进来问消息。   今日又是一场空啊……   司时雨已不知该怎样去回答舒锦和的询问了,有时候他觉得她实在是坚强,一个女子独身留在满是男人的地方,哪怕日复一日没有结果,她眼中的光也没有消失。有时候他又希望她哪怕是脆弱一点点,宣泄出来,也没有人会因此嘲讽她。   然而每日一问并没有如期而至。   舒锦和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却是眉头微皱低头不语,不知是在想什么。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崩溃的时候吧。司时雨如是想着,也没有催促她开口,只静静等着,给她时间。他也需要这样短暂又安静的时刻,他也需要松松气。   舒锦和到底还是抬起了头来,她的双唇有些干,连带着觉得喉咙也有些干,微微张口竟一时好像发不出声音来。于是她润了润唇齿,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若真有山匪,会不会……”   会不会钟离谦和沈庭就是被他们给抓去了?   不然,为何会多日都找不到踪影,生死未卜?   “我也是如此猜想。”舒锦和未完的话,司时雨都明白,“一切都要待明日探了情况才知,你莫要急。”   “那……如果确是如此,你当如何?”舒锦和终于将最想问的问了出来。她知道,这么问还为时尚早,在不知对方人数、武力、老巢的时候,谈对策都纯属瞎扯。   可她需要司时雨一个态度。   以钟离谦、沈庭的身份,救肯定是要救的,只是究竟是以少兵力巧救,还是去向周边官署调兵缓救?   她知道,这都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轻易左右的。可她曾听闻,山匪之所以为名为匪,就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哪怕看上去善良,只要吃穿行是靠抢靠掠,骨子里就不是善类。他们与逃犯相似,都是在刀尖上讨生活,抓住的人若不顺从就是杀死一个选择。   她不担心会不会去救人,是担心迟去救一天,钟离谦就多苦一天。   “救,必定要救!”司时雨有些不满舒锦和对他的怀疑,“明日等他们回来,你也一并在旁听吧。今日就别想东想西,好好休息。”   然而,再没有什么旁听对策之说了……   因为第二天,他们就被山匪突袭了……   营地里大部分人都已出发新一天的寻人之路,舒锦和在帐子里休息,被帐外的吵闹声扰醒。那些声音无不是短促的,仿佛火花只亮了簇火苗就被生生掐灭了一般。   她立即警觉,一个翻身从榻上下来,贴到帐子边听外头的动静。   帐子外隐约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   “……老……要活……”   “……放心……都……撂下……”   随着轻轻的脚步声靠近,她发现帐子的窗帘被轻轻挑开了一条小缝,万幸的是她躲在窗户旁边几个垒起的木箱的影子中,不易被发现。   那几个声音更加的清晰,小声地对话着。   “咦?帐子里没人!”   “怎么可能?一共就两个帐子,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男的都撂下了,那女的就是在这个帐子没错啊……”   “她是不是溜了?”   “更不可能,别忘了咱几个从天黑蹲到天亮,眼都没眨,那见有人从帐子里出来的?”   “……那……那……”   “嘘!小声点!那家伙,走,进去看看!”   舒锦和闻言小心翼翼地摸出短刃,而此时她听见那个发号施令的声音又道,“你们谨慎着点,老大说那女的有点功夫,随身还带了短刀,到时候你们被挂彩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她睁大眼,他们怎么对自己这么了解?      ☆、第91章 深山寨子      不容她细想,那几人已是挑开帐子的门帘,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外头的光线一下照进了帐子里,将那几人的身影拉的斜长。同样被拉长的还有那几人手中的武器,更添几分可怖。   舒锦和大气不敢出,整个身子绷得很紧。从身影看共有三人,而且三个都是男人,就算这几人不如身影来着高大结实,但她一个女子对三个男人,又是近身战,难啊!   而且这一战还躲不过,她就躲在帐子里,方才从那几人的对话可知其中有心思缜密者,若是将帐子细细搜寻,定能发现她在哪里。   目前她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趁他们找到她的那一瞬间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在他们惊慌的瞬间找到突破口,拼尽全力地逃出去。   舒锦和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太快,她润润发干的唇,握住短刃的掌心出了一层冷汗。   那三个男人轻手轻脚地在帐中粗粗看了圈,发现没人,第一反应就是舒锦和可能溜了,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是怎么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走的。   三个人头靠着头凑到一起商量。   “怎么回事,偏偏被溜了最重要的一个!”   “她一个女人跑不远,我现在就让弟兄们去周边搜一搜!”   “慢着!是不是溜了还不一定……这样吧,你带着弟兄们到周边寻寻,咱两留下再把这帐子好好搜一搜,我们来的这么突然,又做了完全计划,那女人不可能逃才对。要我说,她应是——藏起来了!”   嚯!   舒锦和心中暗道声不好,还真被自己说中了!真是不客气啊!这下帐里帐外都是人,她怎么逃?她的牙齿用力咬着,担心自己发出恐惧的声音,还用手把口鼻给捂住了。   因为紧张和恐惧,她的脑子倒是飞快地转起来。   忽然,几句话飞进脑中。   ——“……老……要活……”   ——“怎么回事,偏偏被溜了最重要的一个!”   舒锦和发觉有些不对劲。   第一句话,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但根据他们后面说的,应该是他们老大要活口。那么,第二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她是最重要的一个?   联系三人进帐前言语中他们老大对自己的了解,莫非那个老大是个熟人?   不可能,既然是熟人,为何不直接大大方方走进来?   这么一想,就只可能是认识她的敌人了。可……也不对,她想来想去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树立过一个远离宇天京城的敌人,还是在这么山旮旯的地方。   那就是司时雨的敌人?若是司时雨的敌人怎么会对自己那么了解,又怎么有自己重要一说?难道是钟离谦的敌人?   舒锦和觉得这个推论可能性很高,这三人言行与昨晚的刺客大径不同,她能猜到的只有昨日护卫军提到的疑似山匪的人。如果是山匪,那跟钟离谦可就有关系了。钟离谦曾在南方剿匪,据说他们的队伍十分英勇,将山匪打的是四处逃躲转移基地,其中可能就有逃到这里来的一拨分支。   若按照这个推论继续下去,钟离谦很有可能是落在他们手中。   一想到这个可能,舒锦和终于是振奋了些许精神。这么多天钟离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该找的地方也找了,连崩塌的碎石堆他们也一一检查过了,从中刨出的尸骨中没有任何发现,只能说明他可能人已不再这里。   既如此,要不要就顺藤摸瓜跟这几人回去看看?   反正逃走的可能性很低,按这三人的说法,司时雨怕是已经被他们抓住了,自己就算逃出去生存的能力也不高。   想明白这一切,舒锦和决定冒险赌一赌。   她手一松,手中的短刃就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在安静的帐子里显得尤其明显,立即就将三个男人的注意吸引住了。其中一个男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人一起往声源慢慢靠近。   愈加靠近的昏黄灯火中,一把刀刃发亮的短刃在地上安静地躺着。提灯的把灯再往前送送,一个瑟瑟发抖的娇柔女子就显身出来。   三人对视一眼,想起老大说的话来,都很是慎重,万一这是个陷阱呢,他们可不能让她逃了。   没错,可怜相确实是舒锦和装的,不过她可不是为了逃,而是为了被抓时候少受点皮肉苦。是个男人,总不可能不怜香惜玉吧。   三个男人发现眼前的舒锦和与老大说的有些差别,可不像是能临危不惧的模样,嗯……不管怎么样,能不费吹灰之力把人抓住,也能顺利交差了。   如舒锦和所想,三个男人见到她并未露出凶狠神色,反倒还挺温柔。他们见她发抖的厉害,眼眶含泪,又生的这般俏丽,真是让人装不出狠来,只敢好言哄劝。   事实上他们也是这么做的,提灯的那个男人把手中灯转交给身旁一人,随后半蹲下来,冲舒锦和抱了抱拳,道:“对不住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节手指长短粗细的竹筒,拔开盖子,在她眼前随意地晃了晃。   舒锦和看着淡淡的烟从竹筒里飘出来,只觉一股异香窜入鼻端,暗道声不好,原来他们说的撂是这个意思!可已经来不及憋气了,她眼前一片模糊,就晕过去不知人事。   放香的男子确认舒锦和是真的晕睡过去后,架起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曲起她的膝盖,将她横抱起来。   “走吧。”他朝另二人道。   三人走出帐子,若是舒锦和还醒着,必定会觉得眼前所见很是诡异。原本留在营地里的所有人都昏睡着,被一个挨着一个放在巨大的木板车上,乍一看,还真不知道是活是死。   这群山匪见人都撂齐了,便拖着木板车开始慢悠悠地走。穿过曲饶的山路,终于走进一座圆木搭建的山寨。若是细看,用于搭建的木料上动工的痕迹还很明显。可见这座山寨是新建的。   山寨门前早有接应的人,看着送进来的人分类指路,护卫军打扮的十人一间安置,司时雨与舒锦和则是单人一间。   这时一个绑着麻花辫的少女蹦蹦跳跳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她的眼睛乌亮乌亮,笑容仿佛太阳一般灿烂。她边朝回来的队伍跑过来,边欢快地喊道:“漂亮姐姐来了吗?来了吗来了吗?”   她的声音仿若百灵鸟儿,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她吵闹。   舒锦和与司时雨不像其他人一样躺在木板车上,而是各被好生扶进了一乘简易的轿子,由两人抬着。负责抬舒锦和那乘轿子的人见少女跑过来,立即朝她招招手。   少女在轿子前停下,还有点小喘,小脸红扑扑的,双眸中闪着兴奋的光。   她掀开轿子的帘子,便见舒锦和安安静静睡在里头,不由睁大了双眼,失去了声音。她急急转过头去,喊道:“阿爹!漂亮姐姐果然好漂亮!不不,阿圆要叫她天仙姐姐!”   被少女唤作阿爹的男人站在屋子前,面容威严,看向少女的目光却很温柔。他将中指竖在唇前,自称阿圆的少女便立即噤声,还忙用双手捂住嘴巴,又是一路跑的回到了屋子里。   偌大的屋内只坐着一人,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坐在主位上,那是一根枯老却很是结实的树木残根雕成的高背宽椅,保留了残根上的纹路,让它变得更加美丽。能做成一把让人坐下的椅子,可见这根残根的粗壮。   年轻的男人脸上带着面具,也是用木头雕刻的。不同的是,面具很薄很薄,看上去一点也不重。   阿圆跑到年轻男人的身边,奇怪问道:“哥哥,天仙姐姐接回来了,你不去看看吗?”   男人透过面具狭小的眼洞看向明亮室外的情况,睡着的舒锦和已经被人小心翼翼拉出轿子,正要被背到原先定好安置她的房间去。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头揉揉阿圆柔软的发顶,笑道:“不必了,坐在这里也看得清楚。”   阿圆也转头去看,果然看的很清楚。是呢,哥哥可从来没有骗她呢!就像哥哥说姐姐是她从没见过的秀美之人,她本不信,但姐姐果然很美!   “那……”阿圆环抱住男人的胳膊,撒娇道,“哥哥,让阿圆去照顾她好不好看?姐姐真的好漂亮,阿圆想多看看她。”   “你去?”   “没错没错!”阿圆使劲地上下点头,“阿圆保证,会把姐姐照顾的好好的!”   男子失笑,又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好吧。但你可要好好记住,她很聪明,一定会套你的话,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说,知道吗?”   阿圆那能不答应,立即是欢呼一声,就松开抱住男人胳膊的手,又如一阵风似的往舒锦和的房间跑去了。   没过多久,阿圆的阿爹李耀走了进来,向男人报告:“少主,所有人都回来了,但依旧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是吗,”男人修长的手指在椅子把手上点了几下,“大家辛苦了多日也累了,先歇几天吧。”   “是。”李耀领命下去。   剩下那个年轻的男人坐在原位,他抬起手,手指在遮挡自己容貌的面具上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顺着光滑的边缘滑了下来。      ☆、第92章 山寨日子      舒锦和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又过一个日月。   这一觉睡得舒坦,她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着迷蒙的眼睛自被窝中爬起来。视线一清晰,一个绑着麻花辫的少女就撞进了视野中,少女就在床前坐着,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她。   “谁?!”舒锦和吓了一大跳,身子条件反射往后一缩,碰到不算坚硬的木墙上。   她想摸出贴身短刃,却落了个空,自己身上的衣服似都换了一套,哪里还有什么短刃在。   舒锦和的意识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先前她还在营地的帐子里,看来她已经回到那群山匪的老巢了。原来,那人给自己闻迷香是为了防止把她带回来的时候记住来的路。   只是……   她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女,身下柔软却陌生的杯子,又环顾整个木屋的摆设……山匪都是这样对待俘虏的吗,这待遇会不会太好了一点……   “姐姐。”   少女的声音打断舒锦和的思绪,舒锦和看向少女,是个约莫十岁的孩子,乌亮的大眼中存满了天真。   少女双手撑着下巴,咯咯笑道:“不愧是天仙姐姐,连伸个懒腰都这么好看。哎——阿圆长大了也能这样吗?”说罢,她也学着舒锦和方才的模样,伸了个懒腰。   舒锦和心道,这群山匪竟然让一个孩子来看守她。   “阿圆?”舒锦和重复了遍少女的自称,见少女应声看她,问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这里是阿圆的家啊。”   “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嗯……也不是,阿爹他们总是搬来搬去,不过寨子就是阿圆的家,所以寨子在哪里阿圆的家就在哪里!”   “是吗,看来阿圆去过很多地方呢。”   “对呀,南边满山坡的花海,北边连绵的雪山,阿圆可都看过呢!”   “是吗,好厉害,可真羡慕你。”舒锦和双眼眯起。看来这群山匪是四处为家,虽不像山匪盘山为巢的风格,却应验了自己的初想。   得到夸赞的阿圆十分高兴,她忽双手一拍,“哎呀阿圆都忘了!”她小跑出屋子,打开门的一瞬,舒锦和看见门外有两个人站着。她心一沉,果然,是不可能让一个小姑娘来看守俘虏的。   阿圆很快又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个小食盒。   她跑到床边,把食盒放下,从里头端出一碗小米粥,一叠卤肉片,一叠小菜。“姐姐睡了一天,定是饿了,快吃饭吧。”   舒锦和没有动筷。   阿圆奇怪道:“姐姐为何不吃?是担心不好吃吗?放心,这可是阿圆的阿娘做的,味道保证棒棒的!不过……唔,里头稍微加了点软骨药,味道应该不会变奇怪吧。”   原本下决心要保存体力而动筷的舒锦和闻言,立即把准备拿筷子的手收了回来。“加了药的饭菜,如何吃得。”   “不不不,真的只是加了一点点!”阿圆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不比灰尘大的大小,“哥哥说了,这一点点药量对人不会有什么影响,顶多就是不能跑不能跳。”   所以说,就是为了防止人逃跑才加的咯。   阿圆见舒锦和仍不动筷,只是用一种她没见过的眼神看着她,有些急了,“姐姐快吃吧,等凉了就不好吃了。若是你不吃饭,也不会有力气呀,这跟没有吃软骨药又没区别。”   “要我吃也行,”舒锦和拿起筷子,弯唇笑笑,“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回答一个,我吃一口。”   阿圆闻言皱起了眉头,低头犹豫了好久,才点头道:“那……那好吧……”   看着她那可怜的小模样,舒锦和都有些不忍心欺负她了。可若不从阿圆口中套点有用的消息出来,于她而言,处境就太不妙了。   在这待着,迟早有一天能见到寨子的主人。   舒锦和用筷子轻轻敲了下碗边,问道:“那么第一个问题,你说的哥哥,在山寨是什么身份?”   “哥哥是寨子的少主。”阿圆乖乖回答。   少主?也就是寨子老大的儿子咯?舒锦和挑挑眉,要不要运气这么好。   “他的年纪很小吗?”   “哥哥的年纪……阿圆真不知道……不过前阵子曾听阿爹问哥哥弱冠礼的事情,应该差不多吧。”   二十岁?跟自己差不多大。   舒锦和又问了阿圆几个问题,最后见她实在答不出来,便也作罢,呼噜呼噜把饭菜吃进了肚子。阿圆还是个孩子,玩心重,对寨子的事情知道的不多。   不过还是让舒锦和挖到一些有用的信息,阿圆张口闭口哥哥,自然知道的最多的也是关于那个少主哥哥的。   按照阿圆的说法,这位少主生的很俊美,对外以面具示人。从她记事起寨子里就是少主最大,但少主也不是日日都待在寨子里,有的时候大半年才会露次脸,所以寨子大小事宜多半是阿圆的阿爹在管。至于少主的父亲,也就是寨子的正主,寨中鲜少有人见过。   至于寨子抓的那些人中有没有钟离谦,阿圆并不知道。   服了软骨药,舒锦和确实没有感到很大不适,只是待在屋中也没法出去,她只好吃饱了就躺在床上睡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来的等来了再去应付吧,现在先养足精神等能走出屋子的那天。   入夜,寨子中点起了星星灯火。   少主的屋中,阿圆正躺在少主的腿枕上与他说话。若是李耀瞧见,定要将阿圆提下来,怒斥她没有规矩的。但少主并不介意,少主曾说自己并没有可亲的姊妹,阿圆能这般亲近他,他很高兴。所以呐,美色当前,还管阿爹做什么呢,阿圆就这般被少主惯着,没规矩地长大了。   “哥哥你又猜中了,天仙姐姐果然问了阿圆好多问题。”此时阿圆的脸不再灿烂,反倒像皱起的小包子。因为少主明明提醒过她不要被套了话去,结果还是……   “她问了你什么?”   阿圆将白天与舒锦和的对话如实说给少主听,她不敢看少主,双手拧在一起,等着少主责罚。   却没想到,少主笑了起来,阿圆不由抬眼看他。这位年轻少主的面具已经摘了下来,露出俊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在柔和的灯火中显得十分温柔。   “她问的这么直白,不是在套你的话,倒像是在审问你。”少主刮了刮阿圆的小鼻子,“你呀,明明你才是抓人的一方,怎么反倒被被抓的人给审了?”   “那是因为姐姐太聪明啦,她用不吃饭来换问题,可是不吃饭怎么行呢。若是姐姐不吃饭,哥哥一定会责备我的。”   “我不会怪你,”少主又笑起来,“是吗,原来她问了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情啊。”   “姐姐会不会猜出哥哥的身份?”   少主摇摇头,“她绝对想不到我是谁,但,倒不如说我才是那个最希望她猜中的人。”   阿圆疑惑地皱起眉头,完全无法理解。   少年一掌拍上她的额头,然后盖住她的眼睛,“快睡吧,疯了一天也不觉累吗?”   阿圆虽咯咯直笑,但孩子疯的很睡的也快,很快就沉入梦乡。   李耀进来时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少主的外衫盖在阿圆小小的身体上,阿圆枕在少主的腿上睡着,少主则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正看着书。   这丫头……   李耀很是无奈,“少主,你再这么惯着小女,怕她更要无法无天了。”   “怕什么,女孩儿不就该多宠宠吗。”少主将被阿圆拱开的外衫复盖回去,“李叔,先将她送回去吧。”   李耀抱起自己的小女儿,把她送回房间后又折回来,进屋把门关好,走到少主身边说道:“另一边的证物还差几个关键的比较难找,不过现在结果已经明朗,正如那位大人猜想的一样。”   “那真是最好不过!”少主道,“那边也很艰难啊,我们这边若能早点突破就好了,才不会这么被动。李叔,再等两日大伙精神养的差不多了就行动吧,这次换个思路,先去寻有没有集体行动过的痕迹。”   “集体行动过的痕迹?您的意思是……”   “这片方圆数里除了山就是树,如果他们不是寻了个点做窝,那只可能是一天换个地方,从痕迹找,摸出他们的轨迹来。”   “是。”   商讨完后,李耀也离开了,整个房间只剩下少主一人。   他虽拿着手中的书,却看不见一字,最终他放下书转而拿起被他摘下的面具,思量半响,还是戴上面具,走出了房间。   夜间的山寨如同整座大山一般静谧,无月的夜空中闪耀着明亮的星河,看上去比有月亮的时候还要亮堂。   值守的人没想到这么晚少主还会来,连忙是一个机灵挺直了腰板,正想朝少主行礼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   “她睡了吗?”   值守的人自然明白,这个“她”就是自己值守的这个房间中关押的人——舒锦和。   他在少主的提示下,低声回道:“回少主,晚间的膳食这位都吃光了,此时应已睡下有段时间了。”午间的膳食中放了软骨药,晚间的膳食中则放了助人入睡的药。   “知道了,把锁打开吧。”   “诶?哦……是!”   门上的锁被打开,少主轻轻一推房门,门便应声而开。      ☆、第93章 庐山面目      舒锦和觉得有写不对劲,不,是很不对劲。   这个山寨看上去确实是个山寨,对俘虏看守森严,寨子里每天也有许多人早出晚归,时不时扛回一些猎物来。但,就是有着一股很不对劲的气息。   她已经在寨子里待了好些天,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这不是被抓,简直就像是养猪啊!   待的越久,她越发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抓。   按照常理,能这样被好吃好喝的对待,不是因为她马上就要去见阎王爷就是她以后有什么大用处。可不管哪一个,等待的时间都太长了些吧。   令她觉得奇怪的不止这一点。   还有一点便是,她隐约察觉晚上在她入睡后,有人回到这个房间里来看她。   这么说或许有些玄妙,她都睡着了哪还有什么意识。说来晚膳中参有安眠的药物这件事,她在第二日醒来时便发觉了,只是日日都有阿圆看着她把食物吃下,想不吃也不行。   让她会这么想不是没有原因的,有时候她会梦见一个身影若隐若离,她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听不清楚那人的身影,却能感知到那人很忧愁,似在躲着她。   然后她就在这样的梦境中醒来,屋内空空,除了她哪里还有别人。   她起初以为是自己想太多,直到某一天阿圆说她夜间老踢被子很容易着凉,她往下追问,阿圆脸色一变改口道是因为看到她午歇时会踢被子这才联想到夜间的,再追问,就没有下文了。   阿圆这丫头,明明自己午歇的时间不比她短,晚上又早早就小鸡啄米地犯困,睡觉的时辰还有心思来留意她吗?   想想就觉得不可能,若说她是听了某些人的话再来说她,可能性倒挺大。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舒锦和决定试验一二。   第一次,她睡前故意把桌上的茶碗茶壶摆的像是来不及整理的样子。翌日醒来,那些茶碗茶壶已整整齐齐摆在了该在的位置上。   好吧,依着她醒的时间,也可以理解为山寨的人进来收拾过。、   第二次,她在睡意来袭之前,趴倒在窗边。这个窗户打开后正对着一片平坦的山景,时值夏日,山中夜间的温度依旧偏低,睡时若不盖床薄毯定受风寒。   翌日醒来,舒锦和发觉自己躺在床上。阿圆趴在床头看她,道:“姐姐你好不小心,夜间凉寒怎能在窗边睡上一宿?幸亏阿圆我今日起的早,发现了,叫人将你抬上床去。不然呐,哼哼,姐姐定会染上风寒的!”   舒锦和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被送回床上的,她看着阿圆揉揉眼打了个哈欠,问道:“你还很困,那起这么早作甚?”   “那还不是因为哥……”阿圆话到一半才觉失言,话头一转,“阿圆饿了,要去吃早膳了。”然后一溜烟小跑出去,连一贯由她负责端来的早膳也换了个妇人端来。   舒锦和盯着托盘上的米粥和小菜,沉默了很久。   那之后她又试了几次,但凡她挑着地方睡的第二天阿圆必定早起,而自己则安安稳稳躺在床上。阿圆对此颇有些恼,像个教书的老先生一般次次都要念叨她许久。   “我也没办法呐,”舒锦和给自己安了张厚脸皮,无奈地耸耸肩道,“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忽然就睡着,好像突然失去了意识一般。好阿圆,我大概是病了吧,寨子里可有大夫,帮我看看?”   阿圆听她这么说,顿时就似哑巴一般,不再念叨了。舒锦和为何会这样她再清楚不过,她想不通的是,听哥哥说晚膳中加的助眠的药只会让人很自然地沉睡,怎么听姐姐的话,却不是这样了?   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留下一句“反正姐姐你要多注意啦!”之后就像往常一样一溜小跑出去了。   当日的膳食,舒锦和发现竟换成了药膳,但该加的东西还是照常加着。   再一次从昏睡中醒过来,舒锦和觉得已经离自己猜想的真假很近了,今晚她就要让那个人显身!   她知道,晚上中的助眠药含量很低,等她吃完晚膳约莫一个时辰后才会觉得有些瞌睡。今晚她照旧乖乖吃下晚膳,送饭的人退下后,之后的时间便都是她一个人在屋中了。   确定不会再有人进来打扰后,舒锦和迅速跑到屋子里倒茶水的木桶旁,压迫自己的喉咙,恶心感上泛,一下将方才吃进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把自己收拾好,舒锦和便躺进被窝假寐,等待更深的夜幕到来。   迷迷糊糊睡着,一阵轻轻的布料摩擦声钻进她的耳朵。许是心中有事,她睡得不沉,立马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便见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站在床前,正弯着腰,手中拿着薄毯的一角。   从男人的身姿看,像是个年轻人。   那男人没料到她会醒,也是一惊,手中的薄毯就掉了下来。他急忙掉头,转身就走。   “等等!”舒锦和见他要走,赶忙往外一扑,抓住了他的手。男人略微粗糙的皮肤的触感让她一愣,她愣愣抬头,看着男人头发披散的后脑,“你……你是少主?”   男人停下脚步,听她发问,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舒锦和见他不走,心知他应是愿意听她说话,这段时间的折腾也算没有白费。她等了等,这位少主却一直背对着她,便道:“我好不容易见到你,至少,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正脸?”   少主依旧不为所动,即不走,也不转过身来,更不说话。   “你抓我却不见我,那我被抓的原因何在?”舒锦和并不放弃,只要他人还在,不论是说动他还是激怒他,就有机会弄清楚真相,“你夜间来看我,做这么多事……你是不是认识我?戴面具是怕被我认出来?我们很熟,对吗?”   少主不为所动,他只是稍稍抬头,方才被舒锦和抓住的那只手微微握起。舒锦和以为他至少会说句话,哪怕是否认的“不是”。可他并没有,又是迈开腿想要离开。   到手的鸭子哪能让他飞了!   若这次让他跑了,往后他可能不会再来,也可能她吃下的助眠药药量会更多。   不知怎的,这位少主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不愿意说话,甚至戴着面具也不愿正面看她,都让她更证实这份猜想。若他并不在意,又怎会不大方行事?   “等等!”舒锦和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上下来,许是起来的太猛,加之腹中空空,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人没抓到她自己却要倒地了。   在摔倒前,她先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离去的少主竟折返了回来,及时地接住了她。   一阵淡香飘入舒锦和的鼻中。是迷香!这回舒锦和的视线是彻底模糊了,她挣扎着朝少主抬起手,至少……   ——至少让她看到他的长相!   面具之后,少主的眼眸定定盯着她,他看见了她想要摘下他面具的手,却并没有阻止。迷迷糊糊间,舒锦和想,他不阻止,难道他也希望自己能认出他来?   “……你……你……”舒锦和发觉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抬起的手在快触到面具的时候还是放了下来,“罢了,你不愿以真身相待,定有你的苦衷……”   可你即便有苦衷,待我也很好,这真相我便为你藏着吧。   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完整,舒锦和已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少主低头看舒锦和,怀中的她白净的面庞上,两边脸颊透出异常的红。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手下竟是有些发烫,明显是起烧了。   舒锦和这段时间的试探,他自然是知道的。他原以为只要不被她抓住证据,就算她怎么猜想也没用,久而久之就会自动放弃。可谁知……   他悠悠叹口气,将舒锦和抱回床上,出门与看守说了副药方让他去煎,而后又折回到床边,守着熟睡的舒锦和坐了一宿。   透过窗,窗外是浓黑到化不开的夜色。   离日出还有多久?   都说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刻,熬过去,就能看见阳光。   他回想起李耀向他汇报的发现,他们制定的计划,好心情地勾起唇角。   现在的自己不正是在黎明前的黑暗吗,就快了,再坚持一会会就能跨过这漫长的黑夜看见破晓光辉了!   “你想见我,不会等太久。”      ☆、第94章 如果有天   是夜,山道上的火把宛若繁星,亮如白昼。   两拨势力对峙着,一拨在隆起的小坡上,一拨在地势稍低的山道上。   小坡上的正中,有两个衣衫破烂满身伤痕的男人跪着,两把宽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透出一股噬人的寒光。   “三殿下,此时当做缩头乌龟不太好吧?”那拨人中为首的头目发出嘲讽的冷笑,“你若再不作出决定,这两位,尤其是这一位——”   随着他的话,一名手下就抓着其中一个男人的头发,迫他扬起下巴,露出完整的颈脖来,锐利的刀锋在上面轻轻扫了扫,只要再近一分,就能破喉。   “——那这一位就性命不保了!”   山道上那一拨中,被层层保护的司时雨脸色凝成冷霜。他很疲惫,才刚刚从一场困境中脱身,转身又跌入另一场恶战。   这要从两天前说起。   他原被山匪囚在寨中,两日前寨中忽然火光大亮,他在屋内听见外头人声嘈杂又有兵器相撞声,心中警铃大响。   嘈杂的声音中听不出到底是谁与寨中人发生打斗。   但愿是自己人,此时的他手无提剑之力,跑几步都费力,就是有机会给他逃也逃不掉的。   他躲在门后观察情况,屋外打斗的声音小了些,屋门登时就被人自外踹了开来。   “可恶!去告诉老大,人不在!”粗糙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响起,并不是司时雨熟悉的某个人的声音。   许是部下的人应了声,往外的脚步没走几步,就一声“呜哇”惨叫。   “小贼们,劝你们快快束手就擒,还能留个全尸!”   呼衍达耶的声音长长荡开,有模有样说着也不知从哪儿学来捕快话,竟让司时雨有丝想发笑。终于听到一个熟悉人的声音,还真是件愉悦的事情。   刀剑声由重新四起,却是狂风暴雨一般,一会儿有一方便退的一干二净。   呼衍达耶带着救兵及时赶到,将被囚禁的一众人等救了出来。一问才知,原来是那群刺客偷袭山寨,而呼衍达耶等了又等一直没有他们消息便觉得奇怪,带人寻来,正巧就赶上反把人救了。   谁知,还没歇上一口气,刺客便送来一条消息。   钟离谦和沈庭在他们手上。   要想他们活命,就得司时雨来见他们!   听见刺客头目这么说,司时雨嘴唇抿紧,他心里自然清楚,让他来,定是要他一命抵两命。   若真能如此倒还算好,可惜杀手无情,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杀了沈庭和钟离谦呢?即便不杀,他死了,这二人回宇天也会被落个护皇子不周的罪名。   怎么算,都是不划算。   更何况,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我宇天的皇子自然不是缩头乌龟,因为面对卑鄙小人,谁都能够挺起胸膛来。”   刺客头目闻言怒道:“谁?!真是不错,竟让个女人出头。”   司时雨看着本应在后方休息的舒锦和,蹙眉拦住她往前迈出的脚步:“你怎么来了?别添乱,这一回可不是你能对付的。”   “可我的夫君正在受苦,我如何能镇定自若?”舒锦和看向司时雨的双眸温润如水,不似她口中说的,显得很是平静。   她轻轻推开司时雨拦住她的手臂,又往前走了几步,扬声道:“我可以过去吗?”   刺客头目挑眉,一下提高警惕:“要你来何用。”   舒锦和嗤笑一声,挑衅回道:“怎么,你们一群男人竟会怕我一个妇人家?该怕的似乎应当是我吧?”   “你既怕,又为何要来?”   “为何?我嫁人之时就起誓,与君同生,与君共死。如今我的夫君被你们挟持重伤,这种时候,我更应该陪在他身边。”   说罢,舒锦和也不顾两方人如何想,就往山坡那边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反常的行为镇住,这群刺客竟无一人上前拦她,就这么让她走到钟离谦身边。   此时的钟离谦真是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身上血痕道道,看着触目惊心,可想他曾经受过怎样的暴行。   他身边的沈庭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形更文弱,若没有身后刺客的支撑怕都要歪倒在地。   舒锦和小心翼翼拨开钟离谦脸前凌乱的头发,摸他脸上浅浅的血口,轻叹口气,气恼道:“下手好狠,若把这张好看的脸毁了可怎么办。”   钟离谦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别这样逗我笑……怎么……我的脸若毁了,你便不要我了?”   “瞎说!我是那样的人嘛!”舒锦和戳戳他的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   刺客头目终于是反应过来,让手下把舒锦和也一块绑起来。   舒锦和十分乖的主动把手伸过去,就在刺客手下准备用绳子把她绑严实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是上弦月呢。”   “方才你问我的,我现在给你回答,”她看着钟离谦,浅浅笑起来,“无论你变成怎样,我都陪着你!”   话音刚落,就见舒锦和袖中闪出一抹寒光,紧接着欲给她绑绳子的刺客就惨叫一声,鲜血从他的手腕处喷涌出来。   舒锦和趁机跳起,抬脚朝他一踢,那刺客就一个踉跄,捂着受伤的手倒在地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两旁的刺客只堪堪刀剑出鞘。他们目光一变,提起一口杀气朝舒锦和杀去。   却听“铛”“铛”两声,他们手中的刀剑落地,小臂被一支箭贯穿。   “该死!”刺客头目啐一声,完全没料到事情的发展。司时雨他们还有埋伏?不对啊,跟情报说的不一样!   而司时雨那边,当机立断喝道:“冲上去!”一群早就恨的牙痒痒的人都怒气冲冲破开刺客们的防守,与他们厮打成一团。   刺客们想抢回先机,落入敌营的舒锦和三人便成了目标,舒锦和袖中刀哪里是他们手中武器的对手。   她往后退了两步,靠着钟离谦,本想双臂环着他护住他,却反被一只结实的胳膊抱住。   “……真是服了你了。”   头顶响起钟离谦满带笑意的无奈声,眼前是一把明晃晃的刀甩了过来,然后被钟离谦捡来的剑一挡,剑划开,毫不犹豫用力一刺,袭击的刺客就嗷呜倒地。   “护好沈卷司!”   钟离谦朝涌上来的自己人高声叮嘱,然后紧紧抱住舒锦和,“我们先出去!”就带着她往安全的地方前行。   这一仗大家打得痛快。   彻底把那群刺客一个不剩地抓住,报了遇难兄弟们的仇。   事后舒锦和被问当时为何有这样大的胆子,舒锦和交出了一张小纸条。原来她当时在后方,虽焦急也知自己帮不上任何忙,然后有人送来了这张纸条,从字上看,竟是被夺寨子的山匪,称同仇共报。   司时雨知情后决定不计较过往,他们的送亲行程已被耽误多日,不能再继续被其他的事情左了注意。   于是,第二日便带着所有人一同从山寨撤走,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往呼褐去,一路则押着被捕的刺客返回就近的官署关押拷问。   接下来的一路十分顺当。   舒威与妻儿接到舒锦和的书信,驻扎的营地与呼褐族离得并不远,便早早就赶了来等着,见一见数年未见的女儿与女婿。   呼衍达耶与婉宁的婚宴十分盛大,欢快的舞乐在草原上响彻三天三夜不停歇,每个人都斜下疲惫,好好开心了一把。   然有件事,是舒锦和没想到。   在婚宴的最后一天,司时雨竟下令将沈庭抓了起来。   “为何抓你,你明白的吧。”   司时雨尚给了沈庭几分面子,并没有让人押着他。沈庭脸上挂着如往常一般的淡然笑意,端正坐在地上,看不出一丝狼狈。   “三殿下心中既已明白,又何须我多言?”   “你……”司时雨闻言自嘲笑了声,“你是我器重的属下,我原以为你会争辩一二,没想到你承认的很快……”   舒锦和后来才知道,沈庭表面是一名卷司,实际暗地一直以自己的庞大财力支持司时雨,为其做事。但他并不是忠心的一个人,大抵是想多条活路吧,一边为三皇子出谋,一边又为二皇子划策。   这次争对司时雨的行刺便是司正卿的安排,沈庭作为其中隐藏的真正头领,决定了这次行刺如何行动。   沈庭认罪,被押回京城。   如此司正卿与皇后也难逃其罪。   重回京城,政局动荡。   皇上听闻这一路惊险,龙颜大怒,废了司正卿的皇子之位,皇后也被打入冷宫。   司时雨的变化也很大,他与母妃明贵妃大吵了一场,愤然拂袖离去。而后,他在朝政上的野心日益变小,与太子司行温的接触变多,渐渐专注于辅政。   这些都是后话了。   舒锦和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均是一惊,当她再一次转眸看没有任何惊讶的钟离谦,再也忍不住地戳了戳他的脸颊,“是不是该跟我交代些什么?”   “交代什么?”钟离谦装傻,抓住她软嫩的手掌,吻了吻指尖。   舒锦和立马缩回手,涨红了张脸,轻轻捶了他一拳,道:“你不惊讶,是不是心里早知道了?”   “……”钟离谦转转眼珠,微乎可微地点了点头,“是。”   “当时寨子里戴面具的少主,是不是你?”   钟离谦闻言眯起双眸,看向舒锦和,反问:“你希望是我?”   舒锦和摇摇头,“不是希望,是肯定!你以为你把脸挡住,换身衣服,我便认不出你了?我一直不问,就等着你老实交代,没想到你这么沉得住气。”   “明明是你这么沉不住气。”钟离谦噗嗤就笑了。   “你!”舒锦和撅起嘴,不甘心地想回击,却被钟离谦手指抵唇拦住了话语。钟离谦凑近,几乎是唇对着唇,“是我,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都告诉你。”   可舒锦和已经不能问,因为绵长温柔的吻将一切都吞没了。   ——“如果有一天,我因为不得已的原因,用不是我的面貌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能认出我来吗?”   “我会的。”      ☆、第95章 沈庭番外   我曾想,若能将哭泣的她紧紧拥入怀中,是不是能稍稍抚平她的伤悲?   我出生在群水。   地志有云,此地乃水分地、地分水,湖泊十百,故而以‘群水’命名。群水盛产稻米水产绢布,乃宇天南方之瑰宝,是不可多得的鱼米之乡!   是的,群水有许多许多生活宽裕的人家。而我家,却是那少部分困苦的。   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我还是过过一段“餐餐有肉吃,到哪有仆跟”的日子的,奈何我爹并非是个会经商的,之后被人骗,将薄薄的家底赔了个精光。   从原来的家搬出来的那天,我抬头看天,天被灰蒙蒙的云密密压满。   这一整片的乌云在我的头顶一压便是数年。   一年,县中来了几位官爷,连县太爷也要敬上三分。我远远瞧过一眼,那几位官爷粉面桃腮,言行举止看着总有些娘儿气。后来才知道,那几位官爷是宫中来的公公。   群水虽离京城远,这公公二字我还是听说书人说过的。公公,就是太监,他们能常住宫中,代价便是再不能成为男人。   这几位公公来群水,是为了招贤纳士,说直白些,就是要招些少年净身进宫做跟他们一样的差事。   进宫,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说来可笑,以前的我从未想过要进宫,就在我刚知道那几位官爷身份的时候心中还想谁会去做这样的差事。   却没想,我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进宫那年,我十二岁。   遇见她时,我三十二岁。   实际上,我到底在宫中度过了多少春秋,就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只是那日长公公唤我到跟前去,看着我长叹一声。   “道你进宫也有二十载了。”   我才恍然,竟已过了这么久。   长公公是服侍皇上的,许是我两有些眼缘,自我进宫他便对我关照有加。   他对着我絮絮叨叨了很久,谈起当年往事。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心想,他终究是老了。原来即便是太监,苍老的时候也与一般人无异。   “庭渊,新帝即位,帝王旁红人位,你要坐稳当了。”   我名沈庭,入宫应舍本姓,于是长公公便延用我的“庭”字取名庭渊。   庭中渊。   沈庭,入,深渊。   他与我说了许多,多数是念旧自语,剩下的,则是伴君之道。他一把老身骨再难服侍帝君,如今,新帝旁的长公公之位,十有八九便是我了。   自长公公的寝处出来,已是月上枝头。   我的脚步很轻,因为这是为数不多能让我感到轻松的时候。   这宫中,也只有深夜才有片刻宁静。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她披着一身月华,十分随意地坐在湖边花亭下饮酒。   如雪的月光。   苍白的她。   “呵,我还以为这里偏僻无人会来呢。”   她察觉到我,却不惊,反倒又抬颈饮下一杯酒。   “如此缘分,不知可能共饮?”   月光照亮的那张脸我认得,只是比以往见的要更素雅些。   她是新帝极宠爱的妃。   既被宠爱,又为何落魄如此?   这不是我该知道的。   我向来是遵守本分的,多一字不言,多一物不看,这也是长公公器重我的原因。   可那一晚,鬼使神差的,我竟不受控制般走向她,坐了下来。   酒壶旁还有一个空酒杯,我拿起来,有些犹豫该不该倒酒。犹豫空隙,已被她斟满一杯。   “……你在等人?”   听见我问,她轻轻一笑,听上去嘲讽似的,“是在等人,等一个不归人。”   那晚,我与她相伴无言,一杯一杯把酒壶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几日后,新帝登基大典。   那日天气十分的好,新帝身穿黑金色龙袍,在他身旁,是身着千鸟朝凤尾羽裙的庄皇后。   “愿神佑宇天——”   我再次看见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眼底满是倦意,不知那之后是不是又过了好几个难醉的夜晚。   她朝帝王凤后跪拜下去,登基台旁垂挂长长福旗随风吹鼓起来,长长的阴影压在她身上。   沉如夜色。   我如愿以偿坐上了长公公之位,成为了皇上的心腹,他身边的大红人。   为了这一刻,我花费了整整二十年。   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愉快,却越加沉闷不乐。   因为我有更多的机会看到她。   我的眼睛开始追随她的身影,我的耳朵开始追随她的声音,我的心开始因为看见她而更有力地跳动起来。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一个太监,爱上了一个女人。   这不是疯了?   这个女人,还是皇上宠爱的妃子。   这定是疯了。   当我决定入宫的那一日起,我就起誓要抛弃身为男人的种种。   可我入宫时候已是一个男人,有生为男人的自觉,会对漂亮的姑娘多看上两眼,会想以后娶的妻子是怎样的模样。   这一切,被生生压抑了二十年。   然后,一并喷涌而出,再也关不住了……   长公公离世后,我终于寻来了一个机会到她身边去。   我朝她跪拜下,听见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来本宫殿里便要守本宫殿里的规矩,庭渊这名字陪你荣耀,如今你戴罪之身,从前的名儿就弃了吧。”   小亭子,是她给我取的新名。   我知道,其中有她对皇上的怨怒。可我还是高兴,抛开名利,我本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如今得她赐名,竟觉得有了珍贵宝物一般。   正如我能一步步走近皇上身边一般,我也渐渐得到了她完全的信任。   她夜半饮酒,借酒浇愁愁更愁。   这样孤独的时候,都是我在身旁陪着她,再无他人。   直到那年那夜,她吐出血来。   “小亭子,如今、也就……只有你还留在我身边了……他们都怕我……你怎么不怕我?”   她的脸苍白如月。   我才明白,什么叫做恐惧。   我的双手因为恐惧而颤抖,想扶起她,却如何也用不上力气,反倒两人一起又载回地上。   “……让我……呼呼……让我就这么……躺一会吧……”   “活着……好累啊……”   “神佑,若您真的存在,若人真的有来生,让我转世成草木也好牛羊也罢,就是别再为人,再受几十年苦了。”   皇上到底待她有些情谊,以同皇后之礼送她下葬。他问我想要去哪里,我请愿为她守陵。   她走后的日子是怎么过去的,我已无知无觉。   我时常梦见她,对她的思念越重,醒来后望着空落落的屋子泪如雨下。   而后,许是老天爷怜我,亦早早收了我让我陪她去。   却没想到,我再睁眼,竟是在一处简陋干净的卧房之中。   脚边有东西在蠕动,低头一看,竟是相貌格外眼熟的男童和女童。一个妇人走进来对我说,“庭儿,待会吃过饭拿娘绣的帕子去集上换几斤米面回来。”   我脑中如被雷击,忆起这是何处。   这……这不正是我年少的家吗?!   我晕晕乎乎被娘送出了家门,脚步自动地往集上走去。集上通告栏前挤了一堆人,我听见人们议论纷纷着什么“官爷……入宫……”心头一惊,忙也挤进去看。   果然,正是当年招纳少年入宫的告示。   原来,这不是梦……   我竟然,重回到了进宫前的日子!   很难形容那时候的心情。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便是绝不重蹈覆辙。   我知道那时候什么最赚钱,于是我又让落魄的家重振了以前的富贵生活。见过我的人,都称我是经商的奇才,因为没有我做不成的生意。   不用被净身,我的容貌也与前世有了许多不同,身材更加高大结实,五官也张开了,县中许多富贵人家都明里暗里的想与我家结上姻缘。   然,这又如何?   我心中最急切的只有去京城,去京城见她!   如果再晚一些,只怕她又要嫁给司时雨。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会将她指婚给睿安王的嫡孙——钟离谦那个懦夫!   这一次,我竟然连一点争取的机会都没有,便败光了所有。   舒家离开京城的那日,我在马车必经之路的酒楼上目送她的马车远去。   面前盘中餐、杯中酒统统都没有了味道。   要来千万财富又有何用?要来名利双收又有何用?最想要的,却偏偏还是得不到!   那我重生这一世,究竟有何意义?!   滔天恨意在我的胸口翻涌。   既然如此,那就毁掉吧!   伤她心的司时雨,害她陷入危险的司正卿,还有那个最最可恶的夺走了她的心的钟离谦……统统,统统都由我来亲自毁掉吧!   “沈卷司是痴情之人,自还会寻到值得照顾的女子。”   白梅林中,她忧愁地安慰着我。   我看着替我担忧的她。   只觉心中酸涩又舒畅,想要仰头大笑。   你可知,可知那值得我照顾的女子便是你啊!   你可知,可知我痴情的人便是你啊!   可惜你仍是你,我却不再是我……   “可惜我痴心一片伊人难见,不过是丰富他人生活罢了。”   我轻轻踏前一步,小心翼翼将沾在她发间的白梅取了下来。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般逃走了。   “没关系,还有时间……”   搅了这尘世,乱了这太平,乱世之中,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补跑男第三季,第二期最后是个凑火车票的游戏。我看的时候就想,《夫君》这篇文多像火车行驶的路线啊,原本我写好了大纲应该挺顺当的,结果原本是洛阳到北京的火车,中途拐了个弯硬生生给开到西藏去了…… 这篇文比上一篇文写的更长,想的更多,可依旧留了很多尾巴未答,结局删删写写了很久,但我还是只能烂尾,因为我圆不回来…… 谢谢所有为我留言的小天使们,不管是说好还是不好,都给了我很多帮助。也要感谢一直陪伴我鼓励我的好朋友,以及我的编编。 下一本再见了。   ╔梅勒°冰凌══W╦R════════════╗   │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书本网整理。 │   │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 ↓ 版权归作者所有 │   ╚═════════════════════╝